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骓爸X骓妈(5)

秋阳的余晖温暖柔和,透过桂树洒下,斑驳如碎金。中秋这日,慕容氏推了丈夫到庭下晒太阳。

他因母丧暂在家中修养,又偶染小疾,不能见风。因今日约了好友斛律桓来家过中秋节,妻子担心总在房中卧病闷着了他,说什么也要他出来等。又亲自捧了药碗给他,笑吟吟地:“夫君请用。”

拓跋叙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薄唇微动,欲言却止。端过药一饮而尽,慕容氏又细心地从侍女手上接了清水痰盂和帕子过去让他漱口。拓跋叙歉意地道:“辛苦阿稚了。”

“这些事让她们来做就可以了,何必你事事亲为。”

“那可不行。”她笑得弯弯的眸子里却殊无疲惫,反而闪烁着清亮的光辉,“我可不要别的女人接近我夫君。”

这话虽是戏言,拓跋叙听在耳中却颇是心酸。阿稚对他的好与依恋他是知道的,自成婚后她便与母族断了联系,连岳父也不怎么来往了,一心一意只在他身上。她把她的一颗心全部真诚地、毫无保留地给了他,眼里心里都是他。若说他对她有一分好,她便会十倍、百倍地回报他。

洛阳城里人人都说阿稚能嫁他是她的福气,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可在他心里,能得到她的爱才是他的福气。

可,也正是因此,才令他感到深深的不安。若有朝一日他走在她前面,她岂不是……

这时天空飞过一行大雁,小妻子的欢呼声打断了他的遐想。慕容氏欣喜地唤他:“殿下快看,是大雁。”

他只含笑看她的眼睛:“阿稚喜欢大雁?”

“嗯。”她点点头,依旧恋恋不舍地看着天空,“大雁是忠贞之鸟,一旦选定配侣,则终身不变,所以我很喜欢。”

“我还记得,幼时在朔方,哥哥捕杀了一只雌雁,那雄雁在天空中盘旋许久,竟从天上俯冲下来、触地而死。从那之后,我打猎就再也不打大雁了。”

说到这儿,她心头忽升起一阵伤感。怏怏望他:“夫君,倘若我死了,你会再娶么?”

“不会。”他答得干脆而认真。

她脸上便盈起满足的笑,看得拓跋叙又是心疼又是心酸,轻握住她手:“说这些做什么呢。”

“若是我死了,你不要为我守寡,更不许傻傻地学这大雁。你要好好地活着,再嫁一个爱你的男子。和他长命百岁,白头偕老。”

慕容氏听得懵了:“为什么啊。”

“阿稚才不是那么绝情的人呢。阿稚只有夫君,夫君若是有事,我,我也不会独活……”

“我要一直一直和夫君在一起,就算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又在说傻话了。”拓跋叙语气无奈,“阿稚可知道,人要历经多少次的轮回才可以再次转世为人么?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极其珍贵的,自当珍惜珍视,怎么能因旁人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哪怕这个人是我,也不行。”

“那是因为人家喜欢你嘛……”

慕容氏道,又问:“夫君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他勉强一笑:“许是病中多思,又听你提起大雁殉情,担心你做傻事。”

原来是自己勾起了他的愁思。慕容氏忙道:“那我不说了。”

她滑下去,将头搁在他膝上:“夫君会好起来的,阿稚会陪着夫君的,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嗯。”他笑着应道,大手轻抚她侧脸,思绪却渐飘向别处。

他是一定会走在她前面的。

论寿命,大伯,父亲,兄长,都没有活过三十五岁。

论时局,如今主弱臣强,南北边境又都不稳。自国家迁都后,为防范柔然而设的北方六镇渐渐脱离了朝廷的控制,地位、待遇下降,常被克扣军饷,将卒屡有怨言。他几次向朝廷进言拉拢六镇、提升将士待遇皆被驳回。朝中太平还好,一旦起了波澜,六镇必定是背刺朝廷的那把尖刀。

何况……朝中也并不太平,天子已然十六,到了亲政的年纪,却被靳太后把持着,母子矛盾一再累积,这一年间不断斗法。诸如立后,诸如用人,总有诸多矛盾。

今年年初,天子发动宫变,将母亲幽禁于北宫,迫她还政于他。然不及半年,母子又重归于好。

如今朝廷表面上看着是风平浪静,实则有如架在浮冰之上,只待第一块碎冰的出现,就将迅速坍塌。

而若真到了柴天改玉的那一天,他逃不过。

这一夜,斛律桓都没有来。

二人在桂花树下等到戌时才等到他的侍从,言世子被郡公夫人绊住,在瑶光寺里侍疾,不能赴约。拓跋叙虽然失望,还是命他带了节礼回去,并带话给好友言自己并未怪罪。

慕容氏却气不过,夜里就寝时同丈夫抱怨:“夫君不是常说那个斛律世子是你最好的朋友么,结婚这么久了,我一次也没见他来看过你,如今更不来。就算不来,也不该让我们空等他啊。”

他在朝中失意是人尽皆知的事,过去来往的朋友,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门可罗雀。然而这一位也不来却是慕容氏没想到的。毕竟夫君曾同她说过,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往日里形影不离的,只是成婚后才来往得少了。

拓跋叙执了卷曲谱倚床靠而观,闻言道:“阿桓不是那样的人,他说被绊住了,就是真的被绊住了,你莫要多想。”

“夫君的心地总是这么良善,他都多久没来看你了,你还替他说话。”

慕容氏嗔道,又将他手中的书抽出:“夜里不许看书了,伤眼睛,你身体还没好呢。”

拓跋叙无奈一笑,依言躺下了。

直到次日清晨斛律桓才登门。拓跋叙饮了药睡下,侍女报到王妃处,慕容氏冷冷一笑,独身出去前厅见他。

“今日是什么风,竟把世子您这位稀客吹来了,可真是反常啊。”

她语气嘲讽,略有几分阴阳怪气。斛律桓立在堂下,脸色羞愧,心间愈发不好受起来。他一直低眉避着小妇人锋利的视线,惨然央求:“昨日失约是我不对,但今日某实在是有要事要见时樾,还请……还请王妃带我去见他。”

“时樾?”她重复了一遍他对丈夫的称谓,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你也配这般叫他么。”

“常言道。锦上添花常有,然雪中送炭不常有。然而从前人家都说阁下与拙夫是至交好友,我竟不知,世上竟有一年半载不肯登门的朋友。”

斛律桓的脸红得似要滴血。

他知道她是在指责自己见好友失势便不肯来见,可他岂是这样的人呢。自二人成婚那日见到她,新妇子姝丽的面貌就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折磨他日日夜夜。

觊觎朋友妻,他该死,又怎好意思来见时樾。

今日之所以前来,就是与他告别。

“阿稚。”身后却传来丈夫无奈而责备的声音,慕容氏回头,他果然已经惊醒了。

她如做了错事的孩子被抓了现行,脸上微微一红,默默走开。拓跋叙迎了好友进屋,屏退旁人后,斛律桓窘迫地不敢看他:“时樾,昨儿我失约了,真是对不起……”

拓跋叙叹了口气:“没事,我想,定是伯父不让你同我往来。只是阿桓,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自从我婚后就似与我疏远了似的,这么久也不来看我。”

“不是疏远!”斛律桓脱口而出,情绪有些激动,“在我心里,我始终将时樾视为我毕生的朋友与兄长!只是……只是……”

他一阵语塞,要他怎么说呢,怎不能说我一见了你妻子心就狂跳,怕生出什么别的想法所以不敢来吧。顿一顿,改口道:“时樾,父亲这回自请出京,调任肆州刺史定北都督。我……他也给我在军中谋了个职位,我怕是过几日就要离京了,今日过来,就是为了向你告别。”

“但是,不管你我相隔天涯海角,不管你我各自的身份命运将来有何种改变,我,永远是我,我待时樾的心,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青年一口气急促地说完,脸上涨得通红。拓跋叙心中宽慰,微微含笑:“嗯。”

没过几日,斛律桓如期离京。

好友一去,拓跋叙倍觉孤独,加之赋闲在家,每日不过琴书消忧与娇妻为伴,为母守孝。

然而局势却殊不太平。先是这年九月,六镇爆发起义,边民暴动,竟于一月间集结了二十万人,杀守将,占城池,战火一路席卷至幽燕一带。

朝廷几次出兵皆镇压失败,不得已与宿敌柔然和解,请柔然出兵。随后,起义虽被镇压,却被人瞧破朝廷无力控制北境的事实。更有能人趁乱而起,吸收暴动的边民,壮大自己的实力。

祸不单行,次年二月,宫中突然传出天子暴崩于皇后殿中的消息。满朝震动。

天子一死,朝政大权自然而然也就再度回到了太后的手里。靳太后在儿子的葬礼上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旋即宣布,立天子唯一的子嗣、出生才十余日的婴儿为帝。

实则那孩子是个女婴,然权柄掌握在太后手里,无人敢置喙什么。

朝中动荡,边境自然不安。太后虽以女婴册立为帝,但太后此举只能骗骗自己,并骗不了天下人。四月,并州刺史阿鹿桓·坚集结十万大军,打着为皇帝报仇的旗号南下,兵峰直指洛阳。

风雨飘摇的洛阳城,很快,就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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