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才一触到囚车上的人乱发下清亮的一双眼,她“啊”地尖叫一声,在那囚车上的犯人望过来时,刷的放下了帘子!
“怎么了?”谢窈不解侧眸。
春芜脸色煞白,背过身倚在车壁上胸口犹然起伏着,红唇咬得发紫,却摇摇头道:“……刚刚临街的馆阁有人喝醉了要跳楼似的,所幸被人拉住了。”
车外百姓正喧闹,谢窈一时也无力去辩白这话真假。车外的斛律岚却很好奇地掀了帘子贴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她近来已搬来了公府住,和兄长的院子隔得不远,一散了学就往院子里钻缠着谢窈玩耍,小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嘴又甜,很是亲热,连带着和春芜几个也熟了。
“没,没什么。”春芜忙支起身子,意图挡住车中的女郎。
她壮着胆子再度望了囚车上的犯人一眼,那人正淡淡睇望于她身后露出的半截玉人身影,四目相对,他浅浅颔首唇角微微一扯便移了视线,囚车辚辚,与她们擦肩而过。
这一抹微笑浅淡清和若春日的云,恰被顺着春芜视线诧异回头望去的斛律岚看在眼里,少女神情痴痴的,目光却如春日逐蝶灵动地追随于他:“这犯人还长得挺好看的……”
虽然瞧上去脏兮兮的,那一双眼却格外清湛明亮,如一汪宁静幽深的湖水,意外的,并不讨厌。
少女心事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她很快便将此抛在脑后,同谢窈道:“今日可真晦气,出门竟然遇上押送犯人的队伍。也不知是什么大盗竟然拉到这铜驼大街上了。”
“不过阿嫂放心,等日后你做了正妃,才不用给他们让路呢,得他们给我们让路。”
谢窈浅浅莞尔:“我们走吧。”
马车再度启行,车中气氛微凝,谢窈望着春芜:“刚才看见了什么?”
她目光迫人,春芜尚是第一遭被自家女郎审问,面上涨得通红:“奴方才说过了,只是看见有人差点掉下了楼啊。”
谢窈复归沉默,闭上眼浅眠,又过了许久才道:“你又能瞒多久呢,春芜,我以为你是忠于我的。”
春芜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又能说什么呢?
方才,她在囚车上看见的是陆衡之。
她不知道他缘何落到这个地步,竟被套以枷锁、缚在囚车里押送至齐都来,也不想知道,只知道,她不能讲此事告诉女郎。
他将女郎害得这样惨,她只希望女郎余生都不要再和这人扯上关系。哪怕女郎是跟了那胡人,也比再念着他好得多!
白马寺位于内城以西,洛阳大市以西,与斛律氏老宅所在的寿丘里相去不远。谢窈同斛律岚赶到之时,那一位绮罗珠履、宝光流转的美妇人已在禅房中等了许久。
她身后乌泱泱一众侍女仆妇,捶肩的捶肩打扇的打扇,足见其出行排场。谢窈从容上前一福:“抱歉,让夫人久等了。”
她若一片轻云委地,轻盈飘然,慕容氏秋波曼妙,懒洋洋地将她自头打量到脚,见她蛾眉淡扫,薄饰脂粉,再不是那般将她衬得仿佛是只能靠脂粉取胜的素面朝天,心间稍微好受了些。
“起来吧,我亦没等得太久。”
本以为对方会借机训斥,未想她竟如此轻飘飘地揭过,倒令谢窈心间微惊。
几人去了大雄宝殿拜过释迦如来,谢窈本不信佛,不过依葫芦画瓢。慕容氏冷眼瞧着她拘谨礼佛的样子。这个南朝女人,总是和她们格格不入的。
于是吩咐女儿:“季灵,你自己去玩一会儿,母亲和谢娘子有话说。”
斛律岚迟疑着不肯动,两只眼儿不放心地瞅着谢窈——今日若没她,阿干本是不放心阿嫂来的,这种时候她怎能把阿嫂丢下?
这逆女!
慕容氏美目隐隐喷着火,冷笑:“去吧,难道我还能对她做什么?你阿干如今正宝贝这妇人,我难道在这时与他撕破脸?”
又指使身侧几名侍女将她带离:“将三娘子带走!”
“家家!”
斛律岚不情愿极了,奈何几名膀大腰圆的侍女已围了上来,也只得道:“那好,家家可不要做恶婆婆!”
话音未尽人已被架了出去,声音越来越小,场面一时沉凝。
慕容氏懒懒回看谢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谢娘子,不如陪我走走?”
“我不喜欢你。”
沿曲折幽径行到位于白马寺后山的清凉台,慕容氏开门见山地说道。
清凉台曾是汉明帝刘庄少时的读书之所,后来天竺高僧竺法兰、摄摩腾西来,就做了两位高僧的译经之所。清凉台地势较高,修建于后山之上,宛如一座空中楼阁。自台上望下,佛音宝刹松柏苍翠茂密,僧房庑殿鳞次栉比,倒是一处绝佳的密会之所。
一众侍女都被隔绝在高台之下,二人对案而坐,慕容氏正了正头上朱雀衔珠的步摇,妖妖乔乔的,继续道:“青骓有他该做的事,所以,他的妻子必须是一位能给他强大助力的士族之女。”
“你的出身在南朝尚算不错,可在大齐,毫无用处。身为母亲,我不能同意你留在他身边。”
谢窈雪净的脸上波澜未惊。只道:“夫人抬举妾了,妾出身南朝,不过是一件战利品,妾从未想过能做大王的妻子。”
“可他倒是喜欢你得很呢。”竟会向自己提出想迎娶她为正妃。
慕容氏妙目一睁,直勾勾的盯着谢窈:“一个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费尽心思也会把最好的捧给她,上一次,他就已经为了你公然忤逆他的母亲了,保不齐日后还会因你昏头涨脑的做出什么荒唐事。”
谢窈这回没有应,目光明澈迎着她的审视,静候她的下言。
“所以,你必须走。”慕容氏红唇吞吐,终于将目的吐露出来,“当然,我不会杀了你。为了你一个外人和我自己的儿子闹生分,那不值得。我也知你是怎么来的青骓身边,丈夫寡恩薄义,不是你的错,所以我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若有机会,你,愿意回到南朝去吗?”
“愿意。”她答得斩钉截铁。
慕容氏一愣,反倒笑起来:“你看,你对我儿毫无留恋之情,我就更不能留你在他身边了。”
一句话说得谢窈霞飞双颐,所有人都认为他对她很好、她该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么?她轻声道:“大王固然对我很好,可我是南朝人,国家有别,此生已然是没有缘分的。”
慕容氏却不赞同:“什么南朝北朝的,你又不曾享用俸禄,国家危急,那群软骨头的男人还要将你一个女人当作礼品献给我儿保全自身,既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替他们恪守这毫无道理的所谓气节?”
“我虽不受俸禄,却也是靠着民脂民膏和父兄的俸禄长大。妾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慕容氏于是笑出声:“真是个迂腐的丫头,你说,你让我怎么喜欢得起来。”
谢窈微微脸热,低了头去。慕容氏又将一块牌子并一块白玉螭纹玉佩从袖中取出,推给她:“这是出外郭城的通行令牌,你再好好想想吧,决定了,随时可来找我。”
……
二人的谈话并未进行很久,慕容氏很快将谢窈放回去,对女儿道:“好好看看,没少个耳朵鼻子的吧?”
斛律岚两丸墨丸似的眼珠溜溜转着,不放心地在谢窈身上望来望去。气得慕容氏劈手打她屁股:“逆女!有了嫂子就忘了娘!”
“为娘要回去补眠了。回去后好好跟着你阿嫂学功课。”
她带着乌泱泱一群仆妇侍婢,如山云聚来又如山云去。斛律岚仍是放心不下,扯扯谢窈衣袖关怀问她:“阿嫂,母亲认下你了?”
她怎么听母亲话里的意思是默认了呢。
谢窈想起二人方才的协议,发了片刻愣。却点头:“也许是吧。夫人待我很和善。”
“那就好。”斛律岚兴高采烈,“我们赶紧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长兄!”
回到魏王府里已是日薄西山,落日映楼,升月隐山,斛律骁已下朝回来了,负手立在廊下,脸色阴沉至极。十七正跪在他身侧低声禀报着什么。
“阿兄,我们回来了!”
推开垂花门进入院中,斛律岚大声地招呼他。
十七话音稍滞,斛律骁回过头来,眉间碎日金光点缀,眉目在落日余晖里稍稍宁和。
他眸光在谢窈身上稍稍一滞便掠开了——因了嵇邵的事,两人已数日不曾说过话,此刻亦然。然斛律岚一心想他二人破冰,小手在谢窈腰间一推,把她推上前去:“……母亲今日接纳阿嫂啦,你让阿嫂讲给你听,我就不进来了。”一溜烟跑了。
偌大的庭院中于是有空寂下来,晚风里流蝶翩跹,晚桂轻舞。两人四目相对着,良久的沉默。谢窈朝他福了一福,转身进屋。
春芜想跟斛律骁禀报路遇陆衡之的事,见状只好跟了进去。
斛律骁眉头紧皱。
这女人,分明就是她的错!竟还敢甩脸子给他!
暂时却也并无心思哄她——陆衡之今日进京的消息已传了来,他们的人终究是晚了一步,叫他买通原鹿县令,装扮成入京行刑的死囚躲在囚车里被安然“护送”至京,眼下人已进了廷尉,亮明真实身份,自言家族为萧梁屠戮,愿为大齐效力。
又言萧氏危灭之兆,前时南伐已是强弩之末,愿为齐室引路,乘机南下。
朝廷一向优待从南朝来奔的士族、宗室,想必明日,太后就将主持朝臣议论给他个什么官。
如此瞒天过海之计,也是他这段时间落在后宅上的心思太多了,竟未能察觉。
他心思沉沉,疲怠瞬目,缓步走进屋中对谢窈道:“你的院子收拾好了,咱们今晚就搬过去住,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