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场补选像这场一样,汤姆,从来没有任何选举像这场一样。我们出生,我们结婚,我们离婚,我们死亡。但这一路行来,倘若我们有机会,我们也应该代表僻处东安吉利亚荒凉沼泽区,传统以捕鱼和编织为业的戈尔沃斯北选区,在电视尚未取代禁酒集会大厅的战后黑暗岁月,在通讯不发达让人们可以在伦敦东北方一百五十英里处获得重生的年代,成为自由党的候选人。
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好运可以代表自己,至少我们可以丢下从地下共产主义到婚前性爱探索等等杂事,忘却后来取而代之的“情歌手急忙赶到面临一生最伟大尝试的父亲身边,替他颤抖着走上结冰的门阶,以他指导我们的态度来争取老妇人的选票,尽心尽力把她们打点妥当,用扩音器告诉世界他是多么杰出,他们永远不再缺衣少食,而且承诺,投票日一结束,我们就会放弃现有的生活,在劳工阶级中立足,因为那才是我们的心灵之源与出身之所,见证我们在学校生涯的培养期为劳工理想而奋斗的秘密誓约。
皮姆抵达时正值隆冬,直到现在也还是冬天,因为我从来没再回去过,我不敢。相同的雪覆盖沼泽与湿地,让唐吉诃德的风车冰冻在烟灰晦暗的佛兰德斯天空里。有着同样的尖塔的城镇浮现在海平面上,我们选民的布鲁格尔式脸孔和三十年前一样闪着热诚的粉红。由终生民主党员古德劳夫先生和他的宝贝货柜车领军的候选人卫队,仍然四处传播福音,从粉笔灰飞扬的教室到烧石蜡油取暖的大厅,在乡间小路上边滑倒边咒骂,我们的候选人又跌坐在一摊水里,而西尔维雅和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低声为欧登斯观察地图争吵。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竞选宛如剧团的巡回演出,上演政治的荒谬。我们穿过雪地与沼泽到戈尔沃斯宏伟的市政厅——大家都说我们找不到足够多的观众,但我们力排众议租下来,而且高朋满座——让我们的候选人最后一次现身。突然,喜剧告终。面具与愚人的钟声缤纷登场,因为上帝只以一个简单的问题,交给我们他让我们一路玩乐至此的账单。
证据,汤姆。事实。
这是瑞克在他那个重要的夜晚所戴的黄丝缎花领结。这是替他做赛马服的那一位倒霉裁缝做的。这是第二天《戈尔沃斯水星报》的跨页报道。
你从头到尾读一遍。候选人捍卫荣誉,声言留待戈尔沃斯北区裁夺。看见那张讲台的照片了吗,有闪闪发亮的管风琴和精工雕花的楼梯?我们只缺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看见你祖父了吗,汤姆,在讲台中央,聚光灯的闪耀光芒里,还有你父亲害羞地在他背后张望,刘海梳向一边?听见这位伟人怜悯的呼喊直入云霄,对不对?皮姆熟知瑞克演讲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夸张的手势和音调变化。瑞克描述自己是个诚实的生意人,愿意“在有生之年,以及各位睿智地认为需要我的任何时间”尽心为选区服务,大约有五秒钟的时间,他左臂一挥,砍掉无信仰者的头,手指合拢微弯,一如以往。他正在告诉我们,他是个谦卑的基督徒、父亲与正直的生意人,他将替戈尔沃斯北区除掉高贵的保守党与低贱的社会主义两大异端,虽然偶尔他在满腔狂热时难免不择手段。
他也讨厌过分的暴行。那真的让他情绪激动。
紧接着是好消息。你可以从他声音里传达的信心听出来。
有瑞克担任国会议员,戈尔沃斯北区将掀起超乎想像的复兴运动。垂死的沙丁鱼生意将从临终病榻起身行走。衰微的纺织业将再次涌出牛奶与蜜。
农业将从社会主义官僚手中解放出来,成为举世欣羡的对象。萧条的铁路与运河将奇迹似的脱离工业革命的困境。街道将布满流动资金。老年人的储蓄将获得国家保障免于充公,男人将免于被征兵的耻辱。
“赚多少付多少”的税制应该废除,还有瑞克只读了部分却全盘相信的《自由宣言》所列举的其他不义之行也该废弃。
到此为止一切顺利,但今晚是我们的最后一幕,瑞克要制造特别的效果。他大胆转身背对他的赌客,面对排列在讲台后方的忠实支持者。
他要谢谢我们。看着。
“首先是我亲爱的西尔维雅,没有她就没有这一切——谢谢你,西尔维雅,谢谢!让我们给西尔维雅,我的皇后,热烈的掌声!”赌客热情回应。西尔维雅露出令人难忘的优雅微笑。皮姆以为下一个就会叫到他,结果没有。瑞克蓝色的目光今晚如钢铁般坚强,浑身散发炽热光芒。他的夸夸其谈很少喘息。词句更短了,但兴奋的语气让他的话更为掷地有声。他感谢戈尔沃斯自由党主席和他非常可爱的夫人——马乔莉,亲爱的,别害羞,你在哪里?他感谢我们可怜的自由党代表,一个叫唐纳什么来着的不信神的人,看看标题,这人自从瑞克的宫廷长驱直人之后就躲进火冒三丈的怒气中,直到今晚才现身。他感谢那位运输女士,马斯波先生说她在撞球房享有特权,还有一位什么小姐,她让你们的候选人开会永远不会迟到——笑声——虽然莫瑞·华盛顿发誓说有她坐在后座绝对不安全。他感谢“我其他英勇忠实的支持者”。
莫瑞和希德像一对获得缓刑的谋杀犯,在后排互送秋波;马斯波先生和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则宁可皱起眉头。这全在照片里,汤姆,你自己看!莫瑞旁边是一个兴高采烈的广播喜剧演员,瑞克努力把他过气的声望用在我们的竞选上,就像在最后的那几个星期,他找来一群无趣的板球运动员、有爵位的连锁饭店老板,和其他所谓自由党的代表人物,让他们像犯人一样绕街游行,等短暂的利用时间一过,就把他们丢回伦敦。
现在,再看看坐在他的造物主右手边的马格纳斯。瑞克终于谈到他了,针对他而说的每个字都充满秘密与谴责。
“他不会向你们介绍他自己,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他太谦虚了。我这个儿子是国内,甚至不只国内,最优秀的法律系学生。他能用五种不同的语言发表演讲,而且不论用哪一种语言都讲得比我好。”笑声四起。羞耻哭喊,不要,不要。
“但他还是为他老爸一步一脚印地投人选战。马格纳斯,你是个优秀的人,老小子,是你老爸最好的伙伴。这是献给你的!”
但热烈的掌声并没有缓和皮姆的痛苦。身为皮姆的孤寂存在与听着瑞克重拾演说,使他的心在恐惧中狂跳,一边挑出陈腔滥调,等待永远摧毁候选人与他无耻谎言的大爆炸。那将会把篷车的屋顶与镀金车轴抛进夜空,炸碎所有的星星,为瑞克的演说画下辉煌的句点。
“大家会告诉你,”瑞克嘶喊,语调更谦卑,“他们也对我说——他们在街上拦下我——摸我的手臂——‘瑞克,’他们说,‘自由主义除了一堆理想之外还有什么?理想又不能当饭吃,瑞克。’他们说。‘理想不能帮我们买一杯茶或一块小羊排,瑞克,老小子。我们不能把我们的理想放进奉献箱里。我们不能用理想付我们儿子的学费。我们不能让他们闯荡世界在最高法院争取一席之地时,口袋里除了理想什么都没有。所以,瑞克,’他们对我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充满理想的政党有什么用呢?’”声音放低。手仍激动不已地伸到下面抚摸一个看不见的孩子的头。
“我告诉他们,戈尔沃斯的善良百姓,我也告诉你们!”同一只手往上挥指向天堂,忧惧有加的皮姆却看见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的幽魂从讲台跃下,让市政厅笼罩阴郁的光芒。
“我这样说。
理想就像星星。我们不能摘下星星,但它们的存在让我们获益无穷!”
瑞克的表现无可匹敌,不可能再好,也不可能更热情、更真诚。掌声如狂涛骇浪,信众随之站起来。皮姆随信众站起来,双手拍得比谁都大声。瑞克落泪,皮姆也热泪盈眶。善良百姓有了他们的弥赛亚,戈尔沃斯北区自由党的羊群已太久没有牧羊人了;自从开战之后自由党就没推出候选人。在瑞克身边,我们本地的自由党主席用力拍响他那双小地主的手爪,出神地对瑞克的耳朵吼叫。在瑞克的背后,整班朝臣以皮姆为榜样,站起来,鼓掌,大声加油:“瑞克!瑞克!戈尔沃斯!”这提醒了瑞克,再次转身面向他们,引用他从喜爱的综艺节目学来的台词,为朝臣指出群众:“请你们把这一切归于他们,不是我!”
但再一次,他的蓝色目光落在皮姆身上,说:“犹大,弑父者,谋杀你最好伙伴的凶手。”
或者,在皮姆看来他是这样说的。
就在这个时间,就在这个每个人都站起来、笑逐颜开、鼓掌的地点,皮姆埋下的炸弹爆炸了:瑞克背对敌人,面向皮姆和他挚爱的帮手,已几乎准备好,我相信,要唱起振奋人心的歌曲。不是《在拱门下》,那太世俗了,《前进,基督士兵们!》才是一流的。但突然之间,嘈杂喧闹声逐渐变弱,在我们面前倒地不起,接着是一片冰冻般的沉寂,仿佛有人打开市政厅宏伟的大门,把来自过去的复仇天使迎了进来。
某个不可靠的人在表演席下媒体坐的位置发言。起初四周很嘈杂,我们只听到一阵像抱怨似的鸣声,但鸣声停了。说话的人这次说得更大声。
她不是什么人,只是个该死的女人,带着男人直觉就讨厌的尖锐爱尔兰口音,以其重要性与动机引诱你注意。一个男人吼道:“别出声,女人!”
然后:“安静!”然后:“闭嘴,你这个臭婊子!”
皮姆认出是喝足葡萄酒的布尔金索少校的声音。
这位少校是个私枭,也是在我们伟大行动中令人困窘的右派法西斯分子。但刺耳的爱尔兰嗓音像门轴吱嘎作响,挥之不去,再怎么甩门或上油都无法让它安静下来。是个疲惫的管家婆,或许。
啊,好,有人抓住她了。又是少校——看他的秃头和办公室的黄色缎花领结。他出乎意料地叫她“我的好女士”,粗暴地把她拖向门边。但新闻自由制止了他。那些领薪水写文章的人从阳台探出头嘶吼:“你叫什么名字,小姐?”甚至:“向他抗议!”突然之间,布尔金索少校不再是绅士或官员,而只是个双手抓住尖叫不已的爱尔兰女人的上流阶级鄙夫。其他的女人也大声抗议:“放开她!”
“拿开你的手,你这只脏猪!”有人大叫:“黑褐队杂碎!”
接着我们听见她,接着我们看见她,很清楚。
她个子娇小,非常愤怒,一身黑衣,有寡妇的精明。她戴了一顶药盒似的帽子。从帽檐边上被她自己或别人扯破的缺口垂下一点黑色面纱。基于群众看好戏的心态,每个人都希望听到她开口。
她或许是第三度提出问题。她从唇舌前端发出土腔,而且显然透过微笑发出声来,但皮姆知道那不是微笑,而是太过强烈而无法藏在心里的憎恨狞笑。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她才刚学会的,但用她自己排列的次序。目的是攻击,清楚无误。
“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你允许的话,先生——戈尔沃斯北区选区的自由党国会候选人——曾经因为诈骗和盗用公款入狱服刑。
谢谢你。”
她的箭射向他的背时,瑞克面对着皮姆。瑞克的蓝眼睛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而睁得大大的,但仍然动也不动地停留在皮姆身上——正如五天之前,瑞克躺在放满冰块的浴缸里,双脚交叠,眼睛睁开,说:“杀了我是不够的,老儿子。”和我一起回到十天前吧,汤姆。兴奋的皮姆从牛津欢心雀跃地抵达,身为国家的捍卫者,他决定在民主程序之下暂且搁置自己时强时弱的权势,好好在雪地里找些乐趣。竞选活动仍如火如荼,但通往戈尔沃斯的火车在诺利奇就已裹足不前。那是个周末,而上帝规定英格兰的补选于周四举行,即使他早已忘了是什么原因。那是个傍晚,候选人和他的党徒在跳爵士舞。但当皮姆手里拎个袋子站在诺利奇富丽堂皇的火车站,忠心耿耿的希德就站在栏杆边,一辆漆着皮姆标志的竞选车等着要带他赶赴当晚的重头集会,预定九点钟在一个名叫水边小切德沃斯的村庄举行,据希德说,那里的最后一位传教士只沉迷于喝茶。
车窗上贴了一张写着“皮姆:平民之子”的海报,遮住了光线。瑞克的大头——那个他很乐意出售的头——黏贴在行李厢上。一个比船炮还大的扩音器绑在车顶。一轮满月升起。雪花覆盖田野,天堂就在我们四周。
“我们开到圣莫里茨去吧。”希德递给他一块梅格做的肉饼时皮姆说。希德大笑,挠乱皮姆的头发。希德不是个专心的司机,但小路没有人车,雪花悄然无声没有障碍。他带了一个装满威士忌的姜汁墨啤瓶子。他们在满是树篱的小路间迂回前进,不时喝上一大口。一边借酒提神,希德一边对皮姆简报战况。
“我们讨好了那些不太拘泥礼拜形式的人,狄奇,但我们却刺激了那些有家产的人,虽然我们不那么官僚。”
“我们一向如此。”皮姆说,希德给他一个白眼,免得他太自鸣得意。
“我们不看好无所不在的高贵保守党,他们在各个方面……”
“异端。”皮姆纠正他,再啜一口瓶子里的酒。
“我们的候选人对自己的记录很自豪,因为他是个爱国而且上教堂的英国人,他是为国家奋战的英格兰商人,自由主义是大不列颠惟一正确的道路。他在世界大学受教育,他这辈子一滴毒品都没碰过,你也一样,别忘了。”他抓起瓶子,喝了长长满满的一大口。
“但他会赢吗?”皮姆说。
“听着。如果在他宣布这个计划时你带现金过来,你的赔率是五十比一。等我和马斯波先生出现之后,他的赔率降到二十五,我们各出了一点力。他获得政党提名的隔天,你的赔率是十。
他现在是九比二,而且还在缩小。我可以和你小赌一场,到投票日他一定会是平盘。现在问我他是不是会赢。”
“对手呢?”
“根本没有对手。工党的小子是从格拉斯哥来的苏格兰校长。留一把红胡子。小个子的家伙。
活像从红胡子后面偷偷张望的小老鼠。有天晚上老马斯波派了几个小伙子到他的集会上去带动气氛。他们穿苏格兰短裙,拿足球响板,在街上大呼小叫到凌晨。戈尔沃斯不能忍受这种瞎搞胡闹。
他们对工党候选人那些喝醉酒凌晨三点在教堂台阶上唱《幽谷里的小奈莉》的朋友很反感。”
车子优雅地滑近一座风车。希德右转,然后继续前进。
“保守党呢?”
“保守党天大地大,保守党的候选人都三头六臂。一个货真价实有地产的绅士,每个星期有一天在城里辛苦工作,带着猎犬去打猎,给本地同胞一串小念珠,却想对初犯用指甲夹刑。他老婆拼命地办游园会。”
“但谁是我们的传统支持者呢?”皮姆回想他的社会史问。
“教义忠贞分子坚定支持他,共济会也是,还有那些老家伙也是。戒酒会员是一群花拳绣腿。
反赌博联盟也是,只要他们不看赌注册就好了,所以我拜托你别提那些天生输家,狄奇,他们这段时间已经退出比赛了。其他人都迷迷糊糊。
以前的议员是个赤色分子,但已经死了。上一次的选举,他结结实实赢了保守党五千票,但看看保守党。总投票数是三万五千,但从那以后,有五千个少年犯有投票权了,两千个老人到另一个世界过更好的生活去了。农民生活悲惨,渔民经济破产,一般百姓还不知死活过日子。”
希德打开车内灯,放手让车子滑行,自己转身从后座捞出一本黄黑相问的精美宣传册,封面是瑞克的照片。身旁偎着某个人钟爱的西班牙长毛猎犬,正在某个陌生的壁炉旁看书,这种事他一辈子没做过。
“致戈尔沃斯北区选民的一封信”
是标题。违反当时流行的朴素风格,用的是光滑的高档纸。
“我们也得到副议长没啥皮事,梅克沃特爵士鬼魂的庇佑。”希德喜滋滋地说。
“仔细读后面那一页。”
皮姆翻到后页,发现一个像瑞士讣告的框框:你们的候选人最引以为豪的政治素养,系得自于童年的良师益友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士,举世闻名的自由主义者与基督徒企业主,以其严厉而公正的手引领候选人,在父亲过世之后避开青年时期的诸多陷阱,达到今日崇高稳固的地位,得以与世间最高贵的人们相与共事。
梅克皮斯爵士出生于敬畏上帝的家庭,主张戒酒,而且是无人能及的演说家,没有他的杰出启发,你们的候选人绝对不会把自己放在戈尔沃斯北区人民的历史审判之下。
戈尔沃斯北区已是我的家乡,如果当选,我会尽快在此地置产。梅克皮斯爵士终生呼吁人民拥有财产的道德权利、自由贸易和对妇女适度的严厉态度。你们的候选人将以梅克皮斯爵士为榜样,同样谦卑地把自己奉献给你们。
你们未来的谦卑仆人理查德·T.皮姆“你读过书,狄奇。你觉得怎么样?”希德以容易受伤的热切态度问。
“很美。”皮姆说。
“当然啰。”希德说。
一座村庄,接着是教堂的尖塔迎面而来。他们进到主街时,一面黄旗子上写着我们自由党的候选人今晚将在此地演讲。几辆旧路虎和奥斯丁七号已经被雪困住,落魄地呆在停车场。希德喝完最后一口,仔细地在镜子里拨整头发。皮姆注意到,他的态度异乎寻常地严谨。霜冻的空气里有牛粪与海洋的味道。在他们面前,耸立着水边小切德沃斯村废弃不用的村民集会厅。希德塞给他一块薄荷糖,然后进去。选区主席已经演讲好一会儿了,但只对着前排讲,坐在后排的我们什么也听不见。其他参加集会的人不是瞪着天花板,就是望着陈列的皮姆候选人卡片:瑞克坐在拿破仑式书桌前,背后是一整排法律书籍。瑞克此生第一次、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在工厂地板上与“地上的盐”一起喝茶。瑞克像弗朗西斯·杜雷克爵士一样凝望着戈尔沃斯没落的沙丁鱼港雾蒙蒙的船队。瑞克这个叼烟斗的农学家,充满智慧地审视一头牛。
在选区主席身边,缀满黄色布旗的花彩下,坐着一位选区委员会的女官员。另一边则是一排空椅,等待着候选人和他的团队。时不时地,选区主席辛苦开口时,皮姆会捕捉到迷途的片言只语,如“征兵制的罪恶”或“该死的专卖权”,或者更糟的是突然插进来的道歉如“像我刚才告诉你们的”。两次,9点变成9点半,9点半变成10点10分,一个年长的莎士比亚式信差痛苦蹒跚地走出圣器室,抓着耳垂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们说,候选人在路上了,他今天晚上赶好几场集会,大雪困住他了。直到我们已经放弃希望,马斯波先生在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的陪同下走了进来,穿着灰衣的两人一丝不苟地像教区的小官吏。
两人一起走过通道,登上讲台,马斯波先生和村长与太太握手,少校从公文包拿出一叠笔记放在桌上。在选举结束之前,从这一夜到市政厅那一场选前之夜,皮姆至少听过瑞克在二十一个不同的场合演讲,但他从来没见过瑞克参考少校的笔记或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所以渐渐地,他推论这些并不是笔记,而是舞台效果,让我们准备好迎接他的到来。
“麦西的小胡子怎么了?”皮姆兴奋地对希德低声说。希德刚从瞌睡中被惊醒。
“抵押掉啦?”
如果皮姆希望得到一句讥诮有趣的回答,那么他可就要大失所望了。
“看起来不合适,所以他就剃掉了。”希德简短地说。就在这一刻,皮姆看见希德脸上亮起纯净无瑕的爱的光芒,瑞克大驾光临。
登台的仪式从未改变,甚至工作的分配也一成不变。在马斯波和少校之后进来的是伯斯·洛夫特,还有已经和他的肝过不去的可怜的莫瑞·华盛顿。伯斯拉着敞开的门。莫瑞走进来,有时——就像今晚——带头鼓掌,因为识人不明让他误选了瑞克,这倒也不奇怪,尽管体型只有瑞克的三分之一,但莫瑞把他大半的人生和金钱都投注在追求百分之百酷似偶像的努力上。如果瑞克买了一件新的驼毛外套,莫瑞会立刻赶去买两件一样的。如果瑞克穿双色皮鞋,莫瑞也会穿,还配上一样的白袜子。但今夜,莫瑞和其他朝臣一样穿着合乎教会风格的灰衣。基于对瑞克的爱,他甚至还想办法掩饰脸上的醉意。他走了进来,穿过伯斯拉着的门,一边还摸着那朵缎带花结,确定戴的位置正确无误。莫瑞和伯斯同时转头回望他们进来的方向,像观众一样,努力想抢先看到他们的候选人。看哪!——他们在鼓掌!看哪,我们也是!瑞克进来了,健步如飞,因为我们的政治家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即使走上通道时,他也仍与天下最尊贵的人商议大事。与他同在的是劳伦斯·奥利佛爵士吗?我看更像是巴德·弗兰纳刚。但都不是,我们很快就会知晓。除了伟大的柏迪·特瑞根萨,这位无线电鸟人、终生的自由党员,还能是谁。
讲台上,马斯波和少校介绍其他权贵给选区主席,并引导他们就座。我们为主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惟一还站着的人就是照片中他周围的人。希德身子前倾,用眼睛聆听。
我们的候选人开始演讲了。
从容不迫却平淡无奇的开场白。晚安,谢谢大家在这么严寒的冬夜前来。很抱歉让你们久等。
给老乡们的笑话:听说我让我母亲等了一个礼拜。
这个笑话发挥效果,引起一阵大笑。但我在此向各位戈尔沃斯北区的选民保证: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必再等待你们的下一任国会议员!更多笑声与信任的喝彩,但我们的候选人语气一转。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你们在这个狂风大雪的夜晚冒险出门,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你们关心你们的国家。这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因为我也关心。我关心国家运作得好的地方,也关心运作得不好的地方。我关心,因为政治属于人民。
有良心的人民说出他们想要什么,为他们自己,也为其他人。善良的人民说出如何达成目标的方法。有信仰、有勇气的人民把阿道夫,希特勒丢回他的巢穴。就像我们这样的人民。今夜聚集在此。地上的盐,毫不犹豫。英国人民,无论根与枝,忧心他们的国家,寻找一个能让他们安心的人。”
皮姆偷偷环顾这座小小的活动会堂。每一张脸都像花儿似的趋向瑞克的光。只有一个例外,一个戴着覆面纱药盒帽的娇小女人,端坐宛如自己的影子,与四周格格不人,黑色的面纱藏着她的脸。她在守丧,皮姆下结论,立即转为同情。
她来这里寻求同伴,可怜的灵魂。在讲台上,瑞克正在为不熟悉三大党异同的人解释自由主义的意义。自由主义不是教条,而是生活的方式,他说。
它相信人性本善,无论肤色、种族或信仰,都应该一齐努力达成共同的目标。政策的优点就此打住,他进入了演讲的中心要旨,也就是他自己。
他述说自己寒微的出身,以及他母亲听到他誓言追随伟大的梅克皮斯爵士脚步时落下的眼泪。真希望我父亲今晚能在这里,坐在你们这些善良的人中间。一只手臂举起,指向天花板,仿佛指出一架飞机,但瑞克所指的是上帝。
“今晚容我向小切德沃斯的选民说,如果没有上面的这个人日日夜夜为我伙伴——你们尽管笑吧,因为我宁可成为你们嘲笑的对象,也不愿意成为举国沉沦的玩世不恭与无神论的祭品——如果没有这个人的帮助,你们都知道我说的是谁,噢,你们知道!——我就不会站在今天这个地方,把我自己——如此谦卑地——呈现在戈尔沃斯北区人民的面前。”他谈到自己对出口市场的了解,以及他把英国产品卖给那些从来不知道自己亏欠我们多少的外国人手里的骄傲。他的手臂再次伸向我们,并且提出挑战。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英国人,他也不怕有人知道。他可以带领英国人在我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上达成共识。
“无一例外。”希德低声赞同。但如果我们知道任何人比瑞克·皮姆更适合这个差事,我们最好现在就大声说出来。如果我们喜欢那些自认拥有人民生杀大权、事实上也畅饮人民血汗、充满偏见浮夸不实的保守党,那我们最好在此时此地站起来,无惧无讳地说出来。没有人志愿站出来。
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宁可把国家交给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和拖累我们国家的欺善怕恶贸易联盟——让我们面对现实,这就是工党选举的诉求——那么最好在小切德沃斯选民的注目下得意洋洋地站出来,别像可悲的密谋者躲在暗处。
再一次,没有人志愿站出来,尽管瑞克和讲台上的每个人都环顾室内找寻邪恶的手或有罪恶感的面孔。
“现在,按下代表美丽的B。”希德如梦似幻般低语,闭上眼睛感受更深刻的喜悦。瑞克开始漫长的攀星之旅。星星犹如自由党的理想,我们摘不到,但却因它的存在而获益无穷。
皮姆再次环顾四周。每一张脸都洋溢着对瑞克的爱,除了那个头戴面纱的守丧妇人。这就是我来的目的,皮姆兴奋地对自己说。民主就是你与世界分享你的父亲。喝彩声渐渐平息,但皮姆仍然不停鼓掌,直到发现自己是惟一一个这么做的人。他似乎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而且很诧异地发现自己站着。一张张脸转向他,太多脸了。
有些在微笑。他想坐下来,但希德的手撑在他腋下让他继续站着。选区主席发表谈话,这一次大喇喇地让所有人都听见。
“我知道我们候选人大大有名的儿子马格纳斯今晚也和我们一起在场,他中断在牛津大学的法律学业帮助父亲参加伟大的竞选活动。”他说,“我相信大家都希望能听你说几句话,马格纳斯,如果你肯赏脸的话。马格纳斯?他在哪里?”
“在这里,大人!”希德说,“不是我。是他!”
倘若皮姆抗拒不从,他也毫不自知。我头昏眼花。我是个意外。希德的酒瓶击倒我了。群众分开,强而有力的手把他抬向讲台,游离的选民凝望着他。皮姆登上讲台,瑞克给他一个大熊式拥抱,选区主席把一朵黄色缎带花结别在他的衣领上。皮姆开口说话,上千双眼睛注视着他——好吧,六十双,至少——微笑地等他勇敢说出第一句话。
“我希望你们都问自己,”皮姆远在脑袋出现任何想法之前就开始说,“我希望今晚在这里的你们,在这一场精彩的演说之后,问问自己,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是在问。他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
他们希望确认自己的信念,而牛津律师马格纳斯也脸不红气不喘地如他们所愿。为了瑞克,为了英格兰,也为了好玩。他开口说话,一如往常,他相信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他描绘的瑞克就像瑞克描绘的自己一样,但带有挚爱的儿子与字字珠玑的法律头脑的权威感。他说瑞克是平民百姓的真挚朋友——
“我应该知道,他是我这二十年来最好的朋友。”他描述瑞克是他纯真苍穹里可望可及的星星,在他面前闪耀着骑士人道精神的典范。歌手霍夫朗·冯·艾森巴赫的形象在他酒意盎然的心中漫步,他决定给他们一个奋战追逐胜利的瑞克,扮演小切德沃斯的士兵诗人角色。
奇人致胜。他述说我们的守护者圣TP的影响。
“这位老兵在打过最后一场仗之后仍奋斗不懈。”
无论我们何时搬家——这真是紧张的时刻——第一个挂起来的一定是TP的画像。他谈到深具善良正义精神的父亲。有瑞克当我的父亲,他问,除了法律之外,我如何能考虑其他的天职呢?他转向西尔维雅,她坐在瑞克身边,裹着兔毛衣领,带着恒久不变的微笑。他略一停顿,感谢她在我自己可怜的母亲被迫放弃母职时担起重任。接着,像开场般迅速,一切结束了,皮姆加紧脚步跟着瑞克走过通道到门口,他随瑞克拂去脸上的泪水,掠过拍掌的手。他走到门口,泪眼迷蒙地回头一望。他再次看见那个戴着覆面纱药盒帽的女人,独自坐着。他瞥见她面具深处的目光,他感觉到她的哀叹与不苟同,尽管其他所有的人都如痴如醉。一股充满罪恶感的焦躁不安取代了他的洋洋自得。她不是寡妇,她是复活的莉普西。她是E.韦伯。她是朵莉丝,我对不起她们。她是牛津共产党派来侦察我背叛情况的密探。迈克家派她来的。
“我的表现如何,儿子?”
“棒极了!”
“你也是,儿子。老天爷,就算我还能活一百岁,我也不会比现在更骄傲。谁帮你剪头发?”
已经很久没人帮他剪头发了,但皮姆没回答。
他们举步维艰地穿过停车场,因为瑞克拉着皮姆的手臂作大熊拥抱,活像两件歪歪扭扭挂着的大衣向前移动。古德劳夫先生已打开宾利的车门,一边落下身为人师的自豪之泪。
“太美了,马格纳斯先生。”他说,“简直是卡尔·马克思再世,先生。我们绝对不会忘记。”
皮姆心不在焉地谢谢他。就像他沉湎在虚假胜利的狂喜中所常会有的感觉一样,他模模糊糊感觉到上帝的复仇迫近了。我对她做错了什么?
他不断问自己。我年轻,我口若悬河,我是瑞克的儿子。我穿着霍尔兄弟西服店新裁制未付款的西装。她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爱我?他思索着,就像在他之前或之后的每一个艺术家一样,思索着这惟一没鼓掌喝彩的观众。
下一个星期六,将近午夜。竞选的狂热急遽升高。几分钟之后,离投票前夕只剩三天。一张写着“他星期二需要你”的新海报贴在皮姆窗上,写有相同标语的黄色旗帜挂在当铺对街的窗框上。但皮姆穿戴整齐、微笑地躺在他床上,一点都没想到竞选的事。他和一个名叫茱蒂的女孩置身天堂。茱蒂是个自由党农民的女儿,被派来替我们开车接老乡去投票所;而天堂就是她停在往小金坡路上的厢型车前座。茱蒂皮肤的味道在他嘴唇上,她头发的味道在他鼻孔里。他拢起手捂住双眼,这双手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握住年轻女孩胸部的那双手。卧室在一幢叫“西尔太太禁酒休息所”的荒凉房合二楼,但禁酒与休息却是此地最不可能有的东西。小酒馆关门了,叫嚣与叹息已转到小镇的另一边去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走廊大叫:“有床吗,马堤?我是塔西。快点,你这个老家伙,我们快冻死了。”楼上的窗户猛地打开,西尔先生模糊的声音建议塔西带她的恩客到巴士亭后面去。
“你把我们当什么啊,塔西?”他抱怨,“该死的烂旅馆吗?”我们当然不是。我们是自由党候选人的竞选总部,而我们的房东亲爱的老马堤,尽管他在一个月之前还不知情,是终身的自由党员。
小心翼翼不惊醒自己的绮色幻想,皮姆踮起脚尖走到窗边,偷偷瞥一眼旅馆楼下的中庭。一边是厨房。另一边是房客的餐厅,现在是竞选团的会议室。在灯火通明的窗户里,皮姆认出我们永不疲倦的帮手阿尔科特太太和卡特摩太太低着灰白的头,坚持到底粘贴今天最后的信封。
他回到床上。等着,他想。她们不可能彻夜不眠。她们从来不会。攻城略地的胜利鼓舞他再下一城。明天是安息日,我们的候选人休兵养马,让自己在出席会众最多的浸信会堂现身,以单纯与服务为题布道。明天八点,皮姆会站在纳瑟,惠特利的巴土站,茱蒂会开他父亲的厢型车和他碰面,并穿上靴子和她十岁时猎场看守人做给她的平底雪橇。她熟悉山丘,熟悉山丘边的谷仓,两人约定不见不散,约莫十点半,单看滑雪橇的时间而定,茱蒂·巴克会带马格纳斯到谷仓,任命他为她完全拥有、量身打造的爱人。
但同时,皮姆有另一个山坡要攀上或滑下。
越过会议室那边有一道通往地窖的楼梯,在地窖里——皮姆看到过——有他这一生渴望了三分之二岁月,屡次尝试却都无法穿透的那个绿色旧档案柜。皮姆枕头下的皮夹里有一支蓝色的钢质圆规,迈克教过他如何旋开便宜的锁。皮姆心中燃起欲望的野心,他坚信一个能攻克茱蒂胸部的男人一定也能打开瑞克秘密的城堡。
他再次用双手捧住脸,回顾这天每一个甜美的时刻。希德和马斯波先生在皮姆卧室门外高唱疯狂帮派的猥亵曲子,一如以往又催他快睡。
“嘿,马格纳斯,休息一下吧。你会瞎掉的,你知道。”
“那话儿会萎缩的,马格纳斯,亲爱的,如果你不让它长大茁壮的话。医生得用火柴棒把它撑起来。到时候茱蒂会怎么说?”
清晨早餐时,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对朝臣宣达星期六的命令。宣传小册已经不够看了,他宣布说。现在我们可以用来打垮他们的东西就是扩音器,以及更多扩音器,在他们自己的门前好好给他们迎头痛击。
“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们知道我们不是闹着玩的。他们知道我们有戈尔沃斯最好的候选人与最好的政策。现在我们寻求的是一张张个人的选票。我们会一个接一个地收服他们,让他们带着坚决的意志去投票。谢谢大家。”
接着是细节。希德带一号扩音器和两位女土——笑声——到跑马场旁边那片吉卜赛人常游荡的灌木林地——吉卜赛人和其他人一样有选票。有人大叫“你们去的时候替我们押五镑在马格纳斯王子上”。马斯波先生和另一位女士带二号扩音器,九点钟在市政厅接布尔金索少校和我们可悲的代理人。马格纳斯再次带着茱蒂·巴克,负责小金坡和五个偏远的村落。
“你工作的时候也可以顺便负责茱蒂。”莫瑞·华盛顿说。这个笑话虽然高明,却只得到零落的笑声。朝臣们对茱蒂感到很不自在。他们不信任她的沉着冷静,也怨恨她占有他们的吉祥物。
巴克对你们嗤之以鼻,他们在背地里抱怨道。巴克不是我们想像的那种好女孩。但这些日子以来,皮姆比平常更不在意朝臣们的意见。他对他们的嘲笑只是耸耸肩,等会议厅没人看守时,就偷偷溜下楼梯到地窖里,用迈克的圆规试开瑞克的绿色旧档案柜。一头卡住弹簧,一头旋转锁孔。锁弹开了。我见证了奇迹,奇迹就是我。我会回来。
他急忙把档案柜重新锁上,迅速回到楼上,在创建生命秘密的优势地位之后不到一分钟,他已无辜地及时站在旅馆门口,茱蒂的厢型车停在他身边,扩音器用草绳绑在车顶。她微笑,但没开口。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三个早晨,但是第一天有另一位女性帮手相随。尽管如此,有好几次,皮姆还是趁茱蒂换文件或递麦克风给他时拂过她的手,午餐时间分开时,他吻了她的脸颊,但她大胆地把手环过他的颈背,用嘴唇迎向他。她是个高挑、皮肤光洁、声音带乡气的阳光女孩。有一张长嘴,严肃的眼镜里是一双戏谑顽皮的眼睛。
“投给皮姆,平民之子。”车子穿过戈尔沃斯郊区开向宽阔的乡野。他不避讳地握住茱蒂的手,先是放在她膝上,接着在她的鼓励下摆到他自己膝上。
“把戈尔沃斯,从政党政策的压迫下拯救出来。”然后他背起莫瑞·华盛顿这位伟大诗人替保守党候选人拉金先生编的打油诗。这首诗所到之处都大受欢迎:有个老头叫拉金他的态度真无稽想到皮姆有信心他就抓狂发神经茱蒂越过他,关掉机器。
“我觉得你老爸脸皮很厚,”小镇安稳地抛在他们背后时她愉快地说,“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了?该死的白痴吗?”
茱蒂把车开进路边的无人小巷,熄掉引擎,解开外套和胸罩。皮姆原本预期会碰到更大的阻碍,没想到却只发现寒风中乳头坚挺娇小完美的胸部。她骄傲地看着他把手放上去。
这天的其余时间,皮姆都轻快得像漫步云端。
茱蒂必须回农场帮父亲挤牛奶,所以让他在往诺维奇路上的一家旅店下车,他和希德、莫瑞和马斯波先生约好在这里见面,偷偷在选区外的中立地带找点儿喝的。由于投票日将近,这场聚会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到关门的时间还意兴高昂,他们四个人挤进希德的车里,对着扩音器高唱《在拱门下》,一直到边界,才再次穿上外套,换上虔诚的面孔。傍晚时分,皮姆参加瑞克对支持者的最后一场周六动员讲话。亨利·V在阿金寇特的那夜表现得太好了。他们不能退缩,要最后冲刺。记住希特勒。他们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他们一定要努力不懈,一定要敬颂上帝,来个漂亮的最后一击。这些训勉回荡在他们耳中,竞选团队四散到各辆车上。现在皮姆的演讲已经是节目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赌客爱他,在宫廷里,他如星星一般重要。在宾利里,两个优胜者握紧彼此的手,交换心得,借着温热的香槟穿梭在一场又一场胜利之间。
“那个阴沉沉的女人又出现了。”皮姆说,“我想她到处跟着我们。”
“什么女人,儿子?”瑞克说。
“我不知道。她戴面纱。”
在这些欢愉和活动中,皮姆也努力展开他迄今最大的性冒险攻势。他锁定了位于小镇另一头利伯斯戴尔的一家夜间营业药房,搭电车到那里,一路不住回头查看,厚起脸皮走向柜台,向一位既没逮捕他、也没问他结婚没的老无赖买了一包三个的可伸缩保险套。而他的奖品就在那里,当他再次踮着脚尖走到卧室窗边往下看时,它就在藏身的白色与浅紫包装中对他眨眼睛,就在那满坑满谷的瑞克传单中央。会议室是暗的。走吧。
道路畅行无阻,但皮姆已太老练,不会直奔目标。花在侦察上的时间永远不算浪费,杰克·布拉德福曾经这么说。我会直捣敌人心脏,赢得她。
他从大厅着手,假装读当天的通告。此刻一楼已荒无人迹。马堤脏乱的办公室没有人,前门已上锁。他开始缓缓攀登。二楼与他房间相隔两门之处是一间房客休息室。皮姆推开门,笑着走进去。
希德·雷蒙和莫瑞·华盛顿正在玩四人撞球,对手是马堤,西尔的一对亲爱的老朋友,长得活像偷马贼,但其实可能是偷羊的混混。希德戴着帽子。两个本地上手的美人儿记分数,施舍慰藉。
气氛一触即发。
“你们玩什么?”皮姆佯作想掺一脚地问。
“马球。”希德说,“烂透了,狄奇,不好玩。”
“我是说玩几局。”
“顶好是九局。”莫瑞·华盛顿说。
希德打歪了,咒骂不休。皮姆关上门。他们被绑住了。至少一个小时没有危险。他继续巡逻。
另一段向上的楼梯气氛紧张,就像所有的秘密建筑一样。这里有一间僻静的房间,邀请宾客踢掉鞋子,和我们的候选人以及他的班子一起轻松玩牌。皮姆没敲门就进去。在凌乱摆满现金和白兰地酒杯的桌上,瑞克和伯斯·洛夫特正与马堤,西尔赌得如火如荼。赌注是一叠巡逻队的补给券,朝臣们喜欢把这个当现金。马堤加赌注,瑞克看看他。瑞克很自制地看着他扫尽赌金。
“听说你今天早上和巴克上校在小金坡打了胜仗啊,老儿子。”
我完全不记得瑞克为何叫茱蒂上校。我只觉得是和一个曾经与宫廷扯上关系的知名女同志有关。无论原因何在,皮姆一点都不在乎。
“这孩子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嘴巴都亲泥巴了,瑞克。”伯斯·洛夫特证实道。
“他们亲的可不只是泥巴,如果你问我的话。”瑞克说,每个人都笑了起来,因为这是瑞克的笑话。
皮姆倾身来个大熊拥抱道晚安,听见瑞克嗅他的脸颊,那里还有茱蒂的味道。
“把你的心放在选举上啊,儿子。”瑞克警告似的拍拍他那边脸颊说。
沿走廊过去是莫瑞·华盛顿众所周知的寓所,同时也是假情报部门。一箱箱威士忌和尼龙袜靠墙堆放,等待争取最后的选票支持。无的放矢的谣言,诸如保守党候选人对欧斯华·莫斯利爵士的支持或工党候选人对学生的过度有兴趣,都是从莫瑞的书桌传出来的。皮姆用他的圆规旋开锁,迅速翻找抽屉。一张银行报表,一副猥亵的纸牌。报表上的名字是莫瑞斯,伍兹海米尔先生,透支了一百二十镑。那副纸牌倒可能令人印象深刻,如果茱蒂货真价实的胴体没让它们相形失色的话。皮姆把所有的东西整整齐齐地重新上锁,然后登上最后一段楼梯,在半途停下来侧耳倾听马斯波先生低声打电话。顶楼是神圣的密室。
是保险库、密码室和行动中心的综合体。走廊尽头是我们候选人的国务行馆,此时连皮姆都不能进入,因为西尔维雅这会儿要不是头疼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正尝试用她向马斯波先生买来的神秘手灯把自己烤得焦黄。他因此无法肯定这趟路是否安全。隔壁是所谓的行动委员会,掌控大量金钱和资源,也负责交换条件。到底是什么样的条件,我仍然一知半解,尽管希德有一次曾提到在旧港口灌水泥盖停车场的计划,让很多有影响力的承包商很高兴。
马斯波先生突然挂掉电话。悄然无声,皮姆双膝发颤,准备冲下楼梯撤退。马斯波先生再次拨号的声音拯救了他。他和一位女士通话,问着温柔的问题,愉快的回答。马斯波可以这样讲上好几个钟头。这是他小小的乐趣。
等他的声音恢复稳定,皮姆才回到一楼。会议室的黯黑里有茶和除臭剂的气味。通向中庭的门从里面反锁。皮姆轻轻旋转钥匙,然后收进口袋。地窖楼梯有猫的臭味。阶梯上放满箱子。他摸索着下楼,不想开灯,免得让人从中庭看见。
皮姆心中还记得在伯尔尼那天,他抱着脏衣服走下石阶到另一个地窖,一路怕踢到巴斯托先生。
走到最底下的一阶时,他竟真的踩了个空。他踉跄向前,重重地撞向地窖门,他伸出双手想稳住,却推开了门。地窖门阴森森的咿呀了一声。他身体的冲力让他撞进地窖里,但令他惊讶的是,竟有一盏苍白的灯亮着。在灯光下,皮姆看见那个绿色档案柜。柜子前面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拿了一把显然是凿子的东西,正在自行车灯微弱的光束中查看柜门的锁。她转向他,一双充满斗志的黑眼睛。她一动不动,毫无罪恶感。我直到此刻都还认为,他从来没真正怀疑过她是同一个女人,同样的目光,同样强烈且不苟同的沉默,他在小切德沃斯的政见会上大获成功之后,她那覆着面纱的脸就盯住他,此后的十来次集会再也挥之不去。皮姆在开口问她名字的同时,就明白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尽管他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她穿一条长裙,很可能是她母亲的。一张坚毅、粗糙的脸,年轻的头发已渐渐灰白。直率明亮的眼睛让人不知所措,即使已蒙上忧郁的阴影。
“我叫佩姬·文沃斯。”她粗嘎的爱尔兰土腔挑衅说,“要我拼给你听吗,马格纳斯?佩姬是玛格丽特的简称,你听说过吗?你父亲,理查德·托马斯·皮姆,杀了我丈夫约翰,最好也把我给杀了。而在他们把我放在他身旁坟墓之前,即使要我耗掉一生的时间,我也要找出证据,夺回正义。”
皮姆看见灯光一闪,急忙回头。马堤·西尔肩上披了一条毯子站在门口。他的头倾向一边,迁就他听力还好的那只耳朵,透过眼镜上方,他先看看皮姆,再看看佩姬。他听见多少?皮姆无从想像。但他心中充满警觉。
“这是牛津来的艾玛·马堤。”他大胆地说,“艾玛,这是西尔先生,旅馆的老板。”
“幸会。”佩姬平静地说。
“艾玛和我要在下个月的学院剧团里演出,马堤。她到戈尔沃斯来,我们才能一起排演。我们觉得避开你们比较好。”
“喔,是啊。”马堤说。他的目光从佩姬身上滑到皮姆,然后再回到佩姬,一副对皮姆的谎言了然于胸的样子。他们听见他懒洋洋拖着脚上楼的声音。
我无法再告诉你她对皮姆透露的详情,汤姆。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逃离旅馆,而且无法遏止,所以他们跳上巴土,一直坐到最远的终点,一个你所能想像到的最老旧、最破败的废弃船坞:倾颓的仓库,窗户可以看见月亮,闲置的起重机犹如绞刑架从海面升起。一群漂泊的旅人在这里扎营,他们必定是夜里工作,白天睡觉,因为我还记得他们发动摩托车时抖动的吉卜赛面孔,以及喷溅到旁观孩子身上的引擎火花。我记得那些肌肉发达得像男人的女孩提着鱼篮,互相叫嚷着猥言亵语,还有裹着油布的渔夫在她们之间叫嚣,神气活现不容他人干扰。我记得窗外闪现的每一张脸孔、每一个声音,就在她以令人动容的独自禁锢着我的牢房的窗外。
在水边的茶摊,他们站在潦倒的人群中冷得发抖,佩姬告诉皮姆,瑞克如何偷走了她的农场。她从他们搭上巴士的那一刻就开始说,让每一个想听的人都听得到,没有逗点,没有句点,一直持续不断,皮姆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都很可怕,虽然她怀抱的恶意往往反而驱使他暗自保护瑞克。为了让身体暖起来,他们开始走动,但她的嘴一刻也没停下来。他在一家叫“路虎”的水手传道小屋给她买了豆子与蛋,但她一边伸直胳膊撕开吐司,用汤匙舀起酱汁,还一边不停地讲。就在“路虎”里,她告诉皮姆有关瑞克的信托基金,她丈夫约翰跌进打谷机失去膝盖以下的双腿与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后,保险给付的九千镑全被信托基金拿走了。她讲到这个部分时,看也不看的在她自己瘦伶伶的四肢上画出截肢线,皮姆再次感觉到她的迷乱,令他害怕。我从来没对你说的是,汤姆,佩姬的爱尔兰土腔对瑞克高雅言词的咒骂,她背诵瑞克舌灿莲花的承诺:百分之十二点五加上利润,亲爱的,年复一年,足以照顾亲爱的老约翰一辈子,他走了以后也还足以照顾你,剩下的还够让你那个第一流的儿子上大学读法律,和我儿子一样,他们是同一块料。她讲的是一个托马斯,哈代笔下的故事,随处多灾多难,似乎是愤怒的上帝故意制造最大的不幸。
而她就是哈代笔下逆来顺受的女人:她的执迷诱惑她前进,惟一留待处理的是她自己的命运。
约翰,文沃斯,也就是受害人,是个混蛋,她解释说,随时准备跟着第一个走进房间的弄蛇人起舞。他一直到踏进坟墓都相信瑞克是救世主,是好伙伴。他的农场是一座名叫“塔玛玫瑰”的康瓦尔庄园,那里的每一粒麦子都必须与海风搏斗才能成长。他从聪明得多的父亲手中继承了农场,而他们的儿子阿拉斯泰是他惟一的继承人。
约翰死的时候,没留下分文。所有的东西都转让出去了,每一件该死的东西都抵押掉了,马格纳斯——说到这里,佩姬拿起那把沾满豆子的刀划过喉咙。她谈到瑞克在约翰发生意外不久之后到医院探访他,带着鲜花、巧克力和香槟——皮姆的心灵之眼看到他自己手术清醒之后在病床旁发现的那篮黑市水果。他记得他在战时的十字军远征期间帮助瑞克高尚地关怀老弱病残。他记得莉普西呜咽的声音叫瑞克是小偷,以及瑞克承诺会妥善照顾她的信。
“还有一张免费火车票,”佩姬说,“让我到特鲁洛医院去看他。之后你父亲接我回家,马格纳斯,他什么事都不嫌麻烦,直到拿走我们老头的钱。”他让约翰签了文件,马格纳斯,每次都找最漂亮的护士当证人。你父亲总是对约翰那么有耐心,总是对他不能了解的问题加以解释,一而再,如果必要的话,但约翰不听,这个被骗的人太轻易相信,也太不用心。
她突然怒火中烧:“我早上四点起床挤牛奶,晚上记账到半夜才上床睡觉!”她的吼叫惹得邻桌困倦的人纷纷转头。
“我这个白痴丈夫却躺在特鲁洛温暖的被窝里,背着我偷偷签下文件,只因为你父亲坐在他床边扮演大圣人,马格纳斯。
我的阿拉斯泰需要一双鞋穿去上学,你却靠这个自私的猪猡上好学校,穿好衣服,马格纳斯。上帝拯救你!”结果,理所当然,约翰死后,信托基金因为某些无法掌控的原因遭遇纯粹暂时性的资金流动问题,根本无法支付百分之十二点五的附加利润。本金也无法退还。为了让所有人渡过难关,约翰,文沃斯采取了明智的防范措施,就在他去世之前,抵押了农场、土地、牲口,差点连妻子和儿子都一起抵押掉,好让每个人从此一无所缺。而且他把拿到的钱交给他亲爱的老伙伴瑞克。瑞克带了一位杰出的律师,名叫洛夫特,从伦敦来,在约翰临终的病榻旁向他解释这个明智之举的意义。约翰像往常一样想取悦所有的人,亲笔写下一封特别长的信,向有关人土保证他作此决定时心智健全、意识清醒,而且在他躺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此时,绝对没有受到大圣人和他律师的不当影响。在这个情况下,如果佩姬或阿拉斯泰告上法庭质疑文件,或试图把约翰的九千镑拿回来,就是对瑞克无私管理约翰破产之事缺乏信心。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皮姆说。
她告诉他日期,她告诉他星期几和几点钟。
她从手提袋里抽出一叠信,伯斯署名,致歉说“我们的主席,R.T.皮姆先生,基于国家任务之需要无法出面,”并向她保证“关于塔玛玫瑰不动产所有权的文件目前正在进行处理,以便为您争取更大的利润”。他们挤在一张破旧的长椅上,皮姆就着街灯读信,佩姬疯狂冷峻的目光盯着他。
她拿回信,充满怜爱地收进信封里,小心不弄坏信纸边缘与折痕。她继续讲,皮姆想关紧耳朵,或打她一个耳光。他想站起来,跑到海堤,跳下海去。但他却只是问她,我求你,你可不可以行行好,别再说你的故事了。
“为什么不说,请问?”
“我不想听了。这不关我的事,这个部分。
他抢了你的钱。其余的事都不相干。”皮姆说。
佩姬不同意。她的爱尔兰罪恶感敲打着她的爱尔兰背脊,她利用皮姆在场作为这样做的借口。
她滔滔不绝地说。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最好时机。
“为什么不说——眼睁睁看着这个该死的人拿走你的一切?如果他已经用那双脏手围着你,好像他已经在那张满是皱边和镜子的床上拥有伤——”她描述的是瑞克在切斯特街的卧室——“眼睁睁看着他掌握你的生杀大权,而你只是一个孤单的笨女人,有儿子要照顾,有破产的农场要担心,一整个礼拜除了白痴的财产执行官之外没有人向你道声好?”
“知道他对你做了不好的事就够了。”皮姆坚持说,“拜托,佩姬。其他的都是私人恩怨。”
“眼睁睁看着他服完兵役之后,轻轻松松地寄来车票,招待你坐头等车厢到伦敦,只因为他以为你要找律师对付他?你会去,对不对?如果你两年多没碰过男人,每天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身体枯萎,你会去!”
“我确信你会去。我确信你有各种理由。”
皮姆说,“请拜托别再告诉我了。”
她再次用瑞克的声音说:“让我们一次把这个事情搞定,我亲爱的佩姬。我最想做的是把你照顾得妥妥当当的,所以我不要我们之间有任何的不愉快。’你会去,对不对?”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飘向大海。
“上帝啊,你会去。你收拾行李,带着你的儿子,锁上门,因为你要拿回你的钱和一点点公道。你匆匆忙忙赶到那里去,为了跟他打一场生死战。你扔下没洗的衣服、碗,抛开挤奶和他造成的拮据生活。你告诉那个白痴执行官替你留意铺子,因为你——我和阿拉斯泰——我们要上伦敦去。等你抵达之后,不是和伯斯·洛夫特先生、该死的马斯波先生那帮人开会,而是让那个人带着你到庞德街买上好的衣服,把你捧得像个王妃,加长礼车、餐厅、珍奇的衬裙和丝绸——你一定得稍候再和他吵,不是吗?”
“不。”皮姆说,“你不能那样。要么就立刻和他吵,否则就永远闭嘴。”
“如果他让你陷进泥淖这么些年,你至少该向他讨回一点吧,弥补你所受的痛苦,拿回他从你身上抢走的每一分钱。”她又用瑞克的声音说,“‘我一直很爱慕你,佩姬,你是知道的。你是个好女人,最好的。我的眼睛一直无法离开你美丽的爱尔兰微笑,甚至不只是微笑。’所以没关系,他也准备好好款待孩子。带他到‘兵工厂’队球场,我们像神一样坐在上面的包厢,旁边都是王公贵族,然后在奎格里诺餐厅吃晚餐,他这个平民之子,准备了两英尺高的蛋糕,上面写着孩子的名字,你应该看看阿拉斯泰当时的表情。第二天,哈雷街的一个专家来听他的咳嗽声,之后又给了孩子一个金表,奖励他的勇敢,上面有他的缩写:‘给优秀的年轻人,RTP赠’,想想看,和你现在戴的那个很像——是金的,对不对?如果有个混蛋这样对你,经过几天之后,你难道不会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糟的混蛋?他们可不会掰面包请你,更别提在奎格里诺餐厅的两英尺高蛋糕,之后有人送孩子回去睡觉,好让大人到夜总会找点乐子——如果他一直很爱慕你,有何不可呢?我想,面对这些攻势还不放弃对抗的女人大概不多吧——所以,有何不可呢?”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皮姆已不在场似的。
她是对的。她让他成了个聋子,只听得到她的声音。就如同此刻我仍然听得见她的声音,永不停歇、如针芒刺痛的摧毁力量。她对着围栏破败、时钟停摆的废弃牲口市场说话,但皮姆已麻木,已死去,已不在那里。他在他预备学校的“分馆”
里,瑞克拉高的嗓门和莉普西的啜泣让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在“林园”躺在朵莉丝的床上,无聊得要死,把头靠在她肩膀上,整天望着窗外苍白的天空。他在瑞土某处的阁楼里,问上帝,他为何杀了自己的朋友去取悦敌人。
她描述瑞克对她的痴狂。她的声音是唠叨喧闹的狂奔急流,他厌恶至极。那个人的自吹自擂。
他一开始说谎就漫无边际。他如何成为蒙巴顿夫人的爱人,她赞许他比诺耶,考沃德强得多。
他们如何希望他到巴黎担任大使,但他拒绝,因为他不耐烦和那些不切实际的滑头周旋。至于装着他陈年秘密的那个愚蠢的绿色档案柜,想想看一个人花了许多时间编好一条绳索来让别人吊死他,岂不疯狂!他如何带着穿睡衣打光脚的她去看那个档案柜,看看这个,我的孩子。
记录,他这样说。他所做过的一切是非对错。可以证明他无辜的所有证据——他该死的公义。等他被审判时,他必然不可免的最后审判,这个愚蠢的柜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会放在天平上,对错是非全部一起,我们就能清楚看见他的真貌,看见他与天使一同升天,而我们这些罪人只能匍匐淌血,渴求他的荣宠。那里面放的就是他用来欺骗全能上帝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如此——想想看这有多么无礼,亏他还是个浸信徒呢!
皮姆问她怎么会知道档案柜在哪里。
“我看见那个蠢东西被送来。”她说,“我从竞选活动的第一天就开始监视西尔旅馆。那个同志古德劳夫特地用他的礼车运来,不计成本。那个混蛋洛夫特帮他把柜子抬进地窖,这是他第一次弄脏他的手。他们全都到这里来的时候,瑞克不敢把它留在伦敦。我必须找到指控他的证据,马格纳斯。”他领着她走过微曦黎明到她寒碜的旅店,她还是反复不停地说,她的声音在他耳边萦回不去,像是无人能停止的机器。
“如果真像他所说的,所有的证据都在里面,我一定要拿到手,然后狠狠报复他,我发誓我一定会。没错,我是从他身上拿到一些钱了,这是事实。但他欺骗我的感情,又该算多少钱?他大摇大摆像个王公贵族走上街,而我的约翰却在坟墓里腐朽,这又该算多少钱呢?街上所有的人都为他鼓掌,为瑞克小子?他欺骗上帝来谈讨价还价?像我这样受他控制、必定会下炼狱的受骗可怜虫,如果不能善尽对世人的责任,揭发他的邪恶面目,那我又有什么用呢?证据在哪里?我在问。”
“请别再说了。”皮姆说,“我知道你要什么。”
“正义在哪里?如果他把证据带到这里来,我一定要拿到手。我只有几封伯斯·洛夫特推托的信,而他们说什么?就像想把雨滴钉到墙上,我告诉你。”
“请别激动。”皮姆说,“求你了。”
“我去找那个白痴的拉金,保守党。等了大半天,我还是见到了他。‘瑞克是个骗子。’我告诉他。这样说又有什么用,因为保守党反正也全是骗子?我告诉工党,但他们只会说:‘他做了什么?’他们说他们会调查,谢谢你。但他们找到什么啦,无罪的证据?”
马堤·西尔在打扫中庭。皮姆不理会他的注意。皮姆端起权威感,迈起他当年走向莉普西的自行车、经过警察身边回到分馆时一样的步伐。我就是权威。我是英国人。你可否让开别挡我的路。
“我把东西忘在地窖里了。”他随意地说。
“喔,是啊。”马堤说。
佩姬·文沃斯锯子似的声音深深割进他的灵魂里。他体内回响起多么可怕的声音啊?在他童年的哪一间空虚房子里不停地唠叨泣诉?在它的深挖强索下他为何如此卑微?她是复活的莉普西,从坟墓里对外发声。她是我脑袋里的世界,一直吱吱叫。她是我永远无法补偿的罪。把你的头放进水槽,皮姆。抓着水龙头,听我解释为什么再多的惩罚对你都不够。让他牺牲吧,他父亲的孩子。你为什么尿床,老小子?难道你不知道只要你不尿床就有千镑现金等着你吗?他打开会议室的灯,推开通往地窖阶梯的门,跺着重步往下走。硬纸板箱。货物。充裕得足以弥补物资短缺。迈克的圆规依旧在手边,比瑞士小刀更好用。
他松开绿色档案柜的锁,拉开第一个抽屉,浑身炽热。
莉普西,名叫安娜,只有两卷。为什么,莉普西,终究是你,他很平静。嗯,真是短暂的一生,不是吗?现在没有时间,但你就在这里安息吧,我稍候再回来找你。沃德马斯特,朵莉丝,婚姻,只有一卷。嗯,也真是短暂的婚姻,但等等我,朵儿,因为我还有其他的幽魂要先照料。他关上第一个抽屉,拉开第二个。瑞克,你这个混蛋,你在哪儿?破产,塞满了整个抽屉。他打开第三个抽屉。即将揭晓的探索令他如火烧身:眼睑、背与腰的表皮。但他的手指轻盈、敏捷、灵巧。
我天生就是做这档事的料,如果我真的有何天分可言的话。我是神赐的侦探,把每个人都照顾妥当。文沃斯,十几份,瑞克手写的标签。皮姆心中最先出现的是马斯波先生写信为瑞克尽国民义务不克出面致歉的日期。他记得那年秋天,瑞克因健康问题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留他和朵莉丝在林园的牢狱里度日如年。瑞克你这个混蛋,你在哪儿?来吧,老小子,我们是好伙伴,对不对?
再有一分钟,我就会听见巴斯托先生的吠叫声。
他打开最后一个抽屉,看见1938年国王控告瑞克案,三叠厚厚的档案,1944年国王控告瑞克案,只有一卷。他抽出1938年档案的第一份,又放回去,重新选了最后一卷。
他先翻开最后一页,读法官的陈述要点,陪审团的裁决,判刑,立即遣送监狱服刑。
他欣喜若狂却镇定自若,翻回第一页,从头看起。那个时代没有照相机,没有复印机,没有录音机。只有你能看见、听见、记得与偷走的东西。他读了一个小时。时钟敲响八点,但对他毫无意义。我正遵循我的圣召。为神服务的工作正在进行。你们这些女人什么都不要,只想把我们拖下水。
马堤还在打扫中庭,但动作变粗鲁了。
“找到了吗?”马堤说。
“再也不会丢了,谢谢你。”
“是哦。”马堤说。
他回到卧室,用钥匙打开锁,拉一张椅子到盥洗台,开始写——从记忆里直接写到纸上,完全没考虑形式的问题。他听见一声敲门,先是很谨慎,接着变大声。然后是一声温柔悲观的“马格纳斯?”脚步声缓缓走下楼梯。但皮姆心中诸事杂陈,女人对他而言情不投意不合,就算是茱蒂也与他的命运无关。他听见她的脚步声穿过前院,以及她的厢型车开走的声音,起初很慢,然后突然加速。走得好。
亲爱的佩姬——他写道——我希望附上的东西对你有用。
亲爱的贝琳达——他写道——我真的对民主政治运作的过程很着迷。乍看之下似乎是很粗糙的运作机制,结果却是具备各种精良的查核与平衡的系统。等我回伦敦之后,尽快见面吧。
亲爱的父亲——他写道——今天是星期天,再有四天我们就知道我们的命运,还有你的。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从你打的这场艰苦选战中,我学会了去欣赏勇气与信心。
在讲台上,瑞克一动也不动。他如刀一般锐利的目光仍然凝聚在皮姆身上。但他显得很平静。
在他背后的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不能处理的,很显然。他的心思全在儿子身上,审视的目光强烈得有些危险。他今晚打了政治家的银色领带,手工缝制的双褶袖口牛奶丝衬衫,和艾斯普瑞订制的RTP大袖扣。他这天稍早才修剪过头发,父亲与儿子继续面对面的同时,皮姆嗅到了理发店的乳液味。一度,瑞克的目光转向马斯波,皮姆后来一直有个印象,马斯波对他点点头做记号。大厅里阒然无声,一片寂静。皮姆听不见任何咳嗽声或唧唧喳喳声,前排那些瑞克指定坐到这些座位、说是会让他想起他英勇死去的父母的老乡们,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最后,瑞克终于转身,用恪尽本分的好人皮姆在采取特别伪善的行为前所常用的步伐走向观众。他走近桌子,但没停下脚步。他走近麦克风,关掉:让此刻没有机器横亘在我们之间。他继续向前走,直到接近讲台的边缘,就在连接雕刻精美的楼梯的地方。他缩起下巴,环顾台下的一张张面孔,让自己在准备好开口之前先流露出片刻的深思反省。从皮姆走向观众的途中,他已解开外套的扣子。打这里吧,他说。我的心脏在这里。
终于,他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平常高亢。听听声音里洋溢的情感。
“你可以再说一遍吗,拜托,佩姬?很大声的,亲爱的,让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佩姬·文沃斯听命。只是她听从的不仅是瑞克的命令,也是她的原告的命令。
“谢谢你,佩姬。”接着他请人给她一张椅子,好让她像其他人一样坐下。布尔金索少校亲自搬了椅子来。佩姬顺服地在走道上落座,像个被谴责的孩子,等候聆听庭训。对皮姆来说也是如此,一直到此刻仍然如此,因为我长期以来都相信瑞克这天晚上所做的全都是事前准备好的。就算他们在她头上放劣等生戴的圆锥处罚帽,皮姆也不会吃惊。我相信他们已经发现佩姬跟踪他们,瑞克早就做好了防范的心理准备,如同他以往一贯的作为。马斯波的手下可以在傍晚绑架她。布尔金索少校可能会得到警告说不欢迎她到会堂来。
宫廷的手册里有十几种方法,可以在这重要的一夜阻止像佩姬这样疯狂又身无分文的勒索者。瑞克一个方法都不用。他要一场审判,一如以往。
他要接受审判,证明自己洁白无瑕。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这位女土是佩姬,文沃斯太太。她是一位寡妇,我已认识她很多年,也很努力提供帮助。她命运非常坎坷,而她把她的不幸归咎于我。我希望在这一场集会之后,无论你们听见佩姬告诉你们什么,都请尽量包容她,尽量耐心对待她。用你们的智慧来判断,事实到底是什么。我希望你们能对佩姬、对我慈悲为怀,而且记住,无论噩运如何难以接受,我们都不应该伸出谴责的手指。”
他把双手放在背后,两腿并拢。
“各位女土,各位先生,我的老朋友佩姬,文沃斯说得没错。”除了自认对瑞克的伎俩无所不知的皮姆之外,其他人也都听见他如此坦率简单的表白,没有浮夸的修辞。
“很多年以前,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还很年轻时,努力力争上游,我们都曾经如此,太过急切,准备抄点捷径——我发现自己陷入困境,因为我这个办公室小弟从收款机里借了几张邮票,还来不及归还就被逮住了。我是初犯,这是事实。我的母亲,就像在这里的佩姬·文沃斯,是位寡妇。我有一位伟大的父亲作为典范,家里只有姐妹没有兄弟。我身上的重担,我承认,让我跨越了司法女神蒙眼智慧认可的界线。司法坚持她的惩罚。我付出了代价。我这一生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抬起下巴,粗大的两手交叉,然后一臂前伸指向前排的老乡们,而目光与声音则远扬到后排的漆黑里。
“我的朋友——佩姬,亲爱的,我仍然把你也算在内——我戈尔沃斯北区的忠实朋友们,我看到今晚在座有年轻容易受情感驱动的朋友。我也看到其他人生经验比较丰富的朋友,他们的儿女或孙子怀抱满腔冲动闯荡人世,不断努力、犯错,然后克服冲动。我想问在座的老人家。如果一位这样的年轻人——儿女、孙子女,或坐在我后面的我这个儿子,曾经获得我们国家法学最高荣誉的他——如果他们其中一个犯错,付出了社会施加于他的惩罚代价,然后回家说:‘妈,我回来了,爸,是我。’——今晚在座的你们,有哪一个人会当他的面摔上门?”
他们站起来。他们呼喊他的名字。
“瑞克——老好人瑞克——你有我们的票,瑞克小子。”讲台上,在他背后的我们也站起来,皮姆泪眼迷蒙地看见希德与莫瑞相互拥抱。一刹那间,瑞克没意识到欢呼声。他很戏剧化地四下搜寻皮姆,叫道:“马格纳斯,你在哪儿,儿子?”尽管他分明确知皮姆在哪里。假装找到他后,瑞克紧抓住他的手臂,高高举起,拖着他向前,几乎把他举起来,当成赐给欢呼群众的冠军,嘶喊:“这就是一个,这就是一个。”我猜他指的是付出代价回家忏悔的人,尽管吼叫声让我无法确定,他说的也许是:“这就是我儿子。”对皮姆来说,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爱瑞克。
他哽咽,他鼓掌。他用双手紧握瑞克的手,给他一个大熊拥抱,拍着他宽阔的肩膀,告诉他说他是个优秀人物。
在他这样做的同时,他觉得自己看见茱蒂苍白的脸和躲在严肃眼镜后面的淡色大眼睛,从群众中央望着他。我父亲需要我,他想对她解释。我忘记巴士站在哪里。我弄丢了你的电话号码。
我这样做是为了国家。宾利等在门阶下,古德劳夫站在车门边。坐在瑞克身边驰车远离,皮姆想像自己听见茱蒂呼喊他的名字:“皮姆,你这个混蛋。你在哪儿?”
黎明。没刮胡子,皮姆坐在书桌前,不缺天光。他下巴抵在手上,瞪着自己刚写下的最后一页。什么都没改。别回头看,别往前看。你做过一次,然后死去。痛苦幻影挥之不去,在他混沌路途中的每一个巴士站,他生命中的女人徒然等候。他猛然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雀巢咖啡,一口灌下,虽然对他来说还太烫。然后他拿起订书机和迈克笔,埋头工作——我是个文职人员,我一直都是——钉起他的剪报,标明有用参考数据的索引。
摘自《戈尔沃斯水星报》与《晚星报》的剪报,报道自由党候选人选前之夜在市政厅的奋战。
为了怕惹上诽谤罪名,记者没直接引用佩姬,文沃斯的指控,而只报道了候选人对人身攻击的奋力自卫。编码22a。该死的订书机不管用。这里的海风腐蚀了所有东西。
伦敦《泰晤士报》报道戈尔沃斯北区补选结果的剪报:麦克凯奇尼(工党)l7,970拉金(保守党)15,711皮姆(自由党)6,404粗略识字的领袖把胜利归因于自由党“估算错误的参选”。编码22a.摘自牛津大学《公报》,公告周知马格纳斯·理查德,皮姆以特优成绩取得现代语言学第一级学士学位。没提到他耗费多少个夜晚研读考前猜题,也没提到他借迈克那把随时可以派上用场的钢制圆规之助,在导师抽屉里翻寻资料。编码23a。
但他并没有真的将这些数据放进索引里,因为他把这些剪报标上号,就摊在面前,头抵在手上瞪着,脸上尽是厌恶的表情。
瑞克知道。那个混蛋知道。他的头仍然夹在双手之间,皮姆回到戈尔沃斯,同一个晚上,稍晚些时候。父亲和儿子坐在宾利上,他们最喜欢的地方。市政厅被抛在他们背后,西尔太太的禁酒休息所已近了。群众的激昂噪动仍在他们耳中回荡。还有二十四个小时,世人就会知道获胜的候选人名字,但瑞克已经知道了。他已为他的人生接受审判与喝彩。
“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吧,老小子。”他以最醇厚、最亲切的声音说。飞掠而过的街灯让他睿智的面容忽明忽暗,使他的胜利显得断断续续。
“别说谎,儿子。我告诉他们实话。上帝聆听我。
他一直都在听。”
“很奇妙。”皮姆说,“你能放开我的胳膊吗,拜托?”
“皮姆家的人不说谎,儿子。”
“我知道。”皮姆说,抽回他的胳膊。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儿子?‘父亲,’你可以说——‘瑞克,’如果你喜欢这么叫的话,你已经够大了——‘我不再读法律了。我打算强化我的语文,因为我想要发挥口才。我想像我最好的伙伴一样闯荡世界,不分肤色、种族、信仰,所有的人都会群集在一起听我开讲。’因为如果你来找我,告诉你老爸这些话,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
皮姆快疯了,又如死灰一般,无法理会。
“你是最棒的。”他说。
“我会说:‘儿子,你长大了。你自己作决定。你老爸惟一能做的就是在马格纳斯打击、上帝投球的时候守球门。”他抓住皮姆的手,几乎要捏断他的手指。
“别再像这样在我面前退缩,老小子。我不生你的气。我们是伙伴,记得吗?
我们不必蹑手蹑脚查看彼此的口袋,撬开抽屉,和误入歧途的女人在旅馆地窖里谈话。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所有的事都开诚布公。现在擦干你那双东张西望的眼睛,给你的伙伴一个拥抱。”
这位伟大的政治家用独家花色的丝质手帕,宽宏大量地擦去皮姆愤怒与不耐烦交织的泪水。
“今天晚上想来份上好的英国牛排吗,儿子?”
“不太想。”
“老马堤帮我们配洋葱煎了一块。你可以邀茱蒂来,如果你想的话。饭后我们可以玩牌。她喜欢的。”
皮姆抬起头,重新拿起迈克笔,回到工作上。
摘自牛津大学共产党支部会议记录,对皮姆同志的离去感到惋惜,他是个永远为目标奋战不懈的斗士。同志感念他的卓越贡献。编码24a。
皮姆学院会计写的一封苦恼的信,附上他上学期膳宿杂费的支票,标明退还开票人。梅斯尔寄来相同的信和支票。还有布雷克威尔,帕克(书店),和霍尔兄弟(裁缝)。编码24c。皮姆的银行经理写来的一封苦恼的信,对马格纳斯动力与星辰有限公司(巴哈马)开付给皮姆的总数两百五十镑的支票遭退回感到遗憾,他别无选择,只能将支票退回给开票人,如24c。
摘自1951年3月29日伦敦《公报》,任命官方财产清算员处理RLIP与83家相关公司破产请愿案。
检察长来信,约请皮姆于某个指定日期晤谈,以说明他与上述公司的关系。编码36a。
军队召集令,提供皮姆避难所。用双手抓紧。
“我可以在你身旁小坐一会儿吧,杜柏小姐。”皮姆轻轻推开她的厨房门说。
但她的椅子空着,炉火已熄。此刻不是他以为的傍晚,而是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