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福祸相依”,其实甜和苦也是并生的。
要和皇帝这个人在人世间相伴一场,“辛苦”是必历的劫。但他的“给予”却如同海上潮一般丰厚,不单单给了她一个归宿之所,也给予她在人世间顺心而活,自由行走地底气和勇气。
诚然他在感情上至今仍然是嘴贱舌毒的人。可古来帝王,再多情,再温柔,最多也是将女人当作红香软玉来疼惜,哪一个如他这样真正信奈过女人们的原则缓和底线,尊重过女人们人生和自由。王疏月看着他佝在自己面前,认真涂药的模样,实有些动容。
“嘶……”
她本来想得有些深,却又被钻心的疼痛给拽了神。
皇帝听着她牙齿缝里这一声,赶忙移开手,整个人都差点弹起来。
“朕……那个……张得通!把周明传进来!”
她忙挡下道:“不用,哪里就能一点都不疼。”
说着,她抿了抿唇,勉强缓和下面色:“要不,的您跟我说点什么吧,听着您说话就没那么疼。”
皇帝迟疑着坐下来。重新托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
“想听朕说什么。”
“说您小的时候的事吧,您说一件,我也说一件,要好玩的。”
虽说说什么都好,可真的要皇帝说些什么不那么正经的话,却实在很难。
他抓了抓脑袋,想讲个什么好玩的事,半晌,愣是一件都没有想出来。
“朕不是你,朕小的时候,日日读书,习骑射。玩什么?”
王疏月笑了。
“我不信您就那么乖,就没在什么地方淘气过,没摔过。”
“呵,王疏月,你在跟朕胡说些什么!”
“好好……那……您说说您之前出宫去永定河的事吧。”
这到比逼着他讲笑话好得多。
皇帝咳了一声,一面涂药,一面正经地跟王疏月讲起“永定河”治理之史,进而不知不觉地讲起他的少年时代,甚至谈及贺临和恭亲王,醇亲王这些人。说来也怪,自从登基以后,这些人早就成了他在前朝后宫的禁忌,人们一直把他当成先帝后代们的活阎王,坐在金銮殿上,随时催要那些人的命。
以集权的方式来推行政策,这是皇帝的为君之道。其间清除先帝子嗣的党羽,权衡满蒙汉三族势力,裁撤议政王会议,难免要收攫宗亲们的权力和利益。皇帝逼着自己独木桥上走,越走越窄,越走越骨肉疏离,却也越走越孤勇。
后来就连他自己也把自己的当成了兄弟们的阎王爷。
可是,对于贺临,对于太子,过去,他未必没有维护的意愿,未必不想要“与子同袍”“举杯把盏”“同仇敌忾”的情分。
“朕这一回去看了的永定河的故道。那条离京近,自卢沟桥一带,经看丹村、南苑到马驹桥。”
他起了这么一个一本正的头。说着,又觉得意思太严肃,自垂头自笑了笑,转而道:
“顺宁二十年的春天,同醇亲王一道视察河工的时候走过一次,那年春很晚,过了二月,河里都还有冰渣滓,朕那会儿十几岁,程英那个人还在工部上当差,朕跟着他一道趟倒河里去看堤岸工程,你刚才不是问朕摔没摔过吗?这块疤……”
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撩开半截子裤腿,“就是在那儿被冰渣滓划的。”
王疏月低头看去,那处伤在脚踝处,她其实几年前就已经看见了,不过皇帝的身体,病史,都是禁忌,历代君王也深知这些东西的厉害,稍不留心就会成为暴露在有心之人眼前的软肋,所以,皇帝从不肯跟任何人提起。
这些年,就连太后都不知道,皇帝有这一处旧伤。
如今皇帝则像是想和王疏月有所共情一般,随性地提露给她看了。
王疏月抿了抿唇。
“当年该是很深的一道。”
“嗯。”
他说着放下了裤腿,“不过,也让朕避开了废太子之事。”
这件事,他虽然自顾自地在王疏月面前提出来,但实则很敏感。
王疏月听王授文讲过,顺宁二十二年夏,永定河发大水,河堤塌溃,泛滥的河水淹没道旁二十几处庄镇,人畜死伤不可计量,当时的工部,除程英外,贬的贬,下狱的下狱,几乎换了一轮。
后来,程英参奏太子贪污河工款项,至使永定河堤被修成了豆腐渣,太子因此被废,圈禁宗人府,太子一党,也就是从那时起,彻底没落沉沦。
在大多数人心中,当年之事应该是皇帝设的局,他应该早就知道河堤工程是一块豆腐渣,所以故意借伤避事,才没有被当作废太子一党被先帝爷追责,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话,说他明知河堤工程经不起洪流,定会塌溃,但为扳倒太子一党,前期刻意替太子遮掩,以至于二十二年那场洪水夺了数万人的性命。
只有王授文不信。
他对王疏月说过,皇帝虽不近人情,却一定有君子的担当和行仪。
可是信也只是他一个人信而已。
所以,皇帝本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文武百官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他的脾性,品德,不过是用来解释时代和历史的理由。
根本没有人知道,少年时代的皇帝如何规劝太子,反被当成有异心而深受打压,也没有人知道,二十二年的那一场水患的惨像,成了他的一团心结,以至于每年春夏之交,他都要亲下河堤巡视,上石景山祭河神,晾经台观流。
说起来他这个人活得,真的有点跳脱于世俗的人情。他的生活,他的亲情,爱情,以及他对江山社稷,对政治人文的情怀,都是世人看不见的。以至于后来,他自己也活得不那么在乎自己的七情六欲,越来越淡漠狠绝。
最后,就连自己都信了自己杀人不眨眼的邪。
好在王疏月嫁给了他,贴肤贴肉地走近了他的生活。才让他渐渐有了改变。
这种改变是从内至外,潜移默化的。皇帝虽不自知,却逐渐应了何庆那句话——有了和主儿以后,咱们万岁爷变得像个人了。
也是,如果没有王疏月,恒卓和皇帝,也许会走上他和先帝爷的老路,而皇帝与整个满清宗亲,免不了一场赶尽杀绝地杀戮。
皇帝虽不会承认,但身而为人,他未必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寡人”。
皇帝一面说,一面涂完了王疏月的最后一只手指。
放下药膏盒子,索性将一双腿都曲放起。
“放上来晾会儿,不然蹭一蹭就掉了。”
王疏月伸开手指,覆到他的双膝上,病中很久不曾有过实质上的肌肤之亲,如今这样的亲昵却有着一种平实的人情味。她静静望着墙上的两个人影,细软的透窗风撕出影子的毛边儿,看起来毛茸茸的,十分柔和。
“你在想什么。”
“在想一些不该奴才想的东西,不敢说。”
“说吧,朕也说了一些不该跟你说的东西。”
王疏月抬起头:“我在想,说到担虚名,您比我担得要多很多。”
她说这句话,并没有指望眼前的这个男吐露什么,毕竟她太了解他。然而皇帝却在这一句话的尾音之中沉默下来。
烛光映着窗。
两人皆身着素静单薄的寝衣,相对而坐。
没有放冰的内室,微微有些憋闷。二人的影子映在黄纸遮糊的窗上,窗外的月光倾覆而上,又与之蒙了一蹭淡淡的光雾。人影相对,像极了寻常巷弄,千家万户之中的场景。
“主子是个很好的人。”王疏月轻轻开了口。
皇帝不自觉地上扬起唇角。
“你说什么。”
“您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很好的人。”
皇帝没有说话,却抑制不住心里的欢愉,他低头来掩饰笑容,却还是全部落进了王疏月的眼中。她弯腰去看他,又道:“明年这个时候,您去永定河也带上我吧。”
“没有这个道理,朕去巡视河工,带上你像什么。”
王疏月笑弯了眼:“清清素素地穿一身,就跟宫女一样。您知道自卢沟桥一带,经看丹村、南苑到马驹桥的那一条旧河道,我却知道西汉前的那一条,自衙门口东流,经田村、紫竹院,由德胜门附近入城内诸“海”,再转向东南,经正阳门、鲜鱼口、红桥、龙潭湖流出城外。”
她声音温和平宁,目光也柔静无波。
“那已是千百年前的故道了,那个时候,汉人的祖先还把它叫作“?水”,也有个诨名叫“无定河”。旧河道上也是连年泛滥,地志上常写其流域之内民不聊生。但后来,经过刘靖治水,到百姓插柳,再到先帝爷和您修永定河堤,封河神,建龙庙,永定河几经迁道,几经治理,才有了如今的模样。我很想带您去看看那条故道。”
“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想跟朕说什么。”
“人祸,天灾皆难避免,可最后又皆戏于您一身,主子,无论是对兄弟,对百姓,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修饰一分言辞,直白的地告诉他,他这个皇帝,做得不差。
这可真比那些文邹邹的颂德诗上的文字来得坦诚。
他索性不想再绷了,仰面笑出声来。
“你啊……懂什么。”
虽是这么说,但他承认这份“理解”的珍贵。也在无形之中,被这份毫无攻击性的理解治愈了旧年的陈伤。
人行一世,难免会皮肉胫骨受伤,更难受免身不由己,追悔莫及的苦。
皇帝想起自己普仁寺中对着桑格嘉措发过的那一通愿。
他说:“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
有愿同流。
好在她也应了他的愿,如同无定的河,几经改道,终于被如今坚固的堤坝收纳在了同一条河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