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多风的日子,汤姆,就像这一带安息日惯有的天气。孩提时,我见多了这样的日子,却不记得有晴天。我几乎完全不记得户外的景物,除了我像个坏孩子似的匆匆奔向教堂。但我跑过头了,因为在这一天,皮姆根本还没出生。这是远在你父亲的生命开始之前,还要往前推六个月的事。地点是在离此地不远的滨海小镇,有更陡的坡和较为厚实的塔楼——但这里的塔楼也算厚实的了。一个狂风大作、湿淋淋、充满毁灭气息的上午,记住我的话,我自己,就像我说的,是个还没出世的鬼魂,未成形,未出生,当然也还未付出代价:我自己是个听不见的扩音器,虽然活着,但除了生物学上的意义之外,别无行动能力。枯老的树叶、枯老的松针和枯老的彩纸碎屑粘在教堂潮湿的台阶上,仿佛谦卑的礼拜者潮涌而入,领取每周定量的惩罚或救赎,尽管我从未看出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差别。我这个沉默、犹在娘胎中的间谍,在通常还不可能有任何目标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完成了第一个使命。
只是,今天有些事蠢蠢欲动。耳边嗡响,它的名字就叫瑞克。一丝恶作剧的火星在他们身旁徘徊,他们无法视而不见,因为火花来自他们内心深处,来自他们幽暗的小世界,而瑞克是主宰者,是创始者,是煽动者。你在每个地方都可以察觉到:在棕衣执事充满恶兆的步履里,在那些戴帽妇女的快速心跳和急促喘息里,她们以为自己迟到而匆匆赶来,却发现到得过早,白色的粉妆也掩不住她们脸上的羞红。每个人都因渴望而兴奋,每个人都蹑手蹑脚。出席率一流,瑞克一定会自豪地夸耀,很可能他早已经这样做了,因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喜欢高朋满座,就算是他自己的绞刑也无所谓。有些人坐轿车来——在那个年代是和兰切斯特汽车和胜家缝纫机一样稀罕——其他人搭公交车,还有些人走路;上帝的海雨如冰芒刺进他们廉价的狐皮外袍里,上帝的海风灌进他们星期天最好的一套衣服磨损的内衬里。然而,无论他们是怎么来的,没有人因为天气而稍有迟疑,每一个人都瞪着告示板,以自己的眼睛证实这些天来四处流转的传言。告示板上贴了两张通告,都已因雨渍污损,对过往行人来说,简直像两杯冷茶一样悲惨。但对那些知道内情的人来说,这两张通告却发出了惊人的信息。第一张是橘色的,宣布浸信会妇女联盟将筹募五千英镑设立阅览室——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阅览室里根本不会有半本书可读,以后一定是用来展示自家烘焙的糕点和刚果麻风病童的照片。栏边钉了一个三夹板寒暑表,这是瑞克找来最好的工匠设计的,宣告第一个一千英镑已募集成功。
第二张通告是绿色的,宣布今天将由牧师演讲,欢迎所有人来参加。但这个消息被更正了。一张坚固的告示钉在原来的通告上,宇字全拼像是法律警告,但却可笑地有几个用错的大写字母,仿佛是一种明显的预兆:因某些无法预见的情况,本选区保安官暨自由党国会议员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士将在本日讲道。募款委员会请在会后留下来召开临时会议。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本人!而且他们知道为什么!
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希特勒正兴奋地到处点火,在美国和欧洲,经济大萧条像无法治愈的瘟疫蔓延不止,而杰克·布拉德福的先驱们正忙着煽风点火,不管白厅走廊流传着什么样似是而非的信条,他们都不予理会。但信众对上帝神秘不可测的目的不该有任何意见。他们的教会是非英国国教的教会,他们现世的太上皇是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士,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传道者与自由党人,国家最崇高的人物之一,也是自己掏荷包盖了这个教堂给他们的人。他并没有,当然。
是他父亲古德曼盖了教堂,但继承了领地的梅克皮斯却有意遗忘父亲的存在。老古德曼是威尔士人,是到处传道、唱歌、境遇悲惨的鳏居陶匠,有两个年纪相差二十五岁的孩子,梅克皮斯是老大。古德曼来到这里,收集黏土采样,嗅嗅海风,建了一座陶器工厂。几年之后,他又盖了两座厂房,并引进廉价的外来劳工,起初是和他自己一样来自贫穷的威尔士,后来,是更廉价、更贫穷、备受凌虐的爱尔兰人。古德曼用他的木头小屋引诱他们,用微薄的工资让他们挨饿,用讲道灌输他们对地狱的恐惧,之后,他自己升上天堂,从六千英尺高空俯瞰自己立在工厂前庭的谦逊纪念碑,直到几年前才因兴建别墅而被铲平,永远消失。
而今天,“因某些无法预见的情况”,这位梅克皮斯·古德曼惟一的儿子,将走下他的山巅——尽管这个情况除了他自己之外每个人都预见到了,尽管这个情况如同我们坐着等待的长凳般触手可及,如同拴住长凳的沃德马斯特瓷砖一样固定不动,如同那只在响起来时不断嘶嘎作声的钟,和兀自为可悲的结局奋力一搏的母猪一样劫数难逃。试想一下这幽暗阴郁的景象——让年轻人愚痴鲁钝、沉沦不前,禁止任何能引起他们关注的有趣话题:从星期天的报纸到天主教会,从心理学到艺术,从薄如蝉翼的内衣到欢乐到消沉,从爱情到笑声,然后再周而复始,只要能想得出来的人之常情,他们无一不反对。因为如果你无法了解这幽暗阴郁的气氛,就无法了解瑞克所逃避的世界与他所奔赴的世界,也无法了解在这阴暗的安息日里,犹如跳蚤在胸口嘤叫搔痒的那种扭曲的趣味,就当最后的钟响随暴雨洒落,瑞克年轻生命里第一场伟大试炼于此展开。
“瑞克·皮姆终究是要冲天一跳的。”有人这样说。
还有谁比梅克皮斯这位天下至尊、保安官与自由党国会议员,是更令人敬畏、更适合调整他颈上活结的刽子手呢?
随着最后一声钟声响起,风琴独奏的旋律也告终止。会众屏息以待,开始计数,搜寻着他们最喜爱的演员。两名沃德马斯特家的女士来早了。
她们肩并肩坐在讲坛下方专为尊贵人士保留的长凳上。在平常的周日,梅克皮斯会坐在她们中间,六英尺六的庞大身躯,总是侧着头,用他那如小小玫瑰蓓蕾的湿润耳朵倾听风琴独奏。但今天则不然,因为今天是个例外,今天梅克皮斯在厢房里和我们的牧师,以及几位募款委员会忧心忡忡的信托人商谈。
梅克皮斯的妻子,人称妮尔夫人,年未满五十,但背已驼,脸已皱,活像个女巫。她有个习惯,会无预警地摇晃她发灰渐白的头,就像摇赶苍蝇似的。坐在她旁边——坐在吹毛求疵、愚昧无知的妮尔身旁,一个娇小、虔诚的人儿——是朵莉丝,正确说应该叫她朵儿,一朵纯洁无瑕的花,年纪轻得足以当妮尔的女儿,而不是梅克皮斯的妹妹——她在祈祷,对她的造物主祈祷,她小小的手掌握拳压住眼睛,她誓言奉献自己的生命与死亡,只要他能聆听她的祷告,指引她的道路。浸信会教徒是不在上帝面前下跪的,汤姆。
他们只屈膝。但那一天,我的朵莉丝愿意趴在沃德马斯特的瓷砖上,亲吻主教的大脚趾,只要上帝让她脱离困境。
我有一张她的照片,而且有很多次——尽管已不再如此,我发誓,她是为我而死的——我愿意付出我的灵魂,好再拥有一张她的照片。我在一本已磨损的旧《圣经》里找到的,当时我大约是汤姆这样的年纪,就在一幢我们匆忙搬离的城郊宅邸里。
“给朵莉丝,我最特别的爱,梅克皮斯”,内页有这行手写的字迹。全世界仅有的一张。
一张泛黄有污渍的黑白照片,仿佛拍摄自飞行当中的一个瞬间,她正走下出租车,画面里看不见车牌号码,她手捧着一小束自制的花束,很可能是野花,而为了让我们宽心,她那双大眼睛里隐藏了太多的心思。她是要去参加婚礼吗?她自己的?是要去探望生病的亲戚吗?——妮尔?她在哪里?这一次她要逃到哪里去?她把花抵住下巴,手肘紧靠。她的前臂在腰与脖了之间画上一条垂直线。长袖箍住手腕,棉布的手套,因此看不见戒指,虽然我怀疑她左手中指的第三个指关节稍有隆起。一顶钟形软帽覆盖她的头发,在她惊惧的眼里投下面具似的阴影。她肩膀倾斜,仿佛失去平衡,一只纤小的脚抵在旁边,撑住她的重心。她的白袜闪着锯齿状的真丝光泽,鞋是漆皮的,尖头,有鞋扣。不知怎么的,我就是知道那双鞋磨脚,那是匆匆买下的,就像她的其他装束一样,在没人认识她、她也不希望有人认识的店里买的。她脸的下半部苍白得像是在黑暗中成长的植物——想想“林园”,她被抚育长大的地方!她是惟一的孩子,和我一样,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别管她那个大她二十五岁的哥哥。
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有一次在沃德马斯特广阔果园的夏日小屋里,我自己,就像她一样的孩子,独自漫游时发现了什么?她从圣经班得来的着色本,《救世主的一生画册》。你知道我亲爱的朵儿做了什么吗?她用凌乱的蜡笔线条涂污每一张神圣的面容。起初我非常震惊,后来我才了解,那些面容来自她未曾参与的真实世界,令她恐惧。那些面容上展现的慈爱与和煦笑容,是她从未享有的。所以她把他们涂掉。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憎恨,甚至不是因为嫉妒。只因为他们生活的安逸自在,远超出她的理解。再看一眼照片。下巴。僵硬而无笑容的下巴,没有任何表情。小巧的嘴紧闭下垂,稳当地锁住她所有的秘密。这张脸无法抛弃任何一点丑恶的回忆或经验,因为没有人可以与她分担。她注定要收藏起这一点一滴,直到她无法负荷而崩溃为止。
够了。我又跑得过头了。又名朵儿,朵莉丝,姓沃德马斯特。和其他任何公司行号都没有关系。
抽象不实。我的。一个虚幻空无的女子,在永恒的飞行里。如果她是背对我而非面对我,我对她的那一点点了解也不会再有减损,而对她的爱依然深得无以复加。
在沃德马斯特家女士的后面,非常远的后面,刚好是长走道的最远处,也就是在教堂的最后面,紧闭的门旁边的长凳上,坐着我们最精英的年轻人,他们浆挺的衣领上打着领带,头发用剃刀修整得光洁整齐。这些是人称“夜校男孩”
的大众宠儿,是我们教会明日的宣教者,我们的光明希望,我们未来的牧师,我们的医生、传教士和慈善家,我们未来的崇高人物,总有一天将迎向世界,解救全球,仿佛这世界从未被解救过。
他们的热心赢得了通常赋予较年长人士的职责:分发赞美诗集与特别通知,整理捐献金,挂外套。
他们每周一次,骑着自行车、摩托车或父母亲慨然出借的汽车,到每一家崇敬上帝的门口送发我们的教会杂志,包括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土家——他家的厨子已奉命为年轻人准备好一块蛋糕和一杯柠檬麦汁。他们从教堂简陋的小屋收取数先令的租金,他们在孩子远足时负责驾船游布尔克里湖,他们主持“希望乐团”的圣诞节聚餐,为基督徒激励行动周添加火力。他们自认亲承耶稣之命,愿意负起妇女联盟募款的重责大任,目标是五千英镑,而在当时两百英镑就足以供一般家庭一年所需。他们在朝圣之旅中按遍每一户的门铃。他们为耶稣擦净每一扇窗户,替每一座花坛除草松土。日复一日,这批青年军四处行军,等他们带着薄荷的气味返家,父母早已沉睡。梅克皮斯爵士对他们大加赞扬,我们的牧师也是。如果没有对天父提起他们的奉献,安息日就不算完整。教堂门口那个夹板寒暑表的红线,英勇地冲上好几个五十一百。但到了第一个一千,尽管他们努力不懈,那条红线似乎就此固定不前。他们绝不因此而失去动力,还早得很呢。他们的脑袋里从来没有“失败”两字。无需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再提醒他们布鲁斯蜘蛛的故事,尽管他常提。夜校男孩都是“厉害的人物”,就像我们的俗谚所说。夜校男孩是基督的前锋部队,也将会是天下至尊。
他们总共有五个人,坐在中央的是瑞克。创始、管理这个团体的瑞克是灵魂人物,也是他们最宝贵的资产,此时正梦想着他的第一辆宾利。
瑞克的全名叫理查德,托马斯,是以他亲爱的老父亲名字命名的。他那位被昵称为TP的父亲备受爱戴,曾在大战中打过壕沟战,后来担任我们的市长,七年前过世,一切恍若昨日,在造物主召回他之前,他真是位了不得的传道者。瑞克,你徒有其名的祖父,汤姆,因为我不愿让你见到他。
我有两份梅克皮斯的布道辞,两份都不完整,两份都剪掉了时间、地点与出处:泛黄的剪报,显然是用指甲剪从本地报纸的传教版上剪下来的,当时的报纸忠实地报道传教者的动态,就像追踪我们的足球明星一般。我在夹着朵莉丝照片的那本《圣经》里找到剪报。梅克皮斯没直接指责任何人,没罗织任何罪名。含沙射影,坦白说是影射罪人。
“梅克皮斯严厉警告年轻人的觊觎、贪婪,”第一份剪报说,“年轻野心之危险,天下皆知。”在梅克皮斯令人难忘的高贵风采里,这位不具名的记者写道,“融合了凯尔特人的优雅诗情,政治家的滔滔雄辩,与立法者坚定不移的公义意识”。
“对这位谦逊的国会议员如痴如醉”——没有人比瑞克更如痴如醉,他狂喜出神地坐着,随着梅克皮斯演说的抑扬顿挫不住点头,尽管这带着威尔士口音的每一个字句——在周围兴奋莫名的耳朵和眼睛里——都跨过长长的走道,透过沃德马特斯抑郁的手指,直接刺向瑞克个人。
第二个版本这种开示的意味比较少。此地最崇高的人物并未激昂斥责年轻人的罪孽深重,绝对没有。他对年轻人的怯懦退缩伸出援手。他赞扬年轻人的理想,并将之比拟成星辰。如果相信第二个版本,你一定会认为梅克皮斯对星星有着无比的狂热。他无法不谈到星星,这位作者也是。
星辰是我们的命运。星星指引智者横越沙漠找到真理的摇篮。星星为我们照亮了绝望的黑暗,甚至罪恶的深渊。各种形状的星星,各有功能的星星,在我们头顶闪烁,如同上帝的光芒照耀。这位作者一定拥有梅克皮斯的特质,无论肉体或灵魂都是,如果他不是梅克皮斯本人的话。没有其他人能将讲坛上那个令人望而生畏、难以亲近的幽灵赋予如此甜美的形象。
虽然在这一天我的眼睛仍未睁开,但我却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就如同我日后见到他活生生的本人,而且也常常看见他一样:高大尖耸,如他自己工厂的烟囱。强韧富弹性,有纤弱的窄肩与变形的胖腰。一只僵直的手臂像火车标志般指向我们,末端却垂荡着松垮垮的手掌。他那张湿润、有弹性而小巧似女人的嘴,即使要喂他吃饭都嫌太小,此时忽而张大忽而聚拢,费力地吐出愤怒的元音。最后最后,令人敬畏的警告说够了,严惩罪恶的细节也已一一详述,我看见他向后一靠撑起身子,濡湿嘴唇做出拒绝的表情,拒绝我们这些孩童四十分钟以来的苦苦哀求,我们夹紧腿,急着想尿尿,虽然我们通常在出门前才刚尿过。
有一份剪报完整刊载了最后这段荒谬的讲辞,我在此引述——这是他们写的,不是我——尽管我此后听到的沃德马斯特证道辞都必有这一段,尽管这些词句已融入瑞克的天性,一生伴随着他,接着又延续到我的生命中,如果他过世时这些词句没有回荡在他耳际,陪伴他走向造物主,我会惊讶不已,这一对伙伴终于重聚:“理想,我年轻的弟兄们!”——我看见梅克皮斯在这里顿了一下,又瞪了瑞克一眼,才重新开始——“理想,我亲爱的弟兄们,就像我们头顶上的灿烂星星。”——我看见他抬起哀伤、渺无星光的眼睛,望向松木屋顶——“可望而不可即。星星离我们几百万英里远。”——我看见他伸出下垂的手臂,仿佛接住堕落的罪人——“但是,噢,我的弟兄们,它们的存在带给我们多大的益处啊!”
记住这些话,汤姆。杰克,你会以为我疯了,但那些星星,不论如何庸俗,却都是作战情报最关键的一部分,也让瑞克对自己的命运有了坚定不移的第一印象,作战,并不随瑞克而止息;如何能止息呢?因为先知的儿子自己也是先知,即使在上帝创造的这片土地上,根本没有人发现他们两人曾预知些什么。梅克皮斯,像所有伟大的传教人一样,不需要落幕或掌声。然而,在一片静寂之中却清晰可闻——我有指天立誓说听见了的目击证人——瑞克低声说了两遍“美极了”。
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也听见了——他那双大脚的脚步迟疑,在讲坛的台阶上停顿了一下,目光闪过面前,好像有人用不雅的名字叫他似的。梅克皮斯坐下,风琴奏出《我心渴求什么?》。梅克皮斯再度站起来,不确定该把他小得不可思议的臀部往哪里摆。赞美诗唱到阴郁的尾声。瑞克星光闪耀地站在中央,夜校男孩走过通道,以训练有素的动作四散去履行各自的职责。今天(其实每个星期天都是)光鲜整洁如肖像画的瑞克为沃德马斯特家的女士呈上奉献盘,他蓝色的眼睛闪耀着非凡的智慧光彩。她们会给多少?多快?
沉默为这些大问题增添了紧张气氛。首先是妮尔夫人,她咒骂着在手袋中翻找,让他等候,但瑞克今天满怀宽容,漪FF爱心,满怀星光,每位女士无论老少美丑,都能享受他动人、神圣的微笑。尽管他让妮尔冲着他傻笑,想弄乱他服帖的头发,盖在他宽阔、充满基督徒精神的额头上,但我的小朵儿却只看着地上,不断祷告,祷告,直到她站起来,直到瑞克的手指轻触她的前臂,以上帝似的亲切唤醒她。此时我可以在自己的胳膊上感觉到他的碰触,给我传送了如医病者般柔弱的憎恶与虔诚。男孩子们在圣餐台前排成一列,牧师接受祭献,因循敷衍地念出一串祷词,然后命令所有人尽速离去,只有募款委员会的人留下。
这“无法预见的情况”就要开始,这是理查德·T.皮姆的第一个大考验——诸多考验中的第一个,事实的确如此,但也就是因为这个考验,才真正挑起他对最后审判的渴求。
他这天早上站在那里的情景,我已看过千百遍。拥挤的房间,瑞克独自一人,站在门廊陷入沉思。瑞克,他父亲的儿子,额头有一道与生俱来的光荣皱纹。瑞克等待着,像开战之前的拿破仑,等待着命运晌起攻击的号角。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不会无精打采地登场,也不会错失时机或误用影响力。无论到目前为止你心中有何看法,都可以全部抛在脑后:今天的主题才正要展开。
因此,在这个阴雨安息日的礼拜堂里,当上帝的狂风呼啸吹过高耸的松木屋,一群绝望的人在前排固执地等着瑞克。但星星,我们知道,就像理想,难以捉摸。大家开始伸长脖子,椅子开始吱嘎作响。但瑞克还是没来。夜校男孩已站在被告席上,舔着嘴唇,紧张地拉歪领带。瑞克临阵逃脱。他敢做不敢当。穿着棕色西装的执事带着工匠神秘不可解的痛苦表情,蹒跚走向瑞克可能藏身的祭具室。接着,砰然一声。所有人都随着声音猛地转头,他们看见背后长长的通道另一端,西侧大门已被一只神秘的手从外面打开。一个身影浮现在不祥的灰暗海云中,是瑞克·T.皮姆,大卫·利文斯通仅知的传人,庄重地对他的审判者与造物主一鞠躬,关上背后的大门,一切都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哈曼太太有口信给您,费帕特先生。”牧师姓费帕特。这是瑞克的声音,一如往常,这美妙的声音令每个人赞叹、振奋与喜爱,而那无惧一切的自信也令每个人心生敬畏却深受吸引。
“噢,好,是什么?”费帕特在非常遥远处非常小心地保持平静的语调说。费帕特也是威尔士人。
“她想要人陪她到艾塞特综合医院去看她丈夫,他明天动手术,费帕特先生。”瑞克的语调中有着最轻微的一丝谴责意味。
“她似乎觉得他熬不过来了。如果您觉得麻烦的话,我相信我们可以照料她,是不是,希德?”
希德·雷蒙是伦敦人,他父亲不久之前才因关节炎迁居南部,但在希德看来,就算病治好了,也很快会因无聊而死。希德是瑞克最爱的助手,有着都市人的伶俐与机智,个头虽小,却是强壮有力的斗士。希德永远是我的希德,即使到了现在,他仍是我最亲近、可以倾诉心事的人,除了波比之外。
“如果必要,我们可以陪她坐整夜。”希德热心正直地附和,“还有隔天一整天,对不对,瑞克?”
“安静!”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咆哮道。
但他不是对着正从里面闩上教堂大门的瑞克说的。此时,我们可以从门口的灯光与阴影中清楚看到瑞克的身影。第一个门闩匡啷,好大一声,他得伸手去掩住。第二个门闩哐啷,小声多了,因为他屈身压住。最后,所有敏感脆弱的人都显然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终于愿意举步走向断头台。
此时,我们之中较懦弱的人都仰赖着他。此时,在我们心中,我们祈求着他的微笑,老TP的儿子,我们告诉他,这一切无关个人恩怨,我们要他向亲爱的老夫人问好,他可怜的母亲——因为大家都知道,亲爱的老夫人今天觉得不太舒服,没有人能劝得动她。她以寡妇的威仪端坐在艾代尔路的家里,在低垂的窗帘后,在她丈夫那一大张穿着市长华服的染色照片下,她垂泪祷告,第一分钟祈求她逝去的丈夫能再回到她身边,第二分钟又祈求他留在归属地免子耻辱,第三分钟则以她不为人知的老赌徒性格为瑞克加油打气——“给他们好看吧,儿子。在他们打倒你之前,先打倒他们,就像你爸爸做的那样,而且要做得更好。”
此时,我们临时法庭里这些较不问世俗名利的成员即使没完全倒向瑞克这一边,至少也都转而倾向他的立场。仿佛为了进一步削弱法庭的权威似的,威尔士人费帕特又犯了一个无心之过,他让瑞克站在讲坛旁,也就是过去瑞克以他活泼生动、充满说服力的声音为我们朗读主日训辞的位置。
更糟的是,威尔士人费帕特引导瑞克到这个位置,还拉了一把椅子要让瑞克坐下。但瑞克可不是这么百依百顺。他仍然站着,一手闲适地安放在椅背上,似乎决定好了选择这把椅子。同时,他用轻松的话语与费帕特先生交谈。
“星期六我看见‘兵工厂’渗败。”瑞克说。“兵工厂”在承平时代,是费帕特的第二号最爱,就像TP一样。
“别管这个了,瑞克。”费帕特先生慌忙说,“我们有事要讨论,你也知道。”
牧师看起来可怜兮兮地在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的旁边坐下。但瑞克已达成目的。他建立起牧师不想要的联系,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而不是恶棍。瑞克露出微笑,表彰自己的成就。他对我们所有人微笑:每一个今天有幸坐在此地的人。他的微笑轻拂过我们;不粗俗,不鲁莽,对人类无法避免错误而竟陷我们于如此不快境地,深表同情,令人感动。只有梅克皮斯爵士本人和伯斯·洛夫特坚决不表赞同。伯斯·洛夫特,人称令状伯斯,是从道利什来的顶尖律师,此时正带着他的文件坐在梅克皮斯身旁。
但瑞克面无惧色。他不怕梅克皮斯,当然也不怕伯斯,因为过去几个月以来,瑞克和伯斯建立了相当好的关系,可以说是互相尊重与了解。伯斯希望瑞克研习法律准备当律师。瑞克对此十分热衷,但同时也希望伯斯对他策划的一些商业事务提供意见。始终是个利他主义者的伯斯免费提供服务。
“您今天的布道好精彩,梅克皮斯爵士。”
瑞克说,“我从没听过更好的。您说的那些字句会像天堂的钟声永远在我脑海回荡。哈啰,洛夫特先生。”
伯斯·洛夫特太执着于正式身份,没有回答。
而梅克皮斯爵士听过太多奉承谄媚,早就习以为常。
“坐下。”我们这个选区的自由党国会议员与保安官说。
瑞克立即从命。瑞克不与权威为敌。相反的,他自己就是个拥有权威的人,我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人早已心知肚明,权势与公义合而为一。
“募款的钱哪里去了?”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一刻也不耽误地立即追问。
“光是上个月就有四百英镑。再上一个月有三百镑,八月有三百镑。在这期间,你的账户里只收到一百一十二镑。
没存任何钱,手头上也没有现金。你把钱弄到哪里去了,孩子?”
“买了一辆游览车。”瑞克说,而希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和其他人一起坐在被告席上,差点要跳起来。
按照希德老爸的手表计时,瑞克讲了足足十二分钟。他讲完之后,他通往胜利的道路只剩下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这个阻碍了,希德非常确定:“牧师,在你爸爸还没开口之前就已经被收服了,狄奇。他必定会的,因为他第一次讲道就是为TP讲的。老伯斯·洛夫特——嗯,在那之前他有事要办,不是吗?瑞克都帮他摆平了。
至于其他人,就像妓女的衬裤穿穿脱脱,等着看至高无上的梅克皮斯爵士如何改变心意。”
首先,瑞克展现高尚人格,揽下所有的责任。
谴责,瑞克说,如果一定要谴责的话,就朝着他来吧。他不再用星星和理想之类的隐喻:“如果手指一定要指向谁,那么就指向这里吧。”他刺着自己的胸膛。
“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那么就是这里。我在这里。把账单寄给我。让他们知道就是这个人造成的错误把他们拖下水,如果真有所谓错误的话。”他向他们挑战,举例说明时重重劈下的刀一般的手,让英国语文俯首称臣。妇女们对瑞克的那双手赞不绝口,直到瑞克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们从他那即使挥舞也始终合拢的手指得出结论。
“他从哪儿学来这些修辞的?”有一次我崇敬地问希德,当时我们正在他索比顿家中的火炉旁享受他和梅格所谓的“一杯小酒”。
“除了梅克皮斯之外,他还有哪些学习的典范?”
“大卫·劳合·乔治、哈特雷·萧克洛斯、艾佛瑞哪、马歇尔·霍尔、诺曼·伯克特和他那个年代其他伟大的辩护律师。”希德迅速回答,仿佛我们是纽马基特比赛中的赛马与计时员。
“你爸爸是我见过最尊重法律的人,狄奇。仔细研读他们演说,奉行他们的主张,比他赛马时还用心。如果TP给他机会的话,他一定会是最顶尖的法官,对不对,梅格?”
“他会当上首相,”梅格由衷地说,“除了他和温斯顿,还有谁够格?”
瑞克接着提出的“财产理论”,我听他用许多不同方式阐述过许多次,但我相信这一次是他首度披露这个想法。主旨是,任何通过瑞克之手的钱都必须适用重新定义的财产法,因为无论他——足以代表人类的重要典型——拿来作何种用途,都是为了增进人类的福祉。一言以蔽之,瑞克不是受者,而是施者,任何不作此想的人都是缺乏信念的人。他以排山倒海而来的热情与仿自《圣经》的震撼人心的言辞出击,作最后的挑战。
“如果今天在场的任何人——能发现任何证据,证明有人直接或间接从我创建的事业里——得到任何一丝利益——任何一点好处-亍无论是过去已得,或未来可期的利益——尽管我们可能太有雄心壮志——没有第二个选择——就请他立即走向前来,带着清白的良心——指认出来。”
而这只是迈向“皮姆与救赎巴士有限公司”崇高远景的第一步。这家公司的成立能让所有来参加我们这个教会崇敬礼拜的虔诚信徒同谋其利。
魔法盒子打开了。瑞克故弄玄虚地弄出一大堆令人目眩神迷的承诺与数字。目前从法雷,阿伯特到我们教会的公车车资是二便士。从坦伯康搭电车来则要三便士;四人共乘的出租车,无论从哪一站来都要花六便士;一辆格兰维尔·哈汀斯游览车要价九百零八镑,扣掉现金折扣的话,总共有三十二个座位,还可以站八个人。单单在安息日——我的助手们已作过彻底调查,各位先生——就有超过六百人,跋涉了超过四千英里,来到这个美好的教会参加礼拜。因为他们爱这个地方。就像瑞克一样。像我们每一个人——今天出席的每一个男女老少一样——毋庸置疑。因为他们想从边陲来到中心,秉持着信仰的精神。最后这句话是引自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的讲辞,希德说瑞克当着他的面把这句话丢回去还真有点儿厚颜无耻。一周还有其他三天,各位先生——希望乐团、基督奉献团和妇女联盟查经团——又有七百英里的旅程,剩下的三天可以做一般的商业营运,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就请看我的手臂,我合拢的手指不必张开,胳膊肘的震动就将扫尽前进道路上所有的怀疑者。这幅景象,一切豁然开朗,结论就只能有一个:“各位先生,如果我们能降低一半的票价,同时,给每一位行动不方便、年长的人,以及八岁以下的孩童免费优待——绝对保证——遵守我们这个日益狂热的时代所有商业载客运输确实适用的良好规则——雇用确实了解自己责任的专业司机,从我们中挑选出来的敬畏上帝的人士——扣除掉折旧、修理、维护、加油以及杂费,假定一周三天的商业营运能有五成的乘坐率——那么募款就能有百分之四十的净利,而且对每一个人都有好处。”
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提出问题。其他人不知是太过满足或摸不着头绪,一句话都没说。
“你买下来了?”梅克皮斯说。
“是的,先生。”
“你还未成年,你们多半都是。”
“我们通过中间人,先生。一位本地声誉卓著的律师,但他很谦虚地希望不要曝光。”
瑞克的回答让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那小得不合宜的嘴唇浮现一抹罕见的微笑。
“我从没听说过有律师不愿曝光的。”他说。
伯斯·洛夫特心烦意乱地对着墙壁皱起眉头。
“那么,在哪里?”梅克皮斯爵士追问。
“什么,先生?”
“游览车,孩子。”
“正在喷漆。”瑞克说,“绿底金字。”
“在这个过程里,是谁允许你们进行这个计划的?”沃德马斯特问。
“我们要请朵莉丝小姐剪彩,梅克皮斯爵士。我们已经在筹备邀请了。”
“谁批准你们的?是费帕特先生?是执事?是委员会?还是我?花掉了九百零八镑的募款基金,聚沙成塔的诚心奉献,去买了一辆游览车?”
“我们想要给大家惊喜。只要事前泄露一句话,马上就传遍整个镇,你根本无法控制。‘皮姆与救赎巴士公司’希望能开启意想不到的世界。”
此时梅克皮斯开始进入希德所谓的冒险部分。
“书呢?”
“书,爵士?我只知道有一本书……”
“你们的档案,孩子。你们的数据。你们自己记账,我听说。”
“给我一个星期,梅克皮斯爵士。我会算清每一便士。”
“没有记账!全是胡说八道!你没从你父亲身上学到任何东西吗,孩子?”
“清廉正直,先生。在耶稣面前谦卑自抑。”
“你花掉了多少钱?”
“没花掉,先生,是投资。”
“多少?”
“一千五百。总共。”
“游览车现在在哪里?”
“我说过了,先生,在喷漆。”
“在哪里?”
“布尔克里的巴尔翰,游览车制造厂。他是这个郡里最好的自由党员,虔诚的基督徒。”
“我知道巴尔翰。TP卖木材给巴尔翰,卖了十年。”
“他们只收成本价。”
“你们打算公开做商业营运,你说?”
“一周三天,先生。”
“使用公共汽车站?”
“当然。”
“你们有没有打听过,德文郡的道利什与坦伯康运输公司对这项投机事业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像这样的公共需求,那些人不能阻挠,梅克皮斯先生。我们有上帝为我们开路。一旦他们看见滔天巨浪,感受到震撼的脉动,他们就会躲开,让我们如愿成功。他们不能阻止进步,梅克皮斯先生,他们也不能阻止基督信众阔步前进。”
“他们不能?”梅克皮斯爵土说,在他面前的一张纸上抄写着数字。
“还有八百五十镑的租金不见了。”他一边写一边说。
“我们也把租金拿来投资了,先生。”
“那么总数就超过一千五百镑哕。”
“就算两千好了。总共。我以为你说的只是募款。”
“募款的钱呢?”
“有一部分。”
“把所有来源的钱加起来,总数是多少?总共!”
“包括私人的投资,梅克皮斯爵士——”
沃德马斯特坐直身子:“这么说,我们还有私人投资者,是吗?我的天哪,孩子,你们可真行。投资者是谁?”
“私人客户。”
“谁的客户?”
伯斯·洛夫特看起来好像无聊得想打瞌睡。
他的眼睑有两英寸长,山羊似的头直直垂落下来。
“梅克皮斯爵土,我没有权利披露。‘皮姆与救赎巴士公司’答应保密,就必须信守承诺。我们的宗旨是正直。”
“你们的公司已经完成法人程序了吗?”
“没有,先生。”
“为什么没有?”
“安全,先生。为了保密。就像我刚才说的。”
梅克皮斯又开始记下来。每个人都等待着更多的质问。但没有。梅克皮斯散发出事情已尘埃落定的不快气息,瑞克比任何人都先感受到。
“就像老医生的做法,狄奇。”希德告诉我,“他已断你生死,只是在告诉你好消息之前,还要先开药单。”
瑞克再次开口。自动自发的。他的声音是被逼人窘境时用的声音。希德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声音,而我后来曾听过两次。那绝对不是悦耳的声音。
“事实上,我今天晚上可以把账册带来给您,梅克皮斯爵土。账册在保险箱里,您知道。我得去拿出来。”
“拿去给警察吧。”梅克皮斯说,仍手不停笔,“我们又不是警察,我们是教会的信徒。”
“朵莉丝小姐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对不对,梅克皮斯爵士?”
“朵莉丝小姐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问她。”然后梅克皮斯停下笔,猛然抬起头,希德说,他们彼此互望,梅克皮斯那双婴儿似的小眼睛带着不确定。而瑞克,他的眼神瞬间在黑暗中闪过一阵锐利的刀光。希德无法像我那样把他的目光描写得如此深入,因为希德未曾接触到他这位一辈子的英雄人物的黑暗面。但我却接触到了。就像个孩子从面具漆黑的眼洞往外看。否决了他不到半秒钟之前所辩护的一切。既非证信,也无关道德。为你的决定与你的难逃一死而抱憾。但无可选择。
“你是要告诉我,朵莉丝小姐也是这个计划的投资人吗?”梅克皮斯说。
“可以投资的不只是钱,梅克皮斯爵士。”瑞克说,声音极其渺远,却近在耳边。
重点是,希德相当迟疑地说,梅克皮斯不应该逼瑞克提出这套说词。梅克皮斯是个外表强悍实则脆弱的人,这是最糟的,希德说。如果梅克皮斯讲理一些,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样相信,对可怜的TP家男孩有稍微好一点的评价,不要缺乏信心,也不要暗损其他人,那么事情就可能以不伤和气、积极的方式解决,每个人都能快乐地回家,一如瑞克所愿,怀抱着对瑞克和游览车的信心。然而,梅克皮斯是最后一道障碍,他让瑞克别无选择,只能击倒他。因此瑞克出手了,不是吗?嗯,他必得如此,狄奇,很自然的。
我不断拉紧,伸展,汤姆。我竭尽胆识,让我想像力的每一条肌肉深入我人生开展之前的沉重阴影。我放下笔,越过广场看着不忍卒睹的教堂塔楼,就像楼下杜柏小姐的电视声音一般稀松平常,我可以听见瑞克和梅克皮斯呈高度对比的声音相互对阵。我看见“林园”那问我很少获准进入的阴暗客厅,描绘出那天晚上两个独自密谈的身影,而我可怜的朵莉丝在我们楼上阴郁的房间里颤抖,读着手绣的圣训。杜柏小姐也有一张相同的圣训绣画装饰在楼梯平台,以备她不时从上帝的花朵、上帝的爱、上帝的意旨里汲取安慰。
我可以告诉你,我就近在咫尺,近得可以听见一两句他们接续那天早上没谈完的话。
瑞克的蓬勃朝气回来了,因为那刀光闪现的眼神从来不会存留太久,因为他那天早上已完成了重要性远超过他一生其他际遇的目标,尽管他自己当时还不知道。他让梅克皮斯对他有两种完全相悖的看法,或许还有更多。他让梅克皮斯看见他正式与非正式的两种身份。他教会梅克皮斯要尊敬瑞克的复杂,要清楚衡量瑞克的秘密世界,如同他显露在外的分量一样。就像在隐秘的房间里,每个赌徒都亮出自己手中的许多张牌,是真是假无关紧要:而梅克皮斯面前已无筹码。但事实是,这两个人都死了,把秘密也带进坟墓了,梅克皮斯爵士早走了三十年。而惟一可能知情的人也无法开口,因为即使她存在,也早已在那天晚上被那两个男人致命的对话后果所杀,只剩一缕幽魂,缠绕着她自己的生活,与我的一生。
历史记录显示,瑞克和朵莉丝在那个安息日之前曾有过两次会面。第一次是她正式拜会自由党青年俱乐部,当时瑞克获选担任干部——我相信他担任的是财务干部,上帝保佑他们吧。第二次是在瑞克担任教会足球队队长,另一个夜校男孩、也是瑞克助手的莫瑞·华盛顿担任守门员时。身为委员会成员的朵莉丝应邀颁授奖杯。莫瑞还记得那场典礼,众人列队,朵莉丝迤逦而过,在每一个获胜英雄的胸前别上奖章,从队长瑞克开始。似乎是因为她没别好针扣,或是他假装她没别好。无论如何,他玩笑地发出痛叫声,手抱胸口,一脚屈膝,坚称她刺痛了他的心。这是很大胆,甚至相当淘气的把戏,我很惊讶他会有这种举动。即使是在滑稽表演里,瑞克也非常保护自己的尊严,在战前非常流行的化装舞会里,他总喜欢扮成劳合,乔治,避免沦为笑柄的风险。但他跪下,莫瑞记得如昨日般清晰,朵莉丝笑了,大家未曾见过的:她笑了。此后的幽会我们不得而知,只除了,据莫瑞说,瑞克有一次曾夸耀,现在他送杂志到林园时,等着他的可不只是蛋糕与柠檬麦汁了。
希德,我想,知道的一定比莫瑞多。希德见多识广。大家告诉他事情,因为他会提供意见。
希德,我相信,一定知道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称之为家的那幢原木宅邸里隐藏的大部分秘密,但他到晚年仍竭力隐瞒,打算带进坟墓里。他知道为何妮尔夫人酗酒,为何梅克皮斯对自己如此局促不安,为何他那双湿润的眼睛如此苦恼,那张嘴与他的欲望如此不相称,为何他能如此激动熟稔地斥责罪行。为何他在我的朵莉丝的《圣经》上,用他卑鄙的名字写下特别的爱。为何朵莉丝要躲到房子最远的角落去睡,远离妮尔夫人的房间,更远离梅克皮斯的房间。为何朵莉丝会对足球队口才便捷的傲慢队长敞开心房,只因为他说得天花乱坠,仿佛能为她建造一条通往任何地方的道路,用他的游览车载她去似的。但希德是个好人,也是共济会员。他爱瑞克,也奉献了一生最好的岁月,忽而与他饮酒喧闹,忽而紧拉住他的衣摆。希德大可嘲弄一番,大可编个故事,也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太大的伤害。但希德不会去碰触黑暗面。
历史记载瑞克当晚并没带账簿去,虽然伟大的会计师马斯波先生,另一名夜校男孩,愿意帮他做账,或许也已经做好了。马斯波做账手法高超,就像其他人在节日写贺卡,或在麦克风前讲些奇闻轶事般轻松自如。为了让自己做好准备,瑞克漫步到布林克里崖,独自一人,我相信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独自漫步,尽管瑞克,就像继他之后的我自己一样,常常出外漫步寻求决心或某种声音。他从林园归来时,散发着一种地位崇高的气息,近似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据说,只是他因内在的纯净,而有较为自然的灿烂光彩。募款的问题已经处理妥当了,他告知他的朝臣们。
流动资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说。每个人都没事。怎么办到的?他们恳求他:怎么办到的,瑞克?但瑞克宁可继续扮演魔术师,不准任何人窥探他的袖里乾坤。因为我备受祝福。因为我掌控大局。因为我注定要成为天下至尊。
他的另一个好消息并未赐告他们。从沃德马斯特私人账户开出的五百镑支票,让瑞克可以展开新生活——希德说,例如在海外的澳洲。瑞克背书转让,由希德兑现,因为瑞克自己的银行账户,就像往后几年常常发生的情况一样,暂时无法使用。几天之后,拜这笔津贴之助,瑞克在布尔克里塔楼旅馆举办了一场丰盛但却阴沉的晚宴,出席的有他的全体朝臣,和几位通常无法堂而皇之亮相的当地美人儿。希德还记得晚宴上弥漫着改朝换代的情绪,尽管没有人确知到底是什么结束了,或是什么行将开始了。有人演讲,主题不外是老伙伴情谊永固,终生不渝,但当瑞克喝醉了,他的回答变得颇不符本性地简短,耳语纷传,说他情绪激动,因为有人看见他哭了,他常常如此,即使是在那段日子里;他可以哭个没完,手帕拧出的泪水都可以装满一水桶。伟大的律师伯斯·洛夫特出乎意料地参与盛会,更出乎意料的是他带了一位美丽却不相称的年轻音乐学生来,她姓莉普西兹,名唤安妮。虽然她披了件勉强算是外套的东西掩住背,但她的美丽仍让其他的美人儿相形失色。他们叫她莉普西。她是德国来的难民,为了某些移民问题去找伯斯,伯斯秉持他的善良天性,决定对她伸出援手,就像他对瑞克伸出援手一样。为了结束节目,宫廷弄臣莫瑞·华盛顿开始唱歌,莉普西加入其他美人儿的合唱行列,虽然她唱得实在太好,而且也弄不清楚歌词里的淫秽意味,因为她是外国人。此时天已破晓。一辆时髦的出租车载瑞克离去,此后许多年没有人在这个地区再见到他。
历史进一步记载,第二天,有一位单身男子理查德,托马斯·皮姆,和一位未婚女子朵莉丝·卡采德·沃德马斯特在两位选任的证人陪同下,神圣但秘密地在刚启用的西部支道登记处结婚,就在你要左转往诺索特飞机场之处。他们两人都刚搬进这个教区。蒙主眷顾,一个体重甚轻、教名唤马格纳斯·理查德的小男孩在不到六个月之后诞生。而我所查询的公司登记处也记录了此一事件,虽然是以完全不同的形式记载。在婴儿出生之后的四十八小时之内,瑞克创立了马格纳斯星辰衡平保险公司,资本额两千英镑。创立宗旨是为穷人、残障与老人提供寿险。公司的会计师是马斯波先生,法律顾问是伯斯·洛夫特。莫瑞·华盛顿是公司秘书,而已故的市政官员托马斯·皮姆,一般昵称为TP,则是公司的守护圣徒。
“那么,是真的有辆游览车,或者全是甜蜜谎言?”我问希德。
希德对自己的回答一向很审慎。
“可能真有辆游览车,狄奇。我并不是说事实上没有。如果我这样说就是骗人了。我只是说,我从来没听说过游览车的事,直到你爸爸那天早上在教堂提到。
就是这样。”
“那他把钱弄到哪里去了——如果没有游览车的话?”
希德真的不知道。从那时起,成千上万的英镑付诸流水。许许多多的愿景来了又走。也许瑞克把钱捐掉了,希德口拙地说。你爸爸无法对任何人说不,特别是对“美女们”。只有捐钱他才会觉得舒服。或许来了个骗子,把钱从他身边骗走了,你爸爸一向爱骗子。接着,很令我惊讶的是希德竟然脸红了。我隐微但清楚地听到他嘴里发出“嗒一嗒一嗒”声音,那是小时候我要他学给我听的马蹄声。
“你是说他拿募来的钱去下注?”我问。
“狄奇,我只说他的游览车可能是用马拉的。
我的意思就只是这样,对不对啊,梅格?”
噢,但的确有辆游览车!而且可不是用马拉的!那辆游览车是有史以来最富丽堂皇、强而有力的一辆游览车。
“皮姆与救赎巴土有限公司”的金字在光亮的车身上闪耀,就像瑞克年少时期所有《圣经》封面上闪着金光的标题。车身的绿色是英格兰赛马的绿色。将由马尔康·坎贝尔爵士亲自驾驶。
天下至尊将坐在车上。我们镇里的人看见这辆游览车,都会跪下来,靠着头,同声感谢上帝与瑞克。感恩的群众会聚集在瑞克门口,叫唤他走出阳台,直到夜深。我看过他练习挥手致意,只除了没有群众在场。他两手齐挥,像把我举在头上摇晃一般,他朝着远方微笑落泪:“我把这一切献给老TP。”而如果,无疑已发生,布尔克里的巴尔翰,郡里最好的自由党党员,严格说来从未听说过瑞克的游览车,更别提出于良心地以合理价格为车喷漆,那么他们也就像游览车一样,只是暂时存在的现实。他们等待着瑞克的魔杖一挥,让一切成真。只有当好管闲事、疑神疑鬼的人,如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无法接受这样的状态时,瑞克才会发现自己担负着宗教战争的责任,像他之前的许多人一样,被迫采取不愉快的手段来捍卫他的信仰。他所需要的是你完整的爱。而你至少可以回报的是不问青红皂白地给他。然后等待他,就像上帝的银行职员一样,在六个月后把一切翻两番成双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