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演指操人偶剧的方舟剧场所在的学生集会所飞奔而出,从校院内疾驰而过,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段长达半町左右的短短距离,尽管仅花费了两三分钟的时间,但对我而言,就如同踏上了永久的时间之旅一样漫长,而两处相距不远的地方,感觉也如同相隔着数亿光年的两个星体一般遥远。
事实上,以那场指操人偶戏为开端,之前我所从未想到的那一漆黑无尽的漫漫长夜便就此开始了。光是想一想,这疑惑就已让我感到恐惧不已。
啊,敢问这人世之中,又有谁会料到与自己的身体相关的不可思议的秘密,竟会被人贴上花花绿绿的标签,拿去台上当成杂耍向众人展示呢?
变态杂耍——这对有着高贵矜持之心的人而言,实是难以忍受的屈辱。打个比方的话,这屈辱甚至远比被人活埋,或是被架到班贝格木马上和木桩上,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来得更加痛苦。恐怕这种将自己身体的可耻变异暴露在众人面前的举动,便是最为极致的不幸了……不,毫无疑问,这便是人世间最大的恐怖与不幸。
如今,我即将品味到这种极致的苦难。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还有一个孪生姐妹。自打出生之时起,两人的腰骨处就由一块很大的三角形韧带连着。不必多言,这便是连体畸形——就算在这人世间敲锣打鼓地找个遍,估计一个世纪里也就只能找出那么一两个来。而这种极端无视人体形成理法的怪胎,便是人们常说的暹罗兄弟。
然而,说到我自己的情况,却又与古来的那些背面荐骨结合和全面剑状突起结合有所不同,由于结合部位上并没有大的血管或是内脏器官,所以分离手术顺利成功。于是,自打身在摇篮之时起,我们两人就分隔了千山万水。
当然,由于户口册上并没有留下记录,所以这些事也就属于空口无凭了,但那连系着我与另外那个姐妹的纽带,却并没有彻底地解开。
一股无法看到的力量,推动着命运的齿轮,令它开始如同魔法一般的旋转。不知不觉间,我和那个姐妹渐渐的再度走到了一起。
不,不仅是如此。
我自己是在五年前无意翻看已故亡夫书架上的《东京医学会杂志》的旧合订本之时,偶然发现上边登载着一起连体畸形分离手术的报告,才得知了自己的秘密。通过对照比较文中略去了一半的地名和出生年月日,我才明白了自己身上这痕迹的由来。
与此同时,除了连体畸形这令人唾弃的名称之外,更加令人感到不快的是,据说对方的右掌上长着一层薄薄的蹼膜,而我的左掌,当时就插在这腻乎乎的人皮手套中。
不知其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因果缘由,引出了最终的结果,另一半的姐妹,却对我这个当时与她同体之人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或许那个另一半把这种连体畸形,解释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寄生性畸形。
真希望能把这种两人一体、界限不明,唯只具备着生命轮廓之物——换句话说,就是既同为一体,却又无法相互取代的焦躁之情给彻底清算一下。也就是说,究竟哪一个是主体,而哪一个又只是无力的附属物呢?如同是在要求作出这重大的决断来一般,展示出了一种令人不快的挑战。
这种另一半的妖怪般的强制观念,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向着我扑来。但如果面对决定生命本义的严肃挑战的话,我却又会感觉到一种自己必须接受的义务。
而说起那另一半究竟是个什么人的话,那么我想我就必须从头开始,来讲述一下其间的经过了。
我心中茫然地怀着这样的杂念,呆站在屋子中央,等我醒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站在穿衣镜的前面。闪闪发光的镜面里,照出了我那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丑陋面貌。
尽管凝视镜面这样的举动,有着能将混乱引向沉思的力量,但此时从其他的意思来解读的话,那块倒三角的标记——说句实话,我的意识层面上存在着一块不停浮动的三角,而这块镜面,却有着能够引起这种异常心理的力量。
之所以这么说,或许是因与丈夫两人一起度过的那少到可以数清的日子所惹的祸。而如果再把话给说得具体详细些的话,那么应该就是一种大概是由情热的破船状态所带来的,缺乏发散的缓和与适应性的艳梦吧。我自从二十七岁时的去年夏天起,便开始对自己的容貌有了这样一种异样的迷恋。
每当从学生们的口中听到诸如麦当娜或是贝雅特里齐之类的赞叹声时,这种近乎狂热的惯性便会愈发高涨。而最近每次站到镜子面前时,就会立刻被自己所吸引。扭动丰腴的下肢,在异样的舞蹈中变换各种姿态,那块倒三角都会赫然出现在眼前。
然而今天晚上,那块倒三角的标记却翻了个身,以一种毫无来由的可怕形式在其他的地方显现了出来,换作往常的话,正面与人相对时处于无法看到的地方,但恐怕那块倒三角,其实却又在暗指着什么——想来也不必我多说,看过前边一段的众位,心中早已有了分晓。
但每当我想到这块给我的精神生活带来重大转机,使得明暗在一瞬间颠倒过来的倒三角的两面时,感觉那种不可思议地延展开来,令我的头脑出现癫狂的混乱,就会被渐渐地统合为一。而与那块标记有着不解之缘的梦魇——鸟谷部瑞世的事就会如同被绳索牵引着一般,在脑海中浮现。
这个名叫鸟谷部瑞世的女学生,虽然由于未曾经历过正规的学习,甚至连就读于日本音乐科的资格都没有,但不知她是靠着哪门子关系,凭借校长的介绍这种令人不快的手段,不知何时,已然混进了集体宿舍当中。
她是一个在制作面具方面目前号称是水野派骨相术的唯一正统传人的、名叫天狗久的著名人偶师的独生女儿。
话虽如此,最为令人可疑的,就是瑞世表面上在学籍簿中的年龄,虚岁还不满二十四岁,然而其肌肤却早已失去了少女般的紧致,相对的,从她那眼睛所无法看到的,细微皱纹云集似的妖艳阴影中,那种尽知人世间事,唯有已然彻底成熟的女人才会显现出的……该怎么说呢?或许该说是与众不同吧。她的身形亦然,就如同是用不屑目光看人,而其中却又怒眼圆睁,令人感觉一种强烈的欲求扑面而来一般的奇妙而大胆的浪荡感觉,从她的全身上下不停地渗出着。
不仅如此,她之所以能够将校内的视线聚集于一身,是由自她那种怪异的复古风格而起的。
她的身上总是穿着如今在戏曲之外再也无法看到的黄八丈,抑或是雅致的风通、丝织之类的衣服,而发型也总是扎得如同挂天神一般。因此,若是再穿上条紫色开司米的袴子的话,其容貌便会令人感觉似乎回到了明治末期大正初期雷鸟花世等人的青踏时代。
而那窄小得有如肿包的额头和细小眼角的两端上下的开岔细纹,看起来就如同红色眼袋一般,鼻梁细窄,嘴唇的中部奇怪地凸起,此外从胸部扁平、肩头奇怪地尖突等方面来看,恰似男旦的扮装一样,隐隐给人一种戏子般不论男女的感觉。
事实上,这个瑞世的奇异风貌,就如同凝神定睛看着昏暗额堂的破风、眼望枯燥无味的桥姬或孙六郎的能面一般。尽管较少的几行笔墨实在是难以名状其妖气,但她的全身却总带着令人倘若揭下一层皮来就会发现她其实是男扮女装的感觉和可怕梦幻的媚态。
虽然此事说来令人羞于启齿,我已经被……往常的话,女学生的胸部蹭来,微微地……就连那种奇妙的……我也会在无意间退开,就如同……猫一样地,表现出厌恶的感觉来。
如此一来,唯属她的酸酸甜甜的世界之中,从底部掀起了一阵激震。
而这种激烈的热情,似乎触动了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的水城茅子和静田克江两人,使得二人时刻便要发狂。如若情况不对,便会立刻翻越过常轨意识……化为相互难容的情热,宛如将此二人向着嫉妒深重的阴谋与丑恶的……看起来就像是活人面具一般。
然而,说到在这喷薄而出的炽热空气中,出现的依然就只有一成不变的空穴来风,比如瑞世已然失神疯癫之类,抑或是说此女的真实面目是……的,假扮,或许这是一种……吧——如果光只是到此为止的话,那么倒也还不致有什么大碍。但由于其中出现了真正的目击谈,以致刚开始我也对此无法置若罔闻,与瑞世在某夜中共用了浴室。
然而在当时那蒸气与脂粉热气中,我拼命想要伸手抓住那热浪般的轮廓,不料对方身体的一部分,激烈地反耀着我的双眼。
而自打那时候起,我便跌进了无底的深渊,开始出于本能地掩盖起左腰骨节来。之所以这么说,并非是因为她的性别有什么问题,将我推落无尽深渊的理由却另有所在,那就是,恰巧瑞世的右腰骨节上,有着一块与我左腰上那块大小与形状毫厘无差,大致呈现出倒三角形的胎记。
因此,就连当时瑞世对我所说的话,在我耳中听来也如同远处的低语般模糊不清。一种如同失血过多似的难耐压迫感覆盖住了我的全身。
自不必说,这两块彼此相合的胎记,正是连体畸形分离后的痕迹。自打这天夜里开始,之前我对自己身体的那种迷恋,便有如已然忘却了一般,彻底消失于无形了。
但在不久之后,如同是在缓和我那坠入痛心深渊的叹息一般,一通消息传到了我的耳中。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虽然此事出自那个身为校长之女的钢琴专科的静田克江之口,但却使得瑞世如同口头禅般的,开始整日喃喃自语。
“我还有另外的一半,其名字叫做大苏驹尾。但那女的却不时地跑来威胁我,说是总这样共享两人的生命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倒不如当机立断。话虽如此,驹尾所说的那两人共享的生命,虽然的确是超越了一条生命,但即使如此,却也不能就此断定是两条生命。究其原由,那就是因为我和驹尾两人彼此之间,都在对方身上嵌入自己一半的生命。所以,尽管从外表上来看分别是各自不同,但说到这两条生命的本质的话……”
说着,瑞世在身旁的纸上横竖相交,黑白相间地画了一张国际象棋棋盘似的图案,然后一脸悲哀地看着黑白斜交的角,说道:“果然,其间就只有所谓共享这种极为朦胧的、不完整的生命轮廓。同时,即使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观察,也是大于一而小于二的,有时近乎于一体,而除此之外的情况下却又是等同于两人。啊,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不可思议地一分为二的生命,回复到正常的状态啊?”
毫无疑问,这完全可称之为除了分离开来的暹罗兄弟之外,再无任何人可以品味得到的一种心灵奇观。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自打人类的历史开始以来,唯有少得可以掰指数清的人,才会受到上天赋予的奇妙差错。同时,友情、敌视、热情和反抗的强烈交错,产生了暹罗兄弟这样的人间悲剧。而这,恐怕就是其中最为可悲的收获。
然而,说完那通话之后,瑞世对这种听过之后便会头痛不止的循环论表现出各种疯狂的依附,不停地喃喃念叨着那些意思暧昧、朦胧模糊的话语。
当然了,由于那个名叫大苏驹尾的女人出现,我与瑞世之间的那种可憎关系也就此被截断。或许说至少,这件事足以造成这样的结果。
但如此一来的话,就不得不直接面对两组连体畸形这种实际上绝对不可能存在的例题,而我的思考脚步也驻足不前。到头来,每当心想不要再被这种力量的迷信所影响束缚时,我那颗浮出一丝光明的心,就会被再次拖回到原先那黑暗的世界中去。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在我对鸟谷部瑞世,瑞世对大苏驹尾的这两组关系之间,意外地发现了不同之处的存在。
也就是说,从现象上来看,即使我与瑞世的关系得到了肯定,但如果说到瑞世与驹尾两人的话,其归结点,或许就在于瑞世心中那种不可思议的状态了。这么说,当然并非幻觉,而无非是改换成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观察所谓暹罗兄弟这种连体畸形所得出的结果。
自不必说,两人一体的精神生活之中,必须得具有着与肉体的接合点相同的,一种共通的不快要素。而这自然既非瑞世亦非另外一人,进一步说的话,可说它是属于两人之外的人的。
如果接连不断地思考上两三个小时这问题的话,那么脑子一定会变得不对劲起来。究其原因,那就是一旦开始思考这问题的话,人就会陷入到一种无止境的无限观念中去,而这问题却绝非是能够从理论上证明的,似乎更像是一种感觉的悖论。
然而我却认为,如果瑞世的心中出现了这种旋涡般的集中部分的话,那么当然也就会于此描绘出一种颠倒逆错的观念,除此之外,强制使得这种假象化为现实的力量,也就必然是不可或缺的了。
因此,我试探着向瑞世询问,得知她在到这集体宿舍里来之前,曾在位于甲信国境附近的泷见高原疗养所住了两年多的时间。如此一来,我也就得出一个结论。
心理学的术语中,有偏视鼻型这样一个词汇,不管哪只眼睛,如果将视轴朝向其内侧的话,鼻子的形状就会横着映显出来,而这估计也是每个人日常都能体验到的事。
然而,如果以鼻子为中心,将脸部划分为二,而这两侧之间有时会罕见地存在着显著的差异。而若是将这两部分彻底分离开来,分别进行观察的话,那么就会有种两部分分别取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脸的异样感觉。而瑞世则正巧与此相同。
然而如此一来,如果交互地用左右两眼引发偏视鼻型的话,那么此时显现出来的两个形状也就自然会出现显著的差别。或许因此就会产生出一种不再认识自己的脸,且将它误认为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人的错觉。伴随此举,从心理上而言,暹罗兄弟的接合点这种东西,既非自己亦非他人这种所谓“我们”的妄想,不也就被拟人化了吗?——而这样的推断,不知为何,总会给人一种论据不足的感觉。
而翻看一下里博的《人格的疾病》,就会发现其中记录着一种名为“匈牙利姐妹式错觉”的畸形心理。
虽然这或许只是病床上所特有的一种感觉性错觉,但如果两个半身在感觉上有所差异,而感觉较为浅薄的一方,就会有种并非自己的错觉。而情况较为严重的场合下,有时便会联想到暹罗兄弟,抑或是感觉有死尸躺在自己身旁一样。因此,如果把它套用到瑞世的身上,因为其中自然会伴随发生偏视鼻型,这两个相互结合的个体,或许便会凭空创造出大苏驹尾这样一个假想的人物来。
而瑞世却并不知道她的另一半就是石神夫意人我,在病后的脆弱精神状态下,不懈地追逐并创造着“我们”这样一个由两个鼻子之影形成的妄想,这一点总让我对她抱有一种怜悯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