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永宁寺里悬起了灯火,斛律羡借口赴朋友约匆匆离去。
慕容氏在香火殿里供奉过长明灯,在儿媳和女儿的陪伴下自殿中出来。斛律骁上前温声请示:“已经戌时了,西市的打簇已经开始,儿陪母亲去看吧。”
“打竹簇有什么好看的。”慕容氏面色冷漠,“洛阳大市人多嘈杂,又要玩什么,‘相偷戏’。季灵还小,新妇子又美貌,可别叫人偷了去。”
突然的冷淡,谢窈不明所以,斛律骁却神色凝重。慕容氏保养得宜的花面上闪过丝寂寥,轻轻叹气道:“我累了,先回去。阿窈是第一次来,你再带她去转转吧。”
语罢,轻拂开儿媳女儿的手,独自往寺外去。
她不喜欢上元节。
因她和青骓的父亲便相识于此,斯人已逝,良辰佳节难免触景伤情。
她亦不喜欢永宁寺。但还是每年上元都会来此、看顾那盏不灭不休、燃了整整二十六年的长明灯。那是二十六年前的元月十五,她和丈夫来此,为他们未来的孩子祈福,一次,就交齐了整整十年的香油钱。
他们还约定年年元月十五都会来此,可仅仅只是半年后,他便被高焕矫思帝之诏,赐死于府邸之中,彼时,她才刚怀着青骓。
而他却连退路都早已替她想好,在三个月前便与她和离,让已经投身高氏阵营的昔日好友娶了她。等到了青骓足月而生,便对外宣称是早产。
那死鬼自然是认下了这个儿子,可高焕那个畜牲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开始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后来是裴献那中风的爹告的密。为了儿子的命,她不得已侍奉过高一次,好在最后是报了仇。
“青骓。”
慕容氏神色恍惚,扶着儿子的手上车时用只有母子二人听得见的语声喃喃道,“当年的人,高家,裴家,一个都别放过。”
送了母亲和妹妹归家后,斛律骁道:“我带窈窈在寺中转转吧。”
上元佳节,洛阳城千家伽蓝梵乐法音,百戏腾壤,热闹非常。唯独永宁寺里冷冷清清,除了新点的灯火和他们二人便再无香客。
斛律骁手提灯笼,带她上了那座高可九层、绣柱金铺的华丽宝塔。一众侍卫婢仆却候在楼下。
塔梯不算逼仄,铺了华丽的毡毯,脚踩在上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每一层塔的中心位置都置着一方巨大的水坛,中心设着烛台,其上蜡烛状如儿臂粗,被他以火折子一一点燃,于是华丽的宝塔一层层燃起温润昏黄的佛光,照着绣柱金窗,从外望之,温润剔透,一如琉璃。
因是前朝国寺,又应验了前魏灭亡之诏,齐室其实鲜然来此。这座巍峨宝塔已有二十余年未曾亮过灯了,此刻灯火突燃,光明照耀,京中百姓悉仰望之,猜测着是何人重燃了寺塔灯火。
越往上走,夜风吹响檐角金铎的铿锵声也就越清脆疾快。斛律骁带她在塔顶栏杆前站定,朔风拂面,冰凉刺骨。
他将披风替她拢了拢,温声与她介绍:“这儿是洛阳内城地势最高的地方,我们现在的位置,可以俯瞰整座洛阳城。窈窈看,那方向是宫城,那是公府在的永和里,是东边,西边是洛阳大市,那是白马寺的齐云寺塔,寿丘里还在大市后面……”
谢窈望着虚空夜色里似浮在城池上的万家灯火。
金焰如织,又若点点流萤金粉,洒在深蓝的夜色里,璀璨有如天上的星河。
她眼中波澜丝毫未起:“殿下公务繁忙,今日却有雅兴带我来这,可不是为了带我看灯吧?”
这声“殿下”亲疏分明,斛律骁剑眉微蹙,前些天,太后调了嵇家叔侄给她,命她入太学修《孝经》,并告知他谢窈已应下。原本他便很不满了,太学却在新修的洛阳县衙对面,斛律骁心里十足的不痛快。
而自那日过后,他以为她已与他和解了,可她却始终不冷不热的,连对他的称呼也是一声冷冰冰的“殿下。”
他心里火气如蜡烛荜拨蹿起,面上却带着笑:“为什么不能?”
“上元佳节本就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我为什么不能陪我自己的妻子登塔看灯?自然,窈窈肚子里要是能给孤揣个小世子就更好了……”
谢窈知他得寸进尺惯了,不欲理他,望向了永和里以北的宜寿里。那处火势隐隐,不知是那户人家走了水,橘黄的火光如晚霞烧满了半边天。
“着火了。”她道。
朔风迎面,寒意砭骨,斛律骁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静之是洛阳令,会管的。”
“咱们就在这儿。”
他薄唇贴在她耳际,低沉嗓音已染上几分迷醉,“我陪着你,窈窈也陪着恪郎……”
谢窈被这几句肉麻话激得脖子后头皆生出层细微的颗粒来,微撇过脸目光清凌凌地一扫,他即识趣地退开。谢窈蹙眉:“你到底在做什么?”
莫名其妙地带她来登塔,又好巧不巧的,宜寿里那边又走了水。她知他定有事情瞒着自己。
既被识破,他亦没了逗趣她的心思,薄唇轻轻一扯,清隽眉眼间萦上个微苦的笑:“杀人放火,窈窈信吗?”
有什么不能信的。
原来是利用她和永宁寺塔的灯火制造不在场的证据罢了。
谢窈神情淡淡,心不在焉地蹙眉,被朔风吹得微微混沌的神思清醒一瞬,忽然想起来河东裴氏的裴中书家,似乎就住在宜寿里。
洛阳南郊,永桥。
上元佳节,永桥两侧的河堤上多的是放灯的青年情侣,华灯点点,将月下的落水映照得如同五色瑶池。洛河水中灯光波光月光粼粼,摇曳着落星一样的光彩。
斛律羡挤过层层放灯的人群,快步走到和裴羲和约定的河岸边第四株柳树下,那儿已经等候了一个姣好秀婉、纤腰楚楚的少女,一见他来,便如乳燕投林般投入他怀中,嗓音带了些哭腔:“羡郎!”
“抱歉,我来晚了。”斛律羡心疼地将她拥入怀里,二人的身影在婆娑的柳影下紧紧相拥。
那少女正是裴羲和,彼此温存了一会儿便抽身出来,抽抽噎噎地:“羡郎,你娶我吧。”
“我母亲已经在和崔家说亲了……你再不来提亲,我就真的要嫁给别人了。羲和这颗心都已是你的了,你真的忍心让我另嫁他人么?”
女孩子卷曲的睫毛下缀着晶莹的泪,含情含睇,十分地娇弱无助。她脸上有微红的指印,柳树阴翳下光线昏暗,并瞧不见。斛律羡心疼地替她拭去泪水,劝道:“阿羲别怕,纳采之礼我已备好,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说服母亲和兄长,派使者执雁上门。”
“可……”
听他如此说,裴羲和心中安顿些许,想起今日同母亲摊牌时她甩下的那个巴掌,忽地惆怅起来,喃喃问:“……魏王殿下会同意你我的婚事吗?他是不是很讨厌我父亲?这些天,父亲回家后常常长吁短叹,我知是为了禁军的事,魏王他会不会因此而厌恶我父亲,也厌恶我……”
朝中的争执,裴羲和其实隐隐知道一些。
禁军原是魏王所统领,这些天才交到她父亲手里,因前些日处罚了几十个在城中寻衅滋事的禁军虎贲,连带着撸了一连串的官,这些天,便一直有人在她家门前吵吵闹闹,扬言要打杀她们全家来报复。
她是女孩子,心里总归是害怕的,父亲却丝毫不惧,又向朝廷递交奏折,请求“清浊分流”,认为这些底层出身的军户文化程度不高,服役可以,不得提拔。
她隐隐觉得这样不好,打压可以,哪能直接断绝人家升迁的资格呢?朝廷里,这封奏折也叫魏王扣下来了,但消息终究是传了出去,惹得羽林虎贲们对父亲的怨气很大……
朝中的事斛律羡不好说道,但想起长兄态度来亦是微微的担忧,安慰她:“阿羲放心,公是公,私是私,长兄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他一定会体谅你我的……”
公是公,私是私,身在王侯之家,公与私真的能分开么?裴羲和伏在爱人胸膛上,心下一片迷茫。
二人静静相拥,斛律羡一直在低声安慰她,并提出会去请太后赐婚。裴羲和悬了许久的心于是重又落回去,望了眼天色,忧心惙惙道:“我同母亲告了假出来看打竹簇,不敢耽搁太久,就先回去了。”
“羡郎要记得,早些过来娶我。”
“自然,我们不是发过誓么?”斛律羡轻握住她手,“——‘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卿绝’。我今晚就去求长兄为我们做主,你等我的消息。”
少女脸上一红,轻轻点点头,但心里却并未因这句誓言而安定半分,目光空空落落地,落在了河中成双成对的河灯上。
流波逐月去,潮水带星来,河畔放花灯的情侣渐渐少了,波光粼粼的河水将漂浮在河面上的花灯残骸汇聚着向前而去。
同情郎作别,裴羲和乘上马车往家中走。才至里坊口便见烧透了半边天的火光,她脑子懵了一瞬,不顾马车尚未停稳便跳了车,一路疾跑。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走水了?父亲、母亲呢?”
家门口已聚满了洛阳县衙的衙役,她擒住守在外面的管事疾声问。那管事脸上却挂了彩,一扭头,鲜血淋漓,哽咽着禀:“女郎,您可总算回来了!”
“那些天杀的禁军蛮不讲理,方才冲入咱们府中来,要找郎主要个说法。一时不依,就烧了咱们的房子,殴打郎主和几位公子!已经闹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