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钟头车程后,东方开始破晓,天空从黑色转变成灰色,从灰色转变成紫色,接着地平线就散发出浅橘色阳光。李奇关掉车灯,他不喜欢在黎明后打开车灯。他看见驻守在路肩的州警,所以下意识地把大灯关了。在天亮后还开着车灯,可以代表很多事,比如刚从几百哩外彻夜逃出来。这辆敞篷车已经够醒目了,它的引擎声很大、马力强,而且又是常失窃的型号。
但李奇看到的那些州警还是继续待在路肩,他将车速保持在普通的每小时七十哩,然后打开CD音响,喇叭突然迸出雪瑞儿·可洛的歌声,不过他一点也不在意,他让音响维持原来的音量。每天都是条迂回的道路,雪瑞儿对他唱着。我知道,他心想。这还用说吗?
他开上一座很长的高架铁桥,跨越俄亥俄河,太阳还在他左边的低空中,阳光一度将流动缓慢的河水变成熔化的黄金,光线从地平线之下朝他反射上来,照得车内异常明亮。铁桥的圆柱有如频闪观测器般发出一阵阵闪光,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于是他闭起左眼,斜着右眼开进肯塔基州境内。
他在一条郡道上继续往南开,等着经过布雷克福河。根据安·雅尼的地图,这条河是支流,会由东南往西北方斜流导入俄亥俄河。在源头附近,这条河会跟另外两条乡村道路构成一个边长约三哩的正三角形。而根据海伦·罗汀的数据,詹姆斯·巴尔最爱去的靶场就在这个三角形内某处。
结果,他发现那个三角形就是靶场。李奇从一座桥上跨越布雷克福河后,立刻看见一道长达三哩的铁丝围墙,这道墙一路延伸到下个交叉路口,途中每四根杆子上都立着一块射击范围禁止进入的牌子。接着这道墙在路口转了六十度,又朝东北方继续延伸三哩。李奇沿着路开,最后又遇到布雷克福河,然后看见一扇大门、一块碎石空地,以及一群低矮的小屋。大门用链条绑着,上面挂了一块用油漆手写的标示牌:上午八点营业至天黑。
他看看表,他早来了半小时。在路的对面有间以巴士铝制车身改建的餐馆,餐馆前有块碎石空地。他把车开到那块空地上,停在餐馆正门口。他饿了,在万豪酒店吃的那块牛排,感觉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坐在一张靠窗的桌旁,悠闲缓慢地吃着早餐,一边看着街上的景象。八点钟左右,外面已经有三辆小货车等着进靶场。到了八点零五分,有个人开着一辆柴油引擎黑色悍马车出现,他因为迟到而比了个道歉的手势,接着就把大门上的链条解开。他把门打开后站到一边,先让路给客人,才回到悍马车上跟着开进去。他在打开小屋门的同时,又比了个相同的道歉手势,接着四个人都走进小屋,消失在李奇的视线外。李奇叫了另一杯咖啡,他觉得可以让那个人先处理一下早上要忙的事,吃完早餐再慢慢散步过去,等对方有空时再谈。而且,这里的咖啡很新鲜,喝起来又热又浓,怎能错过。
到了八点二十分左右,他开始听见步枪发射的声音。由于距离、风跟靶场护堤的影响,减弱了枪声的音量与冲击力,使它们听起来像沉闷的鼓声。子弹击发的间隔长而稳定,显然那些狙击手很严肃地在瞄准标靶的内环。接着他又听见一连串较轻微的爆裂声,知道那是手枪的声音。他听着这些熟悉的声音,没多久后,在桌面上留了两块钱小费,到柜台付了十二块的早餐钱。他走出餐馆,回到敞篷车上,穿越空地,颠簸地开过路边突起的边线,然后直接从敞开的大门开进靶场。
他看见那个开悍马车的人站在小屋里一个差不多及腰高的柜台后方。这个人近看比远看老得多,至少超过五十岁,但不到六十,灰发稀疏,皮肤都是皱纹,可是腰挺得跟枪杆子一样直。此外,就算他前臂上没有刺青,墙上也没挂纪念品,光看那副眼神就能知道他以前一定是个海军陆战队军士。那些刺青很旧,也褪了色,而墙上挂着的纪念品大多是奖旗以及部队徽章。不过,在这些展示品正中央,摆着一张加框的黄色纸靶,最内环里有五颗紧密的点三零零口径弹孔,而第六发子弹偏掉了。
“需要什么吗?”他说。他的眼神越过李奇的肩膀,穿出窗户,看着那辆敞篷车。
“我是来解决你一切问题的。”李奇说。
“真的吗?”
“不,不算是。我只是想来问你几个问题。”
对方想了一下。“是詹姆斯·巴尔的事吗?”
“猜中了。”
“不行。”
“不行?”
“我不跟记者谈。”
“我不是记者。”
“外面那辆是五公升汽缸的福特野马,上面还加了几样东西,所以不是警车,也不是租来的车,而且挂的是印第安那州车牌。另外,挡风玻璃上还贴着一张NBC的贴纸,因此我猜你是个记者,想编出一个报导,告诉大家詹姆斯·巴尔是如何使用我的靶场来练习、做准备的。”
“他真的这么做吗?”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会谈这件事。”
“可是巴尔确实会来这里,对吧?”
“我不会谈这件事。”对方又说了一次。他的语气中没有恶意,只有决心,没有敌意,只有自信,他说不谈就是不谈,就这样。小屋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远处的枪声,以及隔壁房间传来的低沉嗡嗡声,可能是台冰箱在运转。
“我不是记者,”李奇又说一次。“我只是跟一个记者借车,就这么简单,因为我要来这里。”
“那你是谁?”
“只是个以前认识詹姆斯·巴尔的人,我想知道他朋友查理的事,我认为是这位查理带坏他的。”
对方没说:什么朋友?他也没问:谁是查理?
他只是摇着头说:“帮不上忙。”
李奇将眼神移到裱框的靶纸上。
“那是你的吗?”他问。
“你在这里看到的东西都是我的。”
“距离多远?”他问。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在想,如果距离六百码算是很棒,如果有八百码,你就是非常棒,如果是一千码,你就太厉害了。”
“你也打靶?”对方问。
“打过。”李奇说。
“在军队里?”
“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方转了个身,将整个框从挂钩上取下,轻轻平放在桌上,然后转过去给李奇看。纸的底部有一行褪色的墨水笔字迹:一九七八年美国海军陆战队一千码邀请赛,枪手山缪·凯许,第三名。上面还有三位裁判的签名。
“你就是凯许中士!”李奇说。
“退伍了,正在苟延残喘。”他说。
“我也是。”
“但你不是陆战队的。”
“你光看就知道?”
“很简单。”
“我是陆军,”李奇说:“不过我父亲是海军陆战队员。”
凯许点点头。“那你也算得上半个人了。”
李奇用手指滑过弹孔上方的玻璃,五颗子弹都打得很准,第六颗只偏了一根头发的距离而已。“射得好。”他说。
“现在的我要是能从一半距离打出这种成绩就要偷笑了。”
“我也是,”李奇说:“岁月不饶人。”
“你是说你以前也能有这种成绩?”
李奇没回答。事实上,他就在凯许获得第三名的十年后,赢了海军陆战队一千码邀请赛。他的每发子弹都正中红心,只在纸上打出一个男人拇指刚好能穿过的洞。接下来那忙碌的一年里,闪耀的冠军奖杯就一直摆在他办公室的架子上。那是他表现格外优异的一年,不管在生理上、心理上,或是任何方面,他都处于颠峰状态。那年,他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击必中,绝对没有失误。然而,隔年他并未因为要保有名声而参赛,尽管宪兵高层长官都要他这么做。后来,等他回顾那段日子时,他才发现当时的决定代表了两件事:第一,他开始缓慢地跟军队脱节了,第二是他开始变得静不下来。他开始觉得自己要永远前进,绝不回头。他开始不喜欢做两次同样的事。
“一千码可是很远的,”凯许说:“老实说,自从我离开陆战队后,连能打中靶纸的人都没遇过了。”
“我或许还碰得到边。”李奇说。
凯许将框拿起来,转身挂回挂钩上,他用右手大拇指把框调整好。
“我这里没有一千码的距离,”他说:“那等于浪费弹药,而且会让客人觉得自己打得很差。可是我有个很不错的三百码靶场,而且今天早上没有人用,你可以试试看。如果你能在一千码碰得到边,那三百码应该更没问题。”
李奇没说话。
“你不觉得吗?”凯许说。
“我猜是吧。”李奇说。
凯许打开抽屉,拿出一张新的靶纸。“你叫什么名字?”
“巴比·理查森,”李奇说。罗伯·柯林顿·理查森,一九五九年打击率三成零一,一百三十四场比赛中打了一百四十一支安打,不过洋基队还是只得了分区第三。
凯许从衬衫口袋拿了支原子笔,在纸上写下理查森,三百码,接着又写了日期跟时间。
“你喜欢保留纪录。”李奇说。
“是习惯。”凯许说。他在内环里画了个X ,这个符号大概高半吋,由于他的笔迹歪斜,所以符号的宽度大概又比半吋再短一些。他把纸留在柜台上,然后走进传出冰箱噪音的那个房间,一分钟后带了把步枪出来。那是把雷明顿M24,装了Leupold Ulta瞄准镜跟一组前支架,是海军陆战队狙击手使用的标准武器,这把枪看起来用了很久,但保存得非常好。凯许将枪斜放在柜台上,卸下弹匣让李奇看里面是空的,接着拉动枪机,让李奇看见弹膛也是空的。他很放松、很自然,也很谨慎,带着专业的礼貌。
“是我的,”他说:“归零校正到三百码,是我亲自调整的。”
“真好,”李奇说。确实很好,一位曾在一九七八年成为世界第三棒狙击手的前海军陆战队队员,在这种事情上绝对不会马虎。
“就一枪。”凯许说。他从口袋拿出一颗子弹,高高举起,这是温彻斯特武器公司制造的点三零零口径子弹,竞赛级的。他将子弹垂直抵着纸靶上的X符号,子弹完全将符号遮住了。他露出笑容,李奇也对他笑。李奇知道这是挑战,他心知肚明。打中这个X ,我就跟你说詹姆斯·巴尔的事。
至少对方不是要求徒手搏斗,李奇心想。
“走吧。”他说。
户外的空气很平静,不冷也不热,是最适合射击的天气,不会冷得发抖,不用担心上升气流或其他气流,也没有刺眼的阳光,没有风。凯许带着步枪跟纸靶,李奇则将子弹握在手中。他们一起上了焊马车,接着凯许启动车子,柴油引擎便发出响亮的运转声。
“你喜欢这种车?”李奇在噪音中问。
“不太喜欢,”凯许说:“我比较喜欢轿车,不过这是形象问题,客人喜欢比较重要。”
靶场里都是低矮的小丘,上头长满了草跟矮树,有人用推土机在这里开出一条条又宽又直的路。这些路都有几百码宽,也有几百码长,而且全都是平行的。每一条路就是一个独立的靶场,每个靶场之间都隔着自然的小丘,而靶场后侧都有高高的护堤,这是用推土机刮起的土筑成的。整个地方看起来像是个建到一半的高尔夫球场,有部分草地,部分自然景观,还有一条条红土路。靶场里有用漆成白色的岩石跟大圆石铺成的小路,有些是给车走的,有些是让人步行的。
“这块土地属于我的家族,”凯许说:“开靶场是我的构想。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像高尔夫球或网球选手那样,你也知道那些家伙,他们参加过巡回赛,退休后就会开班授课。”
“效果好吗?”李奇问。
“不怎么好,”凯许说:“大家是来这里打靶的,要让他们承认自己不懂射击,那肯定不怎么受欢迎。”
李奇看见三辆小货车各自停在不同的靶场外,那些八点就到门口等的人正打靶打得起劲。他们全都俯卧在草席上,发射,暂停,瞄准,再发射。
“这只是我维生的方式。”凯许用这句话回答了李奇没问的问题。接着他将车子驶离主要道路,沿着一处空靶场开了三百码,他下车将靶纸夹在一个架子上,然后回到车上,掉头往回开,到了起点后,他便停好车熄火。
“祝你好运。”他说。
李奇静静坐了一会儿,他觉得格外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感觉到在血管里正在颤抖的咖啡因,颤抖的幅度非常微小。在远距打靶前一口气喝下四杯浓咖啡,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不过距离只有三百码。三百码,用的是把好枪,天气不冷不热,也没有风。这差不多等于是用枪口抵着目标再扣下扳机,他闭着眼睛都做得到,他的枪法没什么问题,问题是风险。他想揪出幕后主使的程度,竟然更甚于好几年前他想拿到奖杯那一次,而且是非常想,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就是问题。
他将屏住的气吐出,只是三百码而已,不是六百码、不是八百码,也不是一千码,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下了车,从后座拿起步枪,接着走过粗糙地面,到了草席上。他将前支架轻轻摆在距离草席边缘一码处,弯下腰装填子弹,然后走到步枪后方,蹲下来,跪着,完全俯卧。他把枪托靠着肩窝,轻轻转头左右张望,感觉自己好像单独身处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低下头,闭起左眼,将右眼移到瞄准镜前,垂下左手握住枪管,两根前支架再加上他的肩膀,现在他有个三脚架了,十分稳固。他双脚打开,脚往外伸,平贴在草席上,再将左脚收回一点点,以鞋底抵住草席,用这只脚的力量固定好位置。他放轻松,伸展肢体,他得让凯许觉得他曾是个狙击手,而不只是个准备要开枪打靶的普通人。
透过瞄准镜,他看见极为清晰的影像。他找到了目标,感觉好像近得伸手就能碰到。他将十字线对准X记号的交会点,将扳机压到正要击发的位置,接着他放松自己,吐出一口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而他的心脏好像快跳出来了,咖啡因正在血管里嗡嗡作响,十字线正在X记号上跳动,不断摇摇晃晃,随机画着小小的圆形。
他闭上右眼,希望能用意志力让颤抖停止,他将肺里的空气吐光,等了一秒、两秒,再一次,吸气,吐气,屏住。他让身上所有能量往下移到腹部,让肩膀松驰,让肌肉放松,让自己沉淀下来。他再睁开眼睛,看见十字线已经不再乱跳。他盯着目标,感受着它,希望能打中它。他扣下扳机。枪身往后反冲,发出轰鸣声,枪口在草席边缘外喷出一阵烟雾,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抬起头,咳了一下,再低头看瞄准镜。
正中靶心。
X记号不见了,靶纸中央被钻出一个小洞,只剩四个原子笔的小点,分别是X的四端。他又咳了一次,接着后退站起来,凯许趴到他的位置上,用瞄准镜检查结果。
“好枪法。”他说。
“这是把好枪,”李奇说。
凯许坂动枪机,用过的空弹壳随即掉到草席上。他跪起来,拾起弹壳收进口袋,然后再站起来,将步枪带回车上。
“我合格了吗?”李奇在他背后喊着。
“合格什么?”
“可以谈这件事了。”
凯许转身面向他。“你以为这是测试?”
“我由衷希望是。”
“你大概不会想听到我接下来所说的。”
“试试看吧。”李奇说。
凯许点头。“我们可以到办公室谈。”
他们又绕到靶场底端,让凯许收回靶纸,然后直接开回小屋。他们在途中经过那几个开小货车来的客人,那些人还在打靶。凯许停好车后,两人一同走进小屋,凯许先将李奇的靶纸收起来,依理查森这个名字归类到适当的抽屉里,接着再翻找巴尔的文件,拿出厚厚一叠纸。
“你是想证明你的老友没干那件事吗?”他问。
“他不是我朋友,”李奇说:“我只是见过他而已。”
“所以呢?”
“我不记得他是那么厉害的狙击手。”
“电视新闻上说距离很近。”
“当时目标在移动,还要估计好偏斜的角度。”
“电视上说证据很明确。”
“没错,”李奇说:“我去看过了。”
“你看这些。”凯许说。
他将靶纸像扑克牌一样排满整个柜台的长度,然后再把排好的纸推得更紧密一些以挪出空间,接着再从第一排的下方摆上第二排。最后,他排好了三十二张靶纸,分成长长的两排,每张纸上都是一样的同心圆,而且全都标示着詹姆斯·巴尔,三百码,上面纪录的时间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你看看这些结果,准备哀悼吧。”凯许说。
每张靶纸都显示出专业级水准。
李奇一张接一张看过去,每个靶上的内环里都挤着干净俐落的弹孔。命中的位置都很集中,十分明显。三十二个目标,每个目标十发子弹,总共三百二十发,全都命中最高分位置。
“这全是他的?”李奇问。
凯许点头。“正如你刚刚说的,我会保留纪录。”
“用的是什么枪?”
“他自己的竞赛级步枪,很棒。”
“警察有联系你吗?”
“是个叫艾默森的家伙,他表现得很客气,因为巴尔是在这里训练,所以我还得担心自己会不会有麻烦。我可不想破坏自己的名声,我在这里付出很多心力,当然不希望这地方背上臭名。”
李奇再次扫视那些靶纸,想起自己对海伦·罗汀说过:他们不会忘记。
“他那位叫查理的朋友表现如何?”他问。
“跟他比较起来简直完全不行。”
凯许将詹姆斯·巴尔的靶纸收成一叠,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后打开另一个抽屉,取出另一叠纸。
“查理·史密斯,”他说:“从他的样子看起来,他也待过军队,不过政府投资在他身上的钱,并没有留下任何长期效果。”
他做着跟刚才一样的动作,将查理的靶纸排成长长两列,总共三十二张。
“他们每次都一起来?”李奇问。
“简直如胶似漆。”凯许说。
“各占一个靶场?”
“各占一个靶场。”凯许说。
李奇点头。就打靶的分数来说,查理的成绩比詹姆斯·巴尔差,差太远了。从这些靶纸就看得出他是个非常蹩脚的狙击手,其中一张只有四个弹孔,而且全都在外环之外,四个象限的角落各一颗。在三十二张靶纸中,他只有八发打进内环,其中一颗子弹正中红心。这大概是走狗屎运打中的,要不然就是风或上升热气流刚好吹过去的,另外七发则是非常靠近环线。除此之外,查理简直是到处乱打,他大部分击发的子弹显然连纸都没碰到。以百分比来看,他的子弹落点大多出现在最外边的两条环线之间,非常低分。然而这些弹孔并不是随机散布,看起来有种奇怪的协调性,他有瞄准,但没打中。或许他的眼睛有问题,像是严重散光之类的。
“他这个人怎么样?”李奇问。
“查理吗?”凯许说:“查理是块白板,我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如果他打得准一点·我可能会觉得他有点可怕吧。”
“他个头很小对不对?”
“非常小,头发很怪。”
“他们常跟你说话吗?”
“不太常,他们只是两个从印第安那州过来打靶的人,我这里有一大堆这种人。”
“你看过他们打靶吗?”
凯许摇摇头。“我在这里学到一件事,就是别去看任何人打靶。大家会觉得我在评判他们的技巧,我让他们自己来找我,但从没有人来过。”
“巴尔是在这里买子弹的吧?”
“湖城制的,很贵。”
“他的枪也不便宜。”
“他配得上。”
“查理用什么枪?”
“同一把,跟巴尔的枪感觉就像一对,不过他用那种枪就是笑话了,就像一个胖子买了架碳纤维比赛用自行车。”
“你这里有手枪专用的靶场吗?”
“有个室内的,下雨时才有人用,不然我都让他们在外面打靶,要去哪里都行。我对手枪不是很在意,那种东西毫无技巧可言。”
李奇点点头,接着凯许就将查理的靶纸集成一叠,仔细按照日期顺序排列。叠好之后,便将靶纸放回抽屉。
“史密斯是个很普通的名字,”李奇说:“老实说我觉得这是最普通的美国名字。”
“那是真名,”凯许说:“任何人加入会员前,我都会先看过他们的驾照。”
“他是哪里人?”
“从口音听起来吗?应该是最北方某个区域吧。”
“我能拿张詹姆斯·巴尔的靶纸吗?”
“要做什么?”
“当纪念品。”李奇说。
凯许没说话。
“不会流出去,”李奇说:“我不会拿到网络上拍卖。”
凯许没说话。
“巴尔不会回来了,”李奇说:“这点是可以确定的。如果你真想顾好自己,就该把那些靶纸全丢掉。”
凯许耸耸肩,又回到文件柜旁。
“最近的一张,”李奇说:“这样最好。”
凯许用拇指翻阅那叠纸,然后抽出一张,从柜台上方递过去。李奇接下后,将纸仔细折好,收进衬衫口袋。
“祝你的朋友好运啊。”凯许说。
“他不是我朋友,”李奇说:“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帮忙。”
“不客气,”凯许说:“因为我知道你是谁。你在枪后就位时,我就认出你了,我从来不会忘记每个人的俯卧姿势。你在我参加邀请赛的十年后得到冠军,当时我就在人群中看比赛。你的真名叫李奇。”
李奇点头。
“你真客气,”凯许说:“在我说出我只得了第三名之后,你并没提起这件事。”
“你那时候竞争比较激烈,”李奇说:“十年后参赛的都只是些游手好闲的人。”
他在离开肯塔基州前的最后一个加油站停下,替雅尼的车加满油,接着从公共电话打给海伦·罗汀。
“那个警察还在吗?”他问。
“现在有两个了,”她说:“一个在大厅,一个在我门外。”
“法兰克林上工了吗?”
“今天一早就开始了。”
“有任何进展吗?”
“没有,他们只是五个非常普通的人。”
“法兰克林的办公室在哪里?”
她给他一个地址,李奇看看手表。“我四点钟在那里跟妳碰面。”
“你在肯塔基州调查的结果呢?”
“令人困惑。”他说。
他又从同一座铁桥上跨越俄亥俄河,雪瑞儿·可洛也同样对他唱着每天都是条迂回的道路。他将音量扭大,然后左转朝西走。安·雅尼的地图上显示,再往前四十哩会有个系统交流道,他可以在那里转向北开,几个钟头后就能开到四十呎的高架路段上,在整座城里奔驰,这应该比开平面道路回去要好。他猜艾默森今天会非常泄气,接下来就会变得非常愤怒,要是李奇自己就会。李奇扮演过艾默森的角色长达十三年,在现在这种状况下,他应该会大发雷霆,派警员地毯式搜索每条街道,无所不用其极。
李奇开进系统交流道,转上往北的公路。CD又从头开始播放时,他便关掉音响,专心开车。这部野马在时速七十哩时开起来的感觉非常棒,车子发出低沉的隆隆声,马力很强,一点也不小家子气,李奇觉得如果能把这辆车的传动系统放进某部旧轿车的车身,就会是他心目中理想的汽车了。
贝伦托诺从早上七点就在他那间实验室里工作,他拿到那支丢弃在高架路下的手机,采集了指纹,但什么也没查到。接着他将通话纪录复印下来,最后一个呼出号码是海伦·罗汀的手机,倒数第二个则是艾默森的手机。这两通电话显然是李奇打的,剩下的就是一连串打给其他不同手机的纪录,而那些号码都登记在印第安那州专业服务名下。那些电话也许是李奇打的,也许不是,根本无从得知。贝伦托诺写下所有线索,可是他知道艾默森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唯一可以下手的是那通拨给海伦·罗汀的纪录,不过艾默森不可能去找她麻烦,因为无论这位辩方证人是不是嫌疑犯,她跟他通话都很正常,这么做等于浪费时间。
于是他将注意力移到停车场的监视录像带上,他这里有四天的分量,也就是九十六小时的长度,这段期间大约有三千车次的进出,他的手下全记下来了。其中只有三辆是凯迪拉克,印第安那州跟大多数字于内陆心脏地带的州一样,人们买车的第一选择是小货车,然后是休旅车,然后是双门小轿车,然后是敞篷车。普通轿车所占的市场非常小,其中大部分是丰田、本田或国产中型房车,大型跑车很稀少,高级的名牌车就更少了。
影片里第一辆凯迪拉克是辆骨白色双门轿车,看起来开了好几年。这辆车在星期三上午十点前就开进去,停了五个钟头。第二辆凯迪拉克是辆新车,大概是红色或灰色,也可能是浅蓝色,这不容易确认,因为监视器是黑白画面,而且很暗。总之,这辆车在星期二午餐时间过后进入停车场,然后停了两个钟头。
第三辆凯迪拉克则是黑色车身,监视器拍到的时间是星期五早上六点钟刚过。黑色星期五,贝伦托诺是这么称呼那一天的。早上六点,停车场差不多都是空的。在影片里,凯迪拉克的驾驶迅速而有自信地开上斜坡,而且在四分钟后就离开。
够时间摆那个交通锥了。
不管是进入或离开,从影片上都看不清楚驾驶的脸,挡风玻璃后面只有一个模糊的灰影,或许那是巴尔,也可能不是。贝伦托诺将结论全写下来要给艾默森看,他提醒自己,到时要记得确认四分钟是不是影片所拍到最短的停放时间,他觉得应该是。
接下来,他开始翻阅亚莉山卓·杜普瑞那间花园公寓的鉴识报告,他只吩咐一个资深组员前去调查,因为那地方是犯罪现场,不会有什么重要线索,结果也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指纹。公寓里到处都有指纹,这点跟其他任何公寓一样,大部分指纹属于那女孩,不过还有另外四组,其中三组无法辨认。
第四组指纹则是詹姆斯·巴尔的。
詹姆斯·巴尔去过亚莉山卓·杜普瑞的公寓,他进过客厅、厨房跟浴室,这点毫无疑问。采集到的指纹很明显,比对之后也完全符合,不可能出错。
贝伦托诺替艾默森写下结果。
接着他又读了刚从法医那里送来的报告,亚莉山卓·杜普瑞是右侧太阳穴受到强烈一击而死,攻击者是个左撇子。她倒在一片砂砾上,而砂砾中包含了草跟土等有机物质,不过她是在一条铺着石灰岩地面的巷子里发现的。因此,她的尸体在死亡与被发现这段期间里,曾轻遭人至少搬运了一段距离,其他生理学检验结果也支持这项论点。
贝伦托诺拿了另一张纸,替艾默森写下两个问题:李奇是左撇子吗?他弄得到车吗?
齐克先生一整个上午都在想该怎么处理拉斯金的事,拉斯金已经失败三次了。首先是跟丢人,接着从后方遭到袭击,而且手机还给对方偷走了。齐克先生不喜欢失败,一点也不喜欢,一开始他还考虑不让拉斯金在街上行动,打算叫他回来,待在一楼房间里注意监视器屏幕。不过,他为什么要让一个失败者负责他的保全?
然后林斯基就打来了,他们已经搜索了十四个钟头,完全没看见那个军人的踪影。
“我们现在应该从那个律师下手了,”林斯基说:“毕竟她才是这件事的主角,她才是焦点,才是采取行动的人。”
“这会让风险变高。”齐克先生说。
“现在的风险就很高了。”
“也许那个军人离开了。”
“也许吧,”林斯基说:“不过重点是他跟那个律师说了些什么。”
“我再想想看,”齐克先生说。“我会再跟你联系。”
“我们该继续找吗?”
“累了吗?”
林斯基已经筋疲力尽,而且脊椎痛得要命。
“不,”他撒谎。“我不累。”
“那就继续找吧,”齐克先生说:“不过先叫拉斯金回来找我。”
一进入高架路段,李奇就将车速减慢到每小时五十哩。他待在中间车道,让绕过图书馆后方的那条支线从他右边经过。他继续往北开了两哩,从系统交流道下来,转进汽车经销商跟修配厂那条四线道,接着往东开上郡道,又再次转向北开,进入杰柏·奥立佛家那条乡间小路。一分钟后,他已经深入宁静的乡间,灌溉用洒水器正在缓慢旋转,阳光在水珠中形成一道道彩虹。
心脏地带,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里。
他让车子滑行到奥立佛家的信箱旁停下,这辆敞篷车绝对无法开进他家的车道。中间那道隆起的小坡会把车底拆了,悬吊系统、排气系统、车轴、分流器,总之就是底盘上的所有东西都会坏掉,安·雅尼一定会不高兴。于是他下了车,把车留在原地,这辆车看起来就像蹲伏在太阳下,同时闪烁着蓝色光芒。他在车道上挑较平坦的路段走,透过很薄的鞋底还能感觉得到脚下踩到的石头形状。杰柏·奥立佛的红色卡车没有动过,还待在原处,车身蒙着一层薄薄的褐色尘土,还有露水干掉的痕迹。旧农舍里很安静,谷仓关闭着,也锁了起来。
李奇没上前门去,而是绕过房子到后廊,杰柏的母亲就在那里,坐在她的摇椅上,她穿着一样的衣服,可是这次手上没拿酒瓶,她一只脚盘着,另一只脚在地上来回推动椅子,速度比上次快了两倍。
“你好。”她说。
“杰柏还没回来?”李奇说。
她只摇了摇头。李奇听着他之前听过的所有声音:洒水器的嘶嘶声、摇椅的滑动声、门廊木板的嘎吱声。
“有电话吗?”他问。
“断线了,”她说:“我欠他们钱,反正我也不需要电话,如果我要打,杰柏会让我用他的手机。”
“很好。”李奇说。
“这他妈的怎么会很好?杰柏又不在这里。”
“就是因为这样才好,我要闯进妳的谷仓,而我不希望妳乘机报警,或是开枪打我。”
“那是杰柏的谷仓,你不能进去。”
“我不觉得妳阻止得了我。”
他转身背对她,继续往前走,小路稍微弯曲,然后直接通往谷仓的双扇门。这道门看起来跟谷仓一样老,旧木条板似乎经历过一百个寒暑的风吹日晒。李奇用指节触摸门板,觉得有种干燥的空心感。锁是全新的,成U字形,跟城里快递员用的脚踏车锁一样。U字形的其中一边,穿过用螺丝固定在门板上的钢制门把。李奇摸着锁,摇了几下,是实心钢铁,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这个锁非常坚固,没办法割断或破坏。
不过一个锁坚不坚固,还得看它是拴在什么东西上面而定。
李奇抓住锁头的横杠,一开始先轻轻拉,然后才开始施力。门扉往他的方向移动,然后停了下来。他用左掌抵着木板,将门往后推,然后伸直手臂,再用握着锁的右手猛力一拉。螺栓松脱了一点,但不多。李奇猜杰柏一定在门后的螺帽下加了垫圈,而且说不定是又大又宽的垫圈,这会分散力量。
他心想:好吧,再用点力。
这次他用双手握住锁的横杠往后倾,姿势就像在滑水。他用力拉,同时用脚后跟猛踩门把下方的木板。但他的脚比手长,所以动作受到限制,产生不了太大力量,不过已经够了,旧木板裂开一些,使他将锁往后多拉了半吋。他重新预备,又扯了一次,锁又往后多移了些。接着,左边那扇门的一块条板完全裂开了,两个螺栓也应声扯下。李奇左手平放在门上,右手手指则是勾进缝隙,反手抓住门板。他吸了口气,默数到三,然后猛力一拉。最后一颗螺栓掉了,双扇门也直接敞开。李奇站到一旁,把门往后推到与墙面齐平,让阳光透进来。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制造毒品的实验室,也许还有工作台、烧杯、量杯、瓦斯炉,以及用来过滤成品的新泳裤,要不然就是一大块准备配送的存货。
但他完全没看见那些东西。
明亮的光线从木板间长而垂直的缝隙渗透进来,谷仓内部大概有四十呎长,二十呎宽,地面是泥土,已经被压得很密实。整个谷仓里除了正中央停着一辆旧的小货车,其他地方空无一物。
这是辆雪佛兰Silverado ,有好几年历史,车身是淡褐色,像烘制过的黏土。这是辆工作用车,最低等级的型号,有乙烯基座椅、钢圈,以及普通至极的轮胎。装货的平台上很干净,但布满刮痕和凹痕,车子前后都没挂车牌,车门锁着,附近也找不到钥匙。
“那是什么?”
李奇转身,看见杰柏·奥立佛的母亲正站在他后方,她一只手紧抓着门框,似乎不想跨过门槛进来。
“是部货车。”李奇说。
“我看得出来。”
“这长杰柏的吗?”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部车。”
“在外面那辆红色大车之前,他开什么?”
“不是这一部。”
李奇走近货车,从驾驶座车窗看进去。手排,排档杆上有泥土和污垢,没有垃圾。这辆车是某个人的忠实帮手,使用相当频繁,但没有滥用。
“我从来没看过这部车。”她又说了一次。
这车似乎在这里停了很久,轮胎都没气了,闻起来也没有机油或汽油味。它给人一种冰冷、无生命力的感觉,而且布满灰尘。李奇单膝跪地检查了车底,什么也没有,只有底盘上面沾着旧尘土,还有被石头及砂砾敲出的痕迹。
“这部车停在里面多久了?”他跪在地上问。
“我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替门加上锁的?”
“大概两个月前。”
李奇站了起来。
“你以为能找到什么?”女人问他。
李奇转身面对她,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很大。
“比妳早餐分量还大的东西。”他说。
她笑了。“你以为杰柏在这里煮东西?”
“不是吗?”
“不,他的继父会带来。”
“你们结婚了?”
“早就吹了,不过他还是会带点过来。”
“杰柏星期一晚上有吃过了。”李奇说。
她又笑了。“母亲跟孩子分享很正常吧,不是吗?不然母亲是当假的吗?”
李奇转身再看看车子。“为什么会把旧车锁在这里,新车摆在外面风吹日晒?”
“问倒我了,”女人说:“杰柏做事总有自己的想法。”
李奇退出谷仓,把两扇门都关上,然后用拇指将螺栓挤进原来裂开的位置,不过锁的重量让那些螺栓又滑出一半。他使门把尽量恢复原状后,就直接离开了。
“杰柏还会回来吗?”女人对着他背后喊着。
李奇没有回答。
野马的车头面对北方,所以李奇向北开。他打开CD音响,将音量调大,在一条笔直的路上走了十哩,朝着永远到不了的地平线前进。
拉斯金开着一部挖土机,挖好了自己的坟墓。当初夷平齐克先生土地的也是这部机器,它有个二十吋宽的挖铲,上面有四根钢牙。挖铲缓慢地掘起软土,再倒到一旁。引擎一下发出加速的轰鸣声,一下又放慢速度,一下加速,一下又减速,并对着印第安那州的天空吹进一阵阵柴油烟雾。
拉斯金出生于前苏联时代,因此见识过许多事物。他到过阿富汗、车臣,也目睹了莫斯科发生不可思议的剧变。像他这种人早该死了很多次,光是这点,再加上他俄国血液里相信宿命论的天性,使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命运。
“Ukase.”齐克先生说。这是规定。
“Nichevo.”拉斯金回答。不必介意。
于是他开着挖土机继续挖。他选了个地点,让房子挡住从碎石场看过来的视线。他挖了一道很工整的沟,有二十吋宽、六呎长、六呎深。他将挖出的土块堆在右边,也就是东侧,看起来就像挡在他跟房子之间的一堵墙。挖好后,他将挖土机倒退离开洞口,然后熄火,爬下驾驶座静静等着。他完全没有逃跑,逃跑根本没有意义,如果他跑了,他们还是会找到他,到时他就没有坟墓了。他们会用垃圾袋,而且分装成五袋或六袋,然后会把他身体各部位丢进冰冷的黑色塑胶袋里,再用铁丝绑起来。他们会把砖块跟他的尸块放在一起,然后丢进河里。
他以前就见过这种处理方式。
远处的齐克先生刚从屋里出来,他是个矮胖的人,很老、弯腰驼背,走路速度中等,全身散发着力量与干劲。他走过不太平坦的地面,往下看,再往前看,视线望向五十码,一百码外。他走到拉斯金身边,停了下来,残缺的手伸进口袋,取出一把小左轮手枪,他用拇指跟剩下的食指夹着扳机护弓。他的手往前伸,拉斯金接了过来。
“Ukase.”齐克先生说。
“Nichevo.”拉斯金回答。回答的语气听起来简短、友好、不以为然,就像用法语说没事,用西班牙语说没问题,或者用意大利语说不客气,请吧,悉听尊便。
“谢谢你。”齐克先生说。
拉斯金走到洞口的短边。他打开旋转弹瞠,看见里面只有一颗子弹,然后又阖上弹膛,转到正确的位置。接着他拉开撞针,把枪口塞进嘴里。他转过身,让自己面对齐克先生,背对洞口。他拖着脚往后退,直到脚跟碰到洞口边缘,站得直挺挺的,镇静地维持姿势,就像个准备从高空向后做出高难度跳水动作的奥运选手。
他闭上眼睛。
扣下扳机。
方圆一哩内的乌鸦吵杂地飞向空中。鲜血、脑浆和骨头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拉斯金的身体向后倒,四肢张开平躺在洞底。乌鸦又回到地面,远处碎石厂的机器似乎正无声运转着。接着,齐克先生爬上挖土机的驾驶座,发动引擎,每根操纵杆上都有个撞球大小的圆球,所以他用手掌操作起来十分容易。
在市区北方十五哩,李奇开到一块很大的V字形碎石路面避车道上,把车停住,这地方正好是两块圆形农田角落的交会点。附近到处都是农田,东西南北方都有,一块接一块无止境地向外延伸,每块农地上都有各自的洒水系统,每具洒水器都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旋转着。
他熄了火,开门下车,站着伸展肢体,顺便打个呵欠。空气中都是洒水器喷出的水雾。靠近点看,这些洒水器就像大型工业用机器,有如刚降落地面的外星太空船。每块农田中间都竖着一根垂直的中央储水管,像是高高的金属烟囱。洒水器的支臂就从这根储水管横向延伸出来,从上百个间隔固定的喷嘴洒出水来。在支臂最外面有个用来支撑其重量的支柱,而支柱底端有个橡胶轮胎,轮胎就这样在一条旧轨道上不停滚动。
李奇站在一旁看着,等他附近那块农地上的轮胎接近时,他就走到轮胎旁,跟着一起绕。轮胎几乎到他腰部高度,洒水器就在他上方高处。他让轮子保持在右边,跟着它顺时针绕了好大一圈。他在细微的水雾中走着,感觉很冷,洒水器发出很大的撕嘶声,轮子爬上和缓的小坡,又滚进浅浅的低谷,这一圈绕得很长很长。洒水器的长度大概有一百五十尺长,圆周率乘上直径,也就是说农地的周围超过三百码。面积则是圆周率乘以半径的平方,因此每块农地的面积是七千八百平方码以上,超过半英亩。这表示浪费掉的空间大概比两千两百平方码再少一些,大于整体面积的百分之二十一,平均每块角落浪费了不止五百平方码,就像靶纸上的那些角落。敞篷车停在农地其中一个角落上,从比例上看来,差不多就等于一个弹孔大小。
就像查理在靶纸角落打出的弹孔。
李奇绕回原点,身上有点湿,帆船鞋上也沾了烂泥。他走出圆圈,动也不动站在碎石地上,面对西方。远处地平在线有群乌鸦突然飞起,接着又降落。李奇回到车上,发动引擎,找到车顶扶手上的夹钳以及仪表板上的按钮,将车顶掀开。他看看表,距离到法兰克林办公室碰面的时间还有两个钟头,于是他躺在座位上,让阳光晒干他的衣服。他从口袋拿出折好的靶纸,端详许久。他闻了闻,然后高举到阳光下,让光线穿透弹孔,接着又折起来,收进外套口袋。他往上看,只看见一整片天空。他闭起眼睛,挡住刺眼的阳光,开始思索自尊与动机、幻想与现实、有罪与无罪的问题,同时也想弄清楚随机现象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