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宫闱静谧,漫天飞舞玉蝶。
雪花盘旋在眉间,不由得使兮雅眯住双眼,她垂下眼帘,恭敬地:“殿下,奴的手艺实在一般,若公主不嫌弃,那就献丑了。”
茜雪开心地拍起手,腕上的金环叮铃脆响,没有半点公主架子,倒像个十足的小孩。
“如此最好,也不用你动手,只管在边上看着就行,但凡我哪里做的不合适,知会一声。”
兮雅身为大宫女,早知公主喜好,这叠菜非同小可,必不会松口让自己来做,连忙点头。
“全凭殿下做主。”
一边的太监侍女已将小厨打扫干净,她跟着进去,地方不大,一应东西却是最齐全。
长金盆里放好切碎的新鲜麦芽,磨成白浆的糯米粉正在灶上慢慢熬着,底下是西凉国进贡的碳火,只见火光却无烟气,那是只有陛下才能用的贡品。
无处不显示着尊贵。
兮雅不由得紧张,虽然在宫中侍奉时间不短,还真没和十七公主单独打过交道,都说对方万千宠爱加身,后宫里得意第一人,想来必然娇纵,自此愈发小心。
高高在上的公主心里却只有那盘胶牙饧,拿起宫女递来的银勺,仔细搅拌,热气熏得她弯月般眉毛蹙起,其间全是止不住的失望。
“快来帮我瞧瞧,熬出来的汤汁总也不清亮,稀薄得一点儿也不粘口。”
兮雅笑着走到近前,若不是亲眼目睹,谁能相信金枝玉叶的公主,棠烨朝最尊贵女子如今穿着锦衣华服,和个平民女子似地在灶台边忙前忙后。
牡丹花般脸颊白皙透亮,比从天而降的白雪还要无瑕,两颊染粉,朱唇皓齿,眉间还藏着一颗若有似无的红痣,在艳红灶火下,那双如烟般眸子愈发显出娇媚动人。
公主真是好看,若说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她温顺地接过勺子,搅了几下就把小锅挪开,笑道:“殿下,这糯米浆熬好后要凉一些,等温热后才能放入麦芽接着熬,不可着急,否则做出来的不只颜色难看,也不好吃呐。”
茜雪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半天不得法,原来还有这一说,本来胶牙饧就属于民间小食,宫中这几年都是从外面买来,直接摆个样子交差,所以没人知道其中门道。
“幸而你来啦,看来今晚一定能弄好。”将小锅端下来,特意用嘴吹了吹,红唇嘟嘟得可爱,漂亮地将兮雅也看呆。
她连忙俯身,笑道:“殿下,不如放到外面雪里,很快就凉啦。”
茜雪点头,“还是你聪明。”
旁边的杏琳立刻把宝花鸟兽莲瓣纹鎏金碗端过来,将滚烫的汤汁倒入,放上碗盖,又小心挪出去。
雪下得慢了些,一点点融化在金色花纹间,落在笑盈盈公主的眸子里,兮雅觉得雪也变得甜了起来,仿佛会笑似地。
来回折腾两个时辰,已接近午夜,幸而做好的糖水清亮粘稠,被小心放到鎏金镶象牙食盒里,茜雪带上贴身侍女杏琳与春望,一起走出承香殿。
一行人缓缓朝不远处走去,兮雅与翠缕则转身回麒麟殿。
瞧着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翠缕早压不住内心好奇,“姐姐,公主大晚上去哪里——”
兮雅笑而不语。
宫里待得久的人都知道,十七公主自小有个习惯,适逢佳节便会拿上美食,来到兴庆殿外,至于为何事,做什么,也不是奴婢们能妄自猜度。
十七公主素来娇纵,其母娴才人得宠却封号不高,宫里的老人都说那是由于才人之前嫁过人,但公主生来美丽伶俐,深得先皇喜爱,甚至留下除非公主承认谋反,任何人不得处置的遗诏。
无异于免死金牌,何况又与陛下从小长大,地位越发不同,别的公主刚过及笄之年,不是嫁人就要和亲,唯十七公主一直留在宫中。
今夜去一趟禁地,又何足挂齿。
荒凉的兴庆殿,在一片烟火喧闹的除夕之夜比平日还要凄凉,仿若迷雾笼罩的漆黑魅影。
月光落在守卫的金色铁甲上,时不时流出点闪光,看上去愈发恐怖。
今夜负责的守卫长不在,新来小兵靠在雕花栏杆下打哈欠,“咱们后半夜也眯会儿吧,里面的人反正出不来,就那么一个,听说还是个文弱书生。”
另一个抖抖肩膀,瞧着停下的落雪,回:“是啊,这里是内宫,就算咱们都撤了,那人也出不来,主要怕有人进去……”
“进去?谁不要命到这里来。”那位笑得裂开嘴,黝黑脸上全是年轻的影子,显出一种独特的轻浮感,“难道里面那位还能有亲朋好友,谁敢啊,枢密院关进去的人。”
话音未落,便听到台阶下的动静。
脚步很轻,带着女子独有的温柔,让困倦的两个守卫提起精神。
新来的到底无知者无畏,性子又急,索性向前几步,呵斥道:“前方何人,可知此乃宫中禁地。”
杏琳微微一笑,迎上去,“我是承香殿里的人。”
夜太深,又刚下过雪,殿前的灯火暗幽幽得晃着,朦胧月色下也看不清模样,只能瞧见盈盈体态,腰肢轻摆。
新上任的守卫气盛,纵使心里早被一声娇软叫得慌了神,仍要装出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道:“宫中禁地,不得入内。”
杏琳不禁愣了下,承香殿里的人素来身份尊贵,她身为一等宫女,就算是去商讨国家命脉的政事厅也无人敢挡,何况一个小小的禁宫守卫,不肖想也知道是个生瓜蛋。
她也不恼,只怕公主在后面冻着,冷冷一笑,“呦,人常说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果真不假,这才几日没来,我就进不去啦。”
后面走出来的可是个会察言观色之人,一把将小兵推到旁边,服帖道:“见过杏琳姐姐,哎呦,您别气,那个刚来的不懂事,想必公主有什么吩咐——”话音刚落,余光瞧见后面站了位婷婷玉立的美人,还跟着两个侍女。
他不敢抬眼,单是那鹅黄色衣角在余光里翻转,也足以惊出浑身冷汗,才想起守卫长吩咐过适逢盛大节日,公主会亲自来兴庆殿。
守卫年轻,还以为是说笑,今天可是除夕,陛下在麒麟殿举办宴会,公主怎会来这荒芜之地。
如今不只见到真人,还冲撞了公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赎罪,小人罪该万死。”
茜雪挥挥手,没心情苛责对方,径直走进去。
只留侍女春望守在门口。
落雪覆盖残枝,殿内杂草丛生,月色与星光早已不在,杏琳小心翼翼地扶住公主,禁不住叹气。
她自小陪伴公主长大,年岁长一些,无人时对方还会叫声姐姐,关系极好。
茜雪听到身边人轻叹,笑着问:“你叹什么气啊?”
杏琳瞧瞧天空,暗压压似要倾塌,抿唇道:“公主,奴婢说句不该讲的话,虽说……陛下宠着公主,但兴庆殿毕竟属于皇家禁地,如今公主也大了,再不是小时候可以无所顾忌,总该分清轻重,不能总来。”
满脸愁云,言之忧切,惹得茜雪笑出声。
她紧紧拉住对方的手,亲昵地:“别的事都可以依姐姐,唯独这件不行,难道我堂堂一个公主连探望故人的权力都没有吗?无论他犯下如何罪行,就算罪孽深重,直接关进大理寺的死牢,我也照样能见。”
“可是——公主,苏供奉他……”
“他犯下滔天罪行,人人得而诛之,是吗?”茜雪摇摇头,露出满脸不屑,“既然如此,为何不定案,只把人无止尽地关起来,我看是根本没有坐实的证据,都说他谋害仙逝的太后娘娘,想想都不可思议。陛下的母亲薛贵妃我小时见过,当年最受父皇宠爱,苏供奉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子,如何能够谋害宠妃,更别提两人无冤无仇,他莫非得了失心疯?依我看,就是枢密院捣鬼。”
越说越气,脸颊涨得通红,可见确实惹着了,杏琳慌乱接话:“公主别气,是奴婢莽撞。”
茜雪眉间紧蹙,也觉得自己太激动,缓了缓语气,“姐姐,这不怪你,谁叫人人都怕那个枢密院,说起来这天下哪里像我棠家的天下,不如改姓段好啦。”
正所谓隔墙有耳,段这个字哪是随便能提,杏琳越发着急,差点伸手捂对方的嘴。
茜雪忍住后面的话,心里却依旧气不过,父皇在世时便由枢密院掌权,如今新皇登基,皇帝年轻,更是半点改变都没有。
直到望见高高的台阶,才转回思绪。
她接过杏琳手中食盒,捻起裙摆缓缓走上台阶,前方大门的朱漆已经凋落,破旧窗楞也看不到任何微光。
简直不像有活人存在的地方。
别说是个女子,就算跨刀骑马的男人也会心惊胆战。
她却满脸笑意,适才的烦躁之气烟消云散,莲步轻移,来到门前,取身上香帕子扫开灰尘,自己也顺势坐在边上。
“供奉大人,我今天做的是胶牙饧,甜丝丝的味道,你一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