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渔父引(三)

大阿哥跟着梁安出去了,王疏月这才起身走进驻云堂。

怀孕之后,翊坤宫各处桌角椅背的锐处都被梁安等人细致地包了起来。周太医说,王疏月的身子寒,这一胎的怀像也不是很好,受不得一丁点惊动。于是,阖宫紧张,她平时也十分小心,行走坐卧都尽量避着坚硬处。

其他地方都还可以将就王疏月,但驻云堂是皇帝常坐的地方,并不能似西暖阁那样,东一块西一块的包得乱七八糟,毕竟那方雕花木案可是照着南书房的规格造出来的红木大案,每一条线都凝聚匠心。王疏月自己也不见得肯让梁安去糟蹋它。

只不过,在其旁行走的时候,就要格外留心些。

“放心走。”

王疏月正走到书案前面,想要绕过桌角走到后面去。但那桌角和一旁的书架靠得近,从前因为她瘦到不觉得,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显怀的缘故,竟有些局促。正要侧身,却听着皇帝头也没抬地吐了三个字。

与此同时,一只带着翡翠玉扳指的手扣在了桌角处。

“走啊。”

王疏月看着他扣在桌角处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稳稳包住了桌角那一块尖处。

“大阿哥不让我动,您也这样折我寿,我如今啊……就是翊坤宫的废人。”

皇帝一面看那本《地震记》,一面笑

“张口乱说,朕长命百岁,就短不了你的。”

说着,他架了笔,抬头道,“横竖就这几个月,你废着吧,你在卧云给朕当了那么久的差,该朕白养你几日。坐。”

王疏月依言坐下,见皇帝手上那本册子并不是公文奏折,便轻道:

“您在看什么呢。”

皇帝闭眼舒肩往椅背上靠去,顺势将册子摊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疲倦道:“三河知县写上来的东西,这人笔力好,这些个倾塌,死伤的数字,都给朕罗列地扎肺。”

他说完,又沉默了须臾。

“震后……时疫起来了。”

烛火跳跃,书架前的一盆兰花影纠缠着他的人影。

王疏月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薄荷脑油的气味。她抬头看皇上,他的脸遮在册子下面,看不清表情。手仍然摁在桌角,不仅没有松,反而越来越使力,关节处渐渐发了白。

他想事的时候,就习惯这样使劲儿的捏握。好似想要不轻易露出悲喜,就必要把情绪捏碎一样。

王疏月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将他摁在桌角上的手拽了回来。

皇帝没有出声,可刚收回来的手,还是习惯性地捏成了拳头。

王疏月无奈地掰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直到彻底摊开他的掌心。这才侧了脸,将自己的脑袋枕了上去。

皇帝的手,好像从来没有冰冷过。

面儿一贴上去,掌心的温度就渡热了王疏月的耳朵。

皇帝没有动,由着她胡乱摆布,只在她安静下来之后,温声问她。

“你做什么。”

“累了,趴着陪您歇会儿。”

皇帝偏了个头,脸上的册子便垂落到了肩上。刚好能看见她温柔的睡颜。

王疏月很懂他的心,也能关照他的情绪,更难得的是,关于他的朝堂百态,他的政治主张,这些事,她一直都避得很好,却又不显丝毫的刻意。

她给予皇帝的认可,支持,都是不着痕迹的。然而,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在他身边,皇帝也能从没完没了的政务之中脱身片刻,看看她收拾的这间屋子,看看她身旁的恒卓,吃几口热饭,呵一两口他喜欢喝的茶。

皇帝一面想,一面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向驻云堂的窗外。

红尘之中,千窗灯明。

翊坤宫的灯,也不过是其中一盏,只不过因为皇帝略有些沉重的思虑而有些暗淡发黄,但这并不影响它在王疏月身旁,渐渐的融入层层叠叠的万家灯火。

“疏月。”

“嗯……乏得很……”

“听朕说话。”

“好……您说嘛……听着呢。”

“百姓疾苦,都牵情帝王将相,吾等当与江山共情,你教给恒卓的这句话,是谁教你的。”

王疏月没有睁眼,抬手挽了挽耳边的碎发。唇角露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耳濡目染,在您身边这么多年,再笨,也学会了。您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朕只是没想到,你竟会这样去教他。”

“这也是您教他的,他是个很善良,很温暖的好孩子,若是成妃还在,他会比如今,还要开心些。”

“朕倒是蛮庆幸,把他交给你的。”

“我……我啊,没怎么教他,我就希望自己不要辜负成妃,护好他,让他做个自在的孩子。其实,不管我有没有自己的骨肉,他都是最心疼的孩子。”

皇帝叹笑了一声。

“嗯,你虽然什么都没说吧,但朕差不多懂了。”

“什么。”

“你不是皇额娘,恒卓,也不是朕。”

王疏月耳框有些发热,这一句话,她等了好久了。

可是,当它真的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时,她又替这个男人难受。

“朕和皇额娘,也不该处成现在这样。”

王疏月握住他的一根手指:“主子,人活一世都有些遗憾,我的母亲走了,父亲也很难得见。我这个做女儿的,早已不能再为他们做什么了,但您比我要好,生,养您的人都还在。政务之余,但凡您有心,就一定有力,为她们做些什么。”

皇帝静静地听她说完这句话。

“朕没有心。”

“您有,您给我的,就不少了。”

“疏月……”

她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伸出手去他脸上胡乱遮挡。

“你这爪子胡抓什么。”

“捂您嘴啊,您的孩子困了,孩子她额娘……也要睡了。”

皇帝看捏住她的手腕。一时不忍又笑出了声。

“那孩子他阿玛呢。”

“孩子他阿玛…孩子他阿玛是百姓的,就……接着熬吧……。”

有孕之后,她是真的嗜睡。这会儿话也是越说越迷糊,不多时就压着皇帝的手掌睡熟了。

皇帝也不再说话,索性将那只手舍给她,自己靠回椅背,从新捡起了将才那本《地震志》。

天幕上,月出寒空。

因她惧冷而提早添来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她睡着了的脸被炭熏得红扑扑的。皇帝看完最后一个字,她也还没有醒来。

大阿哥端着一盏茶,蹑手蹑脚地从明间走进来,放在皇帝的手边,又朝着皇帝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又才踩着轻步子,去明间找梁安去了。

皇帝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很淡的六安茶。和他从前爱喝的敬亭绿雪全然不一样,皇帝低头想了一会儿,却没有想起,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把茶喝淡的。

正想着,明间的门槛上突然“噼啪”响了一声,像是什么人摔了一跤。

接着便传来梁安的声音:“大阿哥,哎哟,您仔细磕……”

“嘘……别吵着和娘娘,嘶……”

人声虽然压得小,还是没能忍住口中吃痛的声音。

皇帝顺着声音,偏头明间那边看去。恒卓佝偻的影子投在地上,似正要撩裤腿儿来查看。

皇帝掐着书壳,犹豫了一阵,终于是问出声来。

“恒卓,摔哪儿了?”

门前的孩子显然被这一问给问愣了。

他长到这么大,皇帝对他喝斥不少,但何曾这样问过他。

想着,他忙在地罩前回道:“回……皇阿玛,儿臣没……事。”

“哦……。”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自在,哦完这一声,竟伸手抓了抓耳。

忽听见身旁的人笑了一声。

皇帝一怔,忙把平时那张寡脸重新挂起来。

“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不过都听见了。”

她抬眼望着他笑。

皇帝被她这副笑容整得没了脾气,顺手拿册子挡了脸。

“你想笑就笑吧。”

王疏月掰下他挡着脸上的书。

“终于像个爹了……”

***

十二月初。京郊附近下了一场大雪。因为地震而倒塌的房屋还来不及修复,又遭大寒,从直隶到三河一带受灾极其严重。那时的文人笃信“天人感应”的一套说辞,皇帝登基的第四年,先是地震,又是寒灾,钦天监抓破了脑袋为皇帝想说辞,却快不过宗亲和八旗旗主的口舌。

十二月底,地震后蔓延的时疫之症,因为大雪的缘故,暂时被按压了下楼来。

皇帝下旨:“发内帑银十万两,酌情发放。”帑银就是大内国库中的银子,动用国库储备,皇帝对地方上赈灾事项下了狠心。八旗大族虽大多不肯出钱,但是不敢在皇帝面前臊脸,皇帝都掏了,他们能有什么说辞,不情愿也得掏拿。

然而,背地里却由此传出了些难听的声音。

这日,皇后正抱着大阿哥在御花园的浮碧亭上看鱼。

到了冬季,连鱼都是懒懒的,撒上食子儿都懒怠动弹。对面静静的水面儿上突然落下一个清瘦的影子,皇后抬起头,却见孙淼领着南府的陈小楼走过来。

“陈小楼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拉起襁褓,将大阿哥搂入怀中。“今日本宫没有传戏,你进宫来做什么。”

陈小楼道:“昨日在醇亲王府唱过堂会,其间一出新打的戏。福晋觉得好,送进宫里,太后娘娘看了戏文,也觉得有意思,传我伺候了一场。她老人家想着,这是出好戏,娘娘也该听听。”

大阿哥不知是认生还是怕冷,此时竟在皇后怀中哭闹起来。

皇后忙命奶娘来将他抱下去哄着。

“你也是大胆了,本宫不传召,竟也敢私来。”

陈小楼笑了笑,屈膝跪下,朝着皇后拜了拜,“陈小楼又做不得外庙(这个指京城戏班的一个联合组织)的戏首,名声,前途都是宫里主子们赏赐的。您乐的时候,小楼来凑您的乐,您苦的时候,小楼也要体贴主子的心意。”

紫禁城外的风流姿态入眼,竟令她有些惶恐。

皇后退了一步。

“说吧。什么戏。”

“戏文简单,说天降异象,主……翊坤宫的新贵主子不吉。”

皇后一怔。

“什么意思。”

“就是小楼所说的,字面儿上的意思。娘娘,如今直隶一带都传遍了,那位汉人出身的娘娘,刚封了皇贵妃,直隶就遭此大劫,接着又逢雪灾难,可不是天人感应,应在那位娘娘身上了吗?”

“你说这话是要割舌头的!应在她身上,就是应在皇上身上,这是大不敬的话,你竟然还敢鹦鹉学舌,学到本宫的耳中!”

面前的男子,伏下身去,那清瘦的肩膀哪怕遮在厚重的毡斗篷里,也能被勒出风流的线条来。他腰榻得低,姿态卑微,声音却毫无惧意。

“我也是想着娘娘的处境,才说这些跟您听,娘娘若为此,让南府处置了我,那小楼,也就没心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