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星期四,我们被叫去管控一场示威。
“不骗你,我特别好奇,想看看这种东西是怎么用的。”兰伯特看着人们在基辅的殖民联盟行政大楼周围安装飓风漏斗说。
行政大楼是一幢摩天大厦,位于闹市区一块一公顷土地的正中央。这块一公顷的土地是一片广场,除一件抽象雕塑外没有任何装饰。几名示威者占据了那件雕塑,广场的大部分面积也一样。基辅警察、防卫军士兵和匆忙搭建的金属屏障围绕摩天大厦转了一圈。
冲击摩天大厦的念头还没钻进示威者的脑袋,但今天时间还早。殖民联盟不想坐等无可避免的冲突,还有示威者与安保人员双方无可避免的伤亡,决定部署最新一代非致命性的抗议管控设备:飓风漏斗。有一台就安装在我这个小队的正前方。
“看着像个阿尔卑号。”鲍威尔看着它就位,开始向外和向上扩展。
“阿尔卑斯长号。”我说。我前半生是个音乐家。
“我不就是这么说的吗?”鲍威尔答道,然后转向沙尔西多,“你是这儿的武器狂。解释一下。”
沙尔西多指着上方蜿蜒伸向天空的长管——现在已经近两百英尺了。“空气从那上面吸进来,向下抽的过程中逐渐加速。风碰到弯曲处,得到额外的推力,然后从那头吹出去。”他朝示威者的方向挥挥手,“我们划定了周界距离,要是有谁胆敢越界,漏斗就吹出一阵小风,把他们撂倒在地。”
“想一想都好玩,”兰伯特说,“要是我们想做到真正的人群管控,这种东西的效率就低得可怕了。就好像我们在挑衅,问他们敢不敢越界。”
“效率本来就不是目的,”我说,“目的是传递信息。”
“什么信息?‘我们吸口气吹出来就能搞定你们的抗议活动?’”
“更像是‘我们都不需要开枪就能把你们的抗议变成无用功’。”
“我们最近似乎传递了很多信息,”兰伯特评论道,“我不确定我们传递的信息是不是他们收到的。”
“这次的信息是一阵足以吹倒房屋的狂风,”沙尔西多说,“他们会收到的。”
“我们不用担心会被吸进去,然后被吹向示威人群吧?”鲍威尔说,“那样可就很不妙了。”
沙尔西多又指向上方。“所以才从半空中吸气啊,”他说,“而且在咱们这一面还会减缓气流呢。”
“好吧。”鲍威尔说。
“不过……”
“什么?不过什么?”
“那东西运行的时候反正别靠太近。”
鲍威尔恶狠狠地瞪着沙尔西多:“你逗我玩是吧,是不是?”
“对,是的,我逗你玩呢。你说得对,它开动起来你站得越近越好。绝对不会有坏事发生的。”
“中尉,我忍不住要朝沙尔开枪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我说。我看着技术人员完成安装,大部分时候他们也只是看着,因为这东西和牵涉到殖民防卫军的绝大多数东西一样,设计目标就是尽量减少人类参与,人类永远是最有可能出故障的可移动组件。我们左右两侧,其他的飓风漏斗也在自我解压,技术人员同样在旁边待命。围绕大楼一共部署了二十四台。
等它们全部安装完毕,技术主管朝我点点头;我朝他点点头,取得了离我最近那三台漏斗的控制权。我将周界设置为三十米,在最靠近我们的示威者以外十米处。控制其他漏斗的另外七个防卫军小队发来信号,他们全都听我指挥,通知我他们已经上线,也设置好了三十米距离。我走到漏斗前,让示威者看清我。他们立刻开始辱骂,正中我的下怀。
“示威者请注意,”我说,我背后的漏斗放大了我的声音,响亮得任何人都不能假装没听见。我离这东西太近了,要不是我提前让脑伴暂时降低听力水平,多半会被震聋。“我是殖民防卫军中尉希瑟·李。一分钟后,我将在环绕这幢建筑物的三十米处划定周界。要是你们愿意主动配合,我们会表示非常感激。”
得到的回应完全不出我的预料。
“随便你们,”我退回漏斗背后。“降低听力水平。”我向队员下令。然后我转向基辅警方的指挥官,朝他点点头;他大声命令警员退回漏斗背后。他们带着金属屏障一起退了回来。人群欢声雷动,开始向前涌。我打开了漏斗。
漏斗的输出在三秒钟内从零变成了时速五十公里。人群感觉到了挑战,带着更大的决心向前涌来。又过了三秒钟,漏斗的输出变成了时速一百公里;又过了五秒钟,一百三十公里。除了时速一百三十公里的狂风,漏斗还发出了足以震破耳膜,为驱散人群而设定的恐怖怪声。我稍微调高了一点听力水平。
我听见一个非常低沉的E音。
我是不是忘了说这东西特别吵?沙尔西多在脑伴的小队频道里说。
尽管人群不愿放弃,但还是被推得步步后退。有些人朝漏斗扔瓶子或其他物品,惊讶地看到扔出去的东西改变方向原路返回。显然你不需要懂基本物理原理也可以游行示威。
等最后几名示威者也被推到三十米周界外,漏斗将输出降低到时速三十公里,低沉的E音随之消失。人群在小声叫大声骂,愤怒不已。基辅警方不再有用武之地,列队走进行政大楼,他们将爬上屋顶,从空中离开。
事情就这么继续下去。接下来的一小时,偶尔有一两个示威者想看看能不能在漏斗把他们推回去之前突破封锁线。答案是否定的。
“说起来,看着还挺好玩的。”兰伯特说,最后一名示威者被吹回广场上。他说话的声音通过脑伴信号增强,在我耳畔响起。
“别那么确定。”鲍威尔指着广场地面上的一抹红说,示威者的头部与混凝土发生了亲密接触。
“呃,那部分我就免了,”兰伯特说,“其余的应该挺好玩。”
“喂,头儿,”沙尔西多说,指着周界外的人群,“有动静了。”
我向外望去。远处的人群依次分开,一辆车缓缓驶向前排。我通过脑伴认出那是一辆本地制造的重型卡车,但去掉了通常被这种车头拉着的拖车。它离前排越来越近,人群开始吟唱和叫喊。
“警察为什么没有在后面拦住那鬼东西?”兰伯特问。
“我们打发他们回家了。”我说。
“我们打发这周围的警察回家了,”兰伯特说,“真是难以置信,难道基辅警察就全都不当班了吗?”
“沙尔?”我说,“这些东西能拦住那辆车吗?”
“漏斗?”
“对。”
“中尉,这些小可爱能吹出时速三百公里的狂风,”沙尔西多说,“不但能拦住卡车,还能把它抓起来扔出去。”
“扔回人群里。”兰伯特加上一句。
“没错,”沙尔西多赞同道,“另外,这一片人群也会被吹到天上,连同没固定住的所有东西,甚至包括那玩意。”他指着广场上的雕塑说,“要是马力全开,我不敢保证那玩意还会待在原处。”
“所以这些东西终究不是什么好主意。”兰伯特说。
卡车挡在人群的最前面,车灯开始闪烁,像是在威胁我们。人群欢呼。
“按照这个块头,假如没改装过,用的应该是标准电子引擎。”沙尔西多说。他调出了我看过的制造商资料,“它需要几秒钟加速到冲撞速度。”
卡车司机拉响汽笛,声音响亮得不亚于漏斗。
“这就有意思了。”兰伯特说。
司机把油门踩到底,车轮吱吱嘎嘎摩擦地面。
“鲍威尔。”我说,同时发送命令。
卡车前部爆发出一团火球,鲍威尔的火箭弹击中引擎并爆炸,打烂了电池阵列,炸得引擎盖向外隆起。车轮在抓牢地面前就被夺去动力,车身向前微微一颤,然后就停下了,一共只开出来几米。司机跳出驾驶室,拔腿就跑,他是觉得今天玩够了的诸多示威者之一。
还有几个人依然站在卡车附近,不确定接下来该如何是好。鲍威尔又朝卡车发射了一枚火箭弹,这次瞄准空无一人的驾驶室。驾驶室像著名的罗马焰火筒似的喷出烈焰,更多的示威者觉得现在该回家了。
“谢谢,鲍威尔。”我说。
“你这命令也下得太晚了。”她说,紧抱着MP步枪。
“这些东西算不上长期解决方案,对吧?”兰伯特问。他朝五层楼以下的飓风漏斗摆摆头。我们四个人在会议室里,这个房间改造成了被召来执行安保任务的防卫军人员的休息区。
“现在是本地的午夜,外面的人群哪儿都不肯去,”鲍威尔说,“我看漏斗要在这儿当一段时间的装饰了。”
“在这幢楼里工作的殖民联盟人员想上班就困难了。”
“说不定他们全都在家工作。”沙尔西多说。
兰伯特扭头望着人群:“嗯,换了我一定会。”
“我们还要在这儿待多久?”鲍威尔问我。
“技术人员正在训练基辅警方操作这些东西,”我说,“所以再待两天吧。”
“然后呢?去下一颗星球镇压另一场抗议,轰平另一幢大楼?”
“你想轰平京都星那幢楼来着。”兰伯特提醒鲍威尔。
“我没说我不想,”鲍威尔转向兰伯特,“我也不介意再给今天那辆卡车一火箭弹。否则我很可能不是受伤就是丢掉性命。所以,没问题。”她又转向我,“但我入伍不是为了做这种事。”
“严格地说,你入伍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沙尔西多说,“我们没人知道。我们只知道我们会离开地球。”
“沙尔愿意演律师戏都随便他,但你明白我的意思,中尉。”鲍威尔说。
“伊尔斯说得对,”兰伯特说,“我们一连执行了三个任务,都是压制反叛殖民联盟的普通人。”
“这种任务从来都是工作的一部分,”我说,“你们三个上船前,我和图宾根号被召唤去镇压中国星的一场起义。那儿有些人动了和地球结盟的念头。”
“他们告诉地球了吗?”沙尔西多问。
“应该没有,”我说,然后指着窗外的抗议人员说,“我的重点在于,这就是我们的任务。至少有一部分是。”
“好吧,但一连三个。”兰伯特说。
“怎么了?”
“根据你的经验,这种事发生过吗?哪怕一次?”
“没有。”
“你在殖民防卫军多久了?六年?”
“七年,”我说,“零三个月。”
“所以你也在算时间。”鲍威尔说。
“不算的话就会忘记自己是谁,”我望向兰伯特,“好吧,对,确实不寻常。”
“难道你不觉得烦吗?”兰伯特问,“等一等——我说得不对。我是想说,你难道不觉得事情有点麻烦了吗?因为咱们的伊尔斯,脑子里只有‘谁他妈在乎’的女王,也开始觉得咱们的行动令人厌倦了,这似乎会是个问题。”
“我没说我厌倦了,”鲍威尔说,“我只说我入伍不是为了这个。”
“在你的大脑里,两者是有区别的。”兰伯特说。
“对,有区别,”鲍威尔说,“我没有厌倦这些事。我睡着了也能一二三操练起来,但我不认为这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把企图杀死我们的外星人炸个稀巴烂。”
“愿他们安息。”沙尔西多说。
“我们现在搞的这些名堂,我是说,谁他妈在乎啊?”鲍威尔说。她朝窗外挥挥手,“这些人在抗议。那又怎样?让他们抗议好了。他们想和殖民联盟断交,让他们断交好了。”
“等其他种族来把他们连根拔起,你的工作就会变得更加艰难。”我忍不住指出。
“不,不会的,因为他们已经不是殖民联盟的成员了。让他们去死。”
“不知道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向你保证,以一种很扭曲的方式——我钦佩你一以贯之的缺乏道德感。”兰伯特说。
“才不是缺乏道德呢,”鲍威尔说,“假如他们是殖民联盟的成员,我一定会保护他们,那是我的工作。假如他们愿意走自己的独木桥,好的。我不觉得我有职责阻止他们,但同时我也不会阻止外星人把他们铲进马桶。”
“也许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沙尔西多说,“一颗星球成功独立,然后被外星人打得屁滚尿流。其他人看见了肯定会乖乖的。”
“但这就是问题了,对吧?”兰伯特说,“不仅仅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不仅仅是一颗星球,而是许多星球同时出事。”
“都怪那帮人,”沙尔西多说,“那个组织。平衡者。跳出来倾倒了一堆数据。”
“这话怎么说?”鲍威尔问。
“呃,符合逻辑呗。这么多星球上的人全都忽然闹了起来。”
“他们不是忽然闹起来的,”兰伯特说,“京都星的反叛活动酝酿了很久。还有中尉刚才用来证明观点说的什么一年前镇压了一场叛乱,在……哪儿来着?”
“中国星。”我说。
“谢谢。也许那个什么平衡者推动了大家采取行动,但它的活动基础早就存在了好些年。”
“那么殖民联盟在好些年以前就该作好准备的,”鲍威尔说,她对这场讨论已经感到厌倦了,“但它没有,结果我们和图宾根号上的每一个人都只能坐着交通艇,在愚蠢的内部危机之间跑来跑去。愚蠢,而且浪费。”
“不,它符合逻辑。”兰伯特说。
“你这么觉得?说来听听。”
“我们对这个地方没有感情,我们对京都星没有留恋之情,我们对富兰克林星也没有留恋之情。我们对任何一颗殖民星球都没有留恋之情,因为我们来自地球。对我们来说,假如有必要,冲进来大开杀戒也没什么困难的。”
“我们正在把事情移交给基辅警方。”沙尔西多说。
“对,在我们处理完最困难的部分之后。那是我们的工作。处理最困难的部分。”
“但你刚才说这不是长期解决方案,”沙尔西多挥手指着漏斗说,“这样的话,最困难的部分依然存在,也就是说我们——或者我们这种人——还会回来。”
“对,有意思吧,我记得两周前我也说过,这么做不触及根本原因,结果你们用‘谁在乎’和一首比萨歌让我闭嘴。”
“一首了不起的歌。”
“随你怎么说。”
“我只想说我们现在做的事情越来越像一大堆狗屁,”鲍威尔把话题拉了回去,“假如我们现在只能做这些,也行,那就这样好了,但我更愿意去打外星人。我觉得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她没说错。”沙尔西多对我说。
“对,她没错。”兰伯特附和道。
“我知道。”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