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斛律骁亦看着她。
“郎君方才是说,此石经是由我所修订么?”
“是。”
“此碑也由我所书?”
“是。”
谢窈唇瓣抖了一下:“那这碑上所载的大齐魏王妃又是何人?”
她清亮如星的杏眼渐渐萦上层水雾,秋波婉转,楚楚可怜,满眼俱是不愿意接受现实的逃避与自欺欺人的惶恐。
斛律骁本想将全部事情合盘托出,见此,倒是静默了一息。
他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从前他很享受她失忆后与她相处的种种,因为没了国仇家恨在里头隔着,即便她只拿他当个普通的丈夫,即便她待他比不上她待那人的十分之一,即便只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也十分温柔和顺,努力做到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迁就、体贴、包容。比之从前,也实在要好上许多。
他知道他是在饮鸩止渴,可,在昨夜那件事前他都愿意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和她过下去,既期盼她早些好起来,也期盼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是昨夜那件事,让他彻底改变了想法。
他不愿意做别的男人的替身,不愿意她这辈子只剩下那个死去的男人,不愿她陷在虚无缥缈的记忆里,画地为牢。
所以,即便知道她恢复记忆后待他会是怎样的冷漠,他都不愿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长痛不如短痛,这于她,于他,都应是一件幸事。
时间仿佛静滞,秋阳照在她渐盈珠泪的眼睫上一片晶光莹莹,原本苍白无血色的面颊在阳光下也透出一点微红来,朱唇微微颤抖着,依旧在等他的答案。
他展目沉静看她:“是。”
“魏王是我的封号,窈窈既是我的妻子,自然也就是魏王妃了。”
最后的这丝幻想也被他无情地戳破,她鼻头微翕,一滴泪迅速滑下脸颊:“那么,你是齐人了?”
难怪,这么久以来,她没有一丝一毫关于他身份的认知。
她这幅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斛律骁目光微闪,才要开口,身侧突然传来道熟悉而欣喜的声:“老师——”
二人齐回过头去,一个身着太学学子冠服的清俊少年郎已自门里冲了出来,欣然地唤:“老师,您回来了。”
少年容貌白皙俊美,连眉毛皆蕴着笑意,正是奉命拜在她门下随她修书的嵇邵。而自六月里陆衡之行刺一事后,她因伤心过度中断此业,嵇邵亦每日都会前来,直至今日。
谢窈撇过脸去,尚且惘然,少年已收敛了喜色,又换上往日温顺乖巧的面具,敛衽行礼:“老师久不来此,学生实在担心,方才得见老师无碍,一时喜悦过度,失了礼数,还请老师降罪。”
“学生?你是我的弟子?”
谢窈露出诧异神色,她怎么会收一个男弟子。
“是,当日老师当着太后的面答应收弟子的。”见她神色怀疑,嵇邵心里亦诧异起来,狐疑地瞥了眼她身侧的男人,“……后来正式行拜师礼的时候也是当着魏王殿下的面儿,这部《孝经》,也是弟子陪同老师一起修成,难道这些,老师都一并忘记了么。”
忘记。魏王殿下。
这二词仿佛两把鼓槌在额上猛烈敲击着,原先撞击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她难抑昏疼地扶一扶额,斛律骁忙扶住她:“没事吧?”
她想起那句“大齐”,摇头抗拒地推他。然那一点轻飘飘的力道自是没什么用,他轻握住她手:“我们回去。”
半是扶半是裹挟地将她带上了车,自始至终也未理过车下的少年。
马车再度起行。
嵇邵立在石碑下,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有些茫然。
老师是失忆了么?为什么,像是完全不认得他的样子。
重新回到车上,车轮吱呀,重又朝着来时的街巷驶去。
车中的气氛却不如来时轻松自然,谢窈坐在马车角落里,避得远远的,双手无措地放在裙上。
斛律骁伸手去拉她的手,不出意外地遭了躲避,勉强一笑:“怎么,昨夜还浓情蜜意的,如今得知了我是齐人,翻脸就如此快?窈窈这般,和那始乱终弃的负心女有什么区别?”
他侧眸睨着她神情,一颗心悄悄升至了嗓子眼,见她仍愣愣坐着,双目茫然,心间遗憾的同时,又升起些许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仍是没有想起来,有关他的一丝一毫。
但他既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趁着她记忆未曾完全恢复,是否可以趁这个机会,一点一点克服她心中的那道槛呢。
“你真的是齐人?”
半晌,她喃喃问。
“是。”
“所以我是背叛了国家,嫁给了你?”
这问题并不好答,他也就稍稍静默了一息:“不,不是背叛,你的国家,残暴无道,陷害忠良,家国大事,要推你一个女子出来承担。不是你背叛了它,是它抛弃了你。”
“你是被自己的丈夫送给我的,是我把你从淮南带出来,来到洛阳,然后,也是我逼迫你和我成婚。从头到尾你都是被迫的,是我们男人的争斗将你卷入其间,所以,你无须自责。”
他神情认真,认真到使她感知这并非是个可怖的噩梦,而是事实。
陆郎把她送了人,她嫁给了北方齐人,做了不忠不孝不贞之人。
这事实比永远陷在记忆的惘然无知还可怖,她不愿置信地摇首,试图忘记这番可怕的话。额头上被撞过的地方又传来阵阵钝疼,疼得她蛾眉痛苦紧蹙,伤口如撕裂一般,斛律骁忙安抚地把人搂入怀里,“好了,不要想了,不要逼自己。”
“那些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想不起来就丢了吧。窈窈只要记得,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无需承担任何指责。你已经很不幸了,不要再给自己加那么多的枷锁。”
他终究还是心软,一见到她回忆往事时那么痛苦心间便一抽一抽地疼,即使是真相,也不忍心告诉她了。也终于明了,为何她记得陆衡之、记得她父兄,却将自己这个一年多以来最为亲近之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为她一直在逃避这段往事,因为他给她的,从来就只有伤害……
他仍在细细柔柔地说着,揽着人在怀,试图开解。她却只念着那件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轻声问:“陆郎,真的把我送给了你么?”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摇头,似哭似笑:“不会的,陆郎不会丢下我的。”
他便将当日自己为了破城的威胁言论说了,自然,亦隐瞒了一些,只言是为了攻城:“他是为了保全一州百姓,你不要怨恨他。要怪,就怪罪魁祸首的我吧。”
“我说这些,只是不想再欺骗隐瞒下去,不想将来有朝一日,你会因此而陷入自责。你没有对不起南梁,也没有对不起陆衡之,所以,也就不存在为谁守节……”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为情敌说话,并把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心里头涩涩的,略微忐忑地抬眸去看妻子的反应。她睫边已被颗颗晶莹的泪珠堆满,神情却怔忪飘渺,像是还在消化他之所言。
半晌,她闭上眼,摇摇头叹气道:“如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你也是为了攻城,国家不同立场不同,我没什么可怪的。”
这似乎是对他的宽宥,斛律骁一时怔住,欢喜从心底翻涌上来,蔓上唇角:“窈窈……”
车驾此时已行至太学正门的御道上,对面即是洛阳县衙,车窗外闪过一抹青色影子。她一下子变了脸色:“停车。”
她如一尾灵动的飞鱼自他怀中游走,马车还未停稳便掀帘出去,兰露未干的双目紧张地寻觅着对面消失在对面县衙门中的身影。斛律骁亦骞帘跟上:“小心!”
面色却在视线触及县衙大门的一刻沉了下来。
是封述。
她把遇见他之后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那日见面也没有认出封述来,这会儿,只能是又把他认出了陆衡之。
如他所料,她神色慌张地望着那边,不顾马车还未完全停下便从车辕上跳了下去,朝御道对面的县衙里追去。
恰是此时,一匹骏马自御道那端飞驰而来,眼看就要撞上之际,却闻一声尖锐的马哨,马上人狠夹马腹,死死勒住金铸的笼头。霎时间,惊马嘶鸣,马蹄乱腾,枣红色的骏马硬生生被他止住,前蹄高高扬起,几与天平齐。
谢窈眸中还印着惊马腾蹄的影子,终是受不住这惊吓,软绵绵地倒在紧跟而至的丈夫怀中,晕厥了过去。
“是你。”斛律骁皱眉看向马背上面若冠玉的俊美青年——不知于何时返京的河间王高景瑜。
河间王是太|祖幼子、先帝——不,景珩的幼弟。太|祖生三子,长子成都王高景玩,即死去的兴平帝高长浟和如今的新帝高长涟的父亲,次子也是元后嫡子景珩,还有一个,就是河间王高景瑜。
景珩去世的时候成都王已死,兄终弟及,皇位最该落在他头上。但其母曾以巫术诅咒太|祖及元后,他亦因此失宠,早早被扔至封地,是以当初斛律骁和太后选择了以侄子过继也没选择他。
可今时长浟死于非命,新帝已立,他这时候回来做什么。又是谁叫他回来的?太后么?
斛律骁剑眉紧蹙。
高景瑜却一笑,视线划过他怀中昏死的佳人,眸中丝毫不掩惊艳之色。他唇畔点笑,冲斛律骁抱一抱拳:“魏王兄。”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