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
她杏眼里清冷如冰,答案明显,竟是连掩饰也不屑掩饰了。斛律骁将她的反应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如饮黄连,一阵发苦。
他假意视而不见,温声道:“可是我却很想你。”
“从在雁门得知了你的死讯,无时无刻不在想,青霜和十七都说你死了,可是我却不信。后来,我也找人来兖州和临海找过你,却都没有音讯。我想你一定不想见我,所以躲去了一个我寻不到的地方,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会生下咱们的孩子,还将她养得如此伶俐可爱……”
“窈窈,咱们好歹也做了多年的夫妻,当年你不辞而别,为了离开我,还要制造葬身火海的假象,可有想过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么?这么多年了,你当真一点儿不想我么?”
“夫妻?”
她却打断了他,语气讥嘲地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我不过是大王的一件战利品,想掳就掳,想睡就睡,从未尊重过我的意愿。妻者,与夫齐也,我又何德何能,何尝当得起这一个‘妻’字!”
她说得急促,一张芙蓉冷面亦因气愤而腾上淡淡的红,却终究没有挣开他。她想这个人多讨厌啊,好容易三年过去了,好容易忘记他做过的那些事,他却又要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记得。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改变。
斛律骁语气惆怅:“我也只是想见你罢了,”
见她不答,又补充:“不止是我,季灵,母亲,还有荑英,她们都很想念你……”
季灵……
她心间微澜,亦落了几分愧疚。离开北齐以来,她最挂念的不是他这个始作俑者罪魁祸首,而是季灵。季灵如此黏她,她却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还不知会多伤心……
目光不经意与镜中之人对上,她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才和缓些许的面色又泯灭在如霜冷色之下。只问:“我兄长呢。”
又是沈砚。
斛律骁脸色微青。
她和他统共才说了几句话,就问了那个男人两次。忆起上回侍卫报回的琴瑟和谐、恩爱非常,一时无名火起。
他心中实则很明白,三年了,两人既有兄妹之谊,又有青梅之交,只怕是……早已做成了夫妻。
心里如被尖刀剜去一角,火辣辣的疼,脊背亦阵寒阵热。却也只得控制心神不去想这些,他轻轻摩挲着她头发,语调温柔:“你和他成婚三年,他日日陪伴在你身边,和我这正牌丈夫却三年未见,如今好容易见上一次,连这七日的时间都不肯给我么。”
边说边注意着她的神情,见她在闻及“丈夫”二字时神色虽漠然、却未有太大的厌恶抵触,心中稍稍宽慰,至少,她还是承认自己的丈夫身份的。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谢窈漠然回首,“我不会和你回洛阳,也不会留在北齐。你若一定要逼我,就带着我的尸首回去。”
开口即是绝情如斯,三年未见,原以为时光足以冲淡她的仇恨,未想她恨意不仅未褪,竟远胜往昔。可兖州是她兄长的地盘,非此法,他连这七日的团聚也不能拥有。他又能怎么办呢?
轻舒一口郁气,斛律骁抚着她的背,依旧软言劝道:“说什么呢,好容易再见,咱们又有了孩子,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舍得逼迫你。”
这不是逼迫,又是什么。谢窈神色冷淡:“殿下知晓就好。还望魏王殿下,记得自己今日的承诺。”
夤夜已至,烟轻浪缓,月白风清。船室中红烛影深,谢窈拔下发髻上最后一支金步摇,便要灭烛解衣。
斛律骁仍杵在房中,一动不动地,目光灼灼似火。见他大有留下之意。谢窈简直要被气笑,冷冷瞪他:“我已是他人之妇,阁下今夜之举本就不符礼制,还请离去,莫要坏人清誉。”
她抵触之意明显,他只得退出去,道:“那你早些休息。”
话音才及落下,便闻哐当的一声,房门在他眼前合上,透窗的烛光瞬时熄灭。门内,谢窈背靠着冰冷的门扉上,气得肩骨发抖。
这算什么呢。
她心口起伏着,比之恨意,更多的竟是气愤和无奈。
总是这样,只顾自己的想法,从来也不顾及她的意愿……
在她好容易淡忘了过去的事后,他又要再一次出现在她身边,提醒她,让她想忘记都不能。
阳城里,谢临带着几名亲兵奔赴府衙,见衙门中空空荡、只余值守的府卫便知中了计,暴怒地拎起方才来报信的侍卫:“不是说天子有旨意要传么?人呢?!”
对方身子悬在半空,哇哇大叫地求着饶。谢临将人狠狠掼在地上,调转马头往回赶。
灯市上人流如旧,灯火重重,唯独望不见谢窈同沈砚二人的身影。百姓正野蜂似地围在一处无人看守的灯摊前哄抢。
“方才来了一伙人,将一位带孩子的妇人带走了!”
四周摊贩皆如此言,又有侍卫来报,然匆匆赶赴淮水北岸之时,那艘大船已然驶至河心,在烟波月色里朝着东北方向的淮阳郡驶去。
这一带既以淮水作为南北两国的边界,对岸自然是北齐的国境,谢临再进不得。而兖州是他的州郡,对方却如入无人之境,还在他眼皮子底下抢走了妹妹和表弟,当真嚣张至极!
却也毫无办法,盛怒之下的兖州刺史调转马头,对惊惶跟至的阳城县令命道:“回去拟一封战书,给我送到对岸去。就说,若魏王不归还我妹妹,即便是赔上整个兖州,我也一样要找他算账!”
凌晨时分。
月在中天,淮河上,画舫顺利抵达了淮水之北的淮阳郡。
夜色已深,魏王的船只停留了码头里,等到次日清晨才下船登车,一路排场盛大,回到了淮阳驿馆。
驿馆上下早已装饰一新,斛律骁亲去接了妻女下船,因春芜未在,又指了青霜去服侍她。
午间送膳,青霜呈了献食的案盘进去,谢窈正抱着女儿一口一口地喂着粟米粥,见她进来,趁着左右无人时低声谢她:“雁门的事,多谢你。”
若无青霜替她遮掩,昨日的事只怕会提前不少,甚至是,根本逃不出雁门。
故人相见,彼此皆心照不宣。青霜低头,声音若溪水脉脉:“属下也只是尽应尽之职。”
两人性情安静,寒暄了几句后再无言以对,房间里只余下芃芃吧嗒吧嗒哼哧哼哧地喝粥的声音。斛律骁走进来,见她糯乎乎的手拿着瓷勺小猪仔似的刨着青瓷碗里的粟米粥,不禁弯眉:“慢点吃,又没有人和你抢。”
“坏人!”芃芃却一瞬忆起了昨日他欺负阿母的事,生气地瞪他,“离芃芃远一些,芃芃不和你玩!!”
她捧着碗,头扭向一边,脸儿崩得死紧。斛律骁偏在她身旁坐下:“我又没抢你的吃食,怎么是坏人了?芃芃,兔子灯不要了么?”
他将藏在袖间的那盏兔子灯取出,笑着逗她。芃芃忿忿回头,眼珠子便粘在灯上,吞了吞口水,有些心动。
但很快拒绝了他:“你欺负阿母,还把芃芃的阿父藏起来了,不是坏人是什么。”
她气鼓鼓地说着,粉妆玉琢的小脸圆得像包子,乖觉可喜。斛律骁不悦皱眉,什么阿父。
怕吓着她,依然和颜悦色地哄:“我才是芃芃的父亲,那姓沈的不是。不信?芃芃看,你脖子上戴着的这个,就是阿父当年送给你母亲的赤绳子……”
他伸手,欲解下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小小项链,好验证自己此言非虚。芃芃却躲进母亲怀中:“才不是呢,这是我阿父送给我的。你果然是个骗子,坏人,大坏蛋……芃芃才不要和你玩……”
小女孩子吵闹起来的声音实是嘈杂,谢窈越听眉蹙得愈深,语气淡淡地对青霜道:“劳烦你,带芃芃出去玩吧。”
“是。”青霜依言,牵过芃芃的手出去了。芃芃被她拉着、极乖顺地往外走,走至途中却回了头,对他扮了个鬼脸。
斛律骁不禁失笑。
不愧是他和窈窈的孩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他曾一心想要个儿子,因他的基业没有继承人是不成的。但若是芃芃这样可爱的女儿,倒也不错。
“不是说过了河就能见到我兄长了么?魏王殿下究竟何时才肯兑现承诺。”
谢窈冷淡的声音将他从畅想中唤醒。斛律骁回过神来,不置可否:“芃芃怎么不叫我父亲。”
“你得教她啊。哪有放着自己的亲爹不认,去认旁人做父的。”
真是自作多情。
谢窈只觉好笑,嘲讽看他:“我和我兄长成婚三年,魏王殿下怎么知道,芃芃不是我和我丈夫的女儿呢。”
“我可以谢家的名义起誓,芃芃和你,一丝血缘关系也没有。”
斛律骁不以为意。
若二人真的有了孩子,如今也不过三岁。虽说三四岁的孩子差距不大,但个头还是明显的,何况芃芃眉眼鼻梁处依稀有几分他的影子,又戴着他昔年送她的赤绳子,不是他的孩子,又是谁的呢。
于是轻轻揽着她肩,柔声道:“如若她不是我的女儿,你那般厌恶我,会允许我碰她、接近她?只怕早已视我为洪水猛兽,不许孩子与我有一丝一毫的亲近吧。”
掠她一眼,又试探性地问:“还是说,窈窈其实心里依旧以我为夫,即便是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也一样想她认我为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