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郎,你去外面等我吧,我这里很快就好。”
她想方设法地支开他,百般遮掩,宗越没有道破,第一次听话地走开了,到千峰翠色阁的门口等着她。
他不明白她在遮掩什么,画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为什么不画他的面容?
宗越正疑惑思虑,远远听见几个男人说话,抬眸看时,几人也瞧见了他,都朝这边迎来。
“越兄,你怎么在这里?咱们可是好些日子没见了,走走走,一起喝酒去。”
是宗越素来交好的三个郎君,贺家独苗小平威侯、征羌侯段家十一郎,还有赵国公颜家九郎。
贺去非本来苦丧着一张脸,看见宗越,立即贴上来,也不说话,只瞪大了眼睛瞧着他面色,瞧了半晌也瞧不出半分窝囊愁苦,不甘心地问:“你这几天过得很好?”
当初胡玉楼曹姬一事,贺去非和宗越曾是竞相争价的对手,最后虽没抢过宗越,也被家中祖母狠狠教训了一顿。事后,两家几乎同时操办婚事,贺去非和宗越便是同一天娶妻。
贺去非娶的是祖母的外孙女,刚过及笄之岁,也是家里宠大的,若非两人自小有婚约,又有贺家老夫人这层关系,这门亲事怕是不能成的。那新媳妇年纪小,性子刁蛮,还爱去祖母面前告状,偏生祖母也宠着护着那新妇,成婚没几日,贺去非次次战败,事事落下风,已是苦不堪言。
他本以为,宗越比他更胡闹,更不受待见,过得合该比他更苦才是。
但看宗越还是那么神气桀骜,不像又苦又闷的样子。
“你就别忍了,走吧,我请你喝酒去。”贺去非想,宗越好面子,再苦闷委屈也不会轻易叫别人看去。
“不去。”宗越推开贺去非攀在肩膀上的手臂。
“越兄,你不会连和兄弟们喝酒都不敢了吧?”颜九郎神色复杂,诧异,震惊,可怜兄弟,又忍不住有些好笑。
“越兄,不是吧,你比贺去非还可怜呢!”段十一郎有心报以深切的同情,不料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幸灾乐祸。
“别逞强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走走走,喝酒去。”
听说宗越才是最可怜的人,贺去非终于稍稍满意了些,攀着宗越肩膀热情相邀,“大不了一会儿我们一起为你求情,法不责众,我就不信伯父会不给我们面子。”
段、颜二人也都附和,纷纷劝着宗越不要屈服于淫威之下。
“越郎,我好了。”
柔婉清润的声音似月光流泻,噪杂的男人声顷刻没了动静,不约而同循着声音望去,见一个女郎提裙迈过门槛,款款走来,眉眼温和。
她的目光尽数落在宗越身上,一丝一毫都没有分给旁人,走近了,才礼貌地看过来一眼,却几乎不曾停留,又看回宗越,“越郎,朋友相聚,你若想去就去吧。”
贺去非重重一愣,颜、段二人也瞠目结舌。
其实在四人刚一碰面之时,罗婉就看见了,故意和刘掌柜多说了会儿话,眼瞧这厢越来越热闹,几个男人就差抬着宗越去喝酒了,这才露面。
“越郎,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和朋友聚罢,来接我,我们一起回去,父亲那里,我自有交待。”
言毕,她挪步贴他更近了些,手中攥着一粒银子,避开其余三人的视线,悄悄塞进宗越掌心。
却又转头,对着他那些好兄弟,落落大方地说:“故友相聚,该当尽兴,这一次,越郎请你们。”
看回宗越,柔声嘱咐:“酒本是助兴之物,莫要叫它伤了身。”
说罢,她先进了千峰翠色阁,好叫他们清楚明白,她并非惺惺作态,而是真心无意阻拦他们相聚。
···
胡玉楼内,烛火通明,煌煌如昼。
宗越箕踞坐于榻上,右手端着酒杯,望着厅室正中作柘枝舞的胡姬,目光纹丝不动。
左手心摩挲着一粒银子。
罗婉把这粒银子悄悄塞进他手中时,他完全没意识到她要做什么。
直到她说,让他请兄弟们喝酒。
她前几日还期期艾艾管他要钱,怎么今日就有了余财?是她的酬金,那幅画的酬金么?那幅画就只值这么点儿银子?
新得的酬金,还没捂热呢,转手就给了他,为了让他在几个兄弟面前扬眉吐气?
银子只有他拇指大小,寻常来说,是足够买几坛酒的,但他们喝的不是寻常酒,这粒银子实在杯水车薪,连一个酒坛塞子都买不来。
但她一个女郎,大概连酒都不曾喝过,怎么会懂这些?
一曲舞罢,胡姬来与宗越敬酒,捧着凤首执壶才贴近他身,冷不防被一脚踢了出去。
胡姬伏倒在地,委屈地转目看向宗越,本欲娇滴滴哭上两声,对上那双寒冽如刀的凤目,吓得没了音儿。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宗世子的规矩都给忘了?宗世子挑得很,只准曹姬近身伺候,你也算楼里的老人了,怎么这个都不知道?”颜九郎说道。
那胡姬自然清楚这些,但瞧宗越今日望着自己出神,一曲舞下来,眼睛眨都没眨,手中的酒也忘了饮下,便想着,或许他厌了曹姬移情别恋呢,不然怎会明明买了曹姬回去还跑来这里喝酒,这才大着胆子近身与他敬酒,谁曾想,他还是那般不解风情,不知怜香惜玉。
胡姬起身提了壶新酒,要去敬贺去非。
“你别过来!”贺去非跳起来,指着胡姬嚷道。
颜九郎道:“别去碰他,来来来,给小爷满上。”
瞧着胡姬转步去了别处,贺去非才松口气,重新坐下。胡玉楼的舞姬都喜用味道浓烈的香粉,一旦沾染连酒气都遮不住,他那小妻子嗅觉异常灵敏,若闻见他身上有女人香,又该闹个没完。他最近被逼着读书,已然头疼的寝食难安,实在没有精力应付别的麻烦。
“你最近有读书吗?”贺去非凑到宗越身旁,与他碰了下酒杯,想和他探讨怎么能把书读进去。
宗越一口酒灌下,“我像会读书的人?”
贺去非诧异:“他们不逼你吗?”
“我又不像你,连个女郎都镇不住。”宗越挑眉,面带揶揄:“听说你那妻子比你还小几岁,都管不住?”
贺去非恨得咬牙,说话也不客气:“你能管得住你那妻子么?你连喝酒都得看人眼色,你有什么了不起?”
宗越无所谓地扬眉一笑,“你今日出来喝酒,怕不是偷偷摸摸吧?”
哪里像他,是妻子应允了,特意给了酒钱,还许诺帮他瞒着父亲。
贺去非怎么都比不过。
“你得意什么?你有什么好炫耀的?”贺去非委实不甘心,同人不同命,宗越凭什么就能娶到那么个纵容他的妻子?
“我告诉你,曹姬才不喜欢你,她喜欢的另有其人,她还给那人悄悄画过像呢。”
“悄悄画过像?”宗越思虑着呢喃了句。
贺去非瞧他反应,以为他在介怀曹姬心有所属之事,心想终于扳回一局,油然畅快。
“对,曹姬暗中喜欢那人很久了,在你之前就喜欢了,你回去找找,说不定她现在都藏着那人的画像呢。”
宗越捻着掌心里的银子,垂眸思量片刻,站起身来,“走了。”
不管什么样的酒局,他向来都是随心任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连个托词都不找。
几人早已习惯他的行事风格,没有虚情假意地挽留,自顾自地听曲儿喝酒。
···
千峰翠色阁内,罗婉正在等着刘掌柜的消息。
订画的人碰巧今日来了阁中,刘掌柜便把罗婉新作的画拿了过去,若能顺利卖出,她至少能分得二百贯钱。
约过了半个时辰,刘掌柜进门,带回了那幅画。
罗婉有些失望,看来买卖没成。
“少夫人,那位贵客眼光实在太高了……”刘掌柜满是歉意,想了想道:“那定金您不必退还了,总不能让您白忙活一场。”
罗婉微微一愣。
往常定制画若达不到主顾满意,只要不是太差,刘掌柜都会叫她拿回去稍作修改,而后再寻机会卖出,从来没有完全拒绝过。
除非,这幅画差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其实这幅画的质量,罗婉也有些感觉。马和鹰这类禽牲,她以前几乎没有画过,虽然功底在,不至于画了走样,但也实在不够生动传神。最重要者,那客人定的是人物画,顾名思义,人物才是核心。
她画不出,一位骑马架鹰的郎君,应该有的神采。
她甚至特意避开面容五官,就怕一不小心画成了另一副翩翩君子的气度神采。
“少夫人,我们这里也收铜镜的纹样,您若不嫌弃,十贯钱……”
时下铸镜业十分兴盛,不止镜面打磨得光若琉璃,镜背装饰更是争奇斗艳,瑞兽葡萄、真子飞霜、鸾鸟衔绶、骑马狩猎等等各式各样的图纹都有。纹样一经熔铸多多少少会有些粗糙模糊,故而对画像本身要求并不太高,卖相过得去便可,不必有多生动传神,当然,价钱也便宜得多。
论质量,这幅画能卖十贯钱,不算太差。
罗婉正要说成交,拂云敲门:“姑娘,世子来了。”
罗婉轻轻一怔,没料到宗越的酒局这么快就结束了。
心思转了转,她特意买了一个画匣,一幅画宝贝似的装了进去。
“刘掌柜,这画匣的钱,一并算在盒册里就好。”
千峰翠色阁的画匣都是上等货,一个画匣子比这画都要贵上十倍不止,刘掌柜虽奇怪,仍是点头说:“那就都抵了磁宝斋的账?”
磁宝斋烧制各色瓷器,与千峰翠色阁有生意往来,以往安丰侯府在这里的账会到年底和磁宝斋的账一并清算。
但现在,磁宝斋是罗婉的嫁妆了,安丰侯府怎么还用来抵账?
虽生不满,罗婉却没与刘掌柜多说,面不改色地温声含笑道:“待我回去问问,改日与你答复。”
出了千峰翠色阁,登上马车,宗越已经等在马车内了。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极其放松地坐在正榻,只是没有故意伸张开一双长腿挤压别的空间。
他身旁有个食匣,放着一只烧鸡,还冒着阵阵热气,显然刚刚打开不久。
罗婉像往常一样坐在角落里,画匣放在膝上,双手环抱护住,看上去视若珍宝。
“怎么,没卖出去?”宗越放肆地啃着一个鸡腿,瞟了眼画匣。
罗婉转目看他,温温一笑,又垂下眼睛,摇头:“我不想卖了。”
宗越的角度,看不出女郎眼中到底是何情绪,只瞧那副神色,像是舍不得卖。
也不知为何,宗越就想起贺去非的话。
悄悄画像,珍藏画像,暗中喜欢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