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方才,海边的山谷与巅峰之上,都还笼罩着一团潮湿得如同乳汁的海雾。它不停地飘荡着,感觉就像是无法入眠的恶灵一般。
时近半夜,不久后海雾便将散去,罗处和岛的山寨正昏昏沉眠。
眼看着就要到换岗时间,点着鱼油的篝火在相互接连扩散的浓雾中,描绘出异样的波纹,袅袅上升。
没过多久,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一阵“咚咚咚咚”的急促太鼓声响起。鼓声盖过了海浪的咆哮,由瞭望塔上响彻了夜空。
“慈悲太郎,怎么样啊?你也看到了吧?那艘护卫舰上可是装有炮台的哦。哈哈哈,不必惊讶,那是军船。看来这次俄国人真的火了,把加农炮都给扛出来了。”
苏古根横藏放下鼓槌,展现出了他那与昔日毫无差别的无限胆量。他把自己那被海风灼伤的鹰钩鼻转向弟弟,缓缓地晃动着发髻。
“可是大哥,我现在只盼着海浪能够再大一些,让那条船的船舷上的火炮全都变成废物。”
深知岛上没有任何火器、武装薄弱的弟弟,现在正在为这场迫近眼前的海战而感到畏惧。看到此情此景,横藏发出了波涛般的狂笑。
“不必担心。就算是火炮,也得练习练习发射才能算得上是兵器。对付那些俄罗斯的水兵,根本就不需要分度仪和测试计,水平射击的话姑且不论,一高一低的话,那些家伙就如同固定死了一样的。慈悲太郎,大哥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怎样用火矢和那军船展开对舷炮击。”
外边一片白夜,就像是什么影子都照不出来的镜子一样。
这片苍茫中隐约可见一种难以言喻的色调,就像漫天散布的无色之云一样。
只听岸边号角齐鸣,土著居民飞扑到了桅杆与船帆旁。狂野的嘈杂声越来越激烈,不久之后化成了一股野狗唬人时从喉咙里发出的低吼声。
待得众人离开岸边,几艘小船全都化为难以辨认的小点之后,入海口处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这时,慈悲太郎静静地脚踏沙石,向着围绕入海口的海岬尖端而去。
苍白的阳光照在茫然一片的寂寥之中,视野如此清晰,海岬尖端上,大海正在静静等待,随时准备吞没那些祭品。或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暴风在来临前的寂静吧。不,这声音听起来不正像是那呼风唤雨的海鸟号泣之声吗?
身后耸立着一年四季阴森如常的石柱城寨,在那灰色的地平线前,比天空之色更加浓重的铅色船体,正在缓缓接近。
两者就如同出现在冰冷海上的幻影,或者说,感觉就像是灰暗的影画一样。
然而,己方的众人巧妙地操纵着舟船,在水雾之中时隐时现,虽然发出激流般的响声,但又沿着波涛的谷底向前,在接近军船之前,一直未曾现身。
就在这时,只见一支船队如同伫立于苍白天空下的群山一般蜿蜒接近,溪谷拖曳着长尾,第一支火矢向着军船直飞而去。
当众人以为隆隆炮声即将响起之时,军船上却出人意料地传出了一阵令人倍感寂寥的合唱歌声。
一件灰色的人形之物被投入了海中,海面上静静地开始泛起旋涡。锡一样色彩的船帆和炮门的绿色,都如同年迈之人陷入了冰冷的长眠中一般。
迷信的俄罗斯水兵们根本不顾眼前那四散飞溅的火光,依旧安然吟唱着祈祷之歌——这是一种希腊正教所特有的、肃穆庄严的海葬。
一具,两具——眼看着已从甲板上抛出了多达二十五具的灰色尸体。
慈悲太郎不禁全身战栗了起来。
那艘军船,莫不会是染上什么恶疾了吧?
然而当他察觉到时,却早就已经为时已晚。从后桅的三角帆上燃起的火焰,卷起了一阵新风,军船此刻已经驶过了海岬尖端,向着入海口深入而去。
而最后的第二十六具尸体——尸身上也同样包裹着麻布,身上也绑着十字板和重物——扑通一声被抛进海里之时,沾上了火星的火药箱如同焰火一般炸裂了开来。就这样,军船彻底丧失了战斗力。这时,一艘小舟上,发出了不知是呻吟还是吃惊的叫声。
一群不可思议的鱼拖着一串银色的水泡,从水底浮上了海面。
开始的时候,只见距离水面颇远的底层闪现了一群绿色之物,其身影立刻便反转了身形,拍动尾巴再次反转,在水中不停搅动。鱼腹上银光闪现,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鱼群不停搅动的身形,掩映在白茫茫的天空下,就宛如无数相互交叠的利刃一般。
没过多久,鱼群一端的一条看似大鱼的东西,在岸边浮了上来。
一瞬间,横藏差点儿没眼晕摔倒。失去了平衡的他,不觉间已将一只脚踏进了浅滩。
现在军船的船帆已被烧尽,失去了火药,甚至就连航速也减慢了。这不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吗?横藏身上的那股好战之血究竟上哪儿去了?
他此刻已被眼前这世间罕有的妖异景象所蛊惑,为了不致损毁自己的幻影,一直不曾改变过姿势。
那是一种看似就连眼底的神经都要瞪出来的凝视。
头上苍白的太阳光倾下,清冽的极地白夜之中,一名女子在岸边腐烂的海藻中挣扎起身。每次摆动身体,身上的海藻便一片片掉落,没过多久,便看清了那女子赤身裸体。
深夜之中,当空高悬的那唯一一盏一直亮着的苍白油灯下,女子窈窕的身形看来宛如妖精。仿佛一件晶莹剔透的美丽外套,双肩、胸口,还有那丰腴的腰身——一种半透明半浑浊的神秘之光,笼罩着她那光滑如绢的肌肤。
就这样,刚开始时的一场流血冲突,现在已经彻底改变。军船也好炮列也好,毒矢也罢火箭也罢,全都彻底溶入了梦幻般的雾霭之中。
而另一方面,在这样一场惊异之中,一种奇妙的迷信般的莫名恐惧渐渐高涨。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女子身体的一部分,不管再怎样看,感觉都不像人类。女子身上所有的毛发,不管是垂在肩头,还是吹过树丛的风般发出衣角冽风之声的体毛也罢,全都宛如燃烧着不可思议的火焰一样——一身绿色的毛发。
因此,横藏整个人都陷入了错觉之中,他一边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全身毛发闪耀着金色光芒的人鱼,一边喃喃念道:
“唔,绿发女子——刚才从岸边爬上来的时候,我确实看到了一双贝壳似的小脚。我们的父母是宽永年间流浪漂泊到萨哈林的,而我们则从小生长在伊尔茨克的日语学校。拒绝了松前的登陆,在这座岛上筑起了山寨。直到今天,也曾见识过金发与亚麻色的头发——不,在五大洲六百八十二座岛中,都从未见过这等绿发……”
然而就在这时,横藏只觉眼前一片闪烁,晃得眼睛生疼。
只见那女子蹒跚迈步,不停地扯着身上的海藻。
女子嘴唇紧绷,两臂如同强忍着寒气似的盘在脖颈下,嗖然滑落的海草下,露出了雌鹿一般的肩头。乳房坚硬得有如石头,高高翘起的乳头,如同酒窝一样的肚脐,还有以肚脐为中心、那水灵灵的丰腴腰肢。
她的动作显得极为虚弱,向前伸出的小腿,就如同眼看着便会折断似的。
但在她看到横藏时,才摆出了一副出于本能的羞赧姿势。刚开始时,她就如同美第奇的维纳斯一样,把一只手弯曲于乳房上,另一只手则遮住了那茂密的三角阴影。但随后她立刻像卜诺瓦一样,把两手交叉在了胸前。
随后,她面无惧色地向横藏说道:
“我好冷,感觉就像快要冻死了一样。不不,我绝非是你们的敌人。”
虽然话语声几乎就要被牙齿打颤的声音所掩盖,但毫无疑问,她说着一口流利的俄语。
“嗯,火炭自不必说,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提供住处和衣物。但我先得问你一句,你是从哪里来的?”
眼望着对方湿淋淋的腋毛,一阵强烈的情欲从唇上划过,令横藏打了个激灵。
“还用说吗?就是从那艘军船,阿留申(Aleut)号来的。十天前,军船上恶疾流行,我也差点儿就被他们给水葬了。不过还请放心,我只是待在一间船舱里,因为害怕传染,所以才被扔进了海里的。其实正如你所见,我很健康。”
但从言语之间也足以察觉到,女子的心脏跳动得并不像横藏那般剧烈。她静静地转过脸去,充满欲望地望了山寨的灯火一眼。这时,军船的舵机彻底被破坏,擒获新俘虏的欢呼声直冲云霄。
俄罗斯军船阿留申号已经落入了我们的手中。而横藏的心中,却描绘起了自己那从未坠入过爱河的过去。
小半刻后,女子渐渐恢复了精神。山寨的房间里,姐弟三人环绕在身边,她的脸上泛起了玫瑰般的血色。
这是个年纪二十岁左右、令人为之倾倒的年轻女子。
不管头发还是眉毛,甚至就连唇上淡淡的寒毛也是绿色的——这不可思议的色调,使得这个女孩看起来带有几分肃穆的感觉。
说是房间,倒不如称为岩洞更加贴切。或者说是奇岩珍石中蕴藏着教堂似的阴森,黑暗在狭窄的岩缝间流过。岩洞开凿成的几间房子里,墙上斜斜地嵌着市松的雕花玻璃,毫无任何装饰的漆黑椅子和曲木搭成的床散落在屋中。
墙上的每一块岩石,都如同大自然雕琢成的浮雕一样,散发着一股苍然的古色。
然而就在这时,这名女子发现了一位姿色丝毫不逊于自己的美丽女性。
而这名女子,便是慈悲太郎和横藏的姐姐红琴女。
此女年纪约莫三十多岁,鼻子尖挺,肤色透亮——不光如此,唇上还泛着红得发紫的红光——女子看上去总有一种不大协调的病态阴影。她纤瘦的身体横躺在摇椅之上,脚上穿着后跟很高的木屐,脖子以下的部分则包裹在一件深色的黑貂外套下。
在红琴柔声的问询之下,女子回答说自己名叫弗洛拉·斯特莱尔。
“我就把自己为何非要上这艘军船的原因,而之后又为何要逃离,以及有关下令阿留申号前往这座岛的事给众位说一说吧。不过我想,就算我说了,估计众位也是没法理解的,毕竟这事实在是太过异于人世,太过不可思议。其实,我在萨哈林的图们杀了我的父亲——就是那个扎尔奇比丘·斯特莱尔。”
说着,弗洛拉的太阳穴上浮起了一条青筋。红琴吃了一惊,盯着她说道: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我似乎听你说,你是扎尔奇比丘·斯特莱尔的女儿?那就是说,当年乘坐白令的探险船‘圣彼得号’的那位博物学家斯特莱尔是你父亲?”
弗洛拉用目光肯定,之后冷冷地回答道:
“或许是因为原本和我母亲多拉就是堂兄妹的缘故,白令和我父亲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我在他们出发的清晨——那是我六岁时的三月时节,送了他们两人一束雪割草的花束,记得当时他们两人还摸了摸我的头。然而,白令大人在翌年的12月8日,在白令岛上去世了。开始的时候,传闻中也说我父亲五年后也在图们冻死了。这消息令我母亲抑郁成疾,没过多久就撇下我过世了。
“然而我的不幸并未因此而结束,那些毫无慈悲与怜悯之心的亲戚们把我卖进了贫民窟。后来我从普鲁士辗转到波兰,之后踏上了俄罗斯本土,一直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泊。
“在此期间,我一直在心中想着何时才能看到大海,在草原的尽头描绘着规模广大的幻象。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想去看看那片夺走了我父亲的大海,看看那个自由而不可思议的水之国,去看看我是该为自己的命运哭泣还是悲伤,而那深深的海底,是否又能令我死心。
“后来,我终于来到了海边的图们,当时正值寒冰消融、新的苔藓开始萌芽的五月,而在这长达十几年的漫长旅途中,我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成熟的处女。然而,在我寄宿于图们的第三天夜里,我却遇上了自己做梦都没想到会遇上的父亲。”
“那当时你父亲又是怎样认出你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的呢?一定是他回想起了你幼小时候的样子,笑了起来吧?”
尽管红琴就像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不停地催促着她,但弗洛拉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的变化。
“不,事情是这样,一次我坐在壁炉边与人闲聊时,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当时坐在一旁的一位富有老人便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把我给带到了另一间屋里。而这位老人,就是当年‘圣彼得号’的船长格里夫尼基。
“他告诉我说,我父亲至今依然生活在这个镇上,而且还当场发誓说一定会让我见到我的父亲。但到了第二天早晨,这人世的现在与未来,还有所有的一切,全都滚落到了可怕而空虚的无底洞里。
“我当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身来,为了逃避心中的苦痛,我甚至盼着自己能够终结生命,安静地长眠于墓碑之下。其原因就在于,当时我的眼前冷冷地躺着一位老人。
“对,他就是我的父亲。尽管分离之时我还年幼,但他当时的脸庞又岂会从我的记忆之中消逝?但我父亲却似乎患了中风,不但丝毫不记得我,而且左眼已瞎,右手也因冻伤而反扭向外,两手的手指也变得如同患了麻风病一样溃烂丑陋。当时他张开双臂,居然冲着我淫猥地挑逗。而一种野兽般的狂乱,终于让我……”
弗洛拉的话拖了许久未能出口,良久,她又压低嗓门接着说道:
“尽管如此,我想慈悲为怀的基督大人一定会原谅我的。这大地之上,竟然会有这样不可思议而又充满神秘的博大之爱。我心中想着父亲死后的生活,为了不让同样的血肉相交,亲手杀害了我的父亲。尽管如此,父女之间的羁绊——那种血缘中的神秘联系,绝非只是梦中的呓语。
“就这样,我把父亲引向了乐土,而另一方面,一想到那疯狂而可怜的父亲再也不会在我面前出现时,心中就会涌起一种痛彻心扉的悲伤之情。尽管如此,我的心中依旧在疑惑,那男的是否当真便是我的父亲——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想起记忆中他当年的面容,只能如此认定了。
“后来,我与帮忙处理掉我父亲遗骸的格里夫尼基结伴而行,踏上了苦恼与怀疑的无尽之旅。说到这里,我必须告知众位,格里夫尼基他要千里迢迢地到萨哈林去。其实那男的奉了卡特琳娜皇后的命令,被任命为阿留申号的船长,是启程来探索位于这座罗处和岛上的黄金乡的。刚才,我也清楚地看到了那座黄金都市的光芒。”
她这一句话,令人身旁三人的目光全都交织到了一起。
用惊异之类的字眼是完全无法准确表达的,这感觉便像是恐怖、空虚。尤其是横藏,他的眼里燃烧着熊熊火光,感觉就像整个世界都将会拜伏在他的脚下一样。
弗洛拉接着说道:
“说到这里,我想必须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给说一下才行了。听格里夫尼基说,事情发生在1741年6月的某天早上。当时他们正航行于距离这座岛两海里远的东南海面上,而恰巧身处圣彼得号甲板上的白令和我父亲,清楚地看到了这座岛上散发着金色圆形的炫目光芒。
“据说当时黄色的群星就如同在海雾中迷失彷徨一般,一道金色的圆盘就像是光焰一样笼罩着小岛。白令只身操纵着小船,踏上了当时还是空无人烟的这座岛。然而在他回到船上之后,却也并未提起过当时他上岛勘察的结果。
“然而到了那一年的12月8日在白令岛上临终的清晨,不料白令却又亲手揭开了这个秘密。尽管当时他已目不见物,但他却在因患坏血病而腐烂的腿上写下了EL DORADO RA的字样。随后,他便紧紧握住我父亲的手,踏上了通往黄泉的道路。
“那个RA,就是罗处和(RASHAU)岛的起笔这一点,已是毋庸置疑的了,但当时我父亲却在震惊之余,失神疯癫了。翌年,格里夫尼基回到到本土之后,将此事告知了卡特琳娜皇后。可是,在我坐上了阿留申号之后,却又再次体验到了那种散发着野兽臭气的恐怖。
“不知为何,当时被彻底刺穿心脏,身体僵硬冷却的我父亲——而且应该是早被埋在了地下八尺的父亲,又再次坐上了船,在我的面前展现了可怕的身影——我清楚地看到了他那因挖掘泥土、翻倒墓碑而变得血迹斑斑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