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事骗他,很重要么?
他一个不读书,不求功名,得过且过不务正业的人,这般较真儿做什么?
她和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温言软语,小意逢迎,无一个是真心。
罗婉抬目,问心无愧地看着宗越:“世子觉得我还有哪里骗了你?”
她虽化了妆,仍未能全然遮去疲态,昨夜漫在眼睛里的水雾,此刻尽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这神色,该是没有其他骗他的事情了吧?
所以为他求情,因他受了责打心疼得掉眼泪,在父亲面前作戏免他受罚,给他送温暖的手炉,还有,那幅悄悄画了,又没舍得卖掉的他的画像,都是真心实意的?
宗越无端端心中一定。
昨夜知晓她和父亲里应外合算计他时,他确实很生气,气到等不及天明,急切地想要个答案,想知道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到底是为了骗他放松警惕好实施今日算计,还是真心。
他最厌恶被人欺骗,若她之前所为都是虚情假意,他一定……
但看她反应,似乎不是做假,至少不全是。
“喝酒一事,为何说谎?”宗越板着脸,严正地像个刑讯逼供的判官。
他神色很认真,比拼孔明锁、下双陆棋还认真。
一个小谎而已,罗婉不明白他为什么揪着不放,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没有说谎,那葡萄酒是表嫂送我的,我们自幼相识,她喜欢酿葡萄酒,每次酿好都会要我先尝,但我只喝过葡萄酒,不知其他酒是什么味道。”
宗越微微一怔,冷厉的面色淡了下来。
是冤枉了她么?
她昨夜身上的酒气那么重,当是饮了不少,神思却依旧清醒,应该酒量不差,难道真是喝葡萄酒练出来的?
“世子还有何疑虑,一并问了吧。”
她侧身坐着,淡淡地看着前方,只留给他一个冷如白玉的侧脸,微微颤动着的长睫下,一向明如月透如水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神采,那总是挂在唇角、杨柳风一般的温和笑意也没了影踪,整个人无波无澜像一潭沉寂的秋水。
看得出来,她生气了。
“没了,吃饭。”
宗越垂眸扫了一圈桌案上的饭食,目光落定在羊排上,他喜欢手撕羊排就酒来吃,是以羊排块头很大,扯下来并不容易,依着女郎折腾半日连个鸡腿都撕不下来的笨拙,这羊排怕是更吃不到嘴里。
他扯下一块羊排,一根根掰开,太大的挑出来,只留下不大不小的几根,确保可以毫不费力地用筷子夹着吃,提着碟子问她:“这个吃么?”
她垂头兀自吃自己的汤饼,显而易见是在拒绝,却赌气连一个拒绝的字都懒得说。
“不吃算了。”
宗越皱眉,板着脸撤回递出去的碟子,也不管手上刚刚撕扯羊排沾染的油渣碎屑,拎过酒囊闷了一口酒。
便在此时,见她停顿,拿帕子擦擦唇角几乎看不见的汤汁,又用打湿的巾子净手之后才继续吃饭。
宗越一怔,眼睛不自觉瞥向自己油乎乎握着酒囊的手。
掰羊排之前,好像是不曾净手……
“打盆水来。”
侍立在旁的女婢当世子吃罢了要净手,忙打了一盆水,拿了香胰、巾子等物过来伺候。
一遍香胰去污,第二遍清水濯洗时,女婢提着装满水的匜缓慢均匀地浇下,将残留手上的香胰沫子冲洗干净。
擦过手,宗越复坐回去,重新开始撕扯羊排,仍像之前一根根掰开,大的不好夹挑出去,小的没肉也挑出去,又是不大不小的一盘。
再次净手后,复提着盘子递向女郎:“到底吃不吃?”
“多谢世子,我吃好了。”她放下碗,开始漱口净手,确实有饭毕之意。
虽有了回应,称的却是“世子”,不似之前会笑着说:“越郎真好。”
这次,她没那么轻易被哄好了。
宗越撤回手,也没了吃饭的兴致,提囊闷了几口酒,起身欲要离开。
“世子,昨夜那个说给拂云递信的小厮,我想问几句话。”罗婉终于正眼看过来。
宗越眼皮微微垂了半分,略一思忖,拒绝道:“这事过去了,无须再提。”
“我不会闹到父亲那里,父亲也不会知晓有人曾去与你私自报信,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真的不怕,你真正信任的人,另有所图欺骗你么?我不过问几句话,你尽可在旁看着,有你相护,我还能冤枉了他么?”
宗越望她片刻,笃定地说:“我的人,没胆子说谎。”
依父亲对他那些个禽畜的态度,若没几个忠奴,他的禽畜留不到今日,他不会任由他的忠奴被别人刁难,就算他的妻子也不成。
“这么说,越郎认定,是我私自按下消息,乐意看宴春阁遭此劫难了。”
她冰冷地又看他一眼,转过头去,黯淡的眼睛移去别处,留给他的半边脸失望落寞,“原来我在越郎心里,是这样一个,不能容人的妒妇。”
她眼尾一抹自嘲,“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我今日才知,果真如此。”
说罢,她没再纠缠,独自进了内寝。
···
平威侯府,贺去非正在书房苦读,忽然哐当一声,门被推开,一阵寒风灌了进来。
宗越一身锦袍,转玩着短刀,叮叮铃铃地走近。
“嘘!”贺去非赶忙迎过来夺他的短刀,示意他安静,“你怎么进来的?”
若从正门进,该有家奴先来通禀的,不可能由他大摇大摆地直接闯来书房。
宗越道:“你家门房上说你不在,我进来瞧瞧。”
自贺去非议婚以来,旧日兄弟来寻他,多是被这般说辞拒之门外,宗越见怪不怪,对贺家也熟,遂径直摸来了书房。
“我今天不能陪你喝酒,也不能陪你打猎,我诗没背完呢。”贺去非按了按额头。
宗越此来自也不是为了邀他喝酒狩猎,瞥他书架一眼,“你背的什么诗,叫我瞧瞧。”
贺去非稀奇,很快幸灾乐祸地笑了:“你不得意了吧?我就说你也得走我这条路,你不是不读书么?”
宗越哼笑,“我看看什么诗,把你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贺去非一看书就瞌睡,不得不效法古人头悬梁,束起的发髻被吊的凌乱无序,没了半分飞扬跋扈的神采。
把一本诗集丢给宗越:“你看吧,你说不定字都认不全呢。”
宗越果真翻了起来,一目十行,不一会儿就翻完一本,没有他要找的那句诗。
又翻了几本诗集,贺去非瞧出他另有意图,“你在找东西?”
宗越抿唇,默了会儿才说:“没有。”
紧接着道:“方才瞧见一句,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贺去非自豪地接上后两句,“这么简单的诗你都没听过?”
宗越将诗集抛还给贺去非,“你也就只会显摆这么简单的东西。”
便大步走了,任凭贺去非在后面嘟囔:“谁说的,我会的多着呢,改日咱玩飞花令,输了请喝酒。”
宗越原路翻出平威侯府,打马走在长街上,脑海中总回荡着那句诗。
至亲至疏夫妻,原来她说的是这个意思?
···
用过午食,罗婉本想去趟冀国公府寻麴令徽说会儿话的,可两腿还是有些酸软,精气神儿也不太好,怕去了不仅不能安抚好友,反惹她担心,若再惹得荣国夫人多问,还得变着法子好言应付,她实在有些疲累,便歇了心思回房补觉,只吩咐雪香瞧着时辰,别叫她耽误了晚饭。
“姑娘,世子又来了。”
罗婉睡意正浓,不想起来应付,问过晚饭时辰尚早,慵懒道:“随他折腾吧。”便又合眼睡去。
“可是姑娘,他带了那个小厮来,在院子里候着呢,说让您问话。”雪香说道。
罗婉清醒了些,宗越不是护着那小厮不准她问话么,怎么又改了主意?
忙起身略作梳洗去了院中。
宗越瞧见她来,对那小厮说道:“夫人问话,你如实回答,只要你没撒谎,没人能动你。”
小厮喏喏应是。
罗婉打量那小厮,但他始终低垂着头,看不出脸上神色,只看站在那里的姿态,虽恭敬谦卑,却丝毫没有做了亏心事的慌张。
“你再看看,确定当时见到的是拂云么?”
罗婉没有刻意摆出威压,但多年掌家沉淀出的气度已自然流露,不轻不重的言语,却听得人心神为之一凛。
惹得转玩着短刀的宗越都顿了下手,默默收起刀,系回蹀躞上。
这场问讯顷刻肃然沉重。
那小厮看了眼宗越,才回答说“确定”。
“什么时辰去的?”罗婉问。
小厮几乎未加思索地说了一个时辰,和找拂云问路的时辰能对得上。
果真是有预谋的。
罗婉微微提高了音量,故意诈他:“你撒谎,那个时辰我恰巧在楼上喝茶,确实瞧见拂云在给一个人指路,和我一起的掌柜、执事都可以作证,你根本就没有出现。”
那小厮不知罗婉此话半真半假,只听她提及问路,甚至还有人证,自觉说谎事泄,若再嘴硬非要证人出来对质,越闹越大对他毫无益处,恐怕只会愈发激怒郎主,便扑通一声给宗越跪下,倒也不求饶,只磕头认错:“请郎主别再问了,奴仆认罚!”
宗越目光一沉,“谁指使你?”
“郎主别问了,奴仆不敢说,奴仆认罚!”
小厮明言有人指使,却又不肯供出,宗越亦不再深问,命处以鞭刑,还特意叫一众奴仆前来观刑。
宗越待院里的婢仆是极好的,出手阔绰,赏赐丰厚,平常狩猎所得也会分与他们,唯有一桩要求,绝对忠诚,只奉他为主。对于敢欺骗他、背叛他的奴仆,他亦不会纵容手软。
三十鞭,他亲自在旁监看,绿绫锦袍上被溅了星星点点的血,那小厮被抽打的几乎奄奄一息,连罗婉都看得心惊胆战,生出了恻隐之心,忍不住求情:“算了吧,并非大错。”
宗越不为所动:“还没够。”
三十鞭一鞭不少的打完,宗越才命家奴把人抬出去,“明日卖掉。”
一众婢仆噤若寒蝉,开始清理鞭上和院中的血迹。
宗越转身欲回房换衣,见身后的罗婉脸色煞白,怔怔失神地盯着院中飞溅在四处的血色。
她大概从没见过这样场面,受了惊吓,甚或以为,他是个暴戾恶人。
“那厮骗我,留不得。”宗越半垂着眼皮,抿直的唇角狠戾未退,理所当然地说。
罗婉手心冰凉。
就因为一个小小谎言骗了他,他就如此重罚?
那她之前所言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