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弦知

蒋弦知回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知兰榭外鬼鬼祟祟闪过一个身影,见她毫发无伤的回来,似是有些震惊。

蒋弦知轻抬眸,扫到一隅朱红衣角。

“谁在那里!”锦菱厉声喝去。

刚要指人去捉,却见蒋弦知轻摇头。

“姑娘!”锦菱不解,犹自不平,“咱们今儿碰到的事这般蹊跷,现下还来我们知兰榭打探的人定然不怀好意!姑娘何不将她捉住!”

“你捉住她有何用。”

锦菱咬了咬牙,低声:“我瞧着,分明就是藤梨院的。老爷知晓此事,定会……”

说到这儿,锦菱却忽而说不下去了。

她抿紧唇,于心口涌上一阵酸涩。

就算老爷知道了……想来既不会信,也不会管。

蒋弦知却无甚神色,掀帘入室,淡声:“也不止是她。”

锦菱一时讶然:“姑娘什么意思?”

蒋弦知垂目不语。

蒋弦微那样的鲁莽性子,徒有冲动却不善谋,怎会得知京中常龙帮的存在?

是有人在拿她出头。

“常龙帮……”锦菱不解地喃喃,“咱们平日里,也没有得罪过常龙帮的人啊。”

蒋弦知轻拨灯芯,烛火在她瞳仁里明明灭灭,刺得有些眼痛。

她记得,她那个二妹妹的舅舅,就是常龙帮的人。

前世陷入险境时,她绝望之际,瞧见了蒋弦安的舅舅。

本以为是亲人到来,正欣喜若狂之时,却眼见他堵住了自己所有去路。

即便那时,她还不知道人心能坏到透顶。

直到她带着一身伤回到蒋府时,京中风言风语已经四起。

许是不曾想过她能活着回来,赵氏母女竭尽全力散播传言,又打着关切的旗号,连夜为她遍寻城中名医。

第二日,满京都知晓通政家的嫡长女出行的马车被山匪劫持,深夜方归不说还满身伤痕。

甚至有人称道,若真是贞洁烈女,定会宁死不从。然今她既平安归京,想必也有屈从逢迎。

无人去提及山匪的恶,却有人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似是见过她被凌.辱的细节。

赵氏母女拿了蒋府满门的脸面来赌,正中蒋禹软肋。

他一心只求保住柳家这门亲事,以图蒋家未来的前程。

最后只扔给她一条白绫。

蒋弦知无声闭了闭眼。

被关在那个屋子里的日子,她求告无门。

锦菱在外为她求情,直被活活打死。

蒋禹自她归来之后,甚至不曾过问一句她好不好,全心惦记着都是怎样才能不被柳家退亲。

他说,让她顾大局。

“姑娘?姑娘快别盯着烛火了,怎么眼睛都红了?”锦菱上前关切问着。

不大的方榻之上,蒋弦知蜷缩在一隅,柔软的青丝垂落下来,被烛火映出温色。

锦菱瞧她她巴掌大的脸上一双杏眸分明,干净温柔,像春日晚光里托出的一轮月,却带了几分沉意。

锦菱看着心疼,只道:“明日就要去沈家家塾复课了,姑娘近日经历了这么多事,不妨缓几日。”

“我没事。”

蒋弦知垂目,轻笑安慰。

若不去书塾,就不好拿到宫中的帖子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好好挣钱给延儿看病呢。

春日轻暖,连日煦阳。

侯府之中,引寒居前,有一小厮极小心地请安,而后递过一个金制托盘。

是合婚庚帖。

沈净恰在他屋内寻上次被他诓走的玉佛,听得此事也将寻物撂到脑后,直跑过来凑热闹。

托盘上放着大红色的金字帖,一龙一凤。

本是该老侯爷管的事,但一听是和任诩有关的,竟连人都不愿见。小厮四下为难,这才小心地来了引寒居内,却也是提心吊胆。

听说哥儿很是不满意这婚事呢。

“爷,蒋家已经送来了庚帖,按规矩,咱们合婚已毕,是该换帖了。”小厮道。

“合婚如何?”沈净笑问。

小厮陪笑,道尽吉利:“自是天作之合。”

任诩自榻上抬眸,而后手指轻勾,将那凤帖持在手里。她笄礼后还未取字,帖外只有单字一个蒋。

甫一展开,除却生辰,两个极隽秀的小字落入眼里。

弦知。

字如其人,干净得很。

垂目看着,任诩自心中默念了遍。

沈净凑过来,却见任诩乍然将庚帖合拢。

“看什么看?”他挑眉,话中带着戾气。

沈净诧然:“看一下也使不得?我就好奇那蒋家姑娘叫什么——”

庚帖被他收拢在掌心,他神色不耐,“滚。”

“……”沈净拂袖,也不愿理他,“小气!”

惯知自家主子喜怒无常,小厮在一旁战战兢兢递笔。

“爷,您在庚帖上题个字。”

沾了金粉墨的笔在手中持着,任诩有些生疏。

“这事还要难为你家爷?找个代笔先生糊弄去算了。”沈净道。

倒不是在夸张。

京中众人皆知,侯府这个叛逆的次子,从未去过书堂一日。

现下识字倒是勉强,若论写,那真是不堪看了。

却像是被他激起反骨,任诩微侧眸,道:“我怎么就写不得?”

“……”

还真来劲了。

沈净双手一摊,一副凭君发挥的模样。

任诩持笔良久,凝着方正的婚帖,手中动作微顿。

这龙凤帖,许是要一直留着的。

手指拢了下,他撂下笔。

他轻哂:“罢了,我这字拿到蒋府,没得丢了侯府的脸面。”

沈净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脸面?他还会在意这个?

开玩笑呢?

“听说你家中有个书法极好的先生,”任诩抬了下眼,散漫笑开,“老子学学。”

“我家如今我大哥做主,我好几辈子不回家了,定没法帮你引荐,你可别打我主意——”

任诩敛目一瞬。

沈家大哥。

那日倒是见过。

“不用你,”他眉间神色淡冽,扯唇,“我自己去。”

沈府后园。

“姑娘,去问过了,常龙帮说那几个人根本就没回来。”

今日是入塾,蒋弦微难得起这样早,一路本就困倦,现下听了这些话更是烦躁。

“瞧着就不靠谱,还什么京中第一帮,怕不是卷了我的钱跑了!”

她身旁的小侍女却像是松下一口气似的。

“姑娘就当破财免灾罢,这到底不是什么上的台面的事儿,更何况大姑娘终归是府中的嫡出小姐,姑娘这样做,总归是不好的……”

蒋弦微美目骤然凌厉:“那你就由着她欺负到我头上?你又不是没见着她在女红宴上是怎么折辱我的!”

“姑娘息怒……”

正值堂上下休,蒋弦微本就无甚读书的心思,能前来已是压了十分的性子。

勉强压下些烦躁心思,她侧眸问:“那方砚可给沈家哥哥送去了?”

“还没有,从早上来就没瞧见沈公子身边的墨竹,下了休也不见人,不知是去了何处呢。”

蒋弦微不再说话,心中不爽利得很,乍然踢开路上的石子。

后花园小路悠长,石子落地无声,却引出几句人声。

她顺着视线一抬眼,忽然瞧见一对人。

她怔了下,而后沈知南玄墨色的衣角映入眼帘。

他对面那个女子蒙着纬纱,身形她再熟悉不过。

神色有一瞬的错愕,蒋弦微随即压下眉眼,目色中溢出些难以置信的憎恶。

见她面上神色,小丫鬟知她心意。

只小声劝道:“姑娘千万别生气,大姑娘既已要嫁入侯府,沈大公子定知分寸,姑娘又何必自恼呢。”

蒋弦微很淡地笑起来,面色微冷。

“他怕还是不够明白。”

不等丫鬟劝阻,她径直走上前去。

二人见到她皆有些讶然,沈知南扬眉问:“微妹妹也在?”

她轻笑道:“沈大哥哥好,我远远瞧见了,便想着该来打个招呼。我也是蒋家的女儿,瞧见姐姐做了错事,自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姐姐不日就要嫁入侯府,实不该再与沈家哥哥私会,若叫人瞧见了,丢的是我们两府的脸面。”

沈知南的脸色有些难看,一时间皱了眉,道:“并非如此。”

蒋弦微笑道:“沈家哥哥对我们姐妹多有照顾,自是我们沈府上下的荣幸,可如今姐姐已定下亲事,还是应与沈家哥哥避嫌才是啊。”

沈知南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得蒋弦知开口。

“三妹妹说的是,就不打扰沈大哥了。”她轻声。

“罢了,”沈知南深深看了蒋弦微一眼,声音似冷淡了些,“时辰快到了,你们回前院上课罢,宫中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二人目送沈知南离开。

蒋弦微冷笑了瞬,开了口。

“你真下贱,没了男人你活不下去是吗?”

蒋弦知不欲多言,只当没听见,擦过她就要走。

蒋弦微却最看不惯她这幅样子。

积攒了几日的火气再压不下去,她骤然伸手拉过蒋弦知,狠狠推了她一把。

蒋弦知未防备,被她乍然推到假山上,背被重重地撞了下,她吃痛皱眉,弯下了身。

春日里穿得虽不算单薄,但被粗糙不平的假山划过,脖颈后还是擦出几道血痕。

一时间炙热的尖锐痛意从伤处蔓延。

锦菱失声惊呼:“姑娘!”

蒋弦微面上全无悔意,甚至有一二爽快。

见蒋弦知抬头,她目中轻笑:“蒋弦知,你活该。”

“爷——”刚一同随任诩翻过沈家侧门的纪焰站定,瞧着这一侧的动静,皱了下眉。

这蒋三姑娘未免太过分。

任诩不语,手指似乎动了下,视线落在蒋弦知身上。

“蒋家大姑娘怎么说也是侯府未来的正夫人,怎能被她如此欺侮!”纪焰有些看不过去,眼见着就要上前。

隔着不远,却忽而听见蒋弦知开了口。

“蒋弦微,我忍你一次,不代表会一直如此。”

她很重地抚了一把脖颈后的伤痕,有几行血迹留在掌心,触目惊心。

而后拾起地上的尖石,骤然站起身来,极快地朝蒋弦微划去。

“你记住,”她声音冷极,冲破一向温软的桎梏,带上戾气。

“是你活该。”

蒋弦微一声惊叫之后,自下颌至锁骨都挂上了长长的一道伤口。

她失声痛叫,而后目色中又仓皇又不可置信,于痛楚中激起滔天怒意。

“你怎么敢——”

“蒋弦知,你疯了不成?”

蒋弦微的尖声叫喊引来了不少人,前来围观的只瞧得见蒋弦知手中的尖石和蒋弦微身上的伤。

不由震惊。

蒋弦安急急跑过来,拿帕子为她拭伤口,皱眉低声:“大姐姐做得也太过了,姐姐定了侯府的亲,就再瞧不上自家亲人了吗?竟会对三妹妹下如此狠手……”

沈家的小侍女也开始轻声议论。

这蒋家大姑娘素日在京中没什么声名,本以为是个安稳的性子,却不想会如此待自家姐妹。

想来,京中道其一心只想攀贵的传言不虚。

“这蒋家大姑娘可真是不简单,下这般恶手不说,对自己也够狠的,有胆子嫁任二爷,也不知有没有命能出侯府……”

“你以为她嫁过去就是好事?任家二郎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要蒋家陪嫁十数个丫鬟呢,她以为她能驾驭那纨绔,殊不知如今满京都当她是个笑话呢。”

丫鬟们议论的声音很轻,却句句清晰。

蒋弦知面不改色,抬起眼理好纬纱,欲转身离开。

却被蒋弦微一把拽住。

“你别想走!”

“怎么?这样的话就听不得了?你以为满京谁人不知你那恬不知耻的龌龊心思,不过姐姐只需继续卖弄自己的低贱样子就好,到你那纨绔夫君面前跪着求上几夜,求他可怜可怜你——”

蒋弦微言辞极尽恶毒。

“最好求他从那一众莺莺燕燕诞下的子女中给你留下一双,让你不至独守寂寞空房。”

“对了,二爷不是要咱们府上的么?姐姐不妨先求求咱们府上的丫鬟,说不定以后哪一个能与姐姐做平妻呢——”

蒋弦知纬纱下的嘴唇微白,一言不发,直欲甩开她。

却又被她狠狠一推。

蒋弦微这一次用了十足的力,她步下不稳,几欲摔倒。

就在身体即将失衡之际,忽然有手抵住了她的肩。

在这个力道的支撑下,蒋弦知微怔,随即身子被扶稳。

有乖张又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蒋三姑娘真是心疼府上的丫鬟啊。”

任诩轻福身,伸手,指尖轻触到她握着尖石微颤的手。

蒋弦知下意识将手一松。

尖石落入他手中。

凝了尖石上的血迹一瞬,他抵腮轻笑。

“你……”蒋弦微一时间摸不出他的情绪,心思一转,却又觉得他来得正好。

眉眼稍扬,她轻声冷笑,一边拽着蒋弦知一边指着自己身上的伤,道:“二爷今日也瞧见了。像她这样心狠手辣了无人性的蛇蝎女子,侯府也敢娶?”

“是啊。”他目下褐痣带着很淡的冷泽,颇为认同地点了下头。

蒋弦微眉梢刚挂上些得意,腕上却忽然传来极重的痛意。

一时只觉骨头都要被人捏碎,她被迫松了拽着蒋弦知的手,尚来不及痛呼时,瞧见了任诩恣肆又散漫的眉眼。

“心狠手辣,蛇蝎心肠。”

他轻念着,笑得理所当然。

“配我任诩,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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