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五月。天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内务府会稽司的司官立在长春宫的隔扇风门外。明间虚悬着竹帘,外面的蝉鸣声不绝于耳。皇后坐在纱底墨竹绣的地屏前,手中正翻着会稽司递进来的册子。那册子很厚,此时刚刚翻过去一半。
成妃与淑嫔陪坐在旁,皇后一直没有出声,她两也只能寂寂地坐着。
日头太大了,烘得人昏昏欲睡,成妃怀中的大阿哥已经撑不住脑袋,向后一栽,撞翻了茶案上一座玉屏。成妃与宫人们忙伸手去扶。
“诶哟喂。这……”
皇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大阿哥没磕着吧。”
“没有,没有,就是险些摔了娘娘的玉屏。”
皇后笑笑:“让乳母抱到次间去躺躺吧。这么大的日头,你大没必要把他抱来。”
成妃将大阿哥抱给乳母。轻声道:“妾不放心啊。”
皇后又翻过一页,轻描淡写,“还不放心什么,皇上都大好了。宫里没人再盯着大阿哥。”
也是,先头都以为皇帝短命,才送了先帝爷的病就要下诏办自己的大事。不论朝廷后宫,眼睛都看着成妃的这个皇长子,叫她心里好不慌。
如今皇上好了,再也听不见什么立储的响动,成妃却还是松不下来。
这会儿见皇后没有开解她的意思,再说便是找没趣儿,只得悻悻然应了声“是。”
外面孙淼打起竹帘子,引内务府的太监进来。“娘娘,这是内务府今年第一回供冰。
皇后没有抬头:“先取些,给大阿哥湃果子吃。”
成妃忙起来谢恩。
淑嫔望了一眼那盆中的冰道:“今年好像比去年送得晚了。我记得去年没到端午,咱们府里就用上官窖的冰了。宫里应该更早才是。”
皇后“嗯”了一声。
“今年内务府大事太多了,应付不过来也是有的。”
淑嫔道:“到是,先帝爷的大事好不容易忙过,这又承新事。”
皇后并没有应她。
看过最后一页才抬起头。合上册子递给孙淼。
“递出去吧,就说本宫看过了,他们很是尽心,样样都虑到了,本宫没什么要添删的。只有一样,翊坤宫从前是慧懿皇贵妃住的地方,她有些遗物,本宫记得还放在东配殿里。让他们规整出来,去问一问皇上的意思,看是送出宫去给嘉令长公主,还是怎么处置的好。”
说完,想起又添了一句:“再递给王氏看看,许她想得起添什么。”
孙淼应声接下,打帘出去了。
宫人这才来敬茶。淑嫔饮了一口,笑道:“吓煞人香(碧螺春成为贡茶之前,当地人取得名字)啊。”
“瞎说,先帝爷训其不雅,早给改了‘碧螺春’。”
淑嫔看着盏中茶烟:“娘娘如今惯‘清饮’(与调饮的奶茶相对应,清朝初年,皇室习惯喝奶茶,后改饮纯茶)了。”
皇后将手搭在茶案上,看了半个时辰的册子,人正乏。也没什么精神与二人闲谈。随意应她道:“皇上敬崇汉礼,从前不惯的和该一一改过来。”
成妃不忿道:“崇汉礼也罢了,我妾想不过的是,皇上实在太抬举王氏了。娘娘,周氏伺候皇上快八年了,如今怀了龙嗣,也不过在常在的位置上,王氏何德何能,不说她之前还许了……”
“成妃。”
皇后沉声。
成妃不敢在出声。低头吃茶。
她虽资历老,也生养了大阿哥,但自从有一年春天,不知怎么伤了脸,又因这事在皇帝面前哭过一场,遭了皇帝的厌,皇帝就再也没去看过她。成妃从此也惧怕皇帝,皇帝偶尔想起要看大阿哥,都只敢让太监抱着去。
帝妃情分就像断了一般。
她为人又懦弱,什么都不敢提。好在皇后还肯关照她,事事为她争一份,她的处境才不至于看不过去。是以这些年,皇后说的话,她都肯听。皇后在众人面前到很少损她的颜面,至多沉脸,教她收敛那份糊涂劲儿。
淑嫔原想引着成妃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这会儿见成妃偃旗。只得开口道:“娘娘,王氏……真的要封妃?”
皇后反问她道:“淑嫔容不下她吗?”
淑嫔脸色一红,忙道:
“妾岂敢。只是皇上把翊坤宫都赐了她……妾”
她把声音压低下去,说得颇有些落寞“意不那么平。”
皇后望了一眼东面丝萝缠丝花地罩,地罩前正在摆冰。外头水车拉转起来,引动了冰前的扇叶而,这夏日的闷啊,终于渐渐被消解下去了。
“天太热了,你们心里不稳当也难免。这会儿本宫这里用上冰了,是不是好些。”
淑嫔被皇后说得掉了脾气,起身道:“是,娘娘心胸开阔,妾惭愧。”
皇后摆手,示意她坐下来。
“本宫没说你们有过错,只是本宫看重皇上的心意,也希望你们同本宫一样看重。你将问本宫,王氏是不是要封妃。这事皇上还没有给明旨,王氏如今也还在南书房当值,尚说不准,只是内务府在议封号,既然翊坤宫已经定了给她,那至少会是嫔位。”
“是。”
皇后本想叫散的,但抬头见二人神情仍然落寞。不免叹了口气,开口又多说了几句。
“她是有功的人,其父是皇上近臣。到底和婉常在是不一样的。总之,一切等皇上的旨意下来,你们自然就知道了。日后还要在宫里处一辈子,你们放心,她若对你们有不善的地方,本宫会给你们做主。你们呢,把心撑开些,也别总记着她是个汉人,先帝爷那一朝,王家就抬旗了,淑嫔,她同你一样,也算是皇上家生的奴才。既是这样,就更不要再记着她从前许过谁,皇上忌讳,你们若不防,一下子说错话,是要掉脸面的。这样不好。”
正说着,宫人来报,说张得通来了。
皇后让传,又对着成妃道:“你们也陪本宫坐了半日了,散了吧。大阿哥……就让她在本宫这儿睡会儿,过会儿醒来,本宫打发人给你抱回储秀宫。”
成妃与淑嫔出去,恰好和张得通打了个照面。
张得通略站了站,堆着笑给二人请了安。
淑嫔和声道:“看张公公松了脸,就知道皇上大安了。”
张得通笑回道:“可不是,都是皇上齐天的洪福。几位主们大不必再悬心了。”
淑嫔道:“是,我们多糊涂呢,什么都做不了,就只晓得写经。”
张得通知道她想问什么,笑迎话道:“皇上昨儿看了,夸娘娘字好。”
淑嫔听了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成妃在,她也不敢把欢喜露得太过明显。
“公公去吧。皇后娘娘还等着您。”
“欸,两位娘娘好走。”
这边孙淼替张得通打起竹帘。
皇后刚净过手,正吃茶果。见他来,免了他行大礼。叫人包了一块酥赏他。
“过会儿拿下面吃去吧。”
“欸,奴才谢主子娘娘赏赐。”
说着,仔细地往袖里揣去。
皇后放下酥块,接帕擦手,随口道:“皇上真夸了淑嫔字好。”
张得通忙道:“娘娘可千万心疼奴才。”
皇后笑笑:“公公大会做人,不肖本宫心疼。说吧,皇上传什么话了。”
张得通道:“皇上今儿晚上要来陪娘娘用晚膳,让奴才过来说一声,请娘娘先备着。”
皇后应了句“知道了。”
今儿初十五嘛,每月这一日皇帝都会来,和皇后沉默地坐一晚,再躺一夜。例行公事一般。于是皇后面上没露什么意思。只吩咐道:“孙淼,跟厨子说,添一锅子金丝菊炖野鸡锅子。
张得通添道:“娘娘不用急,万岁爷怕要过了酉时才过得来。”
这话皇后到在意了,抬头道:“向来十五都散得早,怎会这么晚。”
“皇上病中累了好些折子没瞧。说今儿要瞧完了才过来。”
皇后“哦”了一声,“本宫晓得了,你去吧。”
***
南书房值房这边,此时却并不平静。
恭亲王,襄郡王,程英,王授文并内大臣马尔佳坐在值房内,恭亲王数着手腕上的翡翠佛珠,时不时地掏出鼻烟壶吸一口。老十二看着马尔佳在自己眼前走过,走过去,忍不住开口道:“马大人,您也坐会儿,横竖一会儿会议旨意出来。”
马尔佳是个炮仗脾气。
“从前哪有这个规矩?皇帝单独召见乌里台,让我们在这里侯旨。他乌里台什么身份啊。”
王授文道:“您老不是有寒症,腿不好。在这会儿还能坐会儿。怎么还赶着进去站规矩。”
“王老,您话不能这么讲……”
王授王忙向他压手:“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说着,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恭亲王,他数佛珠的手明显在抖。
不多时,王疏月并几个宫女走了进来。
父女虽相见,但二人都刻意把目光从对方身上回避过去了。
“王爷,几位大人。皇上给诸位赐茶。”
众人忙起来跪谢。
王疏月亲手端茶。
走到王授文面前的时候,屈膝多行了一个礼,而后垂眸,将茶盏稳稳地平递过来。
王授文见她今日穿了一海青色是满绣氅衣。发间簪着一只金镶玉的簪子。一见就是大内东西,皇帝赏的。方确晓内务府的消息是真的。
老十二等王疏月一行人退出去,方冲王授文拱了个手。
“早就该给王大人道个喜。”
王授文忙起来回礼:“不敢,都是皇上大恩。实在受之有愧啊。”
正说着,曾少阳又进来道:“皇上传王大人过去。”
“怎么只传王大人一人。”
“是,请各位王爷大人宽坐啊。”
马尔佳哎了一声,把手往茶案上一扫,不小心翻了茶碗。
滚茶险些烫了一旁恭亲王。但恭亲王只是侧过身去坐着,连吭都没有吭一声。手上的珠串却约数越快。
王授文跟着曾少阳走进南书房。皇帝正双手交握在一起撑在书案上,低头在想什么。乌里台站在皇帝对面。王授文往书架后扫了一眼,王疏月并不在里面伺候,看样子是被刻意打发出去了。
王授文正想着,皇帝却松开了手,人往倚背上一靠,“乌里台,朕想不明白啊。朕给你的旨意有那四个字——议罪论死。朕让你把他当囚犯,既是个囚犯,富察氏为何还能见到他。甚至还能替他在丰台和京城之间传递书信。”
“是,奴才有罪。奴才想着,他毕竟是皇子……”
皇帝冷道:“皇子?贼心不死。”
说完,抬头见向王授文王授文已经进来。
“你来的正好。”
他一面说,一面抄起御案上一张纸给他。
“朕亲自拟了份旨,你看看。”
“是。”
王授文接过那张纸扫了一遍,看到最后指关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皇上是要给十一爷上拶刑。”
皇帝端详着案上那方端砚,半晌才抬眼应他。
“狠了点?”
“不,臣不敢这样想,皇上是保十一爷。”
皇帝真的很满意王授文这一点,再不好听的话到他嘴里都能变一个味道。
“嗯。”
皇帝指着他手上的那张纸:“你把这片子拿出去,给恭亲王和马尔佳传话,说朕听一听他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