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公主之意,是要掘墓,挖出彭城王的尸骨,将斛律骁的血滴入其尸骨之中,若能沁入,则可证明他的确就是彭城王的血脉。
此议一出,满殿哗然。滴骨验血之法的确古来有之,然掘人坟墓实在太过下作,闻所未闻。彭城王又是当年出了名的贤王,曾散尽家财资助太学里贫寒的学生子弟,被冤杀时学生曾前往时任齐王的齐朝太|祖高焕的府邸为其求情,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太学生不少已成为今日高家朝廷的中流砥柱,此时不待斛律骁开口,纷纷进言反对。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掘人墓者何其下作,朝廷怎么能带头做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这于礼制也不符啊!”
大臣们你言我语,又有公主之党羽出言反对,殿陛之上,竟如闹市。封述道:“陛下,历朝历代都禁止掘墓,《齐律》亦规定发墓者诛。若朝廷带头掘墓,又叫洛阳百姓如何看待呢?何况北邙山上帝王将相长眠者甚多,盗墓之风本就猖獗。如今朝廷再推波助澜,只怕过不了多久连太|祖的义陵与先皇的景陵,也会遭人盗窃了!”
高长浟实则也不赞同,无它,挖人坟墓实在太过缺德,他没脸去做。但此事却不是他能说了算的,颤巍巍抬袖拭过额上冷汗,觑了眼帘后岿然不动的太后。
“你竟敢辱及太|祖与先皇!”
听他提及父兄,太原公主再耐不住情绪,勃然大怒。封述不惧不怍:“臣只是以事实推论而已。”
“以事实推论?”公主冷冷勾唇,“一个前朝余孽而已,何德何能要与太|祖与先皇相比?你们一个个的,为他求情做什么?怎么,魏朝都亡了多少年了,还当自己领的是魏朝的俸禄吗?”
一众臣僚被她训得静默无声——这一月里,因为太后的因病隐退,太原公主迅速吸收其堂兄济南王留下的残余势力,作为宗室的代表一步步地从后宫站到了前朝,既受了太后与陛下的默许,便鲜少有人反对。此刻咄咄逼人地,又转向了冷眼旁观的斛律骁:“再说了,魏王如今替陛下主持新制,外头却流言纷扰,质疑魏王不该坐在这位置上。这大大阻碍了新制的推行,我之提议,可是全为魏王考虑。”
“只需滴骨一试便可知亲缘关系,魏王为什么不肯答应呢?彭城拓跋公一个前朝之人,掘他的墓,与殿下何干,难不成殿下真是他的遗腹子,所以才不肯么?”
公主红唇绽开艳丽的笑,凤眸凛冽,目光如矢。斛律骁坦然迎着她锐利视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何敢损伤身体。”
“何况滴骨验血何来依据,公主要如何证明如此验出的结果便是正确的?若无依据,或是什么也没验出来,难道彭城公的坟墓就白掘了吗?不觉得太过失德了吗?”
“依据当然有。”公主神色蔑然,“前朝时南来的萧综不就是依据么?他母亲是南齐东昏侯萧宝卷的妃子,伪梁践祚归于梁帝,生下他。他后来怀疑自己身世便挖开其生父陵墓滴骨以验,血果然能沁入,又杀了自己的一个儿子以此法验证,亦能沁入,这才投奔前魏。这难道不是依据?”
“魏王无子,即便有子我等亦不能杀婴童验之,但如今不过是掘一前朝余孽的陵墓取其尸骨,掘了也就掘了,有什么失德的。魏王为何要与一前朝罪人共情?”
这话确乎有理有据,太极殿里有短暂的沉默,众人目光皆汇向了斛律骁。
斛律骁道:“公主所言,臣倒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臣观内子所读的后汉史学家谢承《会稽先贤传》一书,里面就有提到陈业滴骨验亲之事。说陈业之兄渡海而死,同船而死者五六十人,被船拉回来,尸身肿胀朽烂,不可辨认。陈业遂在一具尸体的骸骨上滴入自己的血,果然沁入,便以为自己找到了兄长的尸骨,于是其余死者皆效仿,都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可公主想想,这哪是什么滴骨?”他启唇一笑,璨若百烛炫煌,“血本为水,而人之尸骨久经水土腐蚀,便会变得松软,不管是谁的血都能滴入,又怎能凭此验定血缘?”
“公主若是不信,大可去北邙山下随意发掘一具陵墓以自己的血验之,相信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
这话未免太过阴损,公主一时涨红了脸,怒道:“放肆!”
她是太|祖与皇后嫡亲的女儿,金枝玉叶,怎能说是去北邙山下随意掘人坟墓便能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他分明是借辱她之机,辱及父皇、母后!
她很快恢复理智,敏锐地抓住他话中之漏洞:“方才,魏王说是在前人之书上看到如此记载,可你所言的《会稽先贤传》我闻所未闻,谁又知是真是假?满朝公卿,可有谁听说过这书吗?”
她目光询问地在朝中一众大臣身上转了一圈,众人茫然,纷纷摇头。
公主重又得意:“既然没人读过,我是否可以猜测,此书实乃魏王的杜撰?”
随着她话音落下,人群之中始终沉默的陆衡之无声叹了口气。斛律骁道:“本王说过,此书是臣观内子读书时偶然看到,作者谢承乃是后汉时东吴人,而这书,也是会稽郡的一本地理志,会稽远在南朝,诸大臣未曾读过也是情理之中。公主若不信,大可派人去臣家中取来一观。”
“或者……”众目睽睽之下,他故意将目光投向陆衡之,“哪怕是问问南人呢?”
殿上瞬间寂静的落针可闻,一众臣子,默契地将目光转向陆衡之。
公主怔愕转目,天子尴尬问道:“陆爱卿,魏王所言有此一书,可是真的吗?”
陆衡之出列奏对:“回陛下,确有此书。书中也……的确有这么一段。”
说起来,这书还是当年他找给她的。她素来喜爱读书,通览书史之余,也爱涉猎各郡的地理志,以此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地理。这本《会稽先贤传》便是讲述会稽郡的名人事迹。如今,她却是别人的妻子了。
斛律骁所言滴骨验亲也是书中的记载,但此书的作者却对此法持赞许的态度,所谓不可信,则是斛律骁自己的推断。
可他既将阿窈牵扯进来,他又如何能向皇帝言明……
阖朝皆知他已是公主的驸马,即将成婚,此时见他承认魏王所言,自然信服。
公主大失所望,如同被他当众掌掴了一般,脸上火辣辣的疼。
心中却开始怀疑,这法子是她在白马寺的相好出给她的,对方是白马寺的得道高僧,自有办法帮她让斛律骁的血融入尸骨,坐实他前朝余孽的身份。而陆衡之先前就不赞同,如今又公然替他回护,难不成,已经背叛了她么?
公主沉吟不语,斛律骁见时机成熟,又请示太后:“太后怎么看呢?外头流言喧嚣,不利于新制的推行,臣亦想有一法能证明己之清白。然滴骨验亲之法并不可靠,又何必要掘人坟墓。”
“臣禀实而言,那位彭城王是我母亲的故夫,虽已和离,毕竟也曾有过感情。母亲年岁大了,臣的确是不忍因臣之故而掘母亲故夫之墓,令她伤心,还望陛下和太后明鉴。”
自己的父亲却不得认,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这更憋闷的事了。然在他得登御座之前,这一切也只得忍着。
笏板后,斛律骁喉头微动,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来,微微侧目,瞧向了人群之中的陆衡之。
高孟蕤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上一世也不曾翻出什么水浪,这法子何其阴险卑劣,难道,是陆衡之想出来的么?
裴家才在禁军一事上吃了大亏,如今既要太后裁夺,料想她会挟私报复。公主才熄灭的信心重又燃起,满怀希望地望向垂帘。
重重珠帘后却传来太后淡然沉冷的声音:“魏王所言不错,既然此法并无可靠的依据,还是不要贸然掘墓了。魏王的身份是上过氏族志的,已经了太|祖肯定,不会有错。此事,日后不要再提了。”
……
席卷朝野一月之余的纷扰流言于此划上句点,由太后一锤定音,魏王身份无疑,不必再提。从太极殿里出来,公主乘车回府,犹自为此愤愤不平:“真是妇人之仁!她裴家都被祸害得失了嗣子,她竟还偏袒!”
事实上,上元节里裴家的那一把火,却是太原公主派的人放的。本想令裴家与斛律骁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再利用裴家的悲惨遭遇激起民愤。未想裴家如此痛快地就交了权,禁军又重回斛律骁手中,自己却什么也没捞着。
陆衡之扶她上车,一面低声劝解:“既然太|祖从前已定下了氏族志,先帝又亲自加封,等同于已经承认了魏王的身份,如今再推翻,无异于是打太|祖与先皇的脸。臣猜想太后或许是出于这一点……”
“陆郎说的是。”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公主敷衍应道,“陆郎先回你的府邸去吧,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你就不必陪我了。”
公主说完即催马前行,陆衡之立于斜阳之中,目送公主车驾远去。
车上,公主以手支颐,撑在车座上设立的小几上闭目养神,愈想他今日为斛律骁的那通辩护就愈着恼。
斛律骁害其父母,他恨他入骨,怎会是为他辩护。之所以顺着他的话承认,不过是因为斛律骁将那个女人牵扯了进来。他怕斛律骁说谎、波及了她罢了!
这是第几次,他因那个女人背叛自己了?
公主心思一凝,忽而睁开了眼。吩咐座下跪侍、替她捶腿的清秀沙弥:“去告诉你师父,找两个神射手,在太学门外埋伏着。”
斛律骁身边侍卫众多,她怕是近不了身,可那个如今在太学修《孝经》的女人,她还动不得么?
洛阳城南,太学。
斜阳下射,新月初升,谢窈一袭水色绣棠梨的春裙,拢好帷帽,才在嵇邵的相送下出了太学大门。
她入太学修《孝经》已有一段时间了,按照朝廷官员之法领取俸禄及修沐,作息时间亦与朝中衙署一致。有时斛律骁会来此接她,但洛阳宫城离太学相距尚远,有时她等不及,便会自己回去。
门外已停了一架漆朱饰彩的马车,王妃出行,随行的奴仆众多,几将太学门外的御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嵇邵一直送到车前,恭敬行礼:“学生恭送老师。”
半月以来,师徒二人倒也熟稔许多,谢窈微微颔首:“阿邵先回去吧。感应一章的注解还有些许不足,你再仔细瞧瞧。”语罢,便欲登车。
太学正修建在洛阳县衙的对面,她登车的时候,封述恰从衙中出来,既撞见主母,少不得要上前拜见。他脸上微红,上前施礼:“王妃。”
谢窈便停在了车舆上,初春的微风之中宛若一支秀丽的芙蓉慢慢地回转过身。
“是洛阳令啊。”她浅浅一笑,拢着一顶雪色帷帽,轻纱拂拂,如芍药之笼寒烟。道:“许久不见,这是下值了么?”
二人寒暄了几句,彼此客气而疏离。车后,斛律骁正乘车而来,撩了帘子不远不近地瞧见她立在车舆上同封述说话,车下立着青霜和春芜两个,剑眉一蹙,脸色冷凝下来。
正欲催促,一支羽箭猝然破空,朝着那方车上立着的窈窕佳人不偏不倚地射去。封述神色骤惊,猛地将她拉下舆车:“王妃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