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事发突然,十七瘫在门边,阻拦不得,急得双脚直往门上踹试图叫来候在院子外的十九。千钧一发之际,是陈承拼尽全力扑过去抱住了往后拖:“阿芙,把刀放下!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顾月芙立刻剧烈地挣扎:“滚开!恶心的胡狗!别碰我!”

春芜早已吓得呆了,被陈承这一抱才反应过来,拼命去拉女郎。谢窈却如被钉在地板上一般,动弹不得,眼中热泪滚滚,仿佛那把尖刀不是被顾月芙攥在手中,而是捅进了她心里。

入洛以来,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她于人,不曾殉国守节,本就矮了别人一截。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话会出自好友之口……

那么,父亲,兄长,也会这么看她么?

她浑身失了力气,只是垂泪,顾月芙似已被其夫控制住,春芜拉她不得,便犹豫着上前夺刀。却听砰地一声,顾月芙猛力一挣,将男人撞在桌后的橱柜上,再次提刀上前!

桌案那头,斛律骁却已慢慢地抬起头来,顾月芙被他目光一摄,竟不由得退后了半步。

他竟没事!

那酒里下的是麻沸散,因砒霜受官府管辖,一时弄不到,退而求其次,人服之后,瘫软如醉。

可斛律骁到底只饮了半碗,竟还有气力!

顾月芙不禁有些露怯,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斛律骁容色冷淡:“陆衡之是自己寻死,你父母宗族也是因你们的皇帝听信谗言而为,与孤有什么相干?与窈窈又有什么相干?你不去找你们的皇帝拼命,反倒找上窈窈和孤,也当真可笑。”

十九还候在外面,他一心只想拖延时间。

“我呸!与你有什么相干?!”顾月芙气得面色通红,“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捣鬼!否则陛下怎会听信谗言!你这胡狗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至于这淫荡无耻的贱妇!叫你先奸后娶,奸上几回就奸出了感情,软了骨头,把国家大义、夫妇之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陈郡谢氏百年清誉都被她丢尽了,竟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她每说一字,便如尖刀在谢窈心里搅动一次,眼泪涓涓地往下滴,春芜气得脖颈通红:“顾娘子!你怎能这样说!”

“她既做得出叛国叛家之事还怕被人说么?”顾月芙提刀就砍。斛律骁将满桌菜肴一掀,杯盘清响,玉碎山倾,举案挡住了第一击。

“带你主子走!”他扭头朝春芜急喝。

顾月芙毕竟是个弱女子,不惯使兵刃,被他这一挡刀刃即卡在了案里,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拔了出来,再度挥刀乱砍,却四五下都没砍中,银芒在空气中翻舞乍隐乍现,若飞龙翩翩、银针乱洒。

斛律骁畏惧她狗急跳墙,左格右挡,只将她往另一边引,瞧见春芜拖了妻子出去后便欲伸手夺刃。十九恰是在此时进来:“殿下!”

斛律骁道:“来这么晚,孤要你是干什么吃的。”

毕竟饮了半碗,他脚步虚浮,失了力气,只勉强还能支撑站立。十九三两下即夺了顾月芙的兵刃,将其双手反剪、牢牢地控制了,长剑加颈地怒斥:“大胆贼人!我家殿下好意待你,你竟反生歹意!”语罢便欲抽剑杀之。

“别杀她!”地上的陈承哭喊,淌着一地的碎瓷扑至斛律骁身前求,“大王,小的求求您,阿芙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您放过她吧!”

他不住地磕着响头,额头撞在地上的碎瓷上,割破皮肉,一片血肉模糊。顾月芙双眼噙泪,瞧着丈夫,低低地叹息了声:“你这又是何必呢。”

她是被齐人的将领们糟蹋尽了才赏给他的,本以为不过是从一个火坑掉进另一个火坑,不想他却待她极好,尊重她、爱护她,被她略哄一哄便散尽积蓄放弃军职想办法带她回了洛阳,她弃他主动攀上崔家他也毫不怀疑。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知他对她有情,可横着国仇家恨,却并不能回应什么。

她自知活不了了,又畏惧会连累他,眼里流着泪,嘴上却恶狠狠地嘲讽:“你这胡狗,求他做什么?我出身名门会稽顾氏,怎会看上你这胡狗!别做梦了,待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令我屈辱无比,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只恨我一幽闺弱质,不能杀他,上报国家、下报父母!我顾月芙的命早也该结束了,与其毫无尊严夜夜遭受噩梦地煎熬活着,我宁愿去死!”

男人流着泪,只顾哀求。斛律骁面无表情,看向门外的谢窈。

她目光凄郁,含了汪晶莹泪珠紧张地盯着顾氏,斛律骁心中微叹,抬了抬手,示意十九放开。

十九心中有气,恶狠狠将顾月芙往地上一掼,恰撞在一地碎瓷之前,收剑入鞘走回到主子身边。男人又忙不迭磕头告谢:“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斛律骁神色厌恶,拉妻子离开:“走吧。”

谢窈泪落涟涟,视线仍是怔怔地落在好友身上。顾月芙却痴痴地笑起来,朝着瓷块,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去。

“阿芙……”谢窈已料到她想做什么,慌张惊呼了声,拂开丈夫的手跑了过去。顾月芙握瓷在手,恶狠狠地瞪着她抛下了最后一句话:“贱妇!我死也不要你的怜惜!”

言罢,即握着瓷片在白玉似的颈管上发狠一割,霎时之间,桃花揉碎、红珠飞溅,鲜血星星点点地溅在迎面跑来的谢窈身上。她双眼睁得老大,若落花委地般地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阿芙!”

撕心裂肺的一声,谢窈伏倒在好友温热的身体上,悲恸大哭。然而这一次,却再也等不到她的回应了。

……

谢窈扶尸痛哭了一场,斛律骁扔给陈承一大笔银钱,留了十九在陈家料理顾月芙的后事,乘车回府。

不管是好友的死还是那句“奸出了感情”都令谢窈伤怀无比,再度卧床不起,再一次把自己锁在了房中,水米不进,闭门不出。斛律骁不得已推了繁琐的政务回来陪她,试图劝解。

“那顾氏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接近你也是为了杀我,还那般骂你,她如此待你,你还为她伤心什么?”

“至若她想杀我,更是荒唐。分明是她们梁人的皇帝下的旨,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不去恨那昏庸的皇帝,却把一切罪责都怪到我头上,也着实可笑了些。”

他手里端着亲煮的麦粥,想劝她略用一些。谢窈神色冷漠:“她也没说错什么。我的确就是个不知廉耻、一女侍二夫的贱妇,叫你囚在这笼子里奸出了感情,叛国叛家,自甘下贱……”

这始终是她心里横着的一根刺,边说眼泪边掉下来,撇过脸拭去了。斛律骁心如刀锯:“窈窈,你怎能这般自轻自贱。”

“我们是夫妻,我爱你敬你,皆是出自真心,怎能说是奸出了感情?至若‘一女侍二夫’,我母亲是二嫁,骂你的顾氏自己也是二嫁,世道本就对女子苛刻,这也不过是男人强加给女人的教条,我朝从来都不在意这些,也没人会因为这个而轻贱你,你又在意这些做什么。”

“那殿下呢,当真没做过那些事吗?陆氏是怎么被灭门的?又为什么,率先弹劾陆氏的是我兄长?当日殿下答应我送的信又果真送到了吗?”

一连串的质问,激得她胸口起伏,自斜倚的床靠上坐直身子语调激动地质问他。斛律骁眸光微闪,为她所精锐地捕捉,于是又冷凌凌地笑了:“您从前对我发过誓的,若此生欺我骗我,便困穷早逝、功业尽毁,还是,想好了再说吧。”

斛律骁眸光微黯:“是。”

“陆家的事,的确是我派人贿赂了南梁官员,叫他们在萧子靖跟前进谗言。”

“从前,你让我寄出的信,也被我人为地交换,所以你兄长才会第一个出来弹劾。”

“可是阿窈。听信小人谗言、最终下令的是你们的皇帝,你不能和顾氏一样,因为他是君,不可指责,就偏执地将事情全部怪在我的头上……”

他不想再隐瞒下去,遂将全部事情合盘托出。谢窈神情恍惚,目光怔怔地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之人。许久之后,被水雾润湿的眼睫轻轻一转,一滴眼泪掉下来,她沙哑着轻声说:“可你不是说过,会因我而善待他们么?”

“陆家的公公婆婆,待我如亲女儿一般,阿芙的父亲母亲,也是我的亲人。你口口声声让我不要在意国家之别,说,会因我而善待故国之人,为什么又要伤害我的朋友、亲人?又为什么要骗我?”

“我只知你有父兄,已想办法将你父亲从南朝接来,又怎会知道你如此看重陆家的人?陆氏被诛尚可算作我之过也,顾氏的覆灭则完全是萧子靖多疑,怎能怪到我的头上?我为国家计,又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谢窈怔怔地抬眼看他,喉中酸涩。终于意识到,从前一直逃避的、国家之别,实则有如一道天堑,永远地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此举为齐国的利益而计,的确是没错,可陆家和顾家之人又何错之有呢?

她终究是梁朝女子,对故友故人的死,不能完全地无动于衷。

她眼睫眨着清泪,轻声道:“殿下既知为国家计,便该知晓,这世上,不是只你一人有国家的。”

此夜过后,她再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任凭他百般地哄,也未曾回头。

斛律骁自知理亏,不敢逼她过紧,只得加派了人手南去打听其父入洛的消息,怕谢窈多心,却未敢告诉她。

但她父亲遭水贼劫走的那桩事却并未瞒得多久,北齐朝廷亦在建康安插了暗哨,快马加鞭,发回洛阳。太后体恤这孤身在北的孤女,特在七夕节叫上谢窈入宫陪坐,连同堂妹裴羲和在内,三人讨论文义,品诗论画,足足谈论了一个多时辰。

不比往年的张红悬彩,因大行皇帝的丧期还未到一月,宫中素幡未除,一片凄风苦雨。不久,新帝过来问政,太后遂叫裴羲和将她领进了存放书籍的偏殿暂候。

裴羲和同谢窈寒暄了几句便借口离殿了,谢窈独自一人留在殿中览阅书籍。书页静谧的翻动声中,她闻见两个宫人的私语:“太后今日怎么把魏王妃叫来了。”

“还能是为什么。太后一向亲近魏王妃,如今魏王妃的父亲去世了,还死得蹊跷,想是为这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