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口房枝
作者简介:
关口芙沙惠,本名房枝,一九四四年生于群马县。埼玉县立本庄高中毕业后,在会计事务所上班。
笔下的侦探为警视厅捜查一课的森本恭太刑事。
主要得奖历:
《蜜蜂的杀意》:一九九〇年第八届“三得利推理小说大赏读者赏”
玉井警部补站在调查室窗边眺望着暮色中的秩父盆地。阴晴不定的天气总算稳定下来了,群山显得更加翠绿,西边那座山则被满山遍野的杜鹃花染成一片血红色。
玉井背后的桌上有一份文件,那是杀人嫌犯远上朱子的供状。玉井眯起眼睛,对着夕空吐出一口烟,此时远上朱子那张略显紧张的脸孔浮现在他眼前。
回想当初,远上朱子坐在侦讯室的桌子前面,她有一头及肩的秀发,身材玲珑有致,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一条柠檬色的裙子,面色苍白,未施脂粉,虽已二十二岁,脸上却仍有一股少女般的清纯与孤寂。当她抬起头来望着玉井时,双眼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感几乎使玉井成为她的俘虏。
她并不是一个艳若桃李的大美人,但却具有一种危险的魅力,可以让周遭男性在不知不觉中为她如痴如狂,深陷情网而不能自拔。即将步人中年的玉井已经练就一种可以嗅出危险的本领,在面对朱子时,他就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那种危险的味道。
五月十三日,二十七岁的野田真人从自家后山的悬崖坠落谷底身亡。那处悬崖附近有许多美丽的野花,因此被称“花舞台”。当天真人与其兄野田英寿以及朱子等三人一起去后山观赏野生的杜鹃,真人突出手欲将站在崖边的英寿推落谷底,朱子想要阻止他,却失手把他推下去了。假如事情的经过真的是这样,那么与其说是一件谋杀案,不如说这是为了阻止谋杀而发生的不幸意外。
但是,玉井总觉得此案没有这么单纯。真人为何要将其兄推落崖下呢?他的动机不太寻常,或许是因为这样才让玉井觉得可疑吧?
根据玉井和朱子谈过的话以及朱子的供述书内容,事件的经过是这样的……
从奥秩父再稍往西行,就可到达深山地区,那里有一幢古老的建筑物,叫做楢风馆。楢风馆又名楢风塾,在古代是一家私塾。据说在江户末期,地主野田源次郎(号楢风)为让附近有志求学的子弟能够念书,便建了这座楢风馆,主要教授经史诗文之类。这位楢风先生也是有名的画家,擅山水画,属南派画风,其画作即使在现代也享有很高的评价。
昔日的野田家号称万贯财主,但现在已没落。虽然如此,其家族仍秉承梢风那种执著于绘画的作风,代代相传。英寿和真人兄弟俩也是一样。英寿目前是当代日本画巨匠泷川骤雨的得意门生,是公认最有前途的年轻画家之一;真人则留在故乡老家,以绘装饰画为生。他擅长用淡淡的笔触描绘山水画和美女图,日本传统的料理店和旅馆最喜欢用他的画来作装饰品,像挂轴和字画之类自不待言,就连屏风、隔扇、拉门之类也都会请他作画,因此他的订单非常多。
楢风馆现在只有真人和老女佣富代两个人住。虽然房子已残破不堪,但真人并未请人整修,就这样任其腐朽。
四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远上朱子到楢风馆造访真人。朱子往他的画室走去,经过一道面向庭院的走廊时,她停下脚步望向庭院。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院子,池塘四周用石头围住,池水极为混浊,约有一半的水面已被绿色水藻覆盖了。从树丛的缝隙中可见到耀眼夺目的白色花朵,那是雪柳的花,又名真珠花。
走廊尽头有个采光良好的房间,占了庭院的一角,那是真人的画室。
朱子望着庭院发呆,眩目的光线使她眯眼颦眉。就在此时,画室的木门开了,身穿旧工作服的真人走了出来。他的脸孔细长,五官清秀,但眉宇之间仿彿有一片阴影,好像心情不佳的样子。他看到朱子之后,似乎吓了一跳,立刻站住。
“打扰你了。”朱子对他说。
“哪里,我正想找你谈谈。”真人板着脸孔回答。
他用手势指示朱子进去画室等候,然后就往洗手间走去。
八席大的画室里铺着深蓝色毛毯,调色盘等画具和各式画笔整整齐齐摆在一边,中央部份放着一块摊开的画布,上面什么也没画。
富代曾说,真人的工作进展不很顺利,好像一直都处于焦虑状态。她似乎很担心真人的老毛病会复发。
可能是绘画工仵遭遇瓶颈的关系,真人常常露出十分忧郁的样子。他忧郁症一发作,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都不开门,终日闷闷不乐,有一次还暍下大量的酒和安眠药,差点一命归阴。富代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朱子打开面向庭院的纸门,望着外面。
真人回房后,迅速收起画布,然后背对着朱子坐在墙角的书桌前面,说道:
“家兄就要回来了……”
(……英寿要回来……)
朱子花了一点时间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她在心中反覆念着这句话。英寿要回来……
“何时呢?”
“五月初。他说要来这里画杜鹃。”
朱子眼前浮起一片火红的色彩,她深吸一口气,再悄悄呼出来。房里的空气仿彿突然间增加了密度……
野田英寿在升高中的同时就被泷川骤雨带走,从此离开楢风馆。泷川骤雨是一代巨匠,画风独特,号称泷川派,在日本画坛建立了不可撼动的地位,据说他那新颖而有力的挥毫手法已在画坛带动一股新风潮。他和英寿兄弟的亡父是好友,年轻时曾一起拜师学画。成为名画家之后,他也曾几次造访楢风馆,因此发掘了英寿的绘画天份,便将他带回东京成城的家里,收为入室弟子。
英寿兄弟的双亲相继过世之后,英寿就很少回到故里,这次要回乡也是五年来第一次。五年……五年绝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但……
“我要告辞了。”朱子以僵硬的语气说。
她当场就决定,短期间内绝不再踏进楢风馆一步。
真人仿彿已看穿了她的心意,他说:“你还在介意吗?”此时他微微转头,但仍未看着朱子,“你从孩童时期起就一直讨厌家兄,到底是为什么?”
“……”
“小时候,你跟我玩在一起,毫无拘束,但只要家兄一出现,你就会开始抽泣……我的意思是说,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前,你就已经很讨厌家兄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朱子从真人脸上栘开视线,望向植在木板架上的铁线莲。她自己也想不出这问题的答案,只好说:
“因为他的眼神很可怕。”
朱子穿过院子,走出后门。楢风馆的后山有一条小径,直通长光寺后院。长光寺是朱子出生的地方。
再过去有一条小溪,她走过溪上的木桥,爬上后山的石阶。微风飘来一股淡淡的芬芳,那是杜鹃花蕾的香甜味。含苞待放的杜鹃为后山抹上色彩。远远望去,整座山谷像是被一层淡橙红色覆住,仿彿逐渐膨胀而即将燃烧起来似的;但靠近一看,每个花蕾却又像鲜血般殷红。将来有一天,它们会突然变成火红色。
朱子走到山腰时,离开小径往左边的高台爬上去。石阶上面是一处台地,叫做花舞台。站在台地上往下望,可看到一大片楢树林。台地下方的小溪旁边有一栋用篱笆围住的小屋,名为赤水亭。据说是每逢杜鹃花开时,溪水就会变成红色,因而取名的。英寿每次回乡都会住在这里,他好像很喜欢这栋屋子。
赤水亭四周现在静悄悄的,但面向山崖这边——也就是北边——的纸门却开着,这使朱子觉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英寿。他的脸形很长,五官很大,好像正朝这边仰望……朱子心中一阵战栗。
英寿在四月三十日回到故乡。朱子从大嫂妙子口中得知此事后,就再也不去楢风馆了。她知道妙子在怀疑,但却无法解释。
朱子之兄叫一德,他们的父母已亡故,一德现在是长光寺的住持,同时经营一家幼稚园,朱子则担任幼稚园的老师。一德夫妻育有一子,朱子和他们同住,一家人和乐融融。朱子并无姊妹,因此对妙子就像对亲姊姊一般,感到无比亲切。不过另一方面,朱子也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和兄嫂格格不入,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已,因此她有时会感觉住在长光寺里非常苦闷。
连下了两天的雨,这天总算放晴了。艳阳高挂天空,宛如夏日。在阳光的照射下,野生杜鹃的花蕾急速胀大起来。这天下午,朱子目送幼稚园学童坐娃娃车离开后,就往后山走去。山路还湿湿的,走起来很滑,两旁的杜鹃花蕾已胀到极限,仿彿一碰就会开花似的。
脚趿拖鞋的朱子小心翼翼地朝着视野良好的高台爬上去,爬着爬着,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来到山腰时,她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山上的空气很冰凉,她觉得体内似乎有一朵坚硬的蓓蕾正在徐徐膨胀,不久后,她的生命将从那里绽放出来……这个突然涌现的预感使她胸中一凛。
朱子再度迈步往前行。不久,她发觉有个男子从对面走来。是英寿!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质衬衫和一条浅褐色的西裤,手上拿着一本写生簿。
朱子感觉心跳声加大,接着脉搏开始狂跳。恐怖!当她的身体暴露在英寿的目光下时,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就只有恐怖二字能形容。
英寿边观赏杜鹃,边朝这边走来,他的目光倏地停在朱子身上。
他睁大了原本就已经很大的双眼,视线扫过朱子全身上下。他们隔着二十公尺左右的距离注视着对方。
英寿那张晒黑的脸孔和五年前那一天大不相同,看来充满了无比的自信,仿彿在述说着五年来的成就。然而,他的眼中好像一丝感慨也没有,甚至比在看路旁野花时更加漠不关心……
英寿忽然栘开视线,继续往前迈步。前面有条野兽出没的小径,他转入小径,朝着村子的方向下山而去。很快地,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树林与花丛后面。
良久,朱子才回过神来。解除紧张之后的虚脱感和悲哀的徒劳感同时袭向她……对她面言,毫无表情比任何讨厌的表情更加无法忍受。英寿已经忘了那件事!这五年来,他很可能连想都没想过!
五年前——同样也是花季,十七岁的朱子站在花舞台的崖边,望着脚下的山谷。那里有一株很大的杜鹃花丛,上面的花开得又大又漂亮。朱子凝视着那些鲜艳的朱红色花办,不久,她感觉背后有人,便转身望去,原来是英寿。
她曾听说,英寿是因疲劳致病而回乡静养;但她也听真人说过,真正的原因似乎是创作上遭逢瓶颈,陷入低潮而苦恼不堪才回来的。
英寿当时的眼神,朱子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对眼眸中泛着幽暗的火焰,好似要烧尽一切……
当朱子转身而接触到他的眼神时,只觉得心中一震,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脚跟踢到腐朽的栏杆,顿时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往崖下摔落。这一刹那,英寿及时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拉回草地上。
他们倒在草丛中。英寿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的体温穿透深褐色衬衫传到朱子胸部。朱子已经无法将视线从英寿眼中栘开了,那些幽暗的火焰仿彿要将她的身子也烧尽……或许那就是在他们背后山上熊熊燃烧的杜鹃花之火吧……接着,英寿紧紧搂住她,她有生以来首次体验到男人的臂力之强……
朱子不记得自己是否曾挣扎抵抗。到事情结束为止,他们都没有说话。一会儿之后,英寿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朱子茫然坐在草丛中,等她回过神时,才发觉真人就站在数公尺远的草地上。他脸色惨白、表情僵硬,不知已在那边站了多久。
朱子立刻陷入极度恐慌的状态,她面对真人,以沙哑声音尖叫道:“杀死他吧!”
——朱子从小就很讨厌英寿。真人曾问过原因,但朱子也无法回答。她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的体内根植着一种很深的恐惧感,讨厌英寿的原因可能和这种恐惧感有关,这大概就是所谓“性的恐惧”吧!这种恐惧使朱子产生了某种预感。英寿的存在会令朱子感到害怕,或许就是源自这种预感!假如朱子说自己那幼小的心灵能察知将来有一天会和英寿做出那种事来,那一定会被人讥笑的——虽然这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属于本能范围内的事,但朱子还是能感觉出来。
真人一直盼望将来能和朱子共结连理,朱子也是从小就爱慕真人。她认为真人虽然器量狭小,却很天真纯朴,而且性情温和,因此很喜欢他。那件事发生之后,朱子一直告诉自己:真人一定会装作没事的!他一定会说他不在乎这种事,然后总有一天,他们两人都会真的忘了这件事……然而,朱子现在终于发现,只要有英寿的存在,潜藏在她体内的“恐惧”就永远不会消失。
阴暗的>谷底传来流水声,随着时间的经过,声音似乎愈来愈大。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潮湿的风吹过长满青苔的院子。朱子站在赤水亭的小庭院中,不知过了多久。
(一定要跟他好好谈谈!)
朱子是下定这种决心之后才来的,但她知道,就算找他谈也不能解开自己心中的结。一旦和他见面,事情反而会更难解决。
眼前的纸门刚换上新纸,台灯的柔和光线照在纸门上。屋内偶尔传来轻轻咳嗽的声音。后山野鸟长鸣数声,然后振翅飞起,消失在楢风馆那些茂密的树丛中。
(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还是回到真人身边去吧!)
脑海中有个声音如此说,但另一个朱子粗暴地赶走这声音。
有个冷冷的东西掉在她脸上。下雨了。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逐渐扩散开来,最后覆盖了整个后山。
朱子觉得自己已变成一朵杜鹃,在此庭院中生根了。
雨愈下愈大,冰冷的雨滴无情地打在朱子身上。头发黏住脖子。湿衬衫则紧贴皮肤。虽已冷得全身发抖,心里却期盼雨水能够浇熄体内的欲火。
“你要在此地站到何时?”
朱子被这句话吓了一大跳。身穿和服的英寿站在她背后说话,同时递出手中的雨伞。
昏暗的灯光下,英寿以锐利的眼神俯视着朱子,并且指着楢风馆说:
“真人的房间是在那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该不该来,由我自己作主……”朱子说。
英寿的目光更加锐利,贯穿了朱子全身。一眨眼之间,他已抓住了朱子濡湿的手臂,用力将她拉过去。
黑暗中玉体横陈,一个黑影过来覆盖在上面,然后融为一体,溶入黑暗中。摩擦床单的沙沙声和激烈的喘息声混在一起,声音逐渐提高,回荡在整个房间里。不久,朱子的喉咙发出类似痛苦的呻吟声。
呻吟声的间隔愈来愈密,最后变成尖叫声。那没有间断的尖叫声却被巨大的雨声掩盖了。
朱子醒来时,晨光已照在白色纸门的一隅。英寿睡得很熟,裸露的胸膛很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即使在睡眠中,他也让朱子感到胸部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或许朱子就是被这种压迫感吸引而无法脱身也未可知。
朱子穿上湿衣服,走出房间,穿过茶具间来到屋外。黎明时雨已停,雨水将周围林木涂上一层鲜绿。朝阳的光线穿透树丛间隙,化成无数碎片射入朱子眼中。
接着,朱子为眼前的景色低呼出声。花全开了!娇艳欲滴的杜鹃花已将整座山染红。所有的花都是在她不知不觉中同时绽放的,但她却觉得,自己昨夜躺在英寿的臂膀上时,好像听到了百花齐放的声音。
这是个多雨之春,晴天顶多持续两,三天,接着就会下雨昏白蒙蒙的冷雨使群山犹如笼罩在烟雾中,也使杜鹃花滴下鲜血。
一天早晨,英寿还在睡,朱子走到外面,尚在发烫的双颊立刻被蒙蒙细雨淋湿。白雾充塞在树林中,偶尔可见到翠绿的树叶,但很快又会消失不见。
浓雾中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朱子心跳加速,怔立原地。真人站在通往后山的石阶下方,他的头发和衬衫都已湿透,紧紧贴在瘦削的身体上面。不知他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他的脸色有如死人般苍白,雨滴从他脸上滴落下来。
“你在那里做什么?”朱子问道。她勉强让声音不颤抖。
其实,她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不知是什么原因,真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很在乎的样子,“你一直在欺骗自己,也一直在欺瞒我……”
“不错!”朱子低声道,“那样做是最安全的,不过我也明白,今后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也不能再欺骗你了!”
朱子心中突然火冒三丈。真人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呢?这也是他的自虐行为之一吗?他不仅要为难朱子和英寿,就连他自己也不放过,朱子生气的就是这一点。
真人似乎已看穿了她的心情,他说道:“我在这里等你,看你何时才要对我说真话。”他那张惨白的脸逐渐红润起来。“等你说出实情后,我就……”他已满脸通红。“我就能保护你,让你免受那废物的蹂躏。”
保护我?是打算把跑出牛圈的牛再拉回去吗?朱子愤然摇头,说道:
“我需要英寿,我已经不能没有他了,我一定要跟他在一起才行,我不需要你保护!”
啪的一声,一棵梢树开始晃动。那是被真人握紧的拳头打在树干上所致。
无数的雨滴落在他们头上。真人不停地猛击坚硬的树干,鲜血飞溅在濡湿的树皮上。朱子觉得他每一拳仿彿都击中她的心口。她忍着痛苦,继续看着真人那双血肉模糊的手。真人也在无声地哭泣。
那种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感觉,朱子认为是从此时开始产生的。他们的事已被真人知悉,因此心中的危机感更加强烈,而这危机感已将他们拉进更深层的情欲世界中。真人一直凝视着这一切,他的视线里仿彿充满了一种类似杀意的强光,而这种光正愈积愈多。朱子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感觉到这些。他们三人都已陷入进退两难的状态。
一时怒放的杜鹃不久就变成糜烂的红褐色,眼看就要到了凋零的下场。朱子的身体积存了太多劳累,苍白的脸上已出现淡淡的黑眼圈。但是,和肉体的疲劳正好相反,她的神经愈来愈敏锐,精神愈来愈好。她觉得自己好像逐渐变成一只夜行性的动物。事实上,每天一入夜,她就变得精神奕奕,仿彿和英寿度过的春宵就是她生命的泉源,那残酷无比的朝阳则像要夺去她全身的活力般……
一天晚上,朱子走出闺房,来到院子里。主屋的走廊上有黯淡的灯光,一扇遮雨窗开着,她哥哥一德站在走廊上。虽然他背光而立,看不见脸,但从肩膀的样子也可以想像出他的表情,他一定是在怒视朱子。
“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一德低声说。
他的年龄整整大了朱子十二岁,对朱子而言,他等于是父亲。
朱子怔了怔,然后慢吞吞地走到兄长面前。一德粗暴地抓住她的臂膀,用力将她拉到走廊上面。朱子在挣扎时,脚上的拖鞋掉到阴暗处去了。
妙子站在走廊角落,双手按在脸颊上,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可见一德气到什么程度。
一德将朱子拉到正殿中央的佛坛前,强迫她跪坐在地上,然后自己也跪坐在她面前。
“你打算上哪儿去?”他的口气稍见和缓。
“真讨厌,哥哥是明知故问吧?要不然怎会在那边监视?”朱子以僵硬的声音回答。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脏事,”
“既然哥哥这么认为,那我多说也无济于事。”朱子顽固地把头转向一边。
“那我要怎么认为才对?你一边跟真人来往,一边又跟他大哥……英寿马上就要回东京去了,你却每晚都跑去他那边过夜……这种事要如何解释,我实在不懂!”说着说着,一德的语气再度激烈起来,“我不是说为了我的面子,而是说你所做的事实在是天理难容。你想想看真人的心情吧!他为你付出多少心意……”
“是他向你告状的吧?”
“这种事,所有的人都察觉得出来,而且,你有什么资格埋怨他?”一德瞪着朱子,以极其痛心的口吻说,“真人很痛苦,但他不顾自己,还在为你担忧,他怕刺伤了你的心。”
“……”
“他们兄弟俩现在似乎已很少碰面,真人也无计可施,只好对我说出真相……不过,是我先打电话过去的。我听你大嫂说你的样子有点奇怪,心想真人也许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打电话问他,谁知竟然是这种事!”一德长叹一声,然后又以低沉有力的声音说,“你把英寿忘了吧,毕竟,他所处的世界和你相距太远了!”
“我们俩的事情,你和真人都不了解……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朱子!”一德的吼声钻入朱子的耳膜。“什么叫做‘我们俩’?对他而言,你只不过是暂时的玩物罢了。就算他现在对你很认真,也不会为了你而放弃大好的前途,”
“这话是什么意思?”朱子的声音很不平静。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她心中急速扩散开来。
“他并不想永远跟你在一起,这件事我可以确定。”一德断然说道。
朱子体内的血管开始疯狂悸动,耳里甚至可听到脉搏跳动声。
“哥哥,告诉我!你究竟知道什么?”
一德双臂抱胸,凝视着朱子背后的墙壁,仿佛突然忘了该说的话。朱子倏地站起来。
“不准离开!”
“哥哥不告诉我,我只好去问英寿!”朱子说着,伸手去拉纸门。
“英寿就要和泷川骤雨的女儿结婚了。”
朱子当场愣住。英寿要和泷川骤雨的女儿结婚……
“骗人!”朱子大叫,“是真人说的吧?他用这种卑鄙的谎言来欺骗哥哥你……”
“你以为我会未经求证就说出这件事来吗?我已经问过英寿了,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只要娶到老师的独生女,他迟早会成为泷川派的第二代掌门人。”
朱子呆立不动。蜡烛燃烧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金龟子的鸣叫声。兄妹两人就这样保持原来的姿势,良久良久。
翌日下午,朱子前往赤水亭。自从和兄长谈过话后,她就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里。她彻夜未眠,但却觉得仿彿一直在作梦。
英寿所在的房间纸门全开着,他正在整理这些天来画过的草图。发觉朱子站在窗外窄廊上后,他就将草图收起来,扎成一捆放在桌上,然后面对朱子正襟而坐。
“我明天就要回东京去了。”他好像已有所准备似的。
朱子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心就会碎掉。她的头颅里仿彿有个灌满了执着、憎恨和悲哀的气球在飘来飘去。而且,她发觉静坐在面前的英寿似乎用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她,好像拚命要把她推回去。他们俩现在正站在断崖边,下面就是万丈绝谷。英寿一定也知道,只要朱子踏出一步,他们两人必定会一起掉到疯狂之渊底下……
就在朱子正要往前踏一步时,英寿双手按在榻榻米上,像是欲阻挡她似的,以激动的语气说:
“我对不起你!”
仿彿是要将心中的疯狂之气一吐而尽的声音。这一刹那,朱子觉得掉到崖下地狱的只有自己一人。
朱子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赤水亭的,等她回过神时,她已在小溪旁那片树林中了。她坐在堆满枯叶的地上,望着潮湿的地面。脑海中宛如有一架可连续拍摄的照相机正在不停地拍照,空白的底片上出现各种不同的情景。
“朱子!”
呼唤的声音在朱子听来就像幻听一般。唤了几声之后,她才抬起头来。真人站在幽暗的树林里注视着她。
“你还好吧?”
“滚开,”朱子望着他的眼睛说,“懦弱的人!”
真人睑上血色尽失。
“你是在说我吗?”
对了,朱子不是在骂他,而是在骂英寿,还有她自己。此刻她忽然同情起真人来,因为真人必定也和她一样痛苦。真人那张充满苦恼的脸就等于是她自己的脸。
朱子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抓住他的手一起大哭,就像两只斗败的野兽互舔伤口般——为何不这么做呢?这么做就能解救真人,也能拯救她自己,这是最后的机会……然而,朱子立刻赶走这瞬间的犹豫,对着真人那张满是挫折感的脸孔说:“我要到东京去。”
五月十三日那天,太阳并未露脸,天空为薄云所覆盖,但天色并不阴暗,整个盆地的早晨依然很亮。一大早,朱子不理会妙子的阻止,直奔赤水亭。她想见英寿最后一面,有件事,她非当面对他说不可……
英寿身着和服,站在庭院中遥望楢风馆四周的森林。或许是在作最后的回顾,他的侧脸有一抹落寞的阴影。等到他发觉伫立在竹门旁的朱子后,神情又转为严肃。
那个门窗全部开着的房间如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这表示他再过一会儿就要永远离开此地。
“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朱子正视英寿那双严厉的眼睛,说道。
英寿露出犹豫的表情,然后默默点头。朱子走在前面,往后山而去。
杜鹃花季已过,满地都是凋零的花。鲜绿的嫩叶和那些枯萎的花办形成残酷的对比。途中,朱子发觉真人跟在他们后面。他的脚踝缠着绷带,手上拄着拐杖,因为昨天在森林里绊到树根而摔了一跤的缘故。他跛着一只脚,露出不顾一切的表情从他们背后追赶而来。
英寿看到他之后,就停下脚步,以眼神示意朱子先走,自己留下来等他。朱子便先行爬上台地。
朱子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这不只是因为爬石阶的关系。现在,他们三个终于在此地碰面了,扭曲的三角形如今终于清楚现形。她走到崖边,身体因紧张而颤抖。
崖边有栅栏,视野辽阔。朱子站在栏杆旁,俯视着下面的树丛。那里有梧桐树,桐花正盛开着,那淡紫色的清新花朵仿佛在镇压杜鹃花的放肆之姿般。朱子以求救的心情望着那些花。
“你在看什么?”
回过神来时,英寿已在她身边。她默默地指着那些浮在绿海中的桐花。
“这道栅栏已经腐朽了。”英寿边说边走向崖边。
朱子到现在才看见真人紧跟在英寿背后。一眨眼之间,真人已举起手中拐杖,往英寿的背部捣去。
“住手!”
朱子大叫,并以身体撞向真人。栏杆发出断裂声,真人的身体在空中挣扎,他发出悲痛的惨叫声,往崖下的岩石堆滚落下去。
不知不觉中,黑暗笼罩了整个盆地。玉井觉得自己仿彿听到野田真人临终前的惨叫声从黑暗深处传来。他停止抽烟的动作。
案发当时的情况应如朱子所供述的那样,目击案发经过的远上妙子已证实这点。她一直依照丈夫的吩咐监视着小姑的行动,当天早晨她也跟踪朱子去到现场,因此目睹了一切经过。
朱子的行为是在仓卒间为救英寿而不得不采取的,这点谁都明白。玉井判断朱子不久即可获释。
由于野田英寿被视为泷川骤雨的接班人,传播媒体大幅报导了此案的经过。结果,英寿和泷川之女的婚约被取消,而他也被逐出师门,据说他目前住在楢风馆等待审判结果。
前途幻灭的英寿是否会选择跟迟早可获释的朱子共同度过此生呢?玉井也不知道答案,但他隐约觉得,既然朱子奋不顾身救了英寿一命,英寿应会深受感动、永铭于心的。野田真人的行为最后促使他们两人结合,他的死……这件事,玉井总觉得不能释怀。表面上看来,这是一件毫无疑点的单纯命案,但玉井却一直觉得背后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他想,事件的真相一定隐藏在远上朱子、野田英寿及野田真人的心中。
玉井遥望着暮色中的西山,深吸一口气。
远上朱子坐在囚车里的坚硬座位上,透过装了铁丝网的车窗望着流逝的风景。在地检署里被问过所有细节后,她已经浑身无力了。现在她虽然望着窗外,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的供词和在警局里说过的毫无两样,如今连她自己都相信那就是全部的实情……
其实,她有个地方说了谎,或者说,有一部份她没有说出来。
案发前一天,她去找英寿,离开赤水亭后,在树林里遇见真人,当时她向真人说:“我要到东京去。”那时候,真人的表情真是言语难以形容,那是冲击、愤怒、绝望……
真人一定认为:只要英寿回东京和泷川骤雨的女儿拜堂完婚,朱子就会对他死心而回到我身边,朱子知道英寿即将结婚后,居然还想追到东京去,这大概是真人始料未及的吧?他的自制心就因为朱子这句话而全面崩溃了。
“你还不明白,对我大哥来说,你究竟是什么吗?或者你明明知道,却仍投怀送抱、自甘作贱?要跟泷川之女竞争,简直是自不量力,你会一败涂地的……你只是个绊脚石!”真人用各种言词来促使朱子改变心意,“朱子,醒醒吧……真正需要你的人不是我大哥。而足我!”
(我知道,)朱子心中喃喃自语。
要如何是好,她自有分寸。
“不行呀!”朱子摇头道,“我已经不能没有他了!”
真人暴躁地往地面一踢,结果脚勾到树根,整个人摔倒在地。他一边呻吟,一边在潮湿的地上打滚……
想到这里,朱子咬咬嘴唇。她忽然忆起半个月前那些平稳的日子,如果能像倒卷胶卷般回到过去就好了……
“把他杀了吧!”朱子自言自语似地说。
真人本来抱着脚踝在叫痛,听到这句话后,身体抖了一下,就不再呻吟了。
朱子又对着面无血色的真人说:“把英寿除掉吧!这次是说真的!”
五年前她也曾叫真人杀掉英寿。
“这次是真的……”真人喃喃念道。
此时他眼中充满了不安与恐惧,但后来他仍信守承诺,不。是打算信守承诺,只是失败了。令他功亏一篑的人,竟是唆使他动手的朱子!而他也赔上一命。
囚车发出轧吱的声音,摇来晃去地前进。夕阳的光线锐利地贯穿车窗,照在朱子身上。阳光和体内的火焰里应外合,如同地狱之火般烧遍她全身。
朱子,每当我在走廊上坐下来,都可以听到刺耳的虫叫声。炎热的夏季已过,后山那些龙胆草的花全开了。今天我见过小川律师,他说他对判决很有自信。我想,你应该很快就可获释。
在法庭上看到你,你好像瘦了,不过看来精神还好,让我安心不少。我一直都没去探望你,请你原谅。因为我想,在我拿定主意以前,还是不要去见你比较好。现在我已决定不去见你,我要离开此地。
你知道我已脱离泷川门下了吧?事实上,那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不过这件事也没什么好谈的。我现在很后悔,为何不早点脱离泷川派呢?我老早以前就发觉自己不适合待在那里,但我的野心比别人大,我想要在中央画坛扬名立万。自从我和冬美!也就是泷川骤雨的女儿——订婚后,泷川派第二代掌门的位子就等于到手了,我终于成为野心的俘虏。
我十六岁就被带到泷川家,在那里学到了日本画的基础,然后被视为泷川的得意门生,过了十年,我开始感到迷惑。我总觉得,自己所追求的和泷川派的东西不相同。这虽然称不上是发现了自己的本质,但我真的开始感到苦恼,我想要找出自己的风格。
我曾经向一些前辈倾诉这个苦恼,结果每个人都说,那只是暂时的迷惘,任何人都会有这种经验的。没有人能体会我的心情,我只好单独回到这里,打算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这是五年前的事。
(当时我对你做出那种事来,并不是因这个苦恼而引起的。我绝对不是因为想发泄苦闷的心情才做出那种事。我每天都过得很苦闷没错,但那是两回事……)
然而,我还是想不通。空有疑问,却没有解答——当然了,那并非思考一个月就能得到答案的简单问题。其实,关键在于我能否放弃这个疑问。最后我决定回东京去了,也就是说,我决定抛开这个疑问,选择我的前途……此后我不再迷惘,我开始专心走向泷川派接班人之路。
这次发生的事件让我不得不放弃这条路,我感到惊慌失措,好像到手的名利被抢走一般,但同时也有一种强烈的解放戚(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套用你说过的话,就是有那种“脱出牢笼外,虽危险却自由”的感觉。五年前,我因害怕挫折而选择了安全,但现在我可以不用害怕了。
今后我将云游四方,找出自己的绘画风格。我不是在装模作样,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漂泊的生活中可以找到一些东西,就算没有找到也不要紧……简单地说,就是我想到处流浪。
对了,朱子,我在这里还是必须谈谈你和我之间的事,还有真人丧命的事……
你从小就很怕我,原因可能是我引起的。
我在看你的时候,眼神和真人那童稚的目光显然大不相同。那时你还小,我并未意识到你是个女人,但在我内心深处,我还是以男性的眼光在注视你。幼小的你虽然无法理解这些,但我想你还是感觉到了,所以才会那么怕我。
可是,朱子,我必须说,其实是我在怕你。因为那时你就已在无意识之中吸引了我。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被你深深迷住,我很想得到你。
五年前,我终于在花舞台完成了多年的心愿。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思慕之情一下于全涌上来,我实在克制不住自己,于是搂住你……当时你或许认为那是强暴,但是我要说,其实你心中是在期盼我那么做,不,你是使出浑身解数在诱惑我,只是你自己没有发觉……这一点,你可能不会承认。
得到你之后,过了不久,我就回东京去了,事已至此,无论你怎么责怪我,我都没有话说。
我在逃避你,唯一的原因就是恐惧。刚才也说过,我很怕你,因为你一心一意想夺走我所有的一切……如果我留下来,我就无法保有自己独特的世界,不,就算那样也不要紧,最怕的是,我会把所有的心力全都献给你,那样我就不能绘画了,所以我必须逃离你身边……假使我跟你结婚,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那么你和我之间那些热情的火花也会消失殆尽。
也许你会问,既然我已和泷川冬美订了婚,为何还要回到这里来呢?这都要怪我自己,我太任性妄为了。因为我一时的糊涂,害得真人枉送一命,也害得你受尽折磨,而且还深深伤害了泷川老师和冬美,这全都是我的错。
那时候,我忽然很想描绘山上的野杜鹃,因此就回到这里来。早在很久以前我就为那些花的颜色所倾倒,将那些缤纷的色彩表现出来,是身为画家的我最大的愿望——表面上是这样,其实另有原因。在我的心底,你就是那些花的化身。当我和冬美订婚时,我忽然很想见你,想得不得了——因为我内心深处仍在彷徨不已。
那个雨夜,当我再度拥抱你时,我竞忘了现实的存在。那十天中,你带给了我什么,我想你大概无法了解。我几乎拿不起画笔,有那么多时间画画,我却都浪费掉了。我已完全为你痴迷。
后来令兄打电话来问我近况如何,并且说:“听说你订婚了,是吗?”这句话将我拉回现实,我知道我必须回东京去,除非我想舍弃绘画这条路。然而,我已经不相信自己能够恢复十天前的生活方式了。因为我跟你相同,都已经变得跟十天前不一样了。
说起来很痛苦,但是,朱子,我还是必须将命案的真相说清楚。审判已经终结,却还有部份真相不为世人所知。我想,这样是不行的。朱子,我知道命案的真相。真人想杀我,并非出自他自己的意志,而是受你唆使、催逼的,对不对?
案发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行李时,真人来找我。他露出为难的表情对我说:
“你现在马上回东京去吧!”
我吃了一惊,说:“明天一早再走,不是一样吗?”
那时已九点多了,如果等我整装完毕再出发,到达成城不就已经深夜了?
“总之,你一定要在今晚离开此地!”真人坚持道。
“我留到明天早上,会妨碍你什么吗?”我问。
他变了脸色,以哀求的口吻说:“我不要让你再见到朱子。”
那种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他何必三更半夜跑来赶我走呢?无论如何也要我即刻动身,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说要跟着你到东京去。”真人以含糊的口吻说。
刹那间,我说不出话来。老实讲,这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
“那我更要见见她了,既然她要跟,我会劝阻她。”
“不行!你绝不能再见到她!”
我总觉得真人的态度很奇怪,但一问原因,他就顾左右而言他。我突然生起气来,不,那不是生气,是嫉妒。
(这小子想把我赶走,然后跟朱子……)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想把他勒死。说起来我很不讲理,但那时我真的恨他入骨,所以忍不住对他说:
“如果朱子想跟我,你也无权阻止她吧?”
真人瞪着我,憎恨之火在他眼中燃烧。那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和我之间已经一刀两断了。
第二天早上,当我见到你那对着魔般的眼眸时,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了即将要发生的事,也就是真人极力想避开的事。我仿彿能感觉出你打算在花舞台上做些什么。
那时候,我决定尽快逃离此地,不,是要逃离你身边。然而我的心已无法离开你,尤其在前一天晚上和真人争执过后,更是为你神魂颠倒。我想一走了之,却又抛不下你……当时我感觉得到,我们三个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状态,三人互相牵制,以致动弹不得,接下去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的……
朱子,我相信那天早上你和真人的确想谋杀我。因为你的神色不对……还有突然现身的真人以及那断崖,如果将这些和前一晚真人说过的话对照来看,就可以很容易察知你们的企图,但是我按兵不动。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是注定要被杀的,不,不对,我觉得自己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们三人都已被逼入绝境,如果我们一起站在崖边,就会形成一个危险的三角形,这个三角形会发出非常巨大的力量驱动我们,引导我们走向毁灭之路。于是真人死了,他是三个角之中最脆弱——或许该说是最柔和——的一角。你唆使真人来杀我,但到了最后一刻却又偏向我这边,反过来害死了他。这些事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对你而言,假如我和真人之间必须死一个的话,你一定希望死的是他,而不是我。
倘若我前一天晚上就离开这里,或者当天早上听从真人的劝告——他在爬石阶时警告过我——立刻下山离去,也许就不会发生这出悲剧了。但是,朱子,我不但不听真人的劝告,甚至还自动跑去站在崖边。
还有,朱子,我认为,其实你的内心早已知道会有那样的结局。因为若要斩断真人的执着,同时让我永远留在你身边,除了这种手段以外已经别无他法了。只是这些都未浮上你的意识表层,而是沉淀在意识底下,你故意将想要谋害我的意识置于这种意识的上层。
这出默剧中最重要的部份就是真人的个性。他连一只老鼠也不敢杀,遑论杀人。要他伤害别人,他宁可自己默默受苦。这种被虐待狂般的性格正是关键所在。他绝对不敢杀我,即使会做出扑过来的动作,也绝不敢……这件事,你和我其实都一清二楚,不是吗?否则的话,我们是绝不敢下这着险棋的。
另一方面,朱子,我想真人也明白这种情况。虽然明白,但他别无选择。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我相信他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他能够比我更强烈地感受到你的心愿,因此他死了……是我和你共谋而夺去他一条命的,然后他……他也杀死了自己。这就是全案的真相。
明天我将离开此地。我不见你一面就走,并非自觉对不起真人,也不是为了安慰他在天之灵。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事到如今,我何必说些虚情假义的话来自欺欺人?害死真人,我心中十分难过,但我不会因此就改变自己的作风,何况我也认为,今后在你和我之间,已经没有真人这个人存在了。
我勉强压抑见你一面的欲望,是为了保有我自己,我总觉得,假如再度拥你入怀,我一定会再也无法离开此地。虽然我如此需要你,但我更怕失去自由。我觉得我体内有某种别人没有的东西,我害怕失去这种东西。因为你和这种东西在我心中是不相容的,所以我必须逃离你身边。
我现在很兴奋,心中犹如一个少年要去旅行般雀跃不已,因为我即将浪迹天涯,就快要能够自由自在地画出拥有自己风格的画了……朱子,或许男人天生就是有这种无可救药的脾气吧?
所以,朱子,今后我会想尽办法逃避你,只是,能否成功,我并没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