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扶桑节提盏鬼灯

扶桑节,是长风渡的鬼节。

相传活人上街遇死人,是正常的事,阴君山面具下早已泪流满面,她看着灯影下,人人都是没有影子的,好像周围只有她一个活人。

两街小贩见了她,兴高采烈道:“女君来了,女君来了,看看我做的灯笼,快看。”

小姑娘提着灯笼走上去,笑道:“女君,一直守护我们,拿一盏灯笼算什么。”

阴君山抬起眼眸,浩浩荡荡一群人将她围成个圈,手里提着灯笼,一盏一盏,两盏两盏,三盏三盏,光亮照在她脸上,只在她脸上,照着脸上两道泪痕斑斑疤伤。

“女君,你怎么在这啊,他是谁啊,”小女孩把灯柄放在阴君山掌心,手间冰凉交替,阴风阵阵吹过,她清醒了吗?

女孩两只羊角辫冲天,恶狠狠地指着梅林说:“你是何等人,配站在女君面前。”

梅林眼巴巴看她,爱人两字哽咽难言,哽在阴君山喉间,她喊不出来,就是张了嘴巴也说不出口。

梅林很失落,他眼睛里有泪,小声说:“我是她爱人。”

可是阴君山记不起梅林,记忆中没有关于梅林的任何事情,她要被逼疯了,脚步往后退了几步,一滴红水顺着眼睛落在白衣上。

她最后脱力坐在地上,说:“他是我的爱人。”

众人议论纷纷,都在指这人哪里像她的爱人,梅林将最后的目光放在她身上,阴君山躲避起来,往旁边挪动脚步。

天气很冷,两人之间的气息激将凝固,小女孩想是看出为难拉起阴君山,双腿发软颤颤巍巍盯着女孩,她摆出个笑脸,两只红彤彤的手指捏着脸蛋,又摆出一个鬼脸,奔向更远的地方,大喊:“女君,来看着这边,这家糕点铺子是最好吃的。”

女孩在替自己解围,阴君山看得出来。

她慢走过去,梅林随心身边,护城河通着水道,果娘买梧桐果,大声吆喝道:“女君,女君呀,来颗果子尝尝呗。”

说着她站起身抛果子,稳稳落入阴君山手中,冰冷的果子松紧嘴中,冻得牙打颤,但她现在连鬼都不怕了,心底不禁平静下来。

女孩拿来一只玉簪子,让她蹲下,照做后,女孩灵巧手指熟练盘了一发髻,贴在耳边,说:“女君,以前我也经常给你盘发,你忘了吗,你不记得啦,所以你到底忘了什么,是忘了他,是忘了她,还是忘了我,还是以前的日子?”

“你是谁?”

“我是……”

阴君山尾音发颤,她回头看去,人群不见了,女孩也不见了,灯笼罩起火,成了一团团紫色火焰,鬼节地府门开,一排排小鬼提着人头灯笼与她擦身而过。

她倒在地上,小鬼飘飘然踩过她的额头,感受到阳气,啧了一声,道:“一座死城居然还要人守?”

梅林看了很久,护城河面凌波微起,柳絮纷飞,落在阴君山发间与衣裳上,与红珠泪黏在一块,他走上去前,抱起她慢慢走上护城河桥。

女孩歌声将至,飘入阴君山耳朵中,延伸至梦里。

“阿母嗖,快回家吧,阿父嗖,家在何方,祖母嗖,她指滴方向在远方哟,家在哪,女公子问起来,火蔓延,家在火中烧呐。”

阴君山回头,山与夜晚,星月撒下光辉,她坐在屋子花园里的躺椅上,睡梦中惊醒,低头看到手腕和脚腕缠上了藤蔓,开出了一朵朵红山茶。

地上燃起火星,一点一点烧在她的脚下,慢慢到了大腿,再到脖子根,再到脸,就连眼睛也不放过。

与花园隔着一墙的街道旁,有一种护城桥,桥下一叶泛舟,女孩坐在船头,唱完歌谣后,纵身一跃水花四溅。

梦中梦惊醒,她抬头看阳光万里,阳光也是真实存在的吗?

阴芙睡在床另一侧,她睡得很安稳,呼吸匀称,阴君山打开窗子,梧桐树枝伸入,风吹动,它摇晃两下。

少女观察起小姨的脸,很典型的东大陆美人长相,但与许清柳的脸太像了,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她记忆中妈妈,小姨与许清柳的脸重合了。

阴君山换了件绿衣大袖,她大学是在清北复立上的,回到母校第一时间前去了图书馆,那里有着无数藏书,以及时间记本,她离开的这不到一年,发生了什么,只要找到记本就能够明白了。

踏入大门,本该生气勃勃的图书馆死气沉沉,她走上前去,每个人都保持着躲避的样子趴在底下,桌子下,甚至是抱头捂耳。

针掉落在地的声音一清二楚,她每走一步如履薄冰,走到最后藏书室,那里荒废已久,尘土布满书页,成了一个小书堆。

阴君山奋力翻找记本,最后在角落翻到了黑色如硬块一样的本子,虽然中州世界有神有怪,但她一向不信,如今呢,双手合十祈求起帝君。

保佑长风渡子民平安无事,阴君山掀开第一页,一页复一页,大半本下去,到了一九几几年停下,上面写着几只大字,天翔凤体可作为开启石门的钥匙。

石门,是梦中石门吗?

她翻到最后一页,被涂改的文字呼出冷气,读不出什么,阴君山重重把本子丢在地上,暴躁地踩了四五脚。

叮,一根细长铁块掉在地上。

阴君山回头看去,许清柳愣在原地,她鬼鬼祟祟猫腰贴在墙角,彼此相对视,女人笑起来酒窝显露,走过去捡起记本,吹吹页上灰土。

阴君山默默退后两步,问:“你在这干什么?”

许清柳半开玩笑,说:“我来打扫卫生,开玩笑啦,是寻找去往海沃德的钥匙,我记得放在那,对对对,在那不远处。”

一块反光石头被她从满天灰尘的书中找到,结果她用力拔出来。

书堆瓦解一本一本往下落,阴君山来不及反应,被书砸到脑门趴在地上,再一本两本三本,把她压在下面。

她要讨厌许清柳了,从书下伸出一只手,扒着地板爬出来。

“我就不该放在这里,全是灰土。”许清柳撑着胳膊,坐在书上说,目光看到阴君山,不好意思道:“没事吧,对不起!”

她慌慌张张间踩到一页滑皮书,跌坐在木板上,滑皮书飞在空中精准砸中阴君山脑门,第二次,第二次……

阴君山彻底晕在地上一动不动,许清柳收起笑脸,目光阴沉,笑着说:“都忘了吧,你不记得什么,忘了我来过这里。”

她离开后,过了很久很久,阴君山迷迷糊糊站起来,破碎的玻璃照进一束月光,温柔月色是唯一光亮。

阴君山推开藏书室大门,歪七六八的躯体像一颗颗枯树,她拍拍疼痛的脑袋,刚刚是来做什么的,对了找时间记本,找到后呢,又经历了什么晕倒的,忘了……

她心底发出疑惑,是最近自己太累了吗?

突然阴君山察觉到身躯动了一下,她只好快步走,到了大门,图书馆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要回头看吗,阴君山闭眼长叹气,身后响起一群人的呼喊声:“女君,女君怎么来了,是啊女君怎么来了!”

“女君是来读书的吧,这本小说可好看了。”

“梁女史怎么不来了,我们盼望着来呢。”

她飞快打开门又关上,关上了那些声音,街上下起小雨,梅林站在唯一亮起的路灯下,撑着把血红色油纸伞,像是剑刺穿胸口绽放的花。

梅林一步一步走过来,抱住她,说:“我等了你一天……”尾音下放,委屈巴巴。

“我们回家吧,梅林,再回到圣伊克尔好不好。”

“为什么,海神塞壬会杀掉我们。”

阴君山想问,那你是人吗,话在嘴边又咽回去,慢慢说出:“有两个隆冬,稻子该收了,人鱼也该喂了,梅子酒还在地窖里,还没跟戴佩妮说,请假的事。”

她走着走着崴到了脚,脱下鞋子走在冰冷石面上,天空飘起小雪。

“隆冬来的好快,”阴君山说完,伸出手接住雪花,放在嘴前用热气融化,她越走越慢,慢到雪落满整片发。

梅林没有跟上来,他看着月光下波涛磷磷的水面,看着站在桥上看雪的阴君山,这一幕似曾相识。

“梅林……”阴君山在喊他,可他没有动,少女只好喊出第二句,“梅林?”

梅林挪动脚步,走到她身边,在月色下接吻。

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说,我永远爱你。以及一双爱意满满的眼睛,眼尾弯曲像月亮,是啊,今夜的月亮是月牙,弯弯的。

“我永远爱你,比知更鸟更爱你,比溪水更爱你,比清风更爱你,比雪花细纹更爱你。”

说完,梅林再次吻上了阴君山的唇瓣,很轻很轻地吻,宛如一片羽毛飘来飘去,他笑着说:“比月光更爱你。”

“你会消失不见吗?”

“不会。”

“真的吗?”阴君山闭上眼睛,等待回答。

梅林点头,道:“嗯,我永远爱你。”

“无关宿命,你说,无关宿命。”

“无关宿命。”

阴君山抹去他眼角的泪花,说:“我们很久之前见过吗,你为什么会爱我,为什么爱的这么莫名其妙,为什么呀梅林,就凭梦,就凭白山茶,就凭戒指,祖母绿宝石?”

梅林捧着她的脸,说:“没有,因为我们认识。”

阴君山快疯了,哭着说:“我们不认识,你会消失,你会的,你会消失的,我们……从开始就不认识,不是吗?”

嘴里飘进几粒雪,热泪融化寒雪。

结合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她害怕自己的故乡,害怕身边的人,许清柳,梅林和艾尔维斯,还有会制造幻境的月树,想想都可怕。

少女提着两只鞋子快步走在雪中,双脚冻得赤红,月亮被乌云遮住,她心底想着,再也不会有月色了,再也不会。

知更鸟爱它得勇气,溪水爱它得涓涓细流,清风爱它及时吹过每个地方,雪花爱它降下的地面干净如自己。

月亮,爱它为世人所照明的柔光。

梅林这次破天荒的没有追上去,他站在桥上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目光黏连在一起。

他仿佛回到了以前,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离开的,头也不回地走,漫长街道雪纷飞,梅林收下出现魔杖,手上出现圆圈盘。

七颗星用一线连,水镜之上苍白惨淡,命盘与星盘结合的光依旧很弱,他转动原盘,把左边星星的位置挪到右边,右边谢谢挪到左下角,看起来杂乱无章。

随着命盘最后一根线移动,七颗星星四分五裂散落在原盘中,它们随着魔力充盈结合成不同规则的圆珠,命线将它们连接。

梅林像完成大事一样松了口气,他把自己的命盘与星盘替换给了阴君山,而少女的原封不动,成为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