柳树伟壮,垂条迎风微荡,把地上的人影晃的杂乱。
“先生,求你放过我!我真的错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青石板砖,被磕得嘭嘭响。
比梁觉修摔破杯子的声音还清脆。
可这是头啊。
逢夕宁在转角处看着,心跟着这人捏了一把冷汗,连带着自己贝齿牙关都跟着咬酸劲儿。能这么折腾自己,也是个不见血的狠人。
只听这忐忑紧张的男子在不断跪地求饶。
两辆黑车,一前一后,安静停着,像黑夜里优雅匍匐狩猎的野兽,妥妥会吃人。
几个马仔身材魁梧,站姿讲究,围着跪地那人呈防守之阵。
天幕压垂,远处暖黄灯光,罩在黑色车身上,只斜斜勾勒出后座那人侧脸轮廓。
沉稳如山,眉高鼻挺,深邃冷峻。
“老板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可是你不中用,一次又一次挑战我们的底线。你知道我们道上的规矩。”
讲话的叫方钟离。脸带大疤,声如破钟,神情严肃且凶狠。
“知道知道。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跪地人神情恐怖,伸出一根食指颤颤巍巍比了个一。
方钟离下手狠准稳,钳着那人食指就不放,拿出军刀,那人立马滚地翻转尖叫着再度求饶。
怕是要断指,只待最后一声令下。
逢夕宁算是看了个大概。
远处是赌场,再看跪地人的神情,唇色发白满脸病态,皮带都没,只剩一根裤袋松松垮垮的挂在腰间,估摸着,资深赌鬼一个。
欠钱?高利贷?不然怎么会提到道上、规矩这种字眼。
逢夕宁准备悄然撤退,往后走,却不小心踩到路边酒瓶,发出声响。
“谁!”
方钟离一叫,两个马仔立刻过来准确地围住了她。
夕宁慌了神,吓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跪地人被方钟离大手扼住后颈以防逃跑,擒在手里就像被宰杀前使劲红眼蹬腿的兔。
逢夕宁尴尬而惶恐的举起手:“各位大哥,我……我不跑,千万别杀我。”
下一秒。
“——钟离”
后窗缓缓下降出一条缝,车内传出一道温润沉重的嗓音。
“请逢小姐上车。”
逢夕宁做梦都没想到,陈裕景会直接邀请自己上车。说不出缘由,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她私以为,按照寻常剧本,她还得演一出戏,跪地求饶,或者痛哭流涕,才能让这帮人放弃恐吓自己闭嘴,别说出去的行径。
正脑补着,逢夕宁已被请上了后座。
陈裕景一身黑色大衣,戴着皮手套,没了那晚出席宴会时的温文尔雅,夜色反倒给他度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性感色。
车内弥漫淡淡孤寂冷松味,想必是出自他身上的味道。
疏离、温和。
他靠着椅背,低头拿出一块柔软的布,取下金丝边眼镜,在缓慢擦着。
动作不疾不徐,连带着修剪圆润干净的指甲盖,都成了赏心的物。
“看了那么久,为何还不走?”他漫不经心的沉声开口问道。
金光洒过他的唇,划过他的鼻梁。
逢夕宁身体正对着他,背靠着门,手扶着车把。
“我为什么要走?”瞧瞧,面对陈裕景,她总是不知不觉的在嘴硬。明明嘴唇都在发抖。
然而下一秒,她就猛烈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喝下去的那杯酒水,她往回走的时候就已经初察异样。
哪有越走越醉的,摆明了是祝凛搞了鬼。
她脖子间出了细密的香汗,眼神在逐渐溃散,此时封闭车内,眼见着一个他,在远处霓虹的照映下,成了两个重叠的影。
逢夕宁也不知道,自己这浅薄酒量,到底还能支撑最后的理智多久,只能拼命悄无声息地夹了夹腿,好让湿濡渗得再慢些。
“陈先生,你还认得我?”逢夕宁后脑勺下意识地抵着车窗,一侧香肩靠着脸颊,眸子晶亮,嘴角歪着笑,突然问道。
“夕宁小姐名字好听,人也有趣,很难让人忘记。”他轻声答,优雅地翘腿而坐,客客气气。
说起名字就来气,逢夕宁身体前倾,但又带着几分不敢以下犯上的警惕感,以及小小追究感:“我都给了你封口费了,你还当众调侃我,陈生气量可真小。”
陈裕景如同一位冷静的教授,微微低垂眼眸,在耐心回答班里提问最蠢的学生:“一颗糖就想收买我,夕宁小姐,哪有这般作生意的。”
“可我当时没认出你。也不知道你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陈裕景。要知道,我肯定把那1000块直直交到你手里。”她仍在狡辩。
陈裕景听完,鼻音里哼出笑意,手指在膝头轻轻点地。
“大可不必。我不是检察官,也不是卫督察,只不过秉承着一位良好市民的义务与责任,好心提醒你。”陈裕景重新把眼镜戴上,接着偏头看向她,风度笑答。
他不言,良好的体态让他脊背坐着时也挺得笔直,斜睨看人时总像是旧时代上流公子不可一世的睥睨。
“那陈生可真是个大好人。”要不是身体出了异样,她现在肯定双手夸张地给他大声鼓掌。
“夕宁小姐过誉了。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一来一回的逢场作戏。
许是陈裕景释放出来的善意让她渐渐放松了警惕,营造出车内和车外两种陡然不同的情景。
车外是紧张。
车内是平和。
酒精让她眉目舒展,连带身子也在变软。
她愣愣地盯着男人的侧脸,眯了眯眼睛,懵懂开问:“那请问,德高望重、大公无私的陈先生,我如今陷入一种困境不知如何是好,能否请你帮帮我,让我解解惑。”
陈裕景语气微扬,有着悉听尊便的随意感:“请说,在下,乐意至极。”
男人的衣着,衣冠楚楚。
扣子扣到顶,却不会有一丝不苟的严肃感,他表情实在过于温和,让人害怕不起来。
逢夕宁视线顺着男人白色衣领上方的凸出喉结往上滑,半边身子蛇形爬过去,接着伸出食指,越界抚上他高挺的鼻梁,眼神病态,又迷离说道:“我想坐上去,刷脸卡。”
脸卡,多新奇的情趣叫法。
可这确实是当下校园里,悄无声息流行起来的关于爱的玩法。
这么赤.裸大胆的言论,成年男女之间,谁还有不懂的。
逢夕宁只是听从了本心,说出了这几日的夜夜所想。
晚宴近身的第一眼,她脑海里就自动冒出了这个想法。
他的鼻梁,高、挺拔,宽窄适中,自带深邃立体感,往下是薄薄的唇,光泽偏红润,能看出他身体很健康。
就像James所说,你无需吃药,当身体起了反应时,我不希望你去压抑自己。适当的纾解,不见得不是好事。
面目狰狞的方钟离手里还逮着人,严谨望着车内,等候老板最后的指示。
陈裕景脸色未变,只目光沉静凝着她,嘴抿紧了一分。
再紧紧攫取逢夕宁脸上微张的唇、跌宕起伏的呼吸,接着,他低笑出声,胸腔微颤——
“夜已深,我看夕宁小姐有些疲惫,才会说出这般梦话。不如,就让在下,送您早些回家。”
多妥帖绅士的建议。
他不怒不恼,让自己在他面前,卑劣与低俗高下立现。后知后觉泛起的羞辱心,让逢夕宁咬紧了自己的唇。
说出口就有了被骂的准备。
结果大佬就是大佬,被当面说些不着调的荤话,人家还能用疲惫二字把这本该尴尬的局面给敷衍了过去。
她不死心,想纠正说自己不是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结果陈裕景根本没给她任何机会。
一个不经意抬手,方钟离手起刀落。
跪着那人小指骨肉分离,血花喷溅。
一声激烈惨叫,痛的人当场打滚满地:“陈生,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
“吵。”他轻描淡写,抱怨了声。
方钟离人便明了,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粗布,塞进痛叫的人嘴里。
一个字,堵住他的嘴,也堵住了她的嘴。
风轻云淡,他一个举动,便打消了她继续作孽的念头。
血腥将她震慑,凄惨叫声让她活生生感受到,他不是不想,他只是不屑,不屑同她一般计较。
两辆车朝着黑夜先后驶去。
逢夕宁哑口无言,吓得背脊紧贴车门。
呼吸逼仄,头发早被冷汗打湿,坐位自觉隔得他老远。
她想起那份经年前小报的报道,短短几行,栩栩如生,控诉陈裕景的残暴与无情。
先是弑父夺权,再是遣散董事老友,反对之人一家老小连夜逼迫出港,从此下落不明。登报之人骂他狼心狗肺,然而彼时他也不过才十八的年纪。
不过短短几年,打了个漂亮的口碑翻身仗,盛誉加身,大街小道,深堂弄巷,尽是对他的感激赞叹之情。
陈生是好人。
陈生有慈悲之心。
陈生有求必应。
可刚刚。
眼前的陈裕景,明明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逢夕宁回家便长卧不起,憔悴不堪,明显的惊慌过度。
逢山出差回来,逢浅月早就将逢夕宁这几日的所作所为给逢山报告了个遍。
这病来得不早不晚,反倒让自己躲过了一劫。
逢山训斥了夕宁两句,见她实在不像是装的,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临去自家公司上班前,逢浅月一身湖绿色职业装站在逢夕宁床前:“我说昨晚你怎么和梁觉修走散了?他来家里找你时,满脸担心。你们俩好不容易出去玩一趟,你怎么回事?”
逢夕宁拱在被子里咳了咳,捂嘴道:“他们要玩通宵,我经期才走,熬不起夜。自己就先回来了。”
“是吗?”逢浅月疑惑的看了看她。
“姐,你快去上班吧。别让我把你传染了。”她翁着声音讲。
昨晚穿那么少,一热一冷,她自然染了些风寒。
不过后续的事,她当然不肯说。
还没到家就让陈裕景把自己放了下来,说完谢谢陈生,就差连滚带爬,幸好逢浅月平日里强迫她刻进骨子的仪态,让她勉强镇定的下了车。
逢浅月戴好珍珠耳环,从拖鞋里抬出脚,狠狠踢了逢夕宁屁股一下,再收回,淡定地理了理衣服下摆,吩咐旁边的下人道:“她要不肯喝药,就灌她。别手软。就知道整些幺蛾子,一点用也没有。”
逢夕宁埋在枕头里,暗自吐了吐舌,好狠心的接班女强人。
睡得朦朦胧胧,床头突然传来一阵花香,她睁开眼一看,吓得立刻装死晕了过去。
床侧立着梁觉修,也不知道谁放进来的,自己闺房随意进,一点隐私都没有。
这家对他永远比对自己好,她就是恨恨气恼。
梁觉修睁着一双深情眼,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
“夕宁,你好些了没?”
自然无人答。
毕竟此刻的逢夕宁还应该是“昏睡”的状态。
“祝凛给你饮料里加了点东西,我听完就把他收拾了一顿,兔崽子玩到你头上来了。”
祝凛其实也是一番好心,想着这两人关系不温不火,干脆来剂猛药得了。不然拖拖拉拉,别到时候老实人许班长孩子都有了,他们修哥还连手都牵不上。
公子哥们都是玩家,于是暗自加了点催情的东西进去。
可祝凛算漏了,逢夕宁竟然有胆子直接提前离场。
给梁觉修一五一十交代完,当场祝凛脸门就狠狠捱了梁觉修一拳。一群人出来找逢夕宁,却一个影子都没见着。
“我爸让我明天飞加州帮他谈合作,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夕宁,你会想我吗?”
他给她掖被子,抚她发,最后轻叹了一口气,在她床边静静坐下。
“夕宁,你就不能乖一点吗?”他凝着她的睡颜,伸手掐掐她白嫩的脸颊肉。
逢夕宁闭着眼,闷不吭声。可微微抽搐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
花瓶里插着他刚买来的紫玉兰,还带着露珠,让房间里慢慢萦绕着浅浅馨香。再香的花,但凡送的人不对,让人都想下一秒,把这花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内。
乖?
她按照他们所有人的要求长大,出落的亭亭玉立,成绩功课门门第一,专业让选什么就是什么。
她还不够乖吗?
难道真要他们如了愿,爱上梁觉修,嫁给梁觉修,再乖乖同梁觉修五年生三仔,遂了每个人的愿,他们觉得这才算乖,是吗?
可满足了他们,那谁又来满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