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之后呢?”
谢窈的声音将陷在往事之中沉思的慕容氏拉回,她拿帕子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关切地问:“郎君出生以后,那位齐王,有没有为难过母亲?”
慕容氏微愣,望向了东边天空浅浅一痕的天河:
“他父亲死去的第二年,也就是齐朝的延元元年,在朝会上,高焕故意问大臣,后汉的光武帝为何能中兴汉朝。那名心腹答,是因为前汉的刘姓子孙没有杀尽。于是就从那个月开始,他开始诛杀前魏宗室,不管是显贵的,还是已经没落的,一个也没放过。”
“城东昭德里的译令史拓跋云家——他家距离魏室的血脉其实已经很远了,他也只是个小官,然而高焕一样让大理寺找了个罪名逮捕他,诛三族。”
“那时候他妻子才生了孩子,只因是个儿子,就被士兵抛向空中用矛槊去刺,当着他二人的面活活刺死在阶下……”
谢窈才做了母亲,闻见这残忍的一幕肩胛也不禁发颤。慕容氏继续说道:“……短短的一个元月,他们便杀了七百人,后来总共杀了得有三千人吧,这里面固然有拓跋氏宗室,更多的却是无辜之人。他父亲知道,我已经记不得了。”
“那时候我怀着青骓已经快九个月了,正是临盆之际,心里也是害怕得很,对外却还得宣称是六个月……好在我身子较为瘦弱,说是六月也勉强说得过去。全家上下守口如瓶,等到青骓出生,便说是七月早产,才算是遮掩了过去。”
可事情哪有那般顺利呢……慕容氏看着天空灿若明灯的繁星,又陷入回忆里,是四月底的时候,裴家那老不死的在朝堂上公然弹劾斛律氏以前朝余孽为己子,混淆血脉,要求彻查。
当年阿那桓大军南下,斛律家是出了大力,高焕登基后不得已委以重用,实则早有清算之心。他派大理寺抓走了接生的婆子和把脉的大夫严刑拷打,试图屈打成招,幸而斛律桓早有预料,那几人都是曾受恩于彭城王府的,硬是咬紧了牙关没说。
再然后,就是他求了阿那桓皇后,皇后那时也诞下了高宗皇帝,正得敬爱。有皇后从中襄助,此事才作了罢。
“母亲给我讲讲郎君小时候的趣事吧。”
谢窈怕她又忆起伤心事,莞尔一笑转了话题:“郎君小时候是怎么样的?可乖巧吗?”
“他呀……”慕容氏慈爱一笑,“他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省心,没少折腾我和他父亲!因我怀着他时忧虑多思,他一出生身子就差得很,寻常人家的孩子一岁多就能走路,他一岁半时,还是只学会了爬。又总爱生病,一个普普通通的风寒,就能十天半月的不见好,有好几次都险些没挺过去。”
“那时候朝中关于青骓的身世问题仍是吵闹不休,家中人心惶惶,我亦担惊受怕,只要青骓一离开视线就心慌不已,凡事亲力亲为,连哺乳也不敢交予旁人,十分辛苦。我又是第一回带孩子,手忙脚乱,好在,还有他父亲帮着我…”
慕容氏絮絮叨叨地说着,本是说儿子,不知怎地,却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第二任丈夫。
原本,她进斛律家三年和他相处地都很尴尬,二人名为夫妻,实则并无夫妻之实,即便她察觉了他对自己有意,可一个矜持,一个自觉愧对好友,就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事情的转变,是发生在他们去草堂寺的那天。
齐延元三年,三月,上巳。
一辆马车缓行在洛阳城宽敞的御道上,经宣阳门进入内城。
车中,慕容氏怀抱着熟睡的儿子,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助眠。斛律桓坐在一旁,看着儿子于熟睡之中也依然紧皱的小眉头,神色晦暗。
儿子又病了。
他自出生后身子就不好,体弱多病。上一回一个风寒用了七天才好,险些就烧糊涂了,这一回不知又要几天……
他郁闷地叹息一声,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小脑袋:“我在想,他总爱生病,是不是我太早立他为世子的缘故?听说小孩子经受不住那么大的福气,要取个贱名才好养活。”
这两年间,斛律桓的父亲已去世,他继承了父亲的爵位,顺势就立了儿子为世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孩子自那之后就总爱生病。
可立都立了,再想收回,怕是也没有用。何况他之所以那么早就立了世子也是想迫切“证明”这是自己儿子,好堵住那些闲言。
慕容氏轻拍儿子背部的手一滞,问他:“那以殿下之见,该给他取个什么名儿呢。”
“就叫青骓吧。你不是说,怀着他的时候时常夜梦青马化龙么?这龙字咱们不敢提,取个马字总不逾矩。”
青骓……
慕容氏于心间默念一遍,也觉可爱。遂点点头:“好,就叫这个吧。希望他能和马儿一样,健健康康地长大……”
怕磕着了孩子,马车走得慢悠悠的,两人正在车上说着话,忽闻见城门下行人歇脚的茶摊上传来一阵议论声。
“嘿,你们猜我昨天在草堂寺里碰见谁了?咸阳郡公和郡公夫人!”
“不会吧?他们也去这种小寺庙?可别是你认错了吧?”
“怎么可能认错,郡公夫人可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咸阳郡公可真有艳福……”
贸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两人皆是悬起了心,只恐又是高焕要对孩子下手。斛律桓命车夫暂缓了车速,推开车窗一角,只见茶摊处一名乡绅打扮的富贵公子脚踩在条凳上,正眉飞色舞地与同伴们吹嘘。
不是朝中人,至少不是显贵。他稍稍放了心。这时又闻见那人“嘿嘿”笑了两声,满脸猥琐之态:“不过话又说回来,每天只能看不能碰,那还不如不娶……至少,也不用每天顶着绿帽,给别人养儿子……”
他脸色一变,提剑就要下车。慕容氏忙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可。
他便没下去,脸上怒色未散,回头瞧见她手正拉着自己手臂,脸上又微微一红,转过脸去。
慕容氏亦反应过来,脸上亦一红,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继续哄孩子。
车下的议论却还在继续。那人的同伴纷纷取笑他:“你怎么知道别人没碰?钻床底偷听了?”
“听闻咸阳郡公夫人可是个绝色美人,夜夜睡在一张床,我可不信有哪个男人顶得住。”
“哎,对了,还就是这个理!”方才说话的那男子笑道,“诸位请想想,若是你们娶了个美若天仙的做老婆,可不得抱着她夜夜春宵么?可若真是夜夜春宵,怎么过去三年了也没见生第二个?可见啊,不是咸阳郡公不行,就是根本没碰过,连那个大的也是在替别人养儿子呢!”
底下哄笑声阵阵,这回斛律桓再听不下去,提着剑怒气冲冲地就要下去。慕容氏再一次拉住他:“殿下别去!”
斛律桓怒气满面:“他们这般辱及你我,我岂能再忍!”
“不过是些市井闲言,咱们自己问心无愧,听过也就罢了。何必要惹是非,到时候事情闹大了,不仅可能招来祸事,也会搅得家中不安宁,令婆母大人不安。”
他被这话劝住,强抑怒气地坐下。怀中的斛律骁也被惊醒,病恹恹地睁了眼唤阿母,慕容氏又重新哄着他,叫了车夫启程家去。
回到院中后,斛律桓心烦意乱地,跑去了母亲的院子问安。慕容氏安顿好儿子以后,便坐在窗下的书案边发呆。
下午的那些闲言碎语其实提醒了她。
既改嫁了他,两人不可能作假一辈子。青骓已经三岁了,再没有孩子,京中又该起流言了。
流言倒是其次,怕的是,宫中也会怀疑……
且他年岁也不小了,青骓不是斛律家血脉,不可能一直不要儿子。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为他纳妾,不耽误他,可都被拒绝了,他说这辈子是他对不起时樾,只想守着青骓把他抚养成人。
她起初也以为他对他们母子的好只是出于对亡夫的感情和义气,后来相处得久了,渐也明了了他对自己的心。
她倒是不讨厌他,为了青骓,她总是要再嫁的。仅仅依靠自己,活不成,也没有比他更好的再嫁对象。夫君当年把自己托付给他,就是想他们能成眷属,且很早就在谋划了,才会在她说起大雁时劝她不要殉情,不要守节,让她改嫁……
忆起亡夫,她眼睛湿润了,当年亡夫身故,若非怀着青骓,她当真是要跟着他去的。但自从有了儿子,她在这世上就有了牵挂,更想好好地活着,抚养他长大成人。
慕容氏对烛垂泪了一会儿,怅怅地以帕拭去,又目光空洞地望向铺着并蒂莲开锦被的床榻。
她和斛律桓如今睡在一张床上,也是为了防止丫鬟们传出些不好的出去。实则夜里从未做过什么,二人也都是好好地穿着寝衣,又有青骓睡在中间。
只是……晨起时,往往还是能瞧见尴尬的场面。是而撞见三五回之后她索性装睡等他先起了。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青骓不是斛律家的血脉,时间长了,老夫人怕是会不满。
这件事,还是得与他把话说开了才行。
心中主意拿定,慕容氏心安了不少。命小锦备下了酒菜,等他回来用膳。
“我们圆房吧。”
晚膳用后,慕容氏借着几分酒意,捧着酒杯,平静地说。
斛律桓正在饮酒,闻言,一口酒险些喷了出来,强咽下,脸却涨成了猪肝色。
“你说什么?”
“我没有开玩笑。”慕容氏直视着他眼睛,“我想过了,我们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我不能耽误你。”
“不,不是耽误!”他忙抢白,“是我自己自愿的,没有人逼我,你不用这样!”
“可若我说,我也是自愿的呢?”
“我……”仿佛给人捏住了心脏,喉咙也为之一紧,他竟结巴了。平复了息才磕磕绊绊地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你,你是时樾的妻子,我,我不能……”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么?”慕容氏幽幽凝视着他。知道他心中有愧,索性主动追击。斛律桓果然再一次结巴了,脸涨得通红,却闪躲着眼神不敢看她,嘴唇喃喃,一个字也发不出。
慕容氏又道:“你也不用感到对不起时樾。当年,他把我托付给你,不就是为此么?我也没有什么不愿的。你对我们母子很好,我本该报答。当然了,若你不喜欢我,我也可为你纳妾。”
这回终于拿捏住他要害。他如被踩着了尾巴的猫般,几乎跳起来,脱口道:“没有!没有不喜欢!我一直都很……”
话已出口才察觉自己又说漏了嘴,窘迫得恨不能挖个地洞。抬眼撞见她预料之中的平静神色,更觉尴尬难言,脚步一转就要逃。慕容氏轻叹一声,道:“我把青骓送去婆母大人处,我去洗浴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说着,也不管他是何反应,进到浴间沐浴去了。
夜里,等他洗浴完回到房间里,她沐浴完毕,在床帏间等他。
屋中的蜡烛都已更换过,换成了红烛。潋滟成海的大喜之色,氤氲得屋中光影暧昧又梦幻。
她没有穿平日里那件裹得严严实实的寝衣,而是换了身轻纱,影影绰绰地露出里面的妃色抱腹与莹白如瓷的双肩锁骨。他脸上火辣辣的,步子如灌了铅般走过去。慕容氏静静凝望着他,只问:“你会吗?”
他摇摇头,依旧低垂着眼,不敢看她。
慕容氏无奈,他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害羞得跟个小姑娘似的,还要自己主动。
她把心一横,终究还是决定由自己来主导两人之间的关系。遂牵住他的手引导他抱住了自己,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
二人的初次结束得无比之快,只一刻钟的时间,便从第一步进行到了最后一步。斛律桓恹恹地伏倒在她肩上,许久都未说话。
虽然他不是很懂这些,但从前在军营里,常听那些人讲浑话,说什么,“金枪不倒”、“大战一夜”,“方为男儿本色”,如今一比较,也知自己定然是不行了的。情绪便有些失落和沮丧。
慕容氏又无奈又好笑,柔声安慰他:“没事的,男子第一回都是这样。”
“那时樾兄,也是这样吗?”斛律桓语声闷闷的,幽幽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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