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弦知无端一慌,指尖轻拢,放下茶盏。
纬纱垂落,匆匆将缝隙遮上。
离得那样远,他大约也看不清楚。
只是这里是女宴,任诩一个男子,怎能——
蒋弦知正思绪纷乱之时,忽然听得周身一阵喧哗。
“竟是蒋三姑娘斩获头名,怎么可能?”
“蒋三姑娘……她不是向来对女红一窍不通吗?”
蒋弦微方才还不屑的神色一时也凝固在脸上,似也疑心自己听错了一样。
“我?”
震惊与错愕渐渐转为欣然狂喜。
“你们听见了吗,我得了头名!”
“头名竟然是我!”
可蒋弦微女红差得人尽皆知,忍不住有人质疑相问:“不知蒋家妹妹是怎样进步如此之大的?”
蒋弦微原本喜不自胜,听得旁人质疑,眸色冷了一瞬。
“家中特为我请了女红老师教导,我苦练几月方成,程家妹妹此言是何意,难不成是疑我,”蒋弦微侧过头,下颌微扬,“抑或是嫉妒我?”
“你!”程氏脸色都变了,皱眉辩白,“我怎会嫉妒你!”
“你未免也太大言不惭——”有几人也看不下去,相继开口。
程氏正要再说,席上却忽然有人出声。
黄夫人在座上展颜笑了笑,温声止了这场闹剧:“有进步自是好事,打络子虽不算大事,终归也算门手艺,大家还是要多多交流为好。”
她一出言,席上须臾间就寂静下来。
“多谢夫人,”蒋弦微薄唇轻扬,回视那些人,低声笑道:“听到没,黄夫人都这样说了。”
席上众人纵是心中多有不满,听得黄夫人开了口,也终究将面上的不悦按捺下去些许。
“蒋三姑娘手艺当真不俗,凤凰羽线最是易断,这编织凤凰羽线的手艺都已失传,世上竟还能有人让其重现。”黄夫人看向蒋弦微,开口赞道。
“夫人谬赞了。”蒋弦微抿唇,压下笑意。
同时也忍不住暗暗将目光移向蒋弦知。
眸色带了些讥嘲。
原来纵是平时看起来再不争不抢的一个人,也终究是有出风头的心思啊。
幸而她眼尖,瞧出这络子的特别之处。
想来蒋弦知也不敢当众说破此事,打全家的脸面。
左右也都是蒋家拿下这荣耀,是谁不都一样?
她正心中暗喜之时,忽而听得黄夫人又柔声开口。
“我也收藏了几支凤凰羽线,可研习了几年都未能掌握编织它的手艺,”她轻声叹息,而后又笑着抬眼看向蒋弦微,道,“今日正值姑娘在此,不妨当场为我们打个络花吧,也好让我们都开开眼界,我也能向你学习一二。”
“什……什么?”蒋弦微一愣。
往届女红节从未有过这般要求。
当众打络花,这……
蒋弦微面上的神色全然僵住,一时间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哪里会这个!
邹家夫人在席上笑着道:“今日也多亏蒋三姑娘前来,让我等见识了这样好的手艺。你可不知道,黄夫人为了这凤凰羽线的编织手艺,算是求遍了满京呢。可是苦寻了几年,也未得此手艺的真传,当年留下此艺的见知大师后人,也尽隐居于京,让人无从寻觅,所幸姑娘今日一展手艺,不仅圆了黄夫人的心愿,也让我等大饱眼福。冒昧问一句,不知三姑娘师从于谁?”
蒋弦微怔住。
她只知这双环络好看,却不知竟有这样大的来头。
席上众人都在注视着自己,她一时慌张,支吾着不知要说什么。
“想来见知大师的后人,也不愿被人打扰,”黄夫人耐心解着围,“三姑娘既不肯说,就罢了,只愿三姑娘今日肯不吝赐教才是。”
黄家夫人算是京中最有头有脸的妇人,如今肯这样谦和的求教,已是极大的脸面。
霍晴身旁的小侍女忍不住瘪了嘴:“不就是用了凤凰羽线,有什么了不起,我瞧着咱们姑娘的手艺比她好上百倍。”
霍晴目光落在蒋弦微身上,淡冷的眸色一瞬折返,似是懒得多看一眼。
“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正要移开视线之时,却忽然见得她身旁坐着的那名围着纬纱的女子。
“那个人是谁?”霍晴问。
“回姑娘,那是蒋家大姑娘呢。”
“就是她,要嫁与任二哥哥?”她眉眼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侍女似斟酌了片刻,而后才轻声答:“正是。”
霍晴眉目轻敛,温声笑:“这蒋家,还真是人才辈出。”
这边席间不乏人声议论,那旁的蒋弦微却还像木头一样僵在原地。
黄夫人盛情难拒,纵是蒋弦微不肯,当下也没有退却的余地。
“老身为你让座,”黄夫人起身,将榭台最中央的位置让出来,柔声笑道,“姑娘请吧。”
蒋弦微一时六神无主。
“三姑娘若是有真本事,不妨上台为我们展示一遭。”
“这……怎么半晌不说话,难不成是怕了?”
“姑娘若有难处,还是早些承认这络子不是自己打的,以免一会儿丢了整个蒋家的脸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蒋弦微极力分出神低眸,恨恨地去看蒋弦知。
偏偏她蒙着纬纱,现下也垂着头,像是对周遭发生了什么浑然不觉。
“三姑娘?”黄夫人又唤。
蒋弦微后心满是冷汗,现下攥紧了手,却也不敢真上前去。
今日一事若真的败露,明日就会传遍满京,她岂不就成了所有人口中的笑话?
深吸一口气,她手指悄然触上腰间佩玉下的银穗,而后恶狠狠地自伤划开。
鲜血自手指尖冒出,须臾之间,就漫了满手。
蒋弦微勉强维持着神色,对黄夫人道:“对不住,我日前划伤了手,今日伤口开裂,恐血渍会沾染羽线,实在不敢……”
席间静了一瞬。
众人互换眼色,心照不宣。
方才还好好的,这一瞬就划伤了手,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了?
黄夫人面色讳莫如深,只盯得她半晌,到底也没有将人逼上绝路,笑意温润淡冽。
“姑娘既不肯,就算了。”
蒋弦微面色又青又红,一时间也没有接话,于众人嘲讽的目光中坐下,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不远处的雕花屏风外,两个颀长身影悄然折透。
“瞧见了?就那个戴纬纱的,蒋三姑娘旁边那个,”沈净抱臂仰颌,犹自摇头感慨,“这蒋三姑娘也是活该,若不是迫得旁人替她打络子,也不至这般下不来台。不过这蒋家大姑娘瞧着温顺,不想皮下竟有这般反骨,想来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主儿。”
任诩眸色清明,目光很淡。
片刻扯唇:“她胆子大着呢。”
“不过方才邹家夫人提到见山大师的后人,”沈净回过头去看他的神色,缓声道,“说不定这蒋家大姑娘,当真知晓你姐姐的事。”
白日在他身后蛰伏,任诩沉默不语。
沈净见状,也不再提。
“行了,你瞧也瞧过了,”这里莺莺燕燕的氛围太重,沈净忍不住催他,“这是女宴啊祖宗,咱们在这待久了终归不好,没得让人发现了……”
任诩点了下头。
而后迈步往里。
“任……”沈净大惊,却又不能拉拽他衣袖。
这个人洁癖最是严重,他不敢惹。
于是眼睁睁地瞧他走入庭院。
此院落中皆是世家贵女,始一瞧见这抹浅青衣衫,众人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而后才瞧见那人懒散闲淡的眉眼,吊儿郎当地漫步进来,是站无站相行无行姿,面上却有着矛盾的平静从容。
他腰上悬着的玉佩泛着极冷而淡的月白色泽,俊逸至极的容色被身上难以形容的戾气盖过,目色分明暗无情绪,却无端逼仄,让人连直视都不敢。
这个人的行进实在太理所当然,反倒让众人开始自疑。
新阳绚烂,层云卷舒。
院中的葳蕤绿景色在他身后,却衬不出一丝高洁傲岸。
他闲庭信步。
贵女宴中先是静了一瞬,而后轰然大乱。
饶是被教养得再妥帖的世家女儿,于这个地方见到男人,也纷纷低声喊叫着避让,让侍女拿了帕子为自己遮面。
——都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哪里能容得人这样平白看去。
后知后觉的侍从侍女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忙上前阻拦任诩,但待近了身发觉了他是谁之后,又脸色一白。
大名鼎鼎的纨绔任诩,京中无人不识。
也不知是谁唤了句他的名字,众人面色剧变,更是乱作一团。
贵女们纷纷起身朝后躲去,自也有一二胆大的悄然探出些头来,想领略这京中最恶名昭著的人物到底是何模样。
倒……
和想象中的凶神恶煞不同。
霍晴微怔,眸中神色微动,刚要开口唤他,忽然见他折身向一处走去。
蒋弦知面上蒙着的面纱被风轻轻拂动,水波一样的纹路在几乎和她身后的层云融为一体。
桌案下,她轻攥住衣角。
自己今日也戴着纬纱,他大约已经看破了。
若是因此恼了,该如何做?
任诩瞧不清小姑娘的神情,只看得见四周众人如鸟兽散,她倒静静坐在原地。
身上一袭拂雪色间色长裙,在春日的绿意里显出恰到好处的干净。
看起来超乎众人的乖,让人很想欺负。
任诩本欲质问,瞧她如何慌张辩解。
可待到了她面前,心思却又忽而一转。
“任家二郎!”黄家夫人一眼瞧出他是谁,面色微变,低斥道,“你来这里放肆什么?”
“夫人万安,”他一揖,而后恣肆笑道,“无意打扰女红盛宴,只是——”
“听蒋家小丫鬟说,蒋家姑娘肯嫁我。所以特来看看,老子未来媳妇长什么模样。”
他言语粗戾,黄夫人直气得说不出话。
“来人!还不给他赶出去!”
话虽如此说了,却无一人敢上前。
谁不知道这任家二郎是手上沾过血的人物。
饶是看上去装出一副懒散模样,恼的时候,照样视人命如草芥。
任诩笑意寡淡,充耳不闻,迈步至蒋弦知身前。
而后,骤然伸手掐住她下颌。
玉色扳指微凉,隔纱印在她的肌肤上。
他带着淡寒的目光落在蒋弦知身上,撩拨春日暖风。
“所以,就是你敢嫁老子?”
“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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