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坐在书案后面,托着下巴,望着那十二根簪子发笑。
怪道皇帝三更天就起来了,伺候的太监宫女并尚衣监跟着好一通折腾,连太医院都怕皇帝是夜里身子不舒爽,一早得过来问查上夜的人。结果他竟是为了这十二根簪子。
“主儿,您这么瞧了一个下午了。”
善儿拣起一只雕兰花纹的。
一面看一面又道:“也不是说……不好看,就是主儿才做了一身黛蓝的氅衣,我瞧着是用银线绣的兰花纹样,这花样到也配吧,就是……若能是点翠的就好了,那样衬着多好看。这又是白玉的……”
她一面说一面放下来,对王疏月道:“主儿,奴才想不明白,为什么万岁爷总喜欢赏主儿簪子。”
王疏月松开撑着下巴的手。
“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也拣起一根来,“你去拿镜子过来,我比比。”
善儿转身将放在屏风后面的铜镜挪了过来,放到她面前,又走到她身后替她试簪。
王疏月望着镜中,半侧着身子,温声续道:“我以前在长洲的时候,几乎不簪这些,后来回京,见京中的姑娘们簪着好看,才慢慢学着戴起来。”
善儿道:“为何呀。”
“那会儿有卧云的差事忙,再有银钱都是皇上公给的,总不好拿去办那些私物。偶尔能克扣下一些,我那会儿心野得很,到还想着去外面转转。”
梁安听她这样说,到是反应过来:“哦,那奴才就知道了,我们万岁爷啊,是想补偿主子,主子从前不能簪,今儿就让主子簪个够。”
善儿不以为然:“就白玉质的簪个够啊。跟棍儿似…”
“白玉质的不好吗?”
这一声下得梁安和善儿都打了个寒战。
善儿忙朝外跪下去连声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王疏月托着腮转过头,见皇帝带着何庆跨了进来。接着便要站起来,却又被皇帝一把压得坐了回去。
皇帝绕到她后面,朝善儿摊开手道:“来,给朕。”
善儿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里知道给什么,何庆在旁提醒道:“善姑娘,簪子,簪子。”
“哦……是。”
善儿忙把手里的簪子呈了上去。
皇帝接了过来,在王疏月的头上端了端,寻了一处地方,胡乱地插了,还一本正经地品着自个挑的位置。
何庆和梁安都听那簪柄儿下到发丝儿断扯的声音,再一看王疏月,也是咬着牙齿悄悄地在吸冷气儿。面面相觑后,都把眼睛别去了一边,着实看不下去。
“来,你转过来,朕看看。”
王疏月调整了一下呼吸,方起身转向他:“您先赦善儿起来吧。她一个小丫头,哪里懂您给妾挑东西的眼光。”
她这么一说皇帝到乐了。
“看在你们主儿的份上朕不责你,起来,给朕沏壶茶。”
梁安跟何庆也一道下去了。
皇帝仍是端着她的发间不松眼,王疏月不由地笑了:“您站着不累吗?您喜欢看啊,妾每日簪一枝给您瞧。”
皇帝这才低头道:“今年就这么遭了,明年吧,朕让内务府好好给你做个生辰。”
王疏月陪着他在贵妃榻上坐下。“不做也好,做了反而像在火堆上烤似的。从前在外面的时候,妾也不怎么做生辰,在长洲那会儿,有事做,做着做着就忘了自个长了一岁,后来回京……妾想想啊……也就去年,兄长回京来,说起那日是妾的生辰,妾央着他,带妾去前门的三庆园看戏。”
皇帝笑道:“你这过得比朕自在。”
王疏月伸手挪了个靠枕过来叠在他背后,好让他靠得舒服些。一面道:“您不容易,妾知道。”
说完,她顺手扶了一把头上的簪子。
不容易。
这话他听得是真多。尤其是在黄壳子的请安折子里,官员们会把“皇帝不容易”这么个意思翻着花样的表达出来。那些词写得很有水平,什么“早朝晏罢(这个词的意思是指上朝早,下朝晚,形容帝王勤政,出自《吕氏春秋》)”,都是有远老出处的。
但皇帝偶尔也想跟他们斗个真,既知道他不容易,还亏户部的亏户部,腐学政的腐学政。
想着,皇帝摁了摁眉心。
人心其实大多是散的,普天之下,好像永远只有当皇帝的一个人,一门心思地在发“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愿。其余的人,发得多半是冲着皇帝“升官发财”的愿。他不见得看不透,但到底意难平。
“皇上想什么呢。”
“在想你说朕不容易。”
王疏月抬头凝着他的眼睛,“您是不是觉得,这话逾越了。”
皇帝抬了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耳垂,与她相对而视,声莫名地有些倦意:“没有,你说得很真。”
说完,皇帝转了个话题。
“下个月,朕要去秋围,本来想带上你,不过前日周太医跟朕说你的身子……”
“妾身子早好了!”
他话还没说完,王疏月噌地站了起来,说话的时候脸都涨红了。
皇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吓了一跳,随即笑出了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来来来,王疏月,你给朕坐下,朕又没说不带你去,你慌个什么。”
他这么一说,王疏月也发觉自个失了态。
忙屈膝道:“妾失仪。”
皇帝无奈摇头。
王疏月这个人平时拎什么都拎得很清,好像只有提到这种外游的事,才会跟皇帝犯糊涂。但她毕竟聪明,立时又明白过来,抬眼轻声道:“妾糊涂,皇上秋围,定要受么蒙古诸部的朝谒,妾这个时候……是不该跟在皇上身边……”
她说着说着,神色黯淡下来。声音也越来越小。
皇帝望着她那渐渐暗下来的眼神,平声道:“王疏月,你想的那些事,有道理,但朕都没有考虑。”
说完,皇帝起身走近她:“朕是要权衡,但也不至于这样就要抹了你的兴致,你不是想跟着朕去看热河的外八寺吗?普仁寺才建成,朕也还没去看过。”
说着,他握了一把王疏月的手。
“只要你身子无碍,朕带你去看。”
王疏月兴致倒真被皇帝给激了起来。
“您要去热河?”
“对,朕要在普仁寺见桑格嘉措。”
王疏月道“听您说黄教的事,倒想起您从前写的《拣魔辩异录》。”(这本书历史上是雍正写的。以政治威力干涉禅宗内部纠纷,迫使被压制的派系所属各大禅寺,如杭州灵隐寺等必须改换门庭。禅宗至此奄奄一息。)
这是皇帝几年前撰写的,那时汉传佛教的禅宗各种流弊日炽,实际上已很难见到早期禅宗那种大破大立的气象。一些根本不了解禅宗内涵的人,让真正的禅师为之侧目,他们甚至就是以呵佛骂祖作为本事功夫,看起来和市井无赖没有什么两样,还有些学禅的人以教外别传为名而胡作非为,一时狂禅流荡,鱼龙混杂,禅宗的真精神几乎荡然无存。皇帝为亲自此撰写了《拣魔辩异录》,说白了也宗教上的政治控制。不想王疏也竟也知道。
“你还看过这一文。”
王疏月托腮道:“卧云里有一本抄本,是我在长洲云灵寺里抄来。”
皇帝笑了一声:“怎么,你还要跟朕辨禅理公案吗?”
王疏月含笑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敢。”
皇帝示意她坐下,这会儿心情放了闲,便以臂枕头靠下来。
“兴黄教是为了让藏蒙之地不易俗,收人心,规禅宗是为了聚文心。对于朕而言,佛理是没有限的,但是对朝廷而言,却还是有规限在的。你有这个兴趣,朕可以让桑格嘉措跟你讲一讲黄教的经理,你在卧云,多看得是净土,禅,曹洞的经论。汉人的精神壁垒高,又自负得很,很难真正正视黄教的妙处。不过,朕早年听桑格嘉措讲过经,他通满汉藏的三文,经他口说的东西,比你从书上看得要客观。”
这些话,皇帝是绝不可能跟成妃,或者淑嫔这些人说的。
但这一通说下来,他自己到有了一种分享的快感。不由自在地闭上了眼睛。
王疏月却一直没说话。
皇帝拍了一把她的手背
“怎么,哑巴了?”
“不是,在想怎么跟您谢个恩。”
“呵,朕赏你什么了。”
“赏了疏月眼界。比您赏妾的簪子好一百倍。”
这话皇帝真在意了。
他睁开眼坐直身子,正视她道:“你说实话,朕赏你的东西你喜欢不喜欢。”
王疏月垂眸笑开:“喜欢,只是您下回啊,就不要三更天的起早,妾昨儿没睡够,您今儿又议了一天的事。主子啊,早些歇吧。”
***
八月就这么过去了。木兰秋围如期至。
王疏月步入了人生的第十八个年头。一回顾,到觉得上天不算薄待她。
母亲死后的第一年,她有了一个欣赏,尊敬,也爱慕的男人。贺庞身在高位,同样被很多东西捆缚,但他也在极力地给王疏月自由。带她领略山河,甚至引着她去了解,他的丰厚的阅历和复杂的精神。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对一个女人好吧。
但这世上的事,总是不能十全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