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很热,热到都能烤鸡了,白色百叶窗盖着墙上一扇很宽的窗户,挡住太阳,叶片发出轻柔的白光,照着整个房间。医疗设备堆栈在四周,包括一部未打开的人工呼吸机、几组点滴架跟心跳监测器,还有一堆软管、医疗袋跟电线。
巴尔平躺在房间正中央的病床上,床上没有枕头,他的头是夹在护具内固定住。他的头发被剃掉,头骨上被钻孔的地方都覆着纱布,裹住他左肩的纱布延伸到左手肘,右肩则裸露出来,没有受伤的痕迹,皮肤苍白细薄,带着大理石般的纹路,胸口跟身体两侧也都包着纱布。有人将床单折起来,压在他的腰下。他的双手伸直放在两侧,两只手腕都铐在病床支架边,左手背上有胶带,固定住点滴针头,右手中指指尖上有个夹子,经由一条灰线连接到一个盒子,几条红线从他胸口下方露出,连接至一部有屏幕的机器。屏幕上显示着一组起伏的线条模式,让李奇想起电话公司提供的枪声录音档座标图,有尖锐的波峰,也有很长的波谷。每当屏幕上出现一次波峰,机器就会发出一次柔和的哔声。
“是谁?”巴尔问。
他的声音既虚弱又沙哑,说话速度很慢,而且语气中带着恐惧。
“是谁?”他又问了一次。由于他的头被固定,使得视野也限制住了,他的眼珠上下左右不停转动着。
李奇走近,往病床倾身,没有说话。
“是你。”巴尔说。
“是我。”李奇说。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巴尔的右手颤抖着,这动作让连接着夹子的灰线也随之摆动起来,被拉扯的手铐碰上病床支架,轻轻发出金属撞击声。
“我想我让你失望了。”他说。
“我想是的。”
李奇看着巴尔的眼睛,因为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他没办法做出任何肢体动作。他的头不能动,全身几乎都包着纱布,有如一具木乃伊。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巴尔说。
“你确定?”
“一片空白。”
“你知道如果唬我,会有什么下场吧?”
“我能想像得到。”
“再把那种痛苦乘上三倍。”李奇说。
“我没唬你,”巴尔说:“我就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他的声音很小,充满无助与困惑,听起来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不是抱怨,也不是找借口,而是陈述一件事实,好像他很想痛哭,想恳求宽恕,或想大声喊叫。
“告诉我球赛的事。”李奇说。
“我在听广播。”
“不是看电视?”
“我喜欢听广播,”巴尔说:“这是为了怀旧。我从以前就是这样,还是小孩的时候,就会从广播收听所有圣路易红雀队的比赛,不管有多远。我会在夏天的傍晚,暖和的天气里,听着收音机转播的棒球赛。”
他安静下来。
“你还好吧?”李奇说。
“我的头很痛,我想我应该刚动过手术。”
李奇没说话。
“我不喜欢从电视上看球赛。”巴尔说。
“我不是来这里讨论你喜欢怎么看球的。”
“你会看电视转播的球赛吗?”
“我没有电视。”李奇说。
“真的?你应该去弄一台,一百块就能买到了,买小一点的说不定更便宜,在电话簿黄页上的广告找找就有了。”
“我没有电话,也没有房子。”
“为什么?你不待在军队里了?”
“你怎么知道?”
“从那时候开始,就没人继续待在军队里了。”
“有些人还在。”李奇边说,边想到爱琳·赫顿。
“只有军官,”巴尔说:“其他人都不在了。”
“我当时是军官,”李奇说:“这种事你应该还记得的。”
“可是你跟其他人不一样,这就是我的意思。”
“我怎么会不一样?”
“你是为了维生。”
“告诉我球赛的事。”
“你为什么没有房子?你过得还好吗?”
“你现在担心起我了?”
“只是不喜欢听到有人过得不好。”
“我过得很好。”李奇说:“相信我,有麻烦的人是你。”
“你在当警察吗?在这里?我从来没见过你。”
李奇摇头。“我只是个平民。”
“哪里人?”
“哪里也不是,跟这个世界脱节了。”
“你为什么来这里?”
李奇没回答。
“噢,”巴尔说:“为了抓我。”
“告诉我球赛的事。”
“那场是小熊对红雀,”巴尔说:“比数很近,红雀队最后在九局下半得分赢了比赛。”
“全垒打?”
“不,是失误。一个打者先四坏球保送,盗上二垒,下个打者击出二垒滚地球出局,把跑者推进到三垒。接下来又是一个软弱滚地球,防守球员确认三垒跑者不敢跑之后就传向一垒,结果丢了个暴传,于是跑者直接回来得分,这半局他们没靠半支安打就赢了。”
“你记得很清楚。”
“我是红雀队球迷,一直都很注意他们的比赛。”
“这场比赛是什么时候打的?”
“我连今天星期几都不知道。”
李奇没说话。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了他们说的那件事,”巴尔说:“就是无法相信。”
“证据很明显。”李奇说。
“是真的吗?”
“毫无疑问。”
巴尔闭上眼睛。
“几个人?”他问。
“五个。”
巴尔的胸口开始起伏,紧闭的眼眶滑出泪水,他的嘴开着,像个不完整的椭圆形。他在哭,但头被紧紧固定住不能动。
“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他说。
“你第一次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李奇说。
“当时我疯了。”巴尔说。
李奇没说话。
“那次我没有任何借口,”巴尔说:“但从那时候起我就变得不一样了,我以为我改变了,我确定我真的变了,后来我表现得一直很好,我真的很努力。十四年,我以为我完全洗心革面了。”
李奇没说话。
“我本来要自杀的,”巴尔说:“从那次事件之后常常这么想。有几次我差点真的想不开,因为我太惭愧了。我唯一的慰藉,就是想着那四个在科威特的家伙原来是坏蛋,我将这点谨记在心,像是当成救赎。”
“你为什么有那些枪?”
“我不能把枪丢了,把它们留着可以当作警惕,而且能让我保持正直,少了它们我就很难做到了。”
“你用过那些枪吗?”
“偶尔,不太常用,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
“怎么用?”
“到靶场去。”
“在哪里?警方查过了。”
“不在本地,我都到肯塔基州去,那里有个靶场,收费很便宜。”
“你知道闹区的广场吗?”
“当然,我是本地人。”
“告诉我你怎么下手的。”
“我不记得做过那件事。”
“那就告诉我你会怎么做,推论看看,就当你在做侦察演示文稿。”
“目标是谁?”
“路人,刚从监理站大门出来。”
巴尔再次闭上双眼。“我杀的是路人?”
“总共五个。”李奇说。
巴尔又哭了。李奇离开病床边,从墙边拉了张椅子,然后将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靠向椅背。
“时间?”
“星期五下午。”
巴尔沉默许久。
“他们怎么抓到我的?”巴尔问。
“你说呢?”
“是不是我在路上被拦下来?”
“为何这么说?”
“我会等晚一点,也许超过五点钟,那时候就会有很多人。我会停在图书馆后方的公路上,就是高架路段,太阳在我背后的西边,所以狙击镜不会反光。我会打开后座车窗,调好角度,把弹匣射光,然后再开车走人。我会被抓到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州警拦下超速的我,正好发现我车上的枪。可是我觉得自己应该会注意到这点,不是吗?我应该会把枪藏好,慢慢开,不要太快。我为什么要冒着被注意到的风险?”
李奇没说话。
“怎么?”巴尔说:“还是说当时有个州警正好停车下来帮我的忙?是这样吗?就在我停在高架公路上的时候?也许他以为我爆胎或是没油了。”
“你有交通锥吗?”李奇问。
“什么东西?”
“交通锥。”
巴尔本来要开口说没有,不过突然停住了。
“我想我是有一个,”他说:“但不确定是不是属于我的。我之前找人把我家的车道铺上柏油,当时他们就在人行道边摆了一个交通锥,提醒其他人别开上来。我把它留在原地三天,结果他们一直没回来拿。”
“拿进车库放了。”
“还在吗?”
“我想是的,我很确定。”
“车道什么时候铺好的?”
“春天刚开始的时候吧,几个月前的事了。”
“你有收据吗?”
巴尔想摇头,不过他的头被夹得很紧,脸上因而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些都是无照的工人,”他说:“我猜柏油还是他们从城里偷来的,大概就是第一街开始施工的那几个地方。我直接付现,又快又省事。”
“你有朋友吗?”
“有一些。”
“是什么人?”
“普通人,只有一、两个。”
“有新朋友吗?”
“没有。”
“女人?”
“她们不喜欢我。”
“告诉我球赛的事。”
“我已经讲过了。”
“你当时在哪里?车上?家里?”
“家里,”巴尔说:“我在吃东西。”
“你还记得?”
巴尔眨眨眼。“刚才那位医师小姐说我应该试着回想当时的情况,这样或许能让我记起更多事。我当时在厨房吃冷掉的鸡肉还有洋芋片,我记得这些,但目前也就只能想起这些了。”
“有喝东西吗?啤酒,果汁,或是咖啡?”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在听球赛,我有一部Bose牌的收音机,就放在厨房,那里还有台电视,不过我每次都是听广播,从来没看过转播,就跟我小时候一样。”
“你当时心情如何?”
“心情?”
“快乐?难过?普通?”
巴尔又沉默片刻。
“刚才那位医师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他说:“我告诉她,我觉得很普通平常,没什么特别的,但其实我当时应该很高兴,就像遇上某件好事。”
李奇没说话。
“我真的搞砸了,对不对?”巴尔说。
“谈谈你妹妹吧。”李奇说。
“她刚才在这里,就在那位律师进来之前。”
“你对她有什么感觉?”
“她是我的一切。”
“你会为了保护她牺牲什么?”
“我愿意牺牲一切来保护她。”巴尔说。
“怎么说?”
“如果他们同意,我会认罪的,这样她就能继续过活,也许改名换姓,我会尽可能不牵累她。那部收音机是她送给我的,是我的生日礼物。”
李奇没说话。
“你为什么来这里?”巴尔问他。
“为了解决你。”
“是我活该。”
“你不是从高架公路上开枪的,而是从新停车场那里。”
“在第一街上?”
“北端。”
“疯了!我怎么会从那里开枪?”
“上星期六,你还向前一位律师要求找我来。”
“我干嘛这么做?你应该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才对。你知道科威特的事,我怎么会希望把那件事抖出来?”
“红雀队下一场比赛的对手是谁?”
“我不知道。”
“试着想想,我现在要弄清楚状况。”
“我想不起来,”巴尔说:“只有一片空白。我只记得那个再见失误,播报员都快疯了,你也知道他们就是这样。他们有点不敢置信,结局竟然是以这么蠢的方式输掉比赛,但那可是小熊队啊!不是吗?大家都说他们总能找到方法输球。”
“比赛前呢?当天稍早的事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没什么,我没什么嗜好。”
“红雀队的前一场比赛呢?”
“我想不起来。”
“你前一件记得的事是什么?”
“我不太确定,好像是铺车道吧?”
“那已经是好几个月前了。”
“我记得去了某个地方。”巴尔说。
“什么时候?”
“不确定,是最近去的。”
“一个人去吗?”
“也许是跟人一起去,我不确定,而且我也忘了是去哪里。”
李奇没说话,只是将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听着心跳监测器的哔哔声,跳动的速度很快,两边手铐都发出碰撞声。
“点滴里面是什么?”巴尔问。
李奇在光线下瞇起眼睛读着点滴袋上的字。
“抗生素。”他说。
“没有止痛药?”
“没有。”
“我猜他们觉得我不配使用止痛药吧。”
李奇没说话。
“你跟我,”巴尔说:“我们又回到从前那样了对吧?”
“不尽然。”李奇说。
“我们不是朋友。”
“你说对了。”
“但是我们有关联。”
李奇没说话。
“对吧?”巴尔问。
“就某方面来说是的,”李奇说。
“那你能替我做件事吗?”巴尔问:“就当帮我个忙?”
“什么忙?”李奇说。
“拔掉我手上的针头。”
“为什么?”
“让我受细菌感染而死吧。”
“不行。”李奇说。
“为什么不行?”
“还不是时候。”李奇说。
他站起来,将椅子推回墙边放好,然后走出病房。他在柜台办了手续,经过空气室,搭电梯下楼,回到大街上。海伦·罗汀的车子不在,她已经离开了,没有留下来等他,于是他从市区最外缘开始步行。
他绕行走过十个施工的街区,先到图书馆去,现在已经快傍晚了,可是图书馆还开着。柜台那位悲伤的女馆员对他说了旧报纸的存放处,他找到了在公车上读过那家报社的报纸,从上星期开始找,先看星期四,然后是星期三跟星期二,结果在第二份报纸内找到了。芝加哥小熊队于星期二开始在圣路易进行三连战,而第一战就是巴尔提到的那场,比赛结束方式也跟他叙述的相同。九局下半双方平手,发生了保送、盗垒、滚地球出局,再见失误。细节全都写在星期三的早报里。红雀队在那局一支安打都没出现,就赢了比赛。当时是星期二晚上十点钟左右,在听到播报员疯狂般叫喊的六十七个钟头后,巴尔就开枪杀人了。
查完数据后,李奇又一路走回警局,往西四条街,再往南一条街。他不担心错过警局的开放时间,因为在他看来,那是个全年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地方。他直接找上柜台,宣称是辩方要再来看一下物证,柜台人员打给艾默森询问了一会儿,就跟李奇指了贝伦托诺那个车库隔间的方向。
贝伦托诺在场,替李奇开了门,里头没什么变化,不过他发现加了几样新东西。护贝过的新数据就钉在旧数据的上方跟下方,看起来像是注解或附录之类的。
“更新了?”
“随时都会,”贝伦托诺说:“我们不睡觉的。”
“有什么新发规?”
“动物的DNA ,”贝伦托诺说:“在犯罪现场找到的狗毛,就是从巴尔那只狗身上来的。”
“那只狗在哪里?”
“安乐死了。”
“这太残忍了。”
“这样叫残忍?”
“牠根本没做错什么事。”
贝伦托诺没说话。
“还有什么新发现?”李奇问。
“我们对衣物纤维跟弹道做了更多测试,一切结果都肯定无误。湖城兵工厂产的子弹很少,而我们已经确认巴尔不到一年前曾经购买过,地点在肯塔基州。”
“他会去那里的一处靶场。”
贝伦托诺点点头。“这个我们也查到了。”
“还有其他的吗?”
“交通锥是市府建设部门的东西,但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取得,以及何时取得的。”
“还有其他的吗?”
“我想大概就这样了。”
“坏消息呢?”
“坏消息?”
“你跟我说的全是好消息,关于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呢?”
“我认为没有任何问题。”
“你确定?”
“我确定。”
李奇再仔细环视一遍周围的数据。
“你玩扑克牌吗?”
“不玩。”
“很好,因为你的说谎技巧很差。”贝伦托诺没说话。
“你应该开始担心了,”李奇说:“如果他被判无罪,一定会为了那只狗告你们。”
“他不会被判无罪的。”贝伦托诺说。
“也对,”李奇说:“我想也是。”
艾默森等在贝伦托诺门外,他穿着外套,拿掉了领带,眼神流露出一股挫折感,警察在被律师找麻烦时都会这样。
“你到医院去了吗?”他问:“见过他了?”
“他记不起星期二之后的事,”李奇说:“你有场硬仗要打了。”
“这真是太棒了。”
“你们应该好好维护监狱的治安。”
“罗汀会找专家来处理。”
“他女儿已经这么做了。”
“以前有过类似的判例。”
“显然这种案子可以有两种结果。”
“你想让那混帐逍遥法外?”
“搞砸的是你,”李奇说:“不是我。”
“你高兴就好。”
“没人会高兴,”李奇说:“还不是时候。”
他离开警局,一路走回黑色玻璃高楼。海伦·罗汀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着一张数据。达诺塔、梅森跟尼布尔都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在。
“萝丝玛莉问过她哥哥科威特的事了,”她说:“是她在医院从病房出来时告诉我的。”
“然后呢?”李奇说。
“他跟她说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的谈话大概不怎么有趣。”
海伦·罗汀摇摇头。“萝丝玛莉非常错愕,她说詹姆斯也是,他不敢相信自己又犯了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把这十四年抛诸脑后了。”
李奇没说话,办公室里很安静,接着海伦·罗汀把手里那张纸递给他。
“爱琳·赫顿是位陆军准将。”她说。
“那表示她的表现很好。”李奇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个少校。”
“你呢?”
“上尉。”
“这样不违法吗?”
“技术上对她来说是的。”
“她可是军法处的人。”
“律师可以打破律法,任何人都行。”
“她现在也还是军法处的人。”
“显然如此,军方不会重新训练他们。”
“她待的是国防部。”
“军方都把聪明人留在那里。”
“她明天就会到这里了。”
李奇没说话。
“预计跟检方见面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她很可能是早上搭机过来,然后直接先到某间旅馆休息,因为她今天得在城里过夜,要搭机回去太晚了。”
“妳是要我带她去吃晚餐?”
“不,”海伦说:“不是的。我是要你在她见到我父亲之前带她去吃午餐,我得先弄清楚她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把巴尔的狗安乐死了。”李奇说。
“牠已经很老了。”
“妳觉得这没什么吗?”
“那只狗又没做错任何事。”
海伦没说话。
“赫顿会住哪间旅馆?”李奇问。
“我不知道,你得到机场等她。”
“哪班飞机?”
“我也不知道,可是从哥伦比亚特区没有直达这里的班机,所以我想她会在印第安那波里斯转机,抵达时应该超过上午十一点。”
李奇没说话。
“我道歉,”海伦说:“因为我跟达诺塔说我们没有任何关于幕后主使的证据。我不是故意不考虑这点。”
“妳说的没错,”李奇说:“当时我们的确没有任何证据。”
她看着他。“可是?”
“现在有了。”
“什么?”
“他们在警局又做了更多锦上添花的调查,有衣物纤维、弹道比对、狗的DNA、肯塔基州某处购买弹药的收据,他们还追查出交通锥是市府的,什么证据都有了。”
“可是?”海伦又说一次。
“可是他们没有录到詹姆斯·巴尔在事前开车进停车场的录像带。”
“你确定吗?”
李奇点头。“他们现在一定已经看了十几次带子,如果有发现,他们一定会把影像印出来钉在证物旁边,让全世界都看到。可是我没看见那份数据,这表示他们没找到。也就是说,詹姆斯·巴尔并未在事前开车进去放好交通锥后再离开。”
“也就是说,这是其他人做的。”
“是幕后主使,”李奇说:“或是他的另一个傀儡。而且,对方是在过了星期二晚上后的某个时间去放的,因为巴尔认为星期二时交通锥还在他的车库里。”
海伦又看着他。“不管是谁放的,监视摄影机一定会拍到。”
“没错。”李奇说。
“可是里面会拍到好几百辆车。”
“妳可以缩小检查范围,找一辆轿车,那辆车底盘很低,没办法开进农场道路的车辙。”
“真的有幕后主使这个人对吧?”
“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艾伦·达诺塔或许是对的,”海伦说:“我父亲会用巴尔交换幕后主使,他不这么做就太傻了。”
李奇没说话。
“这就表示巴尔又要无罪释放了,”海伦说:“你很清楚吧?没有其他办法了,检方一定会这么做。”
李奇没说话。
“我对这个结果也不满意,”海伦说:“不过对我来说,这只是公关问题,我可以从中脱身,至少我希望我能脱身。我可以把一切怪到监狱管理上,宣称让他脱罪的人不是我。”
“可是?”李奇说。
“你要怎么办?你是来这里解决他的,而他却会被释放。”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李奇说:“我有什么选择?”
“我只怕你会做两件事,其一是你可能不帮我追查出幕后主使,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做不来,而艾默森根本连试都不会去试。”
“其二呢?”
“你可能会以自己的方式解决巴尔。”
“那当然。”
“可是你不能这么做,你会入狱的,运气好的话,你还是得判无期徒刑。”
“前提是我会落网。”
“你会落网的,我知道是你做的。”
李奇笑了。“妳会举发我?”
“我一定得这么做。”海伦说。
“如果妳是我的律师就不能这么做了,妳半个字也不能说。”
“我不是你的律师。”
“我可以雇妳。”
“萝丝玛莉·巴尔也会知道,她会立刻举发你,还有法兰克林也会,你把机密说出来时他也在场。”
李奇点头。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他又说一次。
“我们怎么找出这个人?”
“妳刚不是说了,我为什么会想找出这个人?”
“因为我不认为你是那种事情只做一半的人。”
李奇没说话。
“我认为你想知道真相,”海伦说:“我不觉得你会就这样让谜团从眼前溜走,你不喜欢被当笨蛋耍。”
李奇没说话。
“而且这整件事情况很糟,”海伦说:“现在有六个受害者,五名死者加上巴尔自己。”
“对我来说,这种受害者的定义太宽了点。”
“尼布尔医师认为这件事跟巴尔的交友状况有关,他很可能是最近交了某个新朋友,我们可以从这方向着手。”
“巴尔说他没有新朋友,”李奇说:“只有一、两个老朋友。”
“他说的是实话吗?”
“我认为是。”
“所以尼布尔错了?”
“尼布尔只是猜测,他是个精神科医师,而精神科医师能做的也只有猜测。”
“我可以问问萝丝玛莉。”
“她会认识他的朋友吗?”
“大概吧,她跟她哥哥很亲。”
“那就列张表吧。”李奇说。
“梅森医生也是用猜的吗?”
“当然,不过我觉得她猜对了。”
“如果尼布尔猜错了关于巴尔交友的事,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主动出击。”
“怎么做?”
“昨晚一定有个家伙跟踪我,而今天早上我也确定有人跟在我后头。我在广场上见过他,所以,下次我见到他时,就会好好跟他谈谈。他会告诉我,他在替谁做事。”
“就这样?”
“我想知道的事,人们通常都会告诉我。”
“为什么?”
“因为我都会好好地问。”
“别忘了好好问问爱琳·赫顿。”
“那晚点见了。”李奇说。
他往南走,过了他住的旅馆,找到一个便宜的地方吃晚餐。吃完后,他开始慢慢往北走,穿越广场,经过黑色玻璃高楼,又穿过高架公路,一路走回那个运动酒吧。他在街上总共走了快一个钟头,没发现后面有人跟着,没有穿着怪西装身上带着伤的人,半个人也没有。
酒吧里大概半满,电视屏幕上全都在播棒球比赛,他找到角落一张桌子坐下,观看红雀队在休士顿对上太空人队。这只是场球季尾声的无聊比赛,两队都没什么斗志,在攻守交替的每一段广告时间,他会注意一下门口,但没看见任何人。在城市的心脏地带外围,星期二甚至比星期一还冷清。
葛里格·林斯基拨打手机。
“他回到运动酒吧了。”他说。
“他看到你了吗?”齐克先生问。
“没有。”
“他为什么又回去那里?”
“没为什么,他总得去个地方,就这样。他在附近绕了快一个钟头,想要引我现身。”
电话里安静了片刻。
“不管他了,”齐克先生说:“回来这里,我们有事要谈。”
亚历斯·罗汀打电话到艾默森家里,艾默森正在跟太太还有两个女儿吃晚餐,他本来不想接电话,但还是接了。他出来门厅,坐在阶梯倒数第二格上,身体往前倾,手肘靠着膝盖,用肩膀夹着话筒。
“我们得对这个叫杰克·李奇的家伙做点什么。”罗汀对他说。
“我不觉得他是大麻烦,”艾默森说:“也许他想抹煞事实,但他没办法,我们有太多能将巴尔定罪的证据了。”
“这跟事实无关,”罗汀说:“而是跟失忆症有关,跟辩方会怎么运用这点有关。”
“那要看你女儿怎么做。”
“他对她有不好的影响。我正在研究判例,现在这种状况已经陷入灰色地带。我们的麻烦,不在于巴尔记不记得那天的事,而是他现在能不能理解这件案子的流程,以及我们有没有充足证据,让他不用发表证词也能定罪。”
“我觉得我们没问题的。”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海伦也必须接受这点才行。她得跟我们达成共识,但那家伙却整天在她身边左右她的意见。我很了解她,除非他置身事外,否则她是不会妥协的。”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我要你把他抓起来。”
“我不能,”艾默森说:“没有理由这么做。”
罗汀陷入沉默。
“那就好好监视他,”他说:“只要他在街边吐个痰,你就把他带回警局,将他拘禁或什么都行。”
“这里可不是以前的蛮荒西部,”艾默森说:“我不能把他赶出城外。”
“把他逮捕就够了。我们得阻止他,他正把海伦推往她不想去的方向,我很了解她,如果她只有一个人,一定毫无疑问马上就放弃巴尔了。”
回到车上的这段路,林斯基走得很痛苦,在外面走上一个钟头大概是他的极限。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拿技师用的圆头锤敲碎他的脊椎骨,从尾骨开始,由下至上一根根敲到脊椎的下半部,而且还是照顺序慢慢来。一般来说,下一根骨头敲碎之前,前一根差不多已经愈合了,等最后一根骨头复原,他们又重新开始。他们说这是敲木琴,弹奏音阶,后来他已经数不清他们究竟在他身上敲了多少次音阶。
但他从来不会提起这件事,因为齐克先生经历过更痛苦的。
凯迪拉克的座位很软,他坐进去时总算松了口气。这辆车的引擎很安静,开起来很平稳,还装了一部很不错的收音机。美国之所以是个好地方,是因为这里有容易受骗的人,有办事无力的警察单位,还有凯迪拉克。林斯基在好几个不同的国家待过,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最满意的是哪个国家。在其他地方,他只能走路、奔跑、在泥泞地上爬行,或者奋力拉着手推车跟雪橇,而现在他开着一辆凯迪拉克。
他开往齐克的家,那里在城外西北方八哩处,就在他的碎石工厂旁边。这间工厂是栋拥有四十八年历史的工业设施,原本是农场,后来发现底下有丰富的石灰岩层。那栋房子则是栋富丽堂皇的大宅,一百年前兴建时,这里的景观还相当原始,有兴盛的干货零售业。因此,房子从里到外都受了资产阶级风格的影响,不过里头住起来相当舒适,就跟凯迪拉克一样。最棒的是,房子就在好几亩平地的正中央。附近本来有很漂亮的花园,不过齐克先生把树跟灌木丛都砍了,还将一切铲平,让四周是完全开放无阻碍的视野,房子旁边没有围篱,齐克先生怎么可能忍受再过着被包围禁闭的生活?基于相同理由,整栋房子没有任何的锁,也没有门栓与栅栏,这样的开阔感是齐克先生送给自己的礼物。然而,这地方的保全非常严密,装设了监视摄影机,没人能够接近这栋房子而不被发现。在白天,他们可以在两百码外就看见来访的人,而天黑之后,夜视镜能捕捉的范围也只比白天小一点而已。
林斯基熄火之后,小心地下了车。夜晚很宁静,碎石厂每天傍晚七点关闭,然后就孤独安静地待着,直到天明。林斯基往工厂瞥了一眼,然后走向房子,前门在他接近时就打开了,在门口流泄出的温暖灯光下,他看见维拉迪下来迎接他,而这表示钱科一定也在,就在楼上,也就是说,齐克把得力助手都找来了,而这表示齐克先生担心目前的状况。
林斯基吸了口气,但还是毫不迟疑地走进房子。再怎么说,什么大风大浪他没见过?维拉迪和钱科不一样,但对林斯基这种年纪跟资历的人来说,没什么事是完全无法想像的。
维拉迪没说话,直接把门关上,然后跟着林斯基上楼。这栋房子有三层楼,一楼除了监视,完全没有其他用途,每个房间都是空的,只有一间房里有张长桌,上头放着四部电视屏幕,显示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广角视野。索科罗夫会待在这个房间里注意着屏幕,要不然就是拉斯金,他们两个人每十二小时换班一次。房子二楼有间厨房、一间用餐室、一间客厅,还有一间办公室,三楼则是卧房跟浴室,所有公事都在二楼处理。林斯基听见客厅里传来齐克先生叫唤他的声音,于是他没敲门就直接进去。齐克先生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双手握着一杯茶,钱科四肢张开坐在一张沙发上,维拉迪跟在林斯基后头进来,坐在钱科旁边,林斯基静静站着等。
“坐吧,葛里格,”齐克先生说:“没人怪你,是那男孩的错。”
林斯基点点头,坐到一张扶手椅上,位置比钱科还靠近齐克先生,这显示了在场所有人的阶级顺位。齐克先生已经八十岁,林斯基也超过六十岁了,钱科跟维拉迪都四十来岁,也是重要人物,但相对来说还算年轻人,他们没参与齐克先生跟林斯基以前共同经历过的那段历史。差得太远了。“喝茶吗?”齐克先生用俄语问。
“好的。”林斯基说。
“钱科,”齐克先生说:“帮葛里格倒杯茶。”
林斯基暗自高兴,钱科被吩咐替他倒茶,这就是最重要的声明。而且他注意到钱科完全没有不甘愿的样子,原本懒散坐着的他就这么直接站起来,走到厨房,将茶杯放在一个小银盘上端回来。钱科体型很小,身高很矮,身材瘦而结实,一点也不魁梧。维拉迪就不一样,他的体型高大沉重,白皮肤金头发,强壮得不得了。他的祖先非常可能有德国人的基因,或许是早在一九四一年从他祖母身上萌芽的。
“我们在谈事情。”齐克先生说。
“结果呢?”林斯基问。
“我们得面对一项事实,那就是我们可能犯了个错,只是个小错,但就够令人烦的了。”
“是那个交通锥。”林斯基说。
“显然停车场的摄影机没录到巴尔事先去放交通锥。”齐克先生说。
“显然是这样。”
“但这会造成问题吗?”
“你觉得呢?”林斯基客气地问。
“要看他们怎么想,”齐克先生说:“那个叫艾默森的警探还有叫罗汀的检察官不会在意这种事,这只是个小细节,他们不会想追查下去,有什么好查的?他们才不希望替自己找麻烦。没有任何案子是百分之百完美的,这点他们很清楚,所以他们只会轻描淡写,把这件事当成无法解释的小问题,说不定还会认为巴尔是开另一部车进去的。”
“可是?”
“可是这还是个问题,如果那个军人一直想弄清楚,或许就会对计划造成破坏了。”
“能将巴尔定罪的证据非常充足。”
齐克先生点点头。“是没错。”
“这样对他们来说还不够吗?”
“当然够,但是巴尔有可能已经不存在,不再是他们法律体系里的法定实体。他有永久性逆行失忆症,所以罗汀有可能无法将他送上法庭审判。如果真是这样,罗汀会非常失望,也一定会想找一个安慰奖,假如这个安慰奖最后竟然是指使巴尔的幕后人物,罗汀怎么可能会放过?”
林斯基啜了一口茶,喝起来又热又甜。
“光是一卷录像带就能引发这一切?”他说。
“这完全要看那个军人而定,”齐克先生说:“要看他是不是很有韧性与想像力了。”
“他是个宪兵,”钱科用英语说:“你知道吗?”
林斯基往钱科的方向瞥了一眼。钱科很少在屋里说英语,他的美式腔调非常标准,有时林斯基觉得他会对此感到羞愧。
“我不觉得那有什么。”林斯基用俄语说。
“我也是,”齐克先生说:“不过我们还是得把这个因素纳入考量。”
“解决他会引起注意的,”林斯基说:“不是吗?”
“那要看用的是什么方法。”
“有哪些方法?”
“我们可以再利用那个红发女孩。”齐克先生说。
“她对那个军人没什么用,他是个巨人,而且应该受过良好的防卫术训练。”
“但是他已经跟她有牵连了,有好几个人知道她陷害他,让他去跟人打架。也许可以让她受重伤,这样的话,那个军人就会成为头号嫌犯,这样就能让警察局替我们处理掉他。”
“她会知道攻击她的人是谁,”维拉迪说:“她会知道不是那个军人下的手。”
齐克先生表示赞赏地点点头。林斯基看着他,他很了解齐克先生的行事风格。齐克先生喜欢用跟人讨论的方式来找出答案,就像苏格拉底一样。
“那么或许可以让她受重伤到无法跟任何人说任何事。”齐克先生说。
“弄死她?”
“根据我们的经验,这是最安全的方式,不是吗?”
“可是她说不定有很多仇人,”维拉迪说。“不只有他。也许她本来就很喜欢引诱别人。”
“那我们就加强军人跟她的关联,也许让她在某个特定地点被发现,让人以为是他约她出来重新认识一番。”
“在他的饭店里?”
“不,我认为应该在他的饭店外,但还是要靠近饭店,让别人来发现她。而目击者报警时,那个军人正在睡觉,这样他就插翅难飞了。”
“为什么她的尸体会在他的饭店外面?”
“显然是他打她,而她勉强逃了出来,结果没跑多远就倒了。”
“大都会饭店,”林斯基说:“他就住在那里。”
“何时动手?”钱科问。
“你决定吧。”齐克先生说。
在两队软弱的防守表现下,最后太空人队以十比七击败红雀队。整场比赛出现很多幸运安打,也出现很多失误,结果赢得很难看,输得更难看。李奇到球赛半途就看不下去了,他开始转移注意力,回想起爱琳·赫顿。她是他回忆里那幅马赛克图案的其中一部分。波湾战争发生前,他曾在美国见过她一次,当时是在一个挤满人的法庭里,她吸引了他的目光,但他没时间上前认识她,他还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真是可惜。后来他去了沙特阿拉伯,而她竟然在沙漠之盾行动漫长无聊集的结过程中出现了。
李奇差不多在行动一开始就去了,当时他刚被降为上尉不久。只要是调度部队至海外部署的初期阶段,派遣出去的宪兵与军队简直就像帮派斗争一样会发生许多冲突,不过大概过了六星期后,情况通常会安顿一些,沙漠之盾行动也跟其他任何军事行动没两样。六个星期后,整支部队开有架构了,从军法的角度来看,这个架构需要由国内相关人员来管理,包括从狱卒到法官都要,而赫顿就是被派遣过来的众多检察官之一。李奇猜想她是自愿的,对于这点他很高兴,因为这表示她很有可能还没结婚。
她的确还没结婚。他们第一次擦肩而过时,他注意看她的左手,没发现戒指。然后再看她的领子,看见表示少校阶级的橡树叶章。他心想,对一位刚降级为上尉的人来,这会是个挑战。接着他又看了她的眼睛,发现这项挑战非常值得。她的眼珠是蓝色,同时散发出智能与淘气的眼神,他觉得里头还带有希望,还有冒险精神。当时他才刚满三十一岁,不怕任何挑战。
沙漠的炎热有很大帮助。在大部分时间,当地气温都超过摄氏四十九度,除了固定的毒气演习需要换上标准装束外,其他时间大家都穿着短裤跟无袖汗衫。依据李奇的经验,穿着暴露的男人跟女人在炽热气候下朝夕相处,一定都会有不错的进展。毫无疑问,这可比在十一月间到明尼苏达州驻扎好得多。
由于他们阶级不同,所以刚开始相处时一定会遇到不少问题,而李奇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又有些笨拙,不过幸好她也对他有意思,也敢表现出来。接下来,一切就无比顺畅,他们在一起整整三个月,美好的时光。后来,新命令下来了,这是部队里一定会遇到的状况,他甚至没跟她道别,半点机会都没有,后来也没再见过她。
我明天就能再见到她了,他心想。
他一直待在酒吧里,直到ESPN体育台开始重播第二次赛事精华时,他才付了帐,出来到人行道上,站在街灯明亮的黄色光芒中。他决定不回大都会饭店,是该换地方的时候了,不为什么,他天性就是静不下来。不断前进,绝对不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而且大都会饭店是个阴郁的老地方,就连他对环境这么不要求的人都觉得很不舒服,他决定试试汽车旅馆,就是他在前往汽车修配厂途中看到的那间,就在挂着任何发型只要七元招牌的理发店隔壁,也许他会在赫顿飞来这里之前先去剪个头发。
钱科在午夜离开齐克先生的房子,他带着维拉迪一起去。如果要把红发女孩打死,那么就得让维拉迪动手,这样法医验尸的结果才会合乎他们预期。钱科太瘦小,没办法仿真出那位前退役军人被惹怒时对女孩造成的伤害,对方可是个高六呎五吋、重两百五十磅的大块头。可是维拉迪就不一样,他大概只要一击就能把女孩打死,而验尸官也会确信凶手是大块头。警方会推测凶手应该是遭到女孩拒绝、讨厌,又被嘲笑性能力不足,所以恼羞成怒挥了一拳,力道也不小心过猛。
他们两人都认识那女孩,她是杰柏·奥立佛的朋友,所以他们见过她,有一次他们还一起出过任务。他们知道她住哪里,就在一处荒地上的花园公寓,而闹区西南方的州际公路正好就在那里开始上升为高架路段。另外,他们也知道她是一个人住。
李奇漫无目的的在三个街区外围绕了一大圈,然后才前往汽车旅馆。他放轻自己的脚步,仔细聆听后方尾随者踩在砂砾上发出的吱嘎声,不过他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他一个人。
汽车旅馆看起来很像古董,以前这里一定是个十分新奇、走高消费路线的地方,但后来却没赶上时间与流行的脚步,一切都保存得不错,只是都没再更新,他喜欢的就是这种地方。
他把台楼人员叫醒,以现金付了一晚住宿费。这次他用的假名叫唐·赫夫纳,在洋基队战绩很差的一九三四年期间担任二垒手,打击率是二成六一。柜台人员给了他一支很大的黄铜钥匙,然后指了指走廊那头的八号房。房间里满昏暗的,而且有点潮湿,床单跟窗帘看起来非常旧,浴室也是,不过所有东西都还能用,门也锁得很紧。
他简单冲了个澡,然后仔细把裤子跟衬衫折好,平放在床垫下面,除了用熨斗,这是他所能想到把衣服弄平整最好的方式,压到明天早上就会变得很好看。到时候他会刮胡子,彻底洗个澡,吃完早餐后再去理发店。他不想贬低自己在爱琳·赫顿记忆中的形象,不过前提是她还记得他这个人。
钱科把车子停在公路东侧,和维拉迪以步行方式穿过高架路段下方,从女孩公寓后方接近,途中没人发现他们。他们沿着房子外墙绕到前门,钱科叫维拉迪先躲起来,别让女孩看见,接着才轻轻敲了门。门后没人回应,这不出他们意料,现在是深夜,她大概早就上床睡觉了。于是钱科更用力敲了一次,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前提下,又更使劲敲了第三次,他看见一扇窗户里亮起灯光,听到屋里有轻微的脚步声,然后听见她的声音从门缝传出。
“是谁?”她问。
“是我。”他说。
“有什么事?”
“我们得谈谈。”
“我在睡觉。”
“很抱歉。”
“现在很晚了。”
“我知道,”钱科说:“不过这是急事。”
里面沉默了片刻。
“等一下。”她说。
钱科听见她走向浴室,接着就什么声音也没有。没多久后,她回来了,门也打开了,她站在门口,抓着一件浴袍围在身上。
“什么事?”她说。
“妳得跟我们走。”钱科说。
维拉迪从阴影中现身。
“为什么他也在这里?”莎蒂问。
“今天晚上他要帮我的忙。”钱科说。
“你想干嘛?”
“妳得出去一趟。”
“就这样出去?不行。”
“也对,”钱科说:“妳要打扮一下才行,就像要去约会。”
“约会?”
“妳要打扮得很漂亮。”
“可是我还得洗个澡,整理头发。”
“我们可以等。”
“跟谁约会?”
“妳只需要让人看见就好,让人以为妳是去约会。”
“在这大半夜的?整个城的人都睡了啊!”
“不是整座城,我们不就醒着吗?”
“我能拿到多少?”
“两百,”钱科说:“因为现在很晚了。”
“要多久?”
“很快,只要让人看见妳从某处经过就好。”
“我不知道。”
“一下子就能赚两百块很棒了吧?”
“这不只一下子,我还要花一个钟头准备。”
“那给妳两百五十块。”钱科说。
“好吧。”莎蒂说。
钱科跟维拉迪在她的客厅等,隔着薄墙听着冲澡声,听着吹风机声,然后屏息听着她化妆,听见内衣肩带弹在她身上,以及布料跟她皮肤的轻微摩擦声。钱科看见维拉迪十分焦躁,全身冒汗,这不是因为他很担心等一下的任务,而是因为隔壁房间里有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在某些情况下,维拉迪很不可靠,钱科庆幸自己在场监督,如果他不在,计划一定会生变。
一个钟头后,莎蒂走进客厅,用美国人的话来说,她看起来棒极了。她穿着一件几乎透明的黑色薄上衣,里面则是一件黑色胸罩,将胸部雕塑成两颗完美得不像话的圆球,她穿了一件裤管只到膝盖下方的黑色紧身裤,是及膝短裤还是七分裤?钱科不确定这种裤子叫什么。她还穿了一双黑色高跟鞋。整套衣装配上她的白皮肤、红发、绿眼珠,让她看起来就像杂志里的模特儿。
真可惜,钱科心想。
“我的钱呢?”莎蒂问。
“等一下,”钱科说:“等我们送妳回来后再给。”
“我要先看看。”
“钱放在车上。”
“那我们就去车上看吧。”莎蒂说。
他们一个接一个走着,钱科带路,然后是莎蒂,维拉迪跟在最后面。他们从高架路段下走过,车子就停在他们正前方,车体已经变得冰冷,车窗也都起了雾。车子里没有钱,一毛都没有,钱科很清楚这点。于是他在离车子六呎处停下来,转过身,对维拉迪点点头。
“现在。”他说。
维拉迪上前,伸出右手从后方抓住莎蒂的右肩,将她的上半身转向侧面,然后用左拳击中她头部,位置差不多在她的右太阳穴上方和耳朵前面。这一拳劲道很强,非常有爆发力,她的头猛烈往侧面一折后又转了个圈,双脚立刻失去力气,整个人垂直倒地,就像一件从衣架上滑落的衣服。
钱科蹲在她旁边,等她动也不动之后再伸手摸颈部的脉搏,没心跳了。
“你弄断她的脖子了。”他说。
维拉迪点点头。
“重点是位置,”他说:“拳头的力道主要是从侧面过去,这点很明显,不过只要稍微偏一点就能让头转动,所以脖子不算是折断的,而是像被猛扭过,就像绞刑那样。”
“你的手还好吧?”
“明天就会好多了。”
“干得好。”
“我尽量。”
他们打开车门,把后座中间的扶手收起来,再将尸体放到座位上,两边车门间的宽度刚好放得下她。她是个娇小的女孩,不是很高。接着他们坐进前座,驾车离开现场。他们绕了一大圈往东走,到了大都会饭店后方,他们避开垃圾堆,找到旁边的一条小巷,将车子停在一道火灾逃生门外。维拉迪下了车,打开后车门,抓着尸体的肩膀拖出来,丢在原地,然后回到车上。钱科往前开了五码后停下,从座位上回头看。尸体倒在巷子另一侧墙边的一堆垃圾上,正好面对着逃生门口。这幅景象看起来十分逼真,她既羞愧又惊慌地从那个军人的房间逃出来,决定不等电梯,直接从楼梯间一路往下跑,在夜深人静中从逃生门冲了出来,也许她就在这时跌倒,加重了刚才身上受到的伤害,也许她被绊倒,摔在墙上,而撞击力道弄断了她原本就已扭伤的脊椎骨。
钱科回过头,继续往前开,速度不快也不慢,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这样一路往西北方开了八哩,回到齐克先生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