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误会

蒋弦知身子微顿。

小丫鬟。

任诩语气淡而懒散,蒋弦知一时间竟辨不清他话中的意味。

他是知道了,还是——

见她背着身不说话,任诩稍抬眉,似是琢磨了一瞬。

而后凝着她背影,接了句。

“小丑丫头?”

“……”

她面前的纬纱在风中起伏,吹拂间不经意露出她轮廓瘦削的肩颈。

流畅有致的弧度,却似有片刻的僵硬。

任诩扯唇,慢声:“你自己说的。”

这才想起上一次道起纬纱一事,她借故貌若无盐。

倒也不算骗他。

京中众人,不也都是这般传的?

不过听得这话,想来现下他还没认出自己是谁。

她脊背微松。

索性不再躲,利落地回身行礼:“见过二爷。”

顿了瞬,她温声开口:“絮哥儿的事多亏二爷高抬贵手,愿放过蒋家一回。若不是二爷怜惜,蒋家定在劫难逃。蒋家上下皆不胜感激,奴婢斗胆替主子们先行谢过。不过今日天色已晚……”

“我家姑娘还在马车上候着,还请二爷见谅,就容奴婢先告辞了。”

“嗯。”很淡的一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

蒋弦知轻福身,而后不再耽搁,欲朝门外走去。

忽然,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截住了她。

“你家姑娘,在马车上?”他起身些,迈出几步。

任诩走到蒋弦知身后,照旧倚着案台。

内室明灯孤燃,被偶尔送进的冷风吹得跃动,除此之外,再无一处鲜活。

静极的氛围将他的举止衬得越发清楚。

纵是背对,蒋弦知也清晰地听到他搁置茶盏的声响。

随着她起伏的呼吸一起。

“是,今日既偶然得见二爷,姑娘本该亲自来向二爷道谢。只是姑娘日前染了桃花藓,现下还未好全,实在不宜面见二爷,还望二爷见谅。”

“你们姑娘,可知陪嫁一事,”他抬眸轻笑,“容得?”

本该是难以宣之于口的事,从那人口中道出,却无半分羞赧之意。

室中静默一瞬,而后听得蒋弦知温软的声音响起。

“二爷的意思,我们姑娘是明白的。除了不得不维护的体面,二爷要如何,姑娘绝不会多管。”

这话应得再贤良不过。

任诩却忽然觉得没趣。

千金闺秀见得多了,在后宅院里磋磨来磋磨去,最后都变成一副柔软好欺的模样,对所有荒唐视而不见,只试图用忍气吞声和无边的退让来渴求一丝垂怜。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眉间划过一丝暗色。

狭目下的褐痣,风流寒冷。

“是吗?”他笑。

纬纱下,蒋弦知眼眸轻垂,应得利落:“二爷放心。”

任诩凝着她。

身前站着的小姑娘身形瘦削,周身娇柔的,仿佛风一碰就能吹散。

就这一瞬,他又忽然不合时宜地回忆起那日抵在他胸口上的那只手。

细软,轻柔。

却带着小姑娘独有的韧骨。

那日也是后知后觉才记起来,他原本,是很厌烦别人求他的。

“那你呢。”

他青色长袖铺陈在陶案上,微扬的视线惊鸿掠水般落到她身上。

蒋弦知微怔。

“什么?”

“你知道吗?”

懒散的尾音仿佛带笑,蒋弦知听不清楚。

这个人身上的懒散和戾气总是很矛盾,让她无从摸索。

此身如今身为下人,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

到底还是拘着一线紧张,蒋弦知斟酌了片刻。

刚欲回答,却忽而见锦菱从外边朝内室走来。

她手中抱着手炉,一边走,一边牵开唇朝她笑,正要开口唤她。

蒋弦知心中一紧。

任诩现下才应下这门亲事,如若现下得知她是谁,这番欺瞒之下,定然会恼,此前的一切努力便尽然付之东流。

她日日带着纬纱,一直不被发觉,今后也会平安无事。

但今日若被撞破——

他这样的人,怎能容得旁人戏耍?

“姑……”锦菱瞧不清纬纱下蒋弦知的神情,正眉飞色舞地准备开口。

蒋弦知骤然回身。

面向任诩,挡住了他的视线。

夜幕悄然降临,如纱的浅淡月色从天际垂坠,零星散落的光影落在她白裙的边角。

裙裾纷飞,擦过他浅青衣衫。

纬纱被微寒的风拂过,像静潭上泛起的浅波,影影绰绰。

有那么一瞬的冲动,让任诩想伸手触碰。

四下静谧。

任诩无声看着眼前的人。

眼下的褐痣,将内室的灯火都衬得黯淡。

“二爷。”

“怎么?”他问。

锦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没敢出声,那句姑娘也到底堵在了口中,只敢远远站着。

任诩像是并未注意那边来人,只低眸凝着蒋弦知。

她的手无端握紧须臾,一时间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视线正低垂着,忽然瞧见他腰间的草白色悬英络子。

方才正一直想着络子,她几乎没犹豫,下意识温声:“二爷既然喜青,不如悬薄柿色络子,柿漆浅淡,为素青点缀,恰到好处。”

对面静了一刻。

他周身气息压迫之意不浅,蒋弦知指尖轻拢,低声:“奴婢冒犯。”

“你不是冒犯,”他一哂,语气薄凉,“你是放肆。”

蒋弦知的衣袖在风中晃了下,而后似才觉出失言:“不敢。”

她下颌微紧,匆匆折腰,声音又低又软:“是奴婢多言了,奴婢告退。”

锦菱见识了这旁的变故,心中虽不解,却也不敢出声,忙将车夫引到这旁。

小姑娘月白的裙裾须臾间收入马车之中,而后随风渐渐驶远。

任诩目光掷进暗夜一瞬,而后低笑,折回内室。

内室里,沈净一直没敢出去。

只模糊听得一半字句。

不过饶是一半,也足够了。

如今见他回来,连目光都渡上几分难以置信。

“好二爷哎,丫鬟?连姓甚名谁你都不知,你就……”

“我就如何?”任诩朝窗下小榻上一倚,手臂轻支着身体。

瞧着还是那副天地浑然不怕的淡漠样子。

沈净说不出来话了。

也不是不敢说,只是实在觉得荒谬。

他若对人真有心思,也实在不必这般大费周折。

任诩可是侯府次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抑或想要女人什么样的手段不行?

“说起模样,老子还不知那个要嫁过来的蒋家姑娘长什么样呢,”任诩轻笑一声,睨向他,“沈太医人脉甚广,为我探得此事,想来不难。”

沈净忍无可忍:“我哪有那个功夫?”

“你庄上那缎捻金丝——”

“我去。”

“乖。”

“……”

沈净效率倒是很快。

不出三日,画像就被摆在了香云楼顶层的桌案上。

内室之中的鼎炉燃着清淡的木蜜香气。

炉旁的画被香雾缭绕,瞧不太清五官,只见睨过那画的人随后抬眸,望着身边站着的紫衫男子,神色不乏冷笑。

“你也不用太伤心,说不定那些画师描摹有误……”

任诩舌尖抵腮,骤然伸手,将案上的画揉皱。

纸团被扔到沈净脚下,他向后退了几步才开口。

“就算是真的,也不要紧。据我打听时得知,蒋家姑娘素有眼疾,向来要佩纬纱出街,想来日后与你同行时面上也会一直蒙着,不会太给你丢人的。”他安慰得一本正经。

“纬纱?”听到这两个字,任诩却忽而凝神。

这些时日在眼前晃如水波的纬纱,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浮现。

“怎么,”见他反问,沈净挑眉,“你日前不是在我那儿见过?”

任诩愣了下。

目中划过一丝诧然,随后轻笑出声。

小姑娘的言行举止,下意识的慌张,还有不合时宜的进退。

有荒唐的思绪,顺理成章又不可理喻地融成一线。

有意思。

真的很有意思。

他忽而向后靠去,漂亮的凤目带上懒散的笑意,在这一瞬显得分外浪荡。

“那日来你这儿买羽线的——”他低头,薄唇稍扬。

“哪个是蒋家姑娘啊。”

三月三,春风送暖,新燕归来。

不过十几日光景,春色便铺了满京,浮花流云,洋洋洒洒。

连日里都是艳阳天,和煦天光漫射,女红节如期开宴。

女红节设在邹家在静安的别院,穿过一道雕花玉屏,便见满院敞景。

世家女子早已入席,举手投足皆是贵重之态。

此宴于京中颇受重视,故宴中各自噤声,无喧哗吵闹之辈。

因着蒋弦微与蒋弦安日前闹了那样的不愉快,今日蒋弦微也不欲和庶女同路,有意将她撇下。

到底还是嫡女更受重视,入了宴,就有几人过来寒暄。

蒋弦安所坐之地却无人问津,又瞧见那旁递过来的嘲讽视线,一时唇线抿直,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就因为自己会几句诗、会传个令就把自己当贵女了?眼下到了这还不是没人愿意搭理她,也不瞧瞧自己是何身份,”蒋弦微今日着了一身炽红间色长裙,与明艳的妆容一映,更显跋扈张扬,“要说这人属狗就是有狗性,不过就算再怎么摇尾巴讨好旁人,也不会有人可怜的。”

“三妹妹慎言。”

蒋弦微皱眉,有些不满。

到底还是在宴席之上,蒋弦知又才为她打了络子,她默了片刻,终归还是抿唇压了下来。

有小丫鬟来收络子以供评审,她目光落在丫鬟手中的浅盘中。

刚被她搁上去的络子用的羽线极其别致,十分出众。

蒋弦知本拿出了两个让她选,但她瞧着一个不过是薄柿色的寻常络子,另一个却会在光下熠熠闪光似的,对着光看,竟还能折射出七彩,与暗光下是两种颜色。

她又不是傻子,自能看出蒋弦知有所保留,想把这一份特别的留给她自己。

怎能让她如愿?

蒋弦知见她执意要这一个,最后虽有犹豫,也只得应下。

现下这淡冷的态度,怕是心中正不痛快呢。

“姐姐可别是生我气了,要我说,要怪也是怪姐姐厚此薄彼,我虽不懂什么,却也能看出这个漂亮许多。姐姐就算是为着蒋家,也不能只想着自己出风头啊。”

纬纱下,蒋弦知眼眸微垂,片刻:“妹妹误会了,也不是要紧的东西。妹妹既喜欢,自然留给妹妹。”

蒋弦微轻哼一声,面上不乏得意。

有黄夫人坐镇,众位夫人也是审得比往年更加仔细,一直挨到小半个时辰结束,场中才肃静下来。

众人凝神,神色皆有些紧张。

这可不是寻常的比试,若在这女红节上拿了三甲,这能力和名声也是要传颂满京的,算是极大的赞誉。

有小丫鬟在众人的注视下捧了竹卷,一一念读。

“获得三名的是,蒋二姑娘的如意璎珞平安络。”

倒不意外。

蒋弦安女红手艺极好,几乎年年都会获得名次。

瞧见她起身道谢,面上又露出腼腆笑意,蒋弦微忍不住皱眉。

只觉得刺目,轻嗤过后就是嘲讽:“得意个什么。”

蒋弦知不置一词,又听得小丫鬟宣读二名,正是兵马司指挥使之女霍晴。

“获得头名的是——”

全场静极。

去岁是霍晴头名、蒋弦安二名,今年这二人却都被压了过去。

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蒋三姑娘的双环结。”

小丫鬟话音落下,满场哗然。

锦菱听了这三甲名次,心中极为不平,刚要说什么,却看蒋弦知形色如常地拿起茶盏。

她愤恨地低声:“姑娘怎生这样平静,三姑娘明明是抢的咱们的——”

“胡说,双环结就是三妹妹自己做的。”蒋弦知语气很淡。

她提了茶盏至唇边,就在轻拂开纬纱的一刹,手却忽然一顿。

透过纬纱间隙的天光掷射过来,有一瞬的刺目。

邹府的雕花玉屏旁,一袭青衣慵懒闲散地倚靠在那。

从容淡漠,出现得不合时宜。

蒋弦知微怔。

许是错觉,那人——

好像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