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罗婉又被逼缩在一个角落里。
宗越大喇喇地伸腿倚坐着,松弛且嚣张,一双凤目半垂,看似无事挂心,闲逸懒散,那露出来的目光,却带着无法忽视的侵略性。
一把短刀宛如蛟龙在他指缝里灵活地穿梭,刀鞘嵌珠镶玉精致华贵,鞘身两侧各缀一排黄灿灿的小金环,因他驾轻就熟地转动彼此碰撞,叮铃作响,仿似有千军万马之势。
概因如此,那双眼睛里的侵略性愈发强盛了。
且不偏不倚,都落在了角落里女郎身上。
踏进马车前的一刻,罗婉还在庆幸,庆幸宗越没有揪住小弟那番话大发雷霆,而只是睨了她几眼就安安静静登上了马车。
奇怪的是,他的马就在罗家门前,他明明是骑马来的,怎么回程偏要坐马车?
来时同乘,是要警告她不许去荣国夫人跟前告状,回程是为何事?
罗婉猜不透,包括宗越此时出现在罗家,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他离开前同自己要一个回程时间,就是为了前来相迎?
一个新婚夜连洞房都不入的男人,竟来接送她回门?
实在匪夷所思。
想不通,罗婉便也不想了,佯作没有察觉宗越那极具侵凌性的目光,闭眼假寐。
宗越手中的短刀转得更快了,金环相碰,发出急促地叮叮铃铃声,故意刺着女郎耳朵。
这样的动静,任谁都是睡不着的,硬要闭着眼装睡,作假的心思也太明显了。
罗婉只好睁开眼睛,抬目朝宗越看去,“越郎,你可是心中烦躁?”
马车内有一瞬的安静,而后叮铃声复起,但已不似方才急促躁扰。
宗越没有答话,反看着她问:“你多大了?”
罗婉愣了下,不知他问这个作甚,却柔声说:“十九了。”
“何时生辰?”宗越又问了句,语气懒散。
“正月初九。”罗婉轻声道。
才说罢,就见宗越清隽明朗的面庞上起了丝淡笑,颇带着几分嘲弄讥讽的意味,“原是个二十岁还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时下女郎婚嫁年纪多为及笄前后,十四五岁嫁为人妇者亦不在少数,十七岁不嫁家中便要犯愁,十八岁以上仍未婚配便是坊间所谓“老女”了。
罗婉虽言十九,但再有两个月,就要过二十岁生辰了,宗越所言倒也不虚。
原来他问生辰,就是想嘴上得个痛快。
大概还是计较罗家小弟骂他废物的话,欲要找回些面子。
“越郎说的是,你我年纪相仿,都不小了,既成了婚,定然是要好生过日子的,你今晚,回房睡吧?”
罗婉虽未明说,态度却很明显,她是在告诉宗越,罗家小弟的话不过一时玩笑,当不得真。
她果真不愿与他生儿育女,果真等着一朝和离,又怎会邀他回房去睡?
马车内又陷入突然的安静,短刀诧然停驻在宗越的指缝里,金环虚虚摇着,碰不到实处,也发不出声响。
少顷,他收起短刀,对女郎浅浅一勾手,示意她近前来。
罗婉顿了片刻,提起裙摆挪身至他面前,欲要在他身旁正榻坐下。
却见宗越本来松弛伸张的一条腿屈曲回来,把住了身旁空出的位置,不准她坐。
“我对老姑娘,没一点儿兴致。”
他看着她的眼睛,确保每一个字都扎扎实实落进了她心里,看着她瞬间凝滞的神色,眉梢挑起畅快又得意的笑容。
他生得实在好看,便是带着如此恶意的笑,也明亮似玉生辉。
短暂的愣怔之后,罗婉笑了笑,波澜不惊地提着裙摆坐回自己的角落里。
宗越的得意畅快因为女郎的反应散失了大半,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好似解了气,又总觉不彻底。
他复转玩着短刀,摇得那金环不住作响,却始终没再惹来女郎的一丝目光。她闭目坐在角落里,头上花钗伴随行车的节奏轻轻晃着,宝石金梳插戴在额前,将碎发规规矩矩拢在一处,就连眉心贴着的花钿都是寻常普通没有一丝创意的梅花状。
虽则是这般规矩无趣的妇人妆扮,但不能否认她的确颇有几分姿色,叫人看着并不厌烦。
她的睫毛微微颤着,眼皮也时有跳动,显然没有睡着。
只是,任他作出如何扰人的动静,她都似听不见,再不理会了。
宗越陡然觉得很无趣,收起短刀系回腰间蹀躞带上,也抱臂合上眼睛佯作困顿。
一对夫妻皆佯假寐,一路无话,终于回至安丰侯府。
“世子,少夫人,到了。”
车夫才一句提醒,宗越就一跃下了马车,大步离去,好像一刻都不愿意多待。
罗婉也舒了一口气。
回到昆玉院略作收拾,婢子禀说晚饭已备好,请她入席。
罗婉到时,安丰侯夫妇已经坐定,其他弟弟妹妹也都依长幼序齿列于席间。
“父亲,母亲,我来的有些迟了。”罗婉对安丰侯夫妇施礼说道。
安丰侯摆手说“无妨”,看看她身后,收回目光默不作声。
夏氏看透了安丰侯的意思,问罗婉道:“怎么元郎没有与你同来?”
罗婉微微一愣。
宗越长年混迹于教坊乐司,几乎从不在家用饭,罗婉对此也有耳闻,这才没有去请他同来,本以为安丰侯夫妇早已习惯这事,怎地今日突然问起?
夏氏瞧出罗婉迟疑心虚,想她定是独自行事,根本没有理会宗越,便说道:“夫妻一体,以前是以前,以后,你当好好襄助夫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要你肯用心,元郎不会总是一块顽石。”
娶妻娶贤,安丰侯府重金聘娶罗婉进门自然也是这层用意。
“母亲说的是,儿媳再叫人去请。”罗婉说着,对拂云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亲自去趟宴春阁。
安丰侯听出她言语中的“再”字,皱眉道:“那逆子不肯来?”
罗婉唇角动了动,略略牵出一丝为难的笑意,垂下眼睛不说话。
这模样看在安丰侯眼里,便是委屈又无助,他遂也不再追问。
自家儿子素来不服管教,想是女郎已经三番五次相请无果,不得已才独自前来,又不好控诉抱怨,只能垂头不语。
念及这层,安丰侯哪里还会怪罗婉没有与儿子同来,一向光洁严肃的面容上带出些长辈慈色,好声好气地说:“以后他敢欺负你,叫你受委屈,只管来告诉我。”
说到宗越,脸色登时变了难看,“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果真如此,宗越哪还有命活到现在,这话自然是不能当真的。
罗婉心如明镜,含笑谢过公爹袒护,柔声说:“元郎并未欺负我,今日回门,元郎还特意接送我呢,古语云,大器晚成,元郎只是年少轻狂,贪玩了些,日后发愤图强,后来居上也说不定。”
身为父母,嘴上千百遍骂着儿子不争气,心里终究存着能让他痛改前非、浪子回头的希冀,安丰侯听这番话自也是欢喜,满意地啜了口茶,心想总算不枉舍去半个家底娶来这贤惠儿媳。
夏氏瞧了安丰侯一眼,对他的心思一览无余,也款款笑道:“元郎竟接送你回门了?那真是可喜可贺,既如此,阿婉,元郎新婚夜去宴春阁的事,你也就别计较了,也别去荣国夫人那里说了,免叫元郎又挨一顿训斥。”
“他新婚夜去了宴春阁?”
安丰侯本就因宗越迟迟不来攒了些怒气,听完夏氏的话,剑眉一竖,声音低沉如阴霾,压得整个席上一片死寂。
“侯爷您别气……”夏氏佯作失言,忙不迭来劝。
安丰侯这两日忙于公务应酬,无暇顾及宗越这厢,尚不知此事,这是头回听说,勃然大怒:“把宴春阁那贱婢给我卖了!”
往常也就罢了,成婚这样的紧要日子,宗越竟也无视礼法抛下新妇,再不管教,以后这新妇岂不是也要叫他当成个无关痛痒的摆设。
家奴得了命令,不敢不从,正要差人去往宴春阁,又听一句冷斥。
“谁敢动小爷的人。”
伴随金环相碰的叮铃声,宗越信步而来,长身如玉站在门口,手中转玩着短刀。
他又换了一身衣裳,是翻领矜袖的绿袍。绿衣鲜艳,纹绣繁复,穿不好很容易显得轻佻,但穿在宗越身上,不止没有轻佻之感,反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像迎着朝旭生长的青松,张扬不受羁绊。
他目光凛冽扫过一众家奴,按下他们蠢蠢欲动要去宴春阁绑人的心,这才看向罗婉。
又是那般凤目微垂,审视的眼神。
“逆子,你给谁做爷呢!”安丰侯拍案而起,一个酒樽砸过来。
宗越偏头躲避,目光才离开罗婉看向父亲,并无分毫妥协退让的意思,“想卖我的人,先把我弄死。”
这当然不是安丰侯第一回起意把宴春阁的舞姬卖了,但宗越次次摆出一副拼命相护的样子,安丰侯拗不过,也怕他真做出不要命的事来,只能口头吓唬吓唬,不了了之。
但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安丰侯气急,嘴比心快:“你个废物,不死也无用!来人,给我打一百杖,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种挨下来!”
家奴领命把人押了下去,一瞬的死寂之后,席上喧闹起来,夏氏和一众子女都来求情,堂前乌压压跪了一片。
只有罗婉呆愣在席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家中小弟十岁之后父亲就不曾对他动过手了,宗越毕竟已然弱冠,且刚刚娶了妻子,当着一众弟弟妹妹,还有她这位新娶进来的媳妇,安丰侯竟然说打就打?
“姑娘。”拂云小声提醒了句。
众人都在求情,罗婉身为宗越妻子,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挨打?
且瞧安丰侯神色,不住往这边瞟过来,显是已经后悔了,概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台阶收回惩罚的命令。
这个台阶由罗婉来递最好不过。
“父亲,手下留情。”
罗婉离席,在满堂跪立的弟弟妹妹最前方跪下,伏首叩拜。
安丰侯立即对门口侍立的家奴摆手,示意停止杖罚。
又对一众子女挥手:“二郎,你们回去。”
单单留下罗婉依旧跪着。
宗越被抬了进来,虽只有一会儿的功夫,他已挨了二十杖,趴在担架上,微微偏头,目光像他豢养的鹞鹰,阴恻恻地盯着罗婉。
罗婉垂头,看不出任何情绪。
安丰侯扬声骂了句“逆子”,道:“要不是你媳妇哭着给你求情,我一定打死你这个逆子!”
罗婉闻言,愣怔一息,憋不出眼泪,只能学着家中继母的样子,捏起帕子一角轻拭眼尾。
烛光昏昏,到底有无眼泪,宗越也瞧不真切。
安丰侯接着训话:“你往后好生过日子,敢宠妾灭妻,再像今日贪图玩乐,三番五次请不过来,我一定打死你!”
宗越眼中的阴戾又重一层,牢牢盯着罗婉。
贪图玩乐,三番五次请不来?她几时去请过他?她的婢女去请,他不是就来了?
竟还要说三番五次请他不来,撺掇父亲卖掉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