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恪郎。

短短的两个字,如流水蕴藉过他心田,斛律骁没想到这两字竟来得如此轻易,原以为她死也不肯说的,毕竟上一世整整五年也未得来这么两个字,她起初还会唤他“大王”、“殿下”,到了后来,便成了个“你”字。这一声“恪郎”,于他而言是很珍贵很珍贵的。

他一时怔住,很快回转过神,眉目舒展,薄唇萦上一缕浅浅的笑,期待地望她:“再多叫几次呢?”

什么叫多叫几次……

谢窈却恼了,眼睫若蝶翅微振,转瞬又恢复成如霜冷色别过了脸。

“以后都这么叫我吧。”他的气息迫过来,撑着车壁,将她困在胸膛与车壁之间的一方狭小天地间,热灼气息轻盈荡开,“郎君喜欢窈窈这般唤我……”

谢窈只觉他气息靠近,愣怔回眸,秀挺的鼻尖便轻轻擦过他柔软温热的唇,一点酥痒自鼻尖漫开,胸腔里的那颗心也似跟着跳动了一下。

“你做什么……”

心开始跳得厉害,她害怕他又像上一回离开淮南时在马车里的那般折辱她,纤手抗拒地在他胸前推着。却被他一手攥住,唇亦往下吻住了她嫣红的唇瓣。

“别、别在这儿……”

她害怕得全身皆在打颤,被他掌着后脑困在臂弯与车壁之间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是被迫承受,任他吻过红唇又在那柔软白皙的下巴上以唇摩挲了好片刻,再沿着颊线、颈线细细轻吻着,最终落在了她微微敞开的衣领间、那两痕颤若流蝶振翅的锁骨的交汇之处。

温热的唇触上微凉肌肤,是柔绵拂过,风动瑶枝。谢窈不禁全身发酥,杏眼微红,以手撑着车座勉强支起发颤的身子,樱桃口微微气喘。斛律骁抬眸,对上一双清泪漉漉、含情不语的眼,贴着她额笑了:“窈窈以为我要做什么?”

不怪她多想,唇与唇的触碰本来就是只有在床笫之间才能做的,何况他还曾在马车上混账过一回。谢窈星眼微饧,樱唇轻轻一咬羞得说不出话,在他灼若热火的注视下又要逃避地别过脸去。他把她耳边微乱的云鬓理一理,很温柔地道:“不会的,以后窈窈不喜欢的,我都不会做。”

他人虽孟浪,说话大抵还是算数的。谢窈心头的恼意消退些许,回过头来:“那你肯放过太后么?”

他眼中笑意微滞,问:“你很喜欢她?”

“嗯。”

她没有半分犹豫地承认了,比之扭扭捏捏不肯唤他郎君的固执可爱许多。斛律骁心间微黯,仍是应道:“好。”

他本也没打算、没必要杀裴满愿的。

可她太固执,为了景珩不惜绑上整个家族的兴衰与荣辱,在他篡位前夕放火烧宫殉国。以至于窈窈把她的死也一并算到自己头上……

心脏处又攀升上隐隐的痛感,像是回到了被她捅刀的那一日。他低头看着怀中姿颜如雪的女人。

她很安静,也很温顺,虽然还是恹恹的不怎么搭理他,但相较于从前的冷淡,她眼里的冰已化了许多。

那么,这一次,会不一样吗?

他一直看着她,像注视猎物的猎人,谢窈颈后皆生出一层细微的颗粒来,惊惶望他:“……做什么?”

“野马跃。”

他想也不想地说道。触到她微愕视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轻咳一声,薄唇移过去在她耳畔低道:“只是想想罢了,窈窈也不许么?”

这都什么?她愈发困惑,不及细想,他气息又铺天盖地地投下来,如百川归海,汇入她微启的唇齿间。

他想,她还没有和裴氏深交,也不再念着陆衡之。这一次,当然是会不一样的。

回到家宅后,谢窈命春芜将那支玳瑁钗送去了幼芙院中,请斛律岚转交斛律羡。

没她吩咐,青霜自是没有跟斛律骁禀报,但夜间谢窈还是主动与他说了:“……裴家的七娘子托妾给二弟送还了一支玳瑁钗,说是二弟曾经送她的信物,怎么二弟原来心悦的是裴家的七娘子么?”

她跪坐在书案前整理竹简,慢条斯理地说着。斛律骁没多惊讶,只是问:“玳瑁?”

她微微颔首,念诵了半阙汉乐府:“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妾想,裴娘子是想与二弟断绝情义之意吧。”谢窈秀艳的半张脸藏在展开的竹简后,未说实话,又问他,“殿下知道他们两个的事?”

他冷着脸道:“裴氏女不怀好意,二弟脑子又不清楚,当然得盯着一些。”

哪有这么说自己弟弟的,谢窈默默腹诽。斛律骁心不在焉地坐了片刻,骤地起身:“晚上不必等我,早些睡吧。”

西边的听琴院里,斛律羡收到那支玳瑁,在灯下反复摩挲着、看着,心神不定了许久。

烛火模糊如细碎的星点,又若琼珠跌散,在眼前欢腾轻盈地跳跃。他回过神,窗轩外月色溶溶浸窗,梅枝在窗纸上投下纤袅缠绕的影子,花木上月色晴明。

羲和之未扬,自然只有望舒御车了,他思索良久,长叹一声,起身取过架子上搭着的裘衣,吩咐屋中伺候的小僮:“若是长兄问起……”

话未说完便掩下了。罢了,长兄怎会关心他?幼时还好,各自成人后,长兄嫌弃他整日里只会吟风弄月,两人关系一向平平,只因上月里他婚礼才亲近了些。但如今既有了阿嫂,想来阿兄是无暇在这时候想起自己的。

斛律羡心中苦笑,动身出去,经角门出府时迎面却撞上母亲的情人,他拱手施礼:“封御史。”

来人美风仪,容貌甚伟,约莫四十不惑的年纪,眉眼轮廓间与如今洛阳城里炙手可热的洛阳令有些相似,正是封述之叔父封鉴。他尴尬搔首,笑着客套了几句:“都这么晚了,二公子打算去哪儿?”

封鉴是这宅子里的常客了,连这道角门也是慕容夫人专门为他而开,虽说魏王两兄弟似乎并不介意他和他们的母亲私会,但叫他们瞧见,他还是有些尴尬。

“我有要事要替长兄去办,先行一步了,封御史去吧。”

斛律羡说完这句即披着狐裘越过门扉,行色匆匆的样子,封鉴不禁嘀咕了句“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儿”,转了几步,见月色间斛律骁带着两个侍卫满脸阴郁之色地分花拂柳而来,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殿下。”

“二公子自这里过去了?”斛律骁走近了,问。

封鉴原以为对方是来捉自己的奸,闻言方知不是,战战兢兢地点头应了是。斛律骁丢下一句“别告诉母亲”即抬脚走了,门外马厩里,斛律羡已挑选好马匹,怀揣入城令牌,策马往内城去。

洛阳内城延寿里是洛阳高级官员聚居之地,裴家的祖宅即在此。此刻阖府上下挂满了白幡、白幔、白灯笼,素净如雪,如霜月色照在若大雪般白泠泠的栋梁屋宇上,伴着堂宇内隐隐传出的凄惨哭声,好不萧瑟。

裴家正房的大堂已做了停放棺椁的灵堂,秀美如玉的少女身着生麻所制的齐衰之服,同一众兄弟姊妹、伯叔姒婶,跪在身为嗣子的父亲身后,麻木地掉眼泪。

月至中天,堂中许多人便熬不住。裴中书疲惫地回头扫了一圈身后面露疲色的众人,对妻子崔氏道:“这几日你忙了几天了,先去休息吧。今夜我来守便是。”

“这怎么可以?”崔夫人哭着说,“妾算什么,如今整个家都担在郎主身上,郎主的身体才最是要紧!怎么伤还没好就起来了呢?”

前夜禁军闯进家里来行凶,裴献首当其冲,肋骨都被打断了两根,本该躺着,却执意要来为父亲和儿子守灵。守丧是最耗费人心力的,又水米不进,崔氏十分担心丈夫的身体。

“我没事。”裴献柔声劝慰,“夫人去歇息吧,你们也都去睡会儿吧,我想和衡儿说说话。”

又唤岿然不动的女儿:“羲儿也去歇息片刻吧。这两日劳你在宫中照顾太后,也十分辛苦。”

堂中置着两尊棺椁,一尊是祖父,一尊是长兄,身前跪着父亲,皆是她最亲最近的人。裴羲和鼻子一酸,泪水猝然从眼眶中滚落。却没有推辞,在侍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去了。

她并没有回闺阁,呆呆地在花园中坐了片刻,借侍卫换班之际披衣从角门出去,果然在府外的街巷中看见了那道熟悉的清俊身影。月光落满他身,若披霜沐雪。

她愣了一下,转身即走,斛律羡快步追上来,低声唤她:“羲儿!”

“你怎么来了?”

怕他嚷出声引来护卫,裴羲和只得停下,一开口泪水潸然如雨落,她压低声音哽咽道:“我不是已叫魏王妃将玳瑁簪还给你了吗?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我们已是不可能,你又还来做什么呢!”

阿嫂?

斛律羡微愕,这簪子是季灵给他的,若他知道被阿嫂知晓了,今夜绝不会冒险前来。

可既已来了,他也只得寄希望于阿嫂并未告诉长兄,回头望了一眼寂寥无人、明月如水的街巷里坊,心头微松,苦笑一声:“不是想我来,眼下羲儿却打算去何处?”

裴羲和含泪不语。

她今夜的确是知道他会来,故而冒险出来见他一面。因为想念,也因为想知晓一件事的真相。她痛苦地喃喃:“那你要我怎么办呢,你的兄长杀了我的兄长、祖父,隔着血海深仇,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阿羡,分开吧,你我如今已是不可能了……”

泪光皎皎之后,一双眼却在悄悄打量着情郎的神情。斛律羡眸色一黯,当夜回府后还未向母亲开口提提亲的事,便闻说了延寿里裴家的事,宛如遭了当头一棒,知晓了两人从此再无可能。

他不愿耽误她的青春好年华,即便她不提分开,他亦会主动提,并尽力弥补。可此时听来,还是心如刀绞。

但听她字里行间将一切都怪罪到长兄头上,斛律羡尝试着辩解:“这件事还并没有结案,挑唆禁军闹事、杀害你兄长祖父之人,并非家兄。”

“羡郎信吗?”羲和苦笑,“慕容司徒在守丧,除了魏王,谁有如此威望挑唆禁军闹事?洛阳城里,除了魏王,又有谁敢如此跋扈行事!你我都莫要再自欺欺人了!”

斛律羡赧然,长兄的事从来不让他知晓,对于上元夜里的事,他其实知道的不多,但也清楚以长兄的行事风格,这的确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见他默认,裴羲和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两行清泪滑下脸颊,月光下粼粼如水。

“为什么?”她抓着他衣襟,痛苦万分地泣道,“为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不是你?那位置分明是你的,如果是你……”

“曦儿?”斛律羡大惊。他从未肖想过长兄的位置,她怎能如此说?

裴羲和却幽幽睇望着他:“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的。”

“宫中都在传,魏王不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兄长,你母亲二嫁,他是魏朝宗室的遗腹子,你才是你父亲的嫡长子!他如今的权力和地位都该是你的……如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你,我们两家,会不会就不至于走到今天的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