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 114 章

一夜都睡得不安稳。

梦里都是父兄极其凄惨的死状,或是被赐以鸩酒,或是斩首,或是绞刑,她在梦中拼命地哭喊,却似被人强行按入水中一般溺在这痛苦的梦魇里,哭尽了眼泪也不能醒来。

次日,谢窈起身时,一双杏眼便有些红肿,斛律骁已经穿戴完毕,见她坐在床上发怔,将热毛巾递给她:“怎么了?昨夜睡得不好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心间存了一丝自欺欺人的期盼,期盼她能如往常一样,又忘记昨日的事情。

谢窈如梦初醒,还带着惺忪恍惚地移目看他,视线相触,一瞬忆起了父亲尚在洛阳之事。

父亲好似没有死……

好似是她行刺之后,因她丢失了从前的记忆,他哄骗她说是她二嫁的郎君,绝口不提他胡人的身份。因父兄都替他作证,彼时的她信了这话。

如今想来,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将父兄骗到洛阳来,虽是限制了他们的人身自由,却也好歹救下了父亲的命……

谢窈心神微定,双眸盈上水雾,闭眸无声饮泣。她多恨眼前的这个人啊!囚禁她的自由,让她过去的安宁生活都成了梦幻泡影,而今却又是他救了父亲的命,有父亲在洛阳为质,她即便是想离开他,逃离他,都不能……

她心中酸涩,眼泪成珠,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斛律骁道:“怎么了?一大清早的,好端端却哭了起来。”

他取出那块她未曾绣完的骏马图的罗帕来,一点一点地细致地替她拭着眼泪。谢窈凄楚摇头:“我很想念父亲……”

“哥哥在兖州,建康只有父亲一个人,父亲年龄又大了,我很想念他……”

借着对父亲的思念,她心间郁结多日的愁绪皆化作泪水奔涌而出,红泪潸然,泣不成声。斛律骁心疼地将她搂入怀中,柔声安慰着:“没事的,我们很快就会回去了。岳丈大人一定也很想念窈窈,等我们去过平城,就立即返程好吗?”

她知他前往平城定是有要事处理,为了不暴露却还含泪点头应下。斛律骁又劝说了几句,哄着人用过了早饭,面色如常地问她:“听闻这附近有座佛寺,窈窈可愿随我前去一观,为岳丈大人祈福?”

她兴致乏乏,漠然看着帐外数里绵延的枯草:“郎君说笑了,草原上何来的寺庙。”

他微笑:“窈窈随我去看了,不就知晓了吗?”

谢窈本不想去,为了不让他起疑,也还是去了。那佛寺却建在距离雁门以北十里处的一座陡峭山崖上,依山而建,凿石为窟,石壁上,巨大的三尊石佛有如山峦隆起,慈眉善目,气势恢宏。

石窟荒废日久,杂草丛生,行走其下,枯黄的野稻几能没膝。马车辘辘停在石窟之前,斛律骁将她从车上接下来,为她介绍:“这是东方药师佛。主管东方净琉璃世界,可保佑世人延年益寿、福寿绵绵。”

“这是中央释迦牟尼佛,他是佛教教主,又名大日如来,主管中央娑婆世界,教化世界,普度众生。”

“这是西方阿弥陀佛,又名接引佛,主管西方极乐世界,可引渡世人死后魂灵超脱往生。”

“这些都是前朝时所建,听说那会儿还是拓跋氏的北魏,释教大兴,各地纷纷开窟造寺,这座佛窟也是那时候建造的,听闻极是灵验。窈窈可有想求的心愿么?”

谢窈抬头。

秋高气爽,日光微醺。碧蓝的天幕下,依山而建的三尊大佛秀骨清俊,神情庄重而慈悲,似能洞明人世间一切苦厄。

大佛的四周另开凿了数个佛龛,密如蜂房,雕铸着菩萨、飞天及供养人等。上下则是各色浮雕,绘着西方净土变、涅槃变、地狱变等佛教故事。谢窈静静凝望了一息,摇头道:“我不信释教,唯恐冲撞了佛陀。”

“也只是求个心安而已。”斛律骁道,“岳丈大人还在建康等着我们回去呢。窈窈难道就没有什么想为他求的么?”

父亲。

谢窈朱唇微颤,惶恐转目。而他微笑着注目于她。笑容恬淡,阳光般和煦美好。

这一声提醒了她父亲尚在洛阳为质,谢窈很快冷静下来,点点头:“谢郎君提醒。”

提裙在佛前跪下,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她在心中默默祈祝:“信女谢窈诚心立愿,一愿父兄安康顺遂,福寿延长;二愿,母亲、陆郎还有阿芙,不溺幽冥,早登极乐。三愿……”

她杏眼微怔,睁开眼,侧眸睇向了身侧亦在诚心祈祝的男人。往事一件件在脑中闪现,心间随之涌上一阵酸涩。

她侧过脸去,继续祈愿。若佛陀真能聆听到她的祈愿,这第三愿,便让她离开这个男人吧。在他身边一日,她便想起故人与好友的自尽一日,想起自己的叛国叛家一日。

她无法忘怀,也不能原谅。

她只想逃去一个没有他的地方,余生放舟江海,再也不要上岸……

斛律骁此时已经许完了愿望,含着笑问她:“窈窈发的什么心愿呢?可否告知郎君?”

谢窈态度冷淡:“既是向神佛祈求,说出来,想必就不灵了。”

斛律骁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眼间却掠过一丝黯然。

她不肯告诉他他也猜得到她立了什么心愿,无非是盼着能够离开他罢了。可他求的却是她之所愿皆能成真……

二人站在佛像下,无言良久,身后忽传来十七狂喜而紧张的呼喊。他骑着马从雁门方向赶来,手中挥舞着一封书信,高声唤道:“殿下!殿下!”

他喜不自禁,连主子事先的吩咐也忘了。斛律骁情知是叱云雁等人的捷报到了,微咳一声:“我去一下,窈窈在这里等我。”

谢窈安静地点点头,目送他走入荒草没膝的草原。她身后犹有青霜和春芜相随,待他离开,谢窈支开青霜道:“起风了,我有些冷,还烦劳你回马车替我取一件披风。”

青霜不语,径直依言去了。谢窈问春芜道:“他此次带我北上,是做什么?”

春芜见状,便知她定是全然忆起了,只好应道:“听闻是去平叛。”

谢窈点点头,又问:“哥哥把其疾留给我,是否另有用意?”

听至此处,春芜终于回过味来,惶惶问:“女郎……是想离开?”

“不可么?”谢窈淡淡反问。

“不不不。”春芜赶紧道,“不管女郎作何决定,我都永远跟随女郎。只是,这回总得好好谋划才行……”

她将谢临事先的谋划说了,听闻父亲是自愿留在洛阳为质,只等她平安返回兖州后再寻机会离开,谢窈眼眶渐渐地泛上酸意。

她不是个孝顺的女儿,长至十九岁,竟还要父亲为她操心。

如今,他即将动身前往朔州,她可称病留下,倒是个离开的好机会。可如何才能不叫他怀疑地离开呢……

谢窈微微出神,回过身,视线落在石壁上那尊慈眉善目的接引佛上,心中慢慢有了主意。

谢窈所料不错,等回到如今暂住的毡帐里,夜里就寝时,斛律骁果然提了前往朔州之事。

叱云雁同十九带领的那一千人已兵不血刃地擒下了朔州刺史羽弗泰,控制住了平城。原来羽弗泰轻敌,见叱云雁只是个女子,又只带了一千人马,并未放在心上,等到后面羽书传来,闻说魏王在雁门携妇游玩,大有乐不思蜀之势,便愈发地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进入平城的第三日,叱云雁提议让随她北来的并州军与朔州的军士比赛射戟,羽弗泰亦未放在心上,欣然同意。赛上,朔州的大小官员皆在,叱云雁先是以一手高妙的射术征服平城将士的心,尔后突然发作命人生擒羽弗泰等人,宣读魏王诏令,得知魏王已率大军集结在雁门,兼之首领被擒,平城众人至此不战而降。

她在十九的提点下将羽弗泰下狱,拉拢在州内素有威望且并非与羽弗泰一条心的朔州别驾陆叡,命他主持州中事务,因而并未引起大的骚乱。待时局稍稍安定了一些后,适才发书,邀斛律骁北去。

这话自然是不能明说的,他只言已取得通往平城的路引,嘱咐她做好准备明日同去。

谢窈沉默地听他说完,疲惫阖目:“郎君去吧,妾近日身子不适,实在不宜长途跋涉。”

斛律骁替她把被角掖了掖,依旧好声气地劝:“既是为平城而来,事到临了,哪有不去之理,又哪有叫我一个人去的道理。”

“可妾身子实在不舒服……”她淡淡道,略想一想,睁目看他,“不若再等几日,等妾身子骨好了,咱们再动身,好么?”

她目光平淡柔和,淡淡睇到他脸上,说不出的防备疏离。斛律骁愕然一息,很快勉强笑道:“马上就是十一月了,再捱下去,天气愈发寒冷,咱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平城,窈窈怎能在这个节骨眼反悔呢。”

等几日自然是不可能的,军情十万火急,叱云雁在平城也就一千人马,他晚去一时都有风险,自然不能为了她而改变计划。

何况,他清楚地知晓,她这个时候称病极有可能是想起了往事,想趁他北去之际逃走……

谢窈语声冷淡:“可妾真的病了,郎君实在想去,便自己去吧。”

她说着,又转向了里侧,背对于他。斛律骁心知她是知晓了不想面对他,只能无奈地道:“也好,你既病了,便安心在雁门养病吧。我听闻忻州有位神医,药到病除,明日我就前往将他请来,为窈窈医治,只是这一来一去,恐怕要耽搁几日。”

她既不愿与他同去,他只能独自前往,等到了平城确认情况无碍后再将她接去。只是,她势必会趁着他北去,再一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