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五年,中秋夜。
一条灿烂的星河横梗于天幕。天暮下静谧的长春,歇山顶上黄琉璃瓦辉映着明晃晃的月光。略显斑驳的宫墙上,映着乌桕树的乌青的影子。所有的生灵都因人气儿隐退,而露出蠢蠢欲动的爪牙。
草木知情,所以枝叶越发苍冷。
何庆陪着王疏月行到长春宫的宫门前。
冷月清辉铺了一地。地上满是枯萎的落叶,鞋履踩踏上去,便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王疏月抬头望了一眼宫门上的匾额。阳刻的满汉文字皆笔力雄浑端正。昭示着其主人从前是如何的端正和顺。如今入眼,却满是唏嘘之感。
何庆见王疏月怔怔地出神,上前轻声道:“贵主儿,万岁爷说了,一切您自主,您若肯进去,那奴才就在这儿候着您,您若不肯进去,奴才就送您回去。”
王疏月点了点头。
低下头,避开那厚堆的落叶,独自往前走了几步。
皇帝封禁长春宫,起初本有侍卫看。,但后来,太后直言,皇后未废尊位,不得视为囚徒,便只命正门落锁,从而将看守的侍卫都撤走了。
此时过来开锁的是内务府宫殿司的人。
这一样差事看起来简单,却并不是那么的好办。宫殿司的人生怕王疏月出了差错,自己要搭命,于是一面开门一面道:“贵主儿,还是奴才带人跟着您进去吧。”
王疏月抬起头。
一阵清冷的风便穿门而出,直往她袖口,脖颈里灌。
整座宫苑都没有燃灯,唯有一丛秋海棠,肆意张狂地开在月色之中。
秋海棠,八月春。
南宋时的唐琬又给她起名断肠花。
此时正值中秋夜。
寒风寂,人枯槁,花繁盛。真真好一场幽艳的大梦。
王疏月不禁肩头一颤。
再远看时。却见明间的门紧紧地关着,窗上透着一盏小灯的光。
其间一个宫人都看不见,只隐隐约约能听见一个喑哑的唱腔在幽静的宫苑里缠绕,曲不成调,词不成句地唱着《春闺梦》中,张氏梦醒时的唱词。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
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可曾身体受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王疏月抬脚走入庭中,踩叶声打破了那一阵令人憋闷的幽静。唱腔却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明间的门一下子被推开,昏黄的光扑出来,直落在王疏月的面目上。
立在门前的是一个纤瘦男子。
他梳着干净油亮的辫子,身着淡青色的梅花绣衫子,脚上穿着一双讲究的黑缎面儿鞋,面上露着欣喜。“主子娘娘……皇……”
他的话没有说完,再看清了王疏月之后,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与此同时,里面传来一个孱弱的声音:“是皇上……皇上吗?“
“不是……”
周遭沉寂,良久,方传来一声。
“哦……”
但这一声“哦。”空落落地掉进庭中,轻飘飘地落在王疏月脚边。
却似把所有期许,无奈,悔恨,不甘,惆怅,骄傲……全部放了下来。
接着,那声音像被掏光了所有的魂,几乎不带一丝情绪。
“小楼啊,既不是……你就接着唱吧……后面那一段,本宫喜欢听。”
“是……”
那男子应了她声音,在门前伏身跪下,向着王疏月弯腰叩首,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方回过身朝里慢慢地走去。
不多时,里间唱腔再起。
可那声音如却同上过刀山,下过油锅一般,带着一种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怕的荒唐气。
后面的唱词如是: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
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男儿薄幸功名误,多好的词儿啊。
王疏月背脊上一阵寒颤,眼前渐渐罩上了一层滚烫的水雾,她忙抬起头来,试图将眼底潮意忍回去。
宫殿司的人见长忙道:“贵主儿……您无妨……吧”
王疏月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们在外面等我。不要进来。”
“贵主儿……奴才们不放心啊。”
王疏月张口呼出一口热气,拾阶朝明间内走去,一面走一面道:“何庆,来合门。”
门咿呀一声被合上,眼前所有的光全部来自暖阁之中的那一盏小灯。
王疏月顺着光往里走,一路帐垂幕遮,却不见一个伺候的宫人。屋室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药味,苦得令人有些发呕。
她穿过牡丹雕纹的地罩,走入暖阁中。
皇后独自一人躺在炕罩榻上,身上穿着青灰的寝衣,散着一头已消磨掉大半的青丝。
那个被她叫作陈小楼的男人跪在榻旁,轻轻地替她垂腿,口中还喑哑地哼着《春闺梦》的曲调。见王疏月进来,又伏身下去磕了个头。那腰间的线条卑微而柔软,看着令人有些难受。
皇后抬起头看向王疏月,忍不住咳了一声,露了一个苍白的笑。
“……木兰秋围……皇上还是会去吧。”
“是。”
“好……”
她艰难地撑起脖子,强通了喉咙里的气儿,好让自己笑出声来。
“呵……那他……不见我……也无妨了。”
王疏月低头,静静地望着她。
她已经很瘦了,周身就剩下一把骨头,孱弱地被单薄的衣料包裹着,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只能靠抓着床单被罩,才能得一时安宁。
“陈小楼啊……”
“奴才在……”
“你……先出去吧。让孙淼……给皇贵妃端一盏茶来。”
“是……”
“等等……”
她抬起颤抖的手,在陈小楼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告诉她,要上好的碧螺春,用前年蠲的雪水烹,本宫记得……好像还剩那么一罐子,让她开了,不用再心疼留着了。”
“是,奴才知道……”
陈小楼应着,起身往后面去了。
皇后这才道:“你……坐吧。”
王疏月闻话,却退了一步,屈膝行跪,沉默地向着榻上的人行了一个大礼。
皇后低头看向她。
那身影,仪态仍旧滴水不漏,她费尽了半生的心力,想要从她身上寻出一点德不配位的地方,奈何,她一直活得沉静而温顺,至今,仍挑不出一点逾越之处。
“你……不用这样。我已经没有皇后的金册金宝,不过是一个徒有空衔的皇室弃妇而已,你……因该是喜闻乐见吧……你争赢了我……彻底赢了。”
王疏月直起身来摇了摇头。
“您让我来见您,起初我亦不愿来,却不是因为恨,是不想听见您说这样的话。”
“什么……意思。”
“主子娘娘,我是个女子,一直不是那么喜欢“成王败寇”这些坚硬无情的话。前明覆灭之后,我只想在新的一朝活下来,活下来之后,又想活得稍微好一些。我小的时候,朝廷在推剃头易服的政策,我在长洲,看到很多人人头落地。那个时候父亲跟我说,我们要想活下去,就要弯腰低头。这也不是自认卑贱,而是因为,男人还有事业要闯,女人们还有生活要过。所以我这么多年……”
她说着,垂头笑了笑:“真的不大知道,什么是争……我就是觉得,有一个人待我好,给我一处地方,好好地生活,我也就想对他好些,对他身边的人好些。”
皇后惨然一笑:“对……他爱的,也许就是你这份,从头至尾,都了无指望的模样……”
她说着,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却因手臂使不上力,又重重地跌了回去。
王疏月站起身子,试图去扶她,却把她挡开了。
“不要碰我……”
话未说完,她突然猛烈地咳了几声,一偏身,从胃里呕出了好些污秽的东西。
一时之间,狼狈至极。
她眼睛一红几乎哭出来,天知道她多么不愿意让王疏月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王疏月顾不上她口中沙哑的责骂,蹲下身掏出自己的绢子替她擦拭下巴,一面道:“我去给您倒杯茶。”
“呵呵……你不必去了,喝什么……都会吐出来。再过两个时辰,太医院的人,还要来灌药……胃里没了东西,反而好受……”
“灌药……”
“对啊……木兰会盟未成,他不要死啊!”
话音刚落,她已抠住了王疏月的衣袖:“他不准我,体面的跟他告个别,也不准我体面地和自己告个别……王疏月,你去求求他,他不见我没有关系,只要他不要因我迁怒太后,迁怒敬嫔,迁怒我们整个科尔沁,我就不敢对他心怀怨怼。我只想……干干净净地走,风风光光地下葬……”
正说着,忽听后面传来一声惊呼,王疏月一抬头,见陈小楼从屏风后面绕出来,顾不得满地狼藉,扑跪到皇后面前:“主子娘娘,您……”
他说着,就要拿自己的帕子去擦拭她的嘴角。
然而却听见一声喝斥:“放肆,谁……谁准你碰本宫的身子!”
“是……奴才该死……”
他一面说着,一面跪在狼藉之间磕头,青色衣衫被污秽沾染,也全然没在意。
皇后抬手指着他,喘息道:“陈小楼,本宫是皇后,你……你……身为贱籍,却胆敢妄念丛生,侮辱本宫,本宫如今杀不了你,但本宫就算死了……也不会饶恕你……”
谁知,那人竟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如同女人般晶莹好看的眼睛。
“好,小楼怕的,是您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