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底如何了,查得怎么样了。”
才经了一场雪,魏王府太微馆前的松竹如洗,愈发苍翠。月色照在积雪之上,粼粼如水纹。
厅中燃了一炉炭火,斛律骁正在案前翻阅前线送来的战报。烛火熠熠,映着他高鼻深目,愈显俊美,愈显冷峻。
厅中鸦雀无声,清漏可闻。十九跪在堂下,面色有些凝重:“启禀殿下,底下的人去建康、兖州都找过了。”
他未曾抬头:“临海也去了?”
“是。”
这回他终于有了反应,暂搁了笔,抬头而视:“临海也没什么情况?”
十九不自觉头低得更低了些:“临海沈家一切如旧,只闻说郡守的公子沈砚从京城回来的途中从水匪的手里救回来一个寡妇,还带着个孩子,很是宠爱。想来不会是王妃……未免打草惊蛇,我们的人就没深入。”
带着个孩子……
斛律骁微感可疑,沉沉吸了口气:“那孩子确乎是那妇人的么?”
“是,听说是个女婴,沈家的人如今正在城中大张旗鼓地为那孩子招乳母。”
那便确实不是她了。
她才离开他,哪里能有这样大的孩子。
斛律骁心间烦躁,略微头疼地扶额,既然不是她,她又藏到哪里去了呢。他是不会相信她就这么没了的,然而江南江北,当真无一点消息。
此后一连几日他都忙于处理南境的军务,假意调遣镇守蜀地的齐军沿江而下,增援苦守已久的襄阳。如他所料,南梁的荆州之军只是佯攻,在蜀地军队顺流而下后便选择了回撤,龟缩不出。
荆州大军一撤,围攻汝南的那路梁军自然而然也就退了。只是到底被南梁吞灭了两个县,皆处于淮水要冲,考虑到国家才平大乱,需要休养生息,斛律骁未再派遣军队,转而谴责南梁违背盟约、贸然开战,梁帝亦不愿再生事端,于是双方再度停战。
人心浮躁的洛阳因了他的回来而安定许多。因他处置得当,急解北境与襄阳之危,威望再度空前上涨。无论太后心里有多么不愿承认,都无法否认他的确是北齐朝廷的主心骨。
然人前的得意到底掩盖不了人后的落寞。魏王携妇北去却只身返洛,明摆着是有隐情,渐渐地,朝中便起了些风言风语,言魏王妃在北境离奇身亡。
事情终于瞒不下去,这一日,朝廷举行完年末的祭典之后,斛律骁同封述同车而返,一路商议着政务。
车驾庭下府门前,封述先行下车,亲自接迎主上。一抹俏丽的红色影子忽从门内奔出,拦住二人去路。
“阿干,阿嫂呢。”
“为什么她与你同去,你却一个人回来了,难道这么久了还在回程的路上么。你到底把她丢到哪里去了。”
小娘子红着眼质问道,清泪挂在眼角。封述神色一黯,会意地退去了斛律骁身后。
斛律骁俊颜冷淡,并不言语。斛律岚哽咽着追问:“外面的人都说阿嫂已经……这是不是真的?”
见她已知晓,斛律骁便不再隐瞒,只皱眉道:“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你便说她已经去世,是在诅咒她么?”
“可外面都在传……”
他挑眉:“外面的人何曾说过我魏王府的好话,这样的话你也信?”
斛律岚的眼泪终于止住了一些,眼眶噙泪,呆呆地问他:“那,阿嫂去了何处?”
这回却没了回应,斛律岚声线稍高:“那就是你把她弄丢了?”
他再度沉默,寂寂如亘古长夜。斛律岚终忍不住,哭泣道:“你怎么能把她弄丢呢?她都失忆了,除了你谁都不认识,没有你在身边又要怎么办啊?阿嫂不是和兄长一起去的么,为什么却丢下她一个人去平城了?”
小娘子声声质问,咄咄逼人。而一向能言善辩的斛律骁竟找不到一句可以反驳的话。他想,怎么会是他丢下她呢?分明是她不要他了。
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他费尽心机也无法得到她。
小娘子哭闹着发泄了一通,见他始终不言不语,心中愈发觉得阿嫂凶多吉少,哭着捂着脸跑走了。斛律骁僵滞神色终于和缓几分,回头对封述道:“妮子年幼无知,让静之看笑话了。”
封述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清:“三娘子也只是思念王妃罢了,人之常情,何来笑话。”
他的回答仍是滴水不漏,半分也窥不见内心所思,即使心中伤怀惊疑,亦不曾逾矩,贸然相问。又敛袖行礼而退:“下臣先告辞了。”
“嗯。”斛律骁淡淡的一声。看着他小心翼翼克制的模样,心中突然好受了些。
他得不到她,封述也一样得不到。
不仅得不到,为着避嫌,连伤怀的资格也没有。至少,他远比封述要好上许多。
挥退封述后,他又去了关雎阁。莲塘里的荷花荷叶皆已枯死,连芦苇也凋落了。湖上雾凇沆砀,湖心亭的影子在雪雾迷离里影影绰绰,一切都是白茫茫的,映衬着昏朦夕照,好不凄凉。
庭下的大桐花树枝叶已然凋尽,秋千上堆满了雪。再往后,昔日为她精心营建的馆舍上覆盖着昨日皑皑,灯火映照之下,恍若晶宫鲛室。
是的,那屋中尚且燃着灯火,烛影隔窗透红,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她还在时正在窗边揽卷而书,偶与春芜逗趣。以至于他竟会生出错觉,错认她犹未离去。
斛律骁在那冰天雪地里站了一会儿,雪壤的湿冷透过厚厚的乌金马靴传至足底,再言脊骨攀沿而上。他自记忆里抽身,拾阶而上。
待走得近了才闻见是母亲的声音,进到用饭的小厅里,她正与岳父谢简同桌而食。食案上杯盘狼藉,向来清贵洁雅的岳丈大人饮得酩酊大醉,摇摇欲坠地坐在胡床上,大有醉倒之势,几名丫鬟上前欲扶,却都被他推开。
慕容氏一脸嫌弃,拿帕子捂住鼻子:“青骓,你可算回来了,你岳父喝醉了,看着是要吐了,快把他弄走!”
母亲怎么和岳父在一处。
斛律骁喉头微哽,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愈发觉得眼前所见幻如梦境,不真实。
他上前欲扶,却见往日清贵高洁、士族标榜的岳父浊泪如流,宛如一夕苍老了数岁,口中喃喃念诵着,待走得近了才听清是谢窈的小名。
他心中愈发不好受起来,轻声将他唤醒:“父亲。”
许是这称呼令他想起了远在兖州的儿子,谢简醉意氤氲的眼里终有片刻清明,疑惑地将他看了半晌,旋即却失望地垂了眸:“是你啊。”
“阿窈呢?不是和你一起去的么,为何还不回来。”
“阿窈她……”
他一时语塞,不知要如何回答。慕容氏道:“你还是照实说吧,阿窈的事,为娘都已经告诉他了。”
他还是缄默不言,搀扶着谢简往外走。屋外霰雪飘零,天色愈发晦暗得看不清了。十九命人抬来了软轿,候在庭下。
斛律骁欲扶岳父上去,他却颓然地摆摆手,挣脱开自己上轿。
飞琼片片,风狂如舞,仆役们抬了轿子起行。斛律骁立于阶上,看着轿子远去,岳父那颓然苍老的身影似大雾弥漫眼前,始终挥之不去。
身后响起裙摆抚地的窸窣,他回过神,与母亲见礼。慕容氏道:“阿窈走了?”
“嗯。”
“是走了还是没了?”
他阴沉着脸不言,眉眼里掩不住的落寞,慕容氏露了个了然的嗤笑,讥讽道:“走了就走了吧,人家心里没有你,又何必呢。”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费尽心思也得不到。就算强行得到了,不是两情相悦,又有什么意思。”
这话有些耳熟,斛律骁忆起当年自己也曾对封述说过,心下不由苦笑,道:“儿子只是以为,父亲能做到的事,我也一样可以做到。”
好端端的,提那死鬼做什么。慕容氏无奈,默了半晌,语重心长地劝:“可你和你父亲不一样。”
“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应该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意志消沉。何况,她心中丝毫不曾有过你。强扭的瓜终是不甜的。”
更重要的事么?
眉心沾上一点凉,他凝望着那越飘越浓的雪花,心中涌起淡淡的惆怅,应道:“是,儿子知道了。”
半月后,过了新年,天气开始转暖。朝廷除旧布新,改元天佑,虽因仍处于先皇丧期而不得张红结彩,然佳节的到来仍是给久处阴霾的北齐朝廷带来些许欢乐的新年气象。
正月初一这日,兖州的书信到了。谢临在信中先是客套了几句拜了年,随即却言,既然小妹已逝,还望迎回老父,在身边尽孝。
斛律骁未作挽留,命人备好车马粮食,于正月初七,人日,亲去外郭城送了岳父离开。
“小婿此前多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泰山大人海涵。阿窈的事……也原是我对不住她。”
临行之时,斛律骁不无惭愧地致歉。他想,老丈人是真伤心也好、同她合起伙来骗他也罢,他们之间终是他先对不起谢窈的。如若没有他的强行闯入,她还会是建康城里不知凡尘劫难的、生活幸福美满的陆夫人。是他毁了她,毁了她的一切。
那么如今,也是该放手的时候了。再留着岳父在洛阳为质,也没什么意义。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谢窈的“死”,这翁婿二人不曾说过一句。临到要走,谢简终是正眼看他:“罢了,终究是没有缘分罢了。魏王与小女没有夫妻之缘,同老夫,也没有做翁婿的缘分。天意如此,何必强求。”
“魏王请回吧。日后,你我也不必再见。”
语罢,他决然挥袖登车,如丹青点缀的淡云青山里车驾辘辘远去,斛律骁在长亭下立着,如同送别自己的一段往事,立了许久。
正月初七,剪彩为人。千里之外的临海沈家,留园之中,谢窈正同春芜在窗下剪金箔。
芃芃已经九个月了,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在旁边铺了白狐皮的矮榻上爬来爬去。几个侍女逗着她,屋中不时响起她童稚的笑。
这时屋外传来侍女的通报,年轻俊美的郡守公子搴帘进来,谢窈起身见礼:“兄长。”
沈砚已辞去了建康朝廷的官职,言天子多疑,建康朝廷衰落之势已显,对外则称是返家成婚,安心在家陪伴父母和妹妹外甥女。
他很会哄孩子,芃芃同他最是亲近,一见了他便伸长肉嘟嘟的双臂笑着要抱抱,沈砚将她抱起,温声同谢窈道:“窈妹妹,可收拾好了么,母亲说今日是人日,叫我们去天台山登高去。”
“天台山?”谢窈微微疑惑。
“是。今日是人日,登高祈福。”沈砚将案上她始才剪好的金箔拾起,一笑,贴在芃芃浓密的额发处,“天台山庙最是灵验,妹妹去年既有许多的不如意,拜过了,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着,又温声补充:“咱们一家人,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