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野的大G让朋友开走了,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和桑虞坐去后排。
车身匀速向前,城市的繁华街景倒带似地后退。
桑虞盯向窗外,默不作声地坐了几分钟,兀自消化这一夜的桩桩件件。
一呼一吸间,偶尔会嗅到一股清淡微涩的果香。
逐渐镇定的桑虞有意吸了吸鼻子,觉察出这约莫是青柚味。
嗅觉的记忆往往深刻持久,一下子带人跌入回忆怪圈。
彼时夏末秋初,窗前少年,共桌望过的无垠天际线。
烦恼都是热烈单纯的。
桑虞不由耷拉视线,注意到身上的男士外套。
岑野这件衣服的面料特殊,不容易沾火锅味,自然散发着洗衣液的余香。
桑虞先前深陷在杂乱的心绪中,此时才注意到。
她拿下衣服还给他,再一次表示感谢,真诚地问:“我要好好谢谢你,你看哪天有空?”
出租车关了窗户,还算暖和,岑野接下了衣服,口吻稀松平常:“哪天都有。”
桑虞微讶,他工作这么随便吗?
不过她没多想,有的是人从事自由职业。
她纠结的是自己,她假期有限,巡演在即,明天开始就会忙成陀螺,团团打转了。
“那我选一个时间。”桑虞斟酌后说。
岑野套上外套,随口回了个“嗯”,摸出手机:“加个微信。”
桑虞一怔。
岑野找出微信添加好友的二维码,眼皮轻抬:“不然你怎样感谢我?”
“又指望在南城一千万常住人口中,好巧不巧,在街上撞个正着吗?”
桑虞哑口无言,是她一整晚脑子不清醒,打算请客,却连最重要的联系方式都忽略了。
她赶快拿出手机,扫了他的二维码。
岑野的网名一看就是他,拼音“cen”。
头像是一只小猫,懒洋洋地四脚朝天,躺在窗前晒太阳,脑袋瓜又扭向正面,蓝色眼瞳直视镜头。
瞧见这样的头像,桑虞不可控制地愣了一下,甚至有瞬间的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加错人了。
可一瞅网名,又和岑野对得上。
她不着痕迹地歪过头,瞥了眼身侧的男人。
他容貌冷酷而具有攻击性,时常衣着一身匹配锋芒气质的黑,生人勿近的调调,完全没想到他会用这么软萌的头像。
桑虞打小对猫猫狗狗有兴趣,读书时会抽空去喂学校里的流浪猫,自己不方便养,但在网上关注过不少宠物博主。
眼下,她忍不住点开了岑野的头像,放大细看。
是一只蓝双布偶,品相优秀,标准枫叶正开脸,皮毛蓬松柔顺,自带一圈大围脖,一看就相当好摸。
桑虞津津有味地云赏猫,上方响起男人不咸不淡的询问:“好看?”
偷偷欣赏的桑虞本能一慌,登时乱戳返回键,企图遮掩。
“嗯,好可爱。”她退回主界面,无意识地挺直脊梁,和犯了错的孩童有得一拼。
岑野晦暗不明了大半路的双眸亮了星点:“改天带你去看。”
桑虞茫然,没反应过来去看什么,手中的机器嗡嗡作响。
是晏以柔的来电。
她按下接听键,听闻对面急不可耐地嚷嚷:“阿虞,你还好吧?现在在哪里啊?我有认识的人在火锅店上班,她和我讲了后面发生的意外,把我的腿都吓软了,那个杀千刀的畜生,我好想飞过去,让他割以永治。”
晏以柔脾气暴躁,较为激动,桑虞差不多冷静了,淡然地回:“没事了,那人恶有恶报,被拘留了,我才从派出所出来,打车回家了。”
“你一个人吗?我来找你。”晏以柔急问。
“不用。”桑虞实话实讲,“我和岑野一路。”
晏以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不是一个人我就放心了。”
桑虞眼尾扫过了岑野,她不提,她都没有意识到。
虽然他们学生时代的关系只比陌生人近一小步,重逢之后不过寥寥数面,但和他待在一块儿,莫名其妙地心安。
许是他身上的柚香十年如一日的青涩纯净,叫她想到年少灿烂仲夏的同时,还想到瞬息万变的复杂社会,仍有一丝纯粹执着。
“对了,我先前去结我们那桌的账时,发现岑野结过了。”晏以柔说,“说好我请的,你有他微信吧?我等会儿把钱转给你,你转给他哈。”
桑虞又看向了岑野,应下“好的”。
晏以柔越想那场意外越窝火,孜孜不倦地问候李高。
桑虞耐心地听了半段,唯恐她会骂到月落星沉,打断道:“大宝怎么样了?”
“没事,就是吃坏了肚子,养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晏以柔终于换了话题,“哎呀,这一天天闹心的,给你说件开心事儿,我三面成功的是新风出版社。”
听见公司的后缀是出版社,桑虞毫不意外,晏以柔大学读的是汉语言文学,有过三年的编辑工作经历。
但这个新风……
“这不是西沉长期合作的那个出版社吗?”桑虞言语里带有不自觉的欢喜。
旁侧闲来无事,低头划拉朋友圈的岑野稍稍掀起了眼,透过前排的后视镜,看了下她。
“是啊。”晏以柔兴奋地说,“你这个西沉的小迷妹是不是超级心动?嘿嘿,我当初看他们家出招聘公告时,就想着必须要为我的阿虞应聘上。”
新风出版社在业内数一数二,工资福利肯定不会差,桑虞为她高兴。
晏以柔信誓旦旦地保证:“我现在打入出版社内部了,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拿到西沉的签名。”
西沉为人低调神秘,出道多年,没有参加过一场活动,举办过一次签售会,外界除了清楚他的性别以外,一无所知。
读者们唯一能够拿到他亲笔签名的机会,就是新书发售。
但他的书实在是火爆,签名数量太少,时常是一经开售,两三秒就抢光了签名版。
桑虞比不上其他人的手速,买齐了九本,一次都没抢到过。
“还有西沉这种大神长什么样,我是真好奇,他的编辑应该见过吧?不知道能不能去套套近乎,让他帮忙引荐一下。”晏以柔对新工作充满了期待,“到时候我领你去见他本尊啊。”
“不用勉强,他不愿意露面,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们没必要打扰。”桑虞担心她因此在新单位剑走偏锋,做得极端。
晏以柔应得好:“放心,我知道分寸,不会硬来的。”
两人东拉西扯,聊去了别处,出租车抵达熟识的小区门口,桑虞才放下了手机。
她和岑野道完再见,推门下车。
岑野却跟着下了车,喊住她:“等等。”
“怎么了?”桑虞回过身,不明所以,但礼貌地候在了原地。
岑野跑向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瓶加热的牛奶,递上去说:“晚安。”
牛奶有助于睡眠,混乱半宿的桑虞确实需要。
她接过,微寒的掌心即刻转暖,“谢谢,晚安。”
短暂几个小时,有个词语的出镜率过于频繁了。
岑野直白地说:“真想谢我,就别讲‘谢谢’。”
桑虞费解地歪了下头,说谢谢是人与人之间的基本礼节啊。
岑野:“我对这两个字过敏。”
桑虞:“……”
岑野不再逗留,掉头而去。
桑虞瞅了瞅手中的暖热,又望向他洒脱不羁的背影,樱红的唇瓣轻轻抿起,走回了小区。
点点灯盏汇成光带,亮如白昼,她看清了前方的一花一木,却看不见后方男人随着她的向前,回过了头。
岑野长身伫立在银银月色下,双手插兜,瞧见倩影没入单元楼,瞧见六楼一户人家的窗户充盈了暖光,才重新坐上出租。
他的家离这边近,只相隔两条街。
岑野下了车,穿过花木繁多的院子,推开三层小楼的大门。
吱呀一声,睡在门口的布偶猫旋即清醒,粘人地绕去他脚边,用鸡毛掸子一般的大尾巴扫他脚踝。
客厅里,一个三十来岁,戴着细边眼镜的男人陪奶奶坐在沙发上,不时宽慰老人家两句。
耳闻开门的动静,奶奶站起来,迫切地走向玄关。
“阿虞怎么样了?”一顿饭吃下来,奶奶学着晏以柔称呼。
她对于那场意外所知不多,了解的只有小姑娘遇上了歹人,“还好吧?”
岑野一手抱起布偶猫,一手去扶奶奶:“没事了,您别多想。”
戴眼镜的男人蹭起身:“你既然回来了,那我走了。”
岑野想起车上的一幕,安顿好奶奶,跟上去说:“云哥,你们出版社是不是要去一个叫晏以柔的新员工?”
“我是副总编辑,又不是HR,不知道。”
云望定在玄关处,抬了抬眼镜,和他认识有九个年头了,没听他打听过女人。
“这位该不会是让你充满电的那个人吧?奶奶刚才念叨的好像不是这个名字。”
“她的闺蜜。”岑野摸着怀里温顺的布偶猫,“可以的话,你照顾一二。”
依照晏以柔忍不了的直爽脾性,假如在新单位不顺心,保不准会找上桑虞吐槽,徒增她的烦恼。
云望揶揄地咦了声,不放过难得的调侃机会:“第一次啊,你西沉第一次求我啊。”
他当年大学毕业没多久,初到新风出版社,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底层实习编辑,处处被狗眼看人低的前辈打压。
他无意间在网上读到西沉的小说《薄纸》,不可自拔,生平头一回熬了通宵。
次日上班,他立马向上面推荐,争取出版。
当时社里的争议反对声有多响亮,后面西沉新书销售一骑绝尘之时,打脸就有多精彩。
数年过去,西沉的身家一翻再翻,让人望尘莫及。
云望也凭借识中他这匹千里马,有惊无险地度过实习期,一路直升上了副总编辑,连上面的总编辑和社长,都要卖他三分薄面。
几番接触,他们从工作关系日渐变成生活中的朋友,明了真实姓名和身份,但云望依旧喜欢像第一次碰面,叫他的笔名西沉。
“关照新人没问题啊。”云望答应得利索,却要物物交换,“你的更新呢?能不能搞快一点。”
作为他的编辑,云望最清楚他写作的速度,一个小时能敲出高质量的三四千字,但那是在他有灵感,乐意写的前提下。
岑野被他催习惯了,犹如东风射马耳,敷衍地回:“再说吧。”
云望拿他这种任性的家伙没辙,摇头长叹一声,换上鞋子走人了。
岑野抱着猫咪回到客厅,奶奶还在说:“我瞧阿虞眼熟,是你一直在看的那个跳舞的姑娘吧?”
岑野反驳:“奶奶,我哪有一直在看?”
“是没有一直,就是跑完线下,跑线上。”
奶奶偶尔会上网,蹦出的一些词语比较时髦,“还有这只猫,这栋房子,特别是楼上的舞蹈房,啧啧。”
岑野低低笑了声,放下小猫,带老人家去洗漱,送回房间休息。
他冲洗完,拖着步子去了书房,照列率先取出日记本。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手写完一页,岑野盖好笔帽,收起日记本,等待电脑开机的一二十秒里,他目光转向了左侧的书架。
思忖片刻,岑野走去取出一本,翻开扉页,又拾起了笔。
这次,用的是左手。
——
翌日,大好春色明艳,四处可见清新宜人的嫩绿。
桑虞脱下睡裙,直接在体服外面套外套,三下五除二地盘了个丸子头,一大早出门,途径大片茂盛的绿化带,在满园春意中,得到了安抚。
即将迈入舞团,见到沈亦淮的脚步,远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困难。
沈亦淮比她到得更早,在练功房门前堵住她,着急地说:“阿虞,昨天晚上……”
他刚说到此处,桑虞便出声拦截:“都过去了。”
昨晚的现场有围观群众录了视频,发布到网上,她早上醒来,微信消息被父母和沈亦淮挤满了。
她只回了前者。
沈亦淮神色微变,他的小师妹性子好,对他不会这般冷淡。
他唇齿张开,打算解释昨天那通电话,桑虞绕进房间,脱掉外套,穿上舞鞋,平淡地提醒:“我要训练了。”
沈亦淮噎住,没再说什么。
参与《施夷光》剧目的舞蹈演员陆续赶到,桑虞和同事们跳了整个上午。
由于在完善一个细节,接近一点钟,大家才得以休息,赶往食堂。
食堂在这栋主楼的后面,没有走廊连接,一群人先下了楼。
走过靠近舞团大门的必经之路,桑虞和小秦落于队伍尾部聊天。
保安大叔在监控画面里瞧见他们的动向,跑出来喊:“小桑,刚才有人给你送了东西。”
桑虞怀疑是父母,他们以往经过,要是太忙的话,就会把物品放在门卫处。
她和小秦说一声,走过去拿。
是一个黑色纸袋,内里超乎预料,装的是一本书。
西沉去年才出版的书。
桑虞疑惑,不管是桑家胜还是赵秀珍,都绝对不会给她留这个。
书籍没有透明塑封膜,她随手一翻,扉页居然有西沉的亲笔签名。
游云惊龙的两个字,力透纸背。
并且上面还有一排字:【我见万人,万人非你。】
是比亲签更加珍贵稀有的特别签名。
桑虞震惊,赶紧向保安打听:“叔,这是谁送来的啊?”
“一个长得很俊的小伙子。”保安大叔给她指路,“才走,朝的那边。”
“谢谢。”桑虞追出舞团,便望见前方走有一个高高瘦瘦,打扮休闲的男人。
果真是熟人。
桑虞向前跑了几步,喊了一声“岑野”。
他停下了匆匆脚步,偏头回望。
桑虞奔去近处,好奇地举起书:“是你给我的吧?为什么要给我啊?”
岑野视线挪去其他地方,漫不经心地回:“哦,一个朋友买多了,甩了本给我,我又不感兴趣,堆在家里占地方,昨天晚上听到你在找,帮忙解决一下。”
桑虞不可置信:“这是特签版唉,你朋友都不要吗?”
岑野肯定地说:“他有好几本。”
桑虞惊讶地“啊”了声,切切实实明白了什么叫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她抱好书,脱口想讲感谢,可转念一想,他昨晚说过的对“谢谢”过敏。
桑虞自是不信有人会对文字过敏,但他给了她签名书,便坚决不会去触他的逆鳞,改为说:“你吃饭了吗?我请你。”
岑野陪奶奶吃过,看向她反问:“下午不上班?”
“要。”桑虞查看手机时钟,“我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
话落她想起一种可能性,改了口:“我是真心想请你吃饭,如果你觉得时间太紧,我不够重视的话,可以改天再约。”
岑野不假思索:“成,改天再约。”
桑虞点点脑袋,“我先走了。”
“往哪儿走?”岑野问。
桑虞指了指后面:“舞团。”
岑野追问:“改天再约,你现在就不需要吃饭了?”
“需要啊。”桑虞迷茫地眨眨眼。
“那还愣着干什么?”岑野说,“就在附近吃点。”
桑虞一句“我回去吃食堂”堵在喉咙,瞅了两眼怀中的书,跟上了他的脚步。
寻觅餐厅的路上,岑野扫一眼纤瘦的女生,不经意地问:“很喜欢西沉?”
桑虞小心护住书,喜不自胜:“他的每本小说我都追了,还买了实体书收藏。”
岑野余光晃着她的丸子头,薄唇有细微弧度,“那个,听你们昨天晚上讲电话,对他本人有兴趣?”
桑虞果断地摇头:“我喜欢他的书,又不是喜欢他的人。”
岑野不知不觉压平了唇线,看去别处。
猝不及防地拥有了签名书,桑虞的话多了不少:“其实我对他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象,感觉他读书的时候大概率是个学霸,至少能考上985、211那种,书里时不时会出现艰涩生僻的知识点。
“要是知道了他是谁,发现和我想的不一样,容易幻灭。”
岑野疏淡的目光投去远方,若有所思。
桑虞弯下了双眼,“我只希望他每天更新,多多更新。”
慢柔的春风吹拂面颊,明灿日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林梢,余留一地细碎的亮。
岑野踏过一个又一个光点,收回视线,落在她鬓角毛茸茸的碎发,落在她唇边的浅笑,“他会的。”
这一声尤为正式笃定,桑虞不由扬起脸,清脆的笑声如环佩叮当:“你又不是西沉,你这么肯定也没用啊。”
岑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