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眼前撞入大片大片的海灯的时候,三人已经走到了东红台前。皇帝让张得通将大阿哥抱了下去。抬手理好马蹄袖口,压平胸口被大阿哥抓出褶皱之处。
浩荡的仪仗都停在了石阶下面。
猎猎山风,由上而下迎面而来,将殿宇间的碧树吹得沙沙作响,也将王疏月发髻吹乱了。
皇帝转过身的,伸手将她耳旁的碎发向后挽去。
“张得通,拿个篦子过来,替和妃篦一篦。”
张得通忙应话去了。
宫人上前来替王疏月理鬓,王疏月望向皇帝道:“容妾去梳洗一下吧。”
“不用,你平时就是整洁的人。心也稳当。如今只是头发乱了,算不上不敬。”
说完,牵起她的手道:“朕带你见桑格活佛。”
两个人并肩跨过“南无啊弥陀佛”的门额。桑格嘉措正在客殿中等待皇帝。
他穿着绛色僧衣,手上挂着一百零八颗的红玛瑙数珠。王疏月听皇帝说过。这位活佛已经是七十岁的高龄,但也不知是不是身中住着神灵尊者,他虽然满脸不满皱纹,却已经精神矍铄。面目平静慈悲。
皇帝与活佛相互见了礼。
桑格嘉措侧身向皇帝身后望去。
皇帝松开她的手,在她的腰上轻轻推了一把,示意她上前。平声提道:“行万福礼。”
王疏月应声上前与活佛见礼。
活佛抬头向皇帝道:“这位娘娘,不是皇上的正妻。”
这话让王疏月心里一阵惊悸。
皇帝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波澜。
“是,她是朕的和妃。”
桑格嘉措点点头,转面向王疏月看来:“娘娘不是满蒙之人吧。。”
王疏月怔了怔:“我佛如何知道。”
“娘娘,佛法讲渊流,每一个人都如同一条河(“渊流”这个概念不一定在清朝的时候就有,这是现代藏传佛教的理论。),皇上有皇上的来处和归处,娘娘有娘娘的来处和归处。”
不知道为何,王疏也没有全然听懂这句佛语,但是却隐隐觉得有些悲伤。
就好像和身旁这个人的缘分不够长久,无法至始至终,终有一日要各自入各自的海,从此不再相关一般。
她眼光闪烁,皇帝却低头从新握住了她的手。
“我佛所见,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
王疏月一怔,佛前发这种男女私情的小愿从来就不是帝王会做的事,然而他却发了,还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但也没有因此怯掉他通体一丝的气势。
桑格嘉措双手合十,手中的念珠顺着他行礼的动作哗哗作响。
“吾皇是有情人,自当为吾皇与娘娘祝祷。”
王疏月内心的悸动如同眼前朦胧跳动的白盏海灯。
在活佛的面前,纵然她有话想说,终究浅薄苍白。世上最灵智的人,直直观看她与帝王的关联,王疏月觉得,活佛虽有话不堪在皇帝面前言明,但她的气数,宿命,都已无处遁形。
唯一保护着她的就是那只温暖的有力的手,五根手手指坚定地扣着她的血脉,稳稳当当地把她护在了他身旁现实的领域之内。以免面前那纯粹神性的东西洞悉她脆弱,漂泊的命运。
“我佛,今日是朕带和妃与你私见。一言一行,皆不会记入实录。既如此,朕与你都不束礼。”
说着他走到蒲团旁,又随手挪了另外一个放到自己得身旁。
自个盘腿坐下,抬头对王疏月道,“坐。”
活佛应道:“《般若三百颂》(金刚经的藏文说法)昨夜与吾皇论至‘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句处。今日续论否。”
皇帝点头。继而侧面看向王疏月。
“你可以说话,不用哑着。有什么不知不解处,发言相问就是。纵朕有不解处,我佛定会为你开解。”
他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放开王疏月的手。
山风停息,云聚集。
山雨欲来,风满聚楼台。
堂中的海灯在透隙而过的风中摇曳,于人眼前变化灯阵。
皇帝与活佛相对而坐,论及的东西不单单是《金刚经》的经文,也牵连藏地的历史,黄教的传承,已经藏地与大清的经济,人员往来。其中交杂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藏文。皇帝发觉她有迷糊之处时,到也肯回过头,轻声翻译给王疏月听。
王疏月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一直靠在皇帝身边安静地听着,听到有所体悟之处,偶尔会心笑笑。
黄教的教义比汉传佛教更要出世,对内在本性的泯灭更加彻底,这不免让尚有真情的人绝望。好在此时她身边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人陪着她,迷时解困,累时倚靠。
经论持续至酉时。
黄昏卷天地,活佛才与皇帝和王疏月相辞。
活佛走后,皇帝没有立时起身。
王疏月静静地将头靠在皇帝肩膀上,外面在下雨,黄昏没有金阳,只有山麓下的一片乌红色云,反射着不知道从哪里透出来的光。
王疏月闭上眼睛,轻轻挽住了皇帝的胳膊。翡翠耳坠有一只都掉了,正勾着她耳后的碎发,摇摇欲坠地挂着。
也是奇。在这种佛门圣地,她反而没有在宫中那样端庄周正。
“你听累了?”
“嗯。太复杂了,但是有些听入了心,当时不觉得,现在却觉得,这些经论啊,是要用心力去消化的,一松懈下来,的确好累。”
皇帝没有动。由着她这样放肆地倚靠着他。抬手取下勾在她发上的耳坠,放到她手中。而后向洞开的殿门外看去。半山腰处视野开阔,外八庙其余的几座寺庙也尽收眼底。所谓移天缩地在君怀,从前登高远望时,总觉得欠缺一样,但如今的,身旁有了这块温软的血肉,终于功德圆满。
“听累了就靠着朕睡会儿。”
王疏月睁开眼睛:“皇上,您的肩膀真是硬,靠着不舒服。”
说着,她竟改了侧坐,将一双褪蜷缩在蒲团上,慢慢塌下腰,将头枕到了皇帝盘坐的腿上。而后又闭上了眼睛。
皇帝低头看向她。
掉了坠子,那细巧干净的耳洞就裸露了出来。
他已经见过她得胴体,甚至荒诞地窥探过她的私处,可这一枚细小的耳洞却又像是她身上新的一次裸露,引动心绪波澜。
想着,他便轻轻将她的脖子托起,挪动身子坐得离她近些。
王疏月别过腰身来,大有肆然大睡的态度。
脖子上的纯白色的龙华垂在皇帝的膝下,随风轻轻摇曳,也不知是不是风带入了外面潮气,她的头发上甚至凝着稀疏的水珠儿。皇帝的袍子蹭乱了她脸上的胭脂,嘴唇边晕开那一块嫣红,娇憨动人。
皇帝平声道:“王疏月,你不怕朕了。”
王疏月没有应声,手却悄悄捏住了他的衣摆,他今日穿了一身九龙金丝绣的袍子,那张牙舞爪的龙首就这么一下子被她捏进了手中。
“不怕了。”
皇帝笑了一声,抚摸着她露在龙华之外的脖颈。
“从前为何怕,如今又为何不怕。”
她闭着眼睛,柔软地笑了笑。
“从前是被皇帝关在翊坤宫的人,如今疏月与皇上,是愿意同流的人。”
风斜雨细,张得通的衣裳都被雨水濡透了。
但他在殿门外看到殿中场景,仍然不敢进去多话,退到廊下把何庆召了过来。
“让山下的人备好灯盏,今儿恐怕要走得迟些。”
王疏月后来是真的睡了过去。
究竟是如何下得山,如何上的车辇她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车辇已经快到避暑山庄了。她仍然枕在皇帝的腿上。皇帝手中在翻一本书。大阿哥坐在她身旁笑嘻嘻地望着她。
“和娘娘,您睡得像一只猫。”
皇帝闻话,伸手摸了摸大阿哥的头,又矮书看向王疏月。
“再睡会儿。还有半个时辰。”
她没有出声,当真又闭上了眼睛。
车外风声雨声不止,车内却点着温暖的灯,皇帝一手拿着书,一手抓过自己的披风罩在王疏月身上。她将身子蜷缩起来,睡得呼出了安稳的鼻息,当真像一只猫。
另外一边。
大阿哥从盘中取出了一块茯苓糕。刚要偷偷放入嘴中,但想起什么,看了看王疏月,又看了看皇帝,犹豫了很久,终于怯怯地向皇帝伸出手去。
“皇阿玛。”
“小声些。”
大阿哥齿缝了吸了一口气,当着把声音压成了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声。腰也跟着躬身下来,但那只销售
“皇阿玛,您吃呀。”
俗世里的声音和滋味,一下子绽在那咬下茯苓糕的口舌之中。
***
自从普仁寺回来,王疏月似乎真的不像以前那样畏惧皇帝。
因此皇帝觉得,就连房中事都变得更加自如起来。虽然皇帝还是那样的刻板和无趣,只习惯那一种呆呆的姿势,但王疏月不再那么被动,相反的,她愿意迎上皇帝,愿意用最柔嫩,最敏感的肉去紧紧的包裹他,纠缠他。愿意敞开自己,让他直抵疼痛和快感的最深处。
他们有了酣畅琳琳之感。
没回云雨之后,她喜欢干干净净地贴靠着皇帝,臀被皇帝的大腿托着,暖暖地抵在皇帝的小腹前,背脊靠在他的胸膛上,头埋在被中,一点一点匀平呼吸。
皇帝在平复下来之后,大多时候是沉默的。从背后搂着她的腰,偶尔会若有所思的地在她平坦地小腹上摩挲,良久才会传人进来伺候和清理。
在避暑山庄,皇帝所有的爱欲都给了王疏月。
顺嫔也好,皇后也好,都不曾分过他一丝的温热。
白日间他和王授文等人议政。
虽然人在承德,但六部往来的奏章文书不断。轻重缓急纷繁复杂,全然一个混沌的乾坤。倘若处置不完,王疏月就趴在他的书案旁等他。
她懂事,绝不逾越一眼。但凡是奏本文书上的字,都不会拿眼去看。
偶尔等得久了,靠在书案上睡着的时候也是有的,皇帝觉得,自从普仁寺回来,王疏月就特别喜欢在他身边睡觉。眯着眼睛,肩头轻轻起伏,那模样和大阿哥说得一样,就像一只猫儿。
九月中旬,圣驾启程往木兰围场。达尔罕亲王随行,太后,皇后,顺嫔亦一同前往。
王疏月的名字并不在随行的名单当中,但皇帝还是不避众目地把她带在身边。
“既要会见蒙古王公不便带着妾。到不如把妾留在热河呢。”
皇帝哂她:“朕身边缺个知心的奴才伺候。”
“张公公他们不好吗?”
皇帝的脑子里冒出的头一句话是:“他们好,但他们是太监。他们做不了你能做的事。”
但猛然又觉得,自己被王疏月的话带偏了,偏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了。且他无论如何也不准自己直接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梗了脖子。
“王疏月,哪那么多话,做你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