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他和陆衡之有什么区别?

斛律骁万想不到这话竟会从她口中问出,竟是愣了一晌,半晌才气窒地笑出声来:“你说我们有什么区别?”

“陆衡之弃你负你,我又是怎么对你的?他为了他自己的安危便可将你送给我,而我不顾自己的性命救你几次了?谢娘子饱读诗书,难道连知恩图报四个字也不知晓?”

“大王救我,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我在大王眼中,不过就是个……”

她想说“排遣的玩物”,到底是大家闺秀,余下的话便不怎么说得出口,热着脸撇过头去。

斛律骁看得好笑,唇角微笑渐生。

他轻轻揽住她肩,薄唇贴在她耳畔低语:“每回看你那么畅快,我还以为,窈窈喜欢和我这胡人做……这夫妻之事。原来在窈窈心中,每回只有我畅快了,是我在排遣,你却一点儿也不喜欢?那我可真够失败的……”

谢窈脸色一瞬涨红,又一瞬褪成如纸的苍白。

她最恨的就是那时候的自己,分明知道他是胡人,仇人,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思和身子的反应。

又恨自己软弱,仅仅是害怕吃苦便顺从了他。而她先时是为了刺杀他才肯委身,如今这般不清不楚地又算什么?通奸吗?

“好了,别把贞洁看得那么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他柔声安慰,“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夫妻敦伦是你们周公定下的古礼,并不是什么羞人之事。”

谢窈脸上仍是火辣辣的,低下眉,声音敌若蚊语:“……可我和你并不是夫妻。”

这种事,只有夫妻间才能做的。

“那若我说,我是真心喜爱谢娘子,想要谢娘子接纳我,做我的妻子,与我白头偕老,执手一生呢?”

白头偕老,执手一生。

他嗓音低沉如流水潺潺,情悦入耳。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温柔的光如烛火熠熠,诚挚郑重。

谢窈心跳似慢了半拍,濛濛抬起眼来,怔怔看他。旋即却想起他从前做过的那些事来,才有些松动的内心顷刻又被冰霜覆盖。

她只是摇头喃喃:“你是胡人,我是汉人,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终于说回这症结所在,斛律骁挑眉,“我是胡人又如何,文王生于东夷,大禹生于西羌,可他们不是一样被你们汉人视为祖宗?你就一定要将胡汉之差看得如同天壤之别吗?”

“这怎能一样。”她如今已万念俱灰,是而也不再和他虚与委蛇,“文王大禹本是汉人,只是因为生在蛮夷之地,怎能算是蛮夷!”

斛律骁一直微笑着看她,“窈窈,你对我们有偏见。”

“用以区分民族的当是文化,而非血统。我族经前朝建元改制已融入华夏,如今的洛阳,洙、泗之风,兹焉复盛,衣冠士族,并在中原。胡人亦能解汉语,汉人亦能奏胡乐,除血统相貌外又有什么区别?但你既以血统论胡汉之分,我亦可以与你说道说道。”

“我的父亲是鲜卑族,可我的祖母与曾祖母皆是汉人,如此算下来,我身上有八分之三的汉族血统。”

“母亲那边,我的外祖母亦是汉人,传给我也是四分之一,这么一算,我的鲜卑血统只有八分之三,汉人的血统却又八分之五。以血统论,我是汉人,还是胡人?”

“这么说,谢娘子是不是更能接受我一些?”

他将她人轻轻转过来,亲昵地含笑刮了刮她鼻尖。谢窈犹在脑中计算,未及躲避,旋即才厌恶地别过脸:“大王不是高车族么?”

却有红云自鼻尖向两颊蔓延,若红雾散开。

“不是。”

斛律骁见她神色厌恶,心间微黯,却答得坦诚:“我母亲嫁给我继父之前,曾是魏朝的宗室王妃。我是遗腹子,是她怀着我改嫁的。”

原来如此。

谢窈想,难怪他要做改朝换代的事了。

如今的齐室,正是魏朝的掘墓者。

斛律骁见她神情似怔,还当她听进去了,继续道:“这是血统上,若论文化,你们的典籍我也读,你们饮茶我也饮。无论血统与文化,我皆可以算得上是个汉人,既如此,窈窈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我又为什么不能做窈窈的夫君呢?”

又故意逗她:“还是说,其实窈窈早就爱上了我,只不过口是心非不愿承认罢了。”

这话并不好笑,谢窈面色急剧变红,断然否认:“这绝不可能!”

这也不是你说了能算的。

她一本正经反驳的样子颇有些欲盖弥彰,又有些孩子气,可怜可爱。斛律骁唇角徐牵,笑意温软如三月陌上风吹草薰。只道:“我们再说回玉玦这事。”

“窈窈如今给我这胡人做妇,身份敏感,若泰山大人再与我们书信往来,稍有不慎就会被冠以通敌的罪名。可窈窈也可想想,他若真是不认你这个女儿,为着明哲保身便该将我的人直接扭送萧梁朝廷,又怎会还多此一举地送回玉玦来呢?再且,看你一眼就认出这玉玦,这玉玦定是你父亲珍爱之物吧。”

“所以我才说,会不会泰山大人是让你与故国划清界限之意。”

谢窈眼眸微黯,心下却有了几分动摇之意。父亲,的确是个谨慎的人,他说的这般也不是不可能……

斛律骁见她似不再沉浸在方才的伤怀里,心下微松,又温声劝:“好了,莫要再自怨自艾。我们窈窈聪慧美丽,坚韧如竹,泰山大人怎会舍得不要这么好的女儿。”

谢窈面颜微红,两弯秋水眸中却是波澜不兴,饶是她再迟钝,此刻也该回过味来他的确是在哄她了。

她不会爱上这胡人,而父亲是否不要她,她要回建康亲自验证。

于是眼睫轻眨,谢窈幽幽轻声问:“我兄长那边可有回信么?”

这是又忆起来用得着他了。斛律骁微笑注目于她微红的脸颊:“你兄长地处前线,书信递不进去,乃是绑在羽箭上射上城楼的,想来没有回信。”

“不过窈窈上回不是说要再送信回去么?写好给我,这一次,孤想办法替你把回信带回来。”

“那就多谢大王了。”

她语声淡淡,似是困倦地阖上双目。斛律骁在她肩头轻轻一拍:“窈窈好好休息,孤晚上再来看你。”端过那碗已经凉掉的粥动身出去。

才一开门,斛律岚同慕容笙两个小丫头却自他腋下一溜烟地缩进去了,斛律骁微感意外,脚步停住。

季灵和母亲一样是个看脸的会亲近谢窈不足为奇,慕容家的那丫头何时同她那么要好了?

从南梁归来的两名信使已候在前厅里,见他自庭下来,忙上前行跪礼。一片竹叶打着旋儿自翠竹打头的檐上落下,斛律骁漫不经心抬手接住了,问:

“事情都完成了吗?”

自建康归来的那名信使点头:“完成了。大王神机妙算,伪梁的兖州刺史谢临上书狠狠弹劾了陆衡之,我们的人也上书弹劾陆衡之叛国通敌,眼下,南梁那小皇帝已将吴江陆氏下了狱,派了人前往寿春捉拿陆衡之了。”

“那就好。”

叛国通敌这个罪名,足以处死陆衡之了。

斛律骁会心一笑,悠悠弹开夹于指间的竹叶,“事情办的不错,孤自会有赏。先去给夫人布置屋子吧。”

先时他派遣信使南去,曾特意嘱咐过,要将谢窈未出阁时在谢家的屋阁布置原原本本画下来,带回洛阳,关雎阁就按这个布置。

信使为此在建康淹留多日,但凡可以带过江的,都依葫芦画瓢地在建康另行置办了一套,辗转运回洛阳。但尚有许多家具——譬如江南时兴的屏风榻床,无法运至江北,尚需找人定制。

二人忙不迭谢恩退下,斛律骁负手立于庭前,庭下秋意盎然,露团秋槿,风卷寒萝,一排湘竹亦在秋风中萧萧着。唯有两丛□□在花圃中开得热烈。

分明是有些萧条的秋景,落在斛律骁眼中却如春光明媚可爱。他想,这一回陆衡之的死,她可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了。

临近重阳,京中各府齐来公府送节礼,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自荥阳郑氏事发后,魏王气焰渐涨,愈发嚣张。是而这个重阳节来府中拜谒的人远胜去岁。除了给他送礼,备给后院女眷的亦不少,对此斛律骁通通扔给底下一干人去处理,窝在房中躲清闲。

宫中太后亦赐了礼来,却是指名道姓是赐给谢窈的,乃是河东裴氏所珍藏的一卷汉时流传的《今文尚书》的古籍孤本,谢窈诧异不已。

斛律骁一直睨着她神情,见她素来沉静的雪颜难掩喜色,凉凉讥讽:“窈窈如此高兴,看来太后这礼倒是送到你心坎上了。”

等过些日子,他也有一份礼物要送她,她可会喜欢么?

谢窈这才回过神,讷讷低了头,只觉自己这般实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伧夫,实在是丢人极了。

沉默一息,又想起寄信的事来,将清晨写好的书信交予他:“寄给兄长的信,妾身已写好了,请大王过目。”

她知他定会拆她书信来看的,是而干脆写好后先呈于他。然被她如此一说,斛律骁倒有几分被看破的窘迫,皱眉道:“既是你写给兄长的信,给孤过目算什么。封好替你送出去就是了。”

言罢便唤来十七,将信交予他带出。

十七猜测主上是个叫他看了再报于他的意思,脸上微微一红,做贼似的行了礼退下。

春芜侍立在女郎身后,恰将他面上的心虚完完整整地收入眼底,心中不禁冷笑。

这胡人也真是好笑,女郎让他看不看,偏要做贼。

不过她也不怕他们看了去,那信中女郎絮絮叨叨写的都是思念之情,唯在末尾问了句她院中花圃里的蔷薇、牡丹可安好。然而他们不会知道,女郎的花圃里种植了三种花,除以上两种之外还有一种是粉杜鹃。乃是陆衡之少年时随父外放特意为女郎所移栽的,极难养活。

杜鹃花传闻是被杜鹃鸟所啼的鲜血染就,寓意杜鹃鸟。而杜鹃鸟的叫声很像“不如归去”,在诗文里寓意思乡之情。这胡人没到过她们院子里自不会懂。但少郎君看了就该明白女郎是想回家,定会想办法和她们搭上线,派人来救她们出去的。

春芜一时又颇为自得,这些隐秘而委婉的诗文情致,这些黄头鲜卑奴可懂么。蛮夷就是蛮夷,便如猴子,穿上人的衣冠也还是猴子,始终也不能和她们相比。

次日,重阳。

每年的这个时候公府里俱是要宴饮的,今年亦不例外,斛律骁命人在前院的鹿鸣馆里设下酒宴,用以款待手下的一般从属、幕僚。

又遣了荑英来请谢窈过去。谢窈不解:“大王叫我过去前厅做什么。”

她是妇人,前厅不是她可以踏足的地方。是而入洛虽已月余,实则除了几次入宫,谢窈始终在后院之中打转。

荑英温柔笑道:“眼下堂中正欲举行清谈,主上说夫人出自南朝高门,于玄学乃是行家,特请夫人过去,品评人物。”

原来是为这个。

谢窈微微凝眉。

前时斛律骁曾说她对他们有偏见,认为衣冠南渡之后洛阳已成荒土,长江以北尽皆不受教化的夷狄,礼崩乐坏,文脉不兴。想必今日就是让她过去见识见识他所谓的“洙泗之风”吧。

她在这上头总是有些优越感的,一笑应了:“好,我们过去吧。”

时下幕僚叩见主母本是不用设屏的,但斛律骁知道她面子薄,效仿南朝惯例在他位子左后方设了一架泼墨山水画纱面屏风,谢窈同荑英在屏风后坐下之时,堂中的清谈会才刚刚开始。

令她颇感意外的是,封述竟也在席间,隔着影影绰绰的纱面她依旧看不清他容貌,唯可见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昂然如竹,清音娓娓,正与一名同僚辩论《老子》。

“左首位置那个,可是封参军么?”谢窈有些不确定地问,所称呼的犹是封述的旧官职。

堂中,封述与人辩论正酣,清辞雅句,纵横勃发。荑英眼中亦带了些许称赞:“是静之,眼下正在大王麾下担任书记,主上很是器重他,想必,他很快就要升官了。”

二女的位置离斛律骁相去不远,闻见她二人窃窃的说话声,斛律骁不由侧目,视线如矢落在谢窈身上。她正饶有兴致地聆听着封述与人辩论,水目如镜熠熠澄澈,悉是欢喜。

见了封静之,她倒高兴。

他又让她过来做什么。

斛律骁心下霎时便有些不自在,烦躁透了,举樽小酌一口。这时十七却慌慌张张地赶来,俯在他耳边道:“殿、殿下!南边传来的最新消息,陆衡之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