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行不知从哪里糊了满脸的淤泥,只露出双眼睛还能勉强看清,他呈大字趴在地上,头还在努力向上仰着。
“你怎么不回答我?”
“怎么长高了!”
一个来路不明的泥人说着醉醺醺的话,旁边两个丫鬟不免有些害怕,纷纷看向曲甯道:“小姐,这个人……”
“无妨,菱烟,你带她们去那边守着,我同他说几句话。”
待三人稍微走远些后,曲甯才缓缓开口道:
“沈书行。”
曲甯的声音如同清水,在一瞬间滑过沈书行原本燥热的肺腑。
“叫小爷我……干嘛!”沈书行显然不想被叫大名,原本微眯的眼睛登时睁大了。
“你来做什么。”
尽管这一日的心绪如同被洪水猛兽侵蚀,但在认出沈书行那一刻,曲甯的心还是有动摇,她一旦坚定的事本就难以改变,更何况是从未有过的,对一个男子的动心。
表面稳如泰山,实则是心乱如麻。
沈书行为什么还要来找她?
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
装可怜吗?!
她不会吃这一套的!
“我自然是来……找你啊,不然还能……做什么。”沈书行仰头仰的脖颈有些累了,索性又趴了回去,吃了一嘴的土,嘴里也含糊不清的。
“你想找我?”
“是啊是啊。”
“既然你想找我,为何逃跑呢?沈书行,你玩的还不够吗?”曲甯克制的往后退了一步,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又演的是哪一出戏?”
“长高了,还会变凶吗?”沈书行费解,重新将头仰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的脸。”
“看出什么来了吗?”
“……”曲甯原本在心中已经汹涌澎拜的怒气被他醉后天真的话彻底击溃了。
还看出来什么?
满脸就看不出一个好地方,不知道的以为他去泥坑里趴着给自己染的,说不准喝的都不是酒,就哐哐往嘴里喝泥浆呢。
“泥。”沈书行看她一直猜不出来的样子,只能自己说出来了,“曲甯你变得愚笨了,这都看不出来。”
“……”
她得收回方才的想法,沈书行一定是从脑子开始灌的泥浆。
正想着制止他这幼稚的行为,沈书行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了。
“我走错了……好几家,有一家门前还有个好大的泥坑,不知哪块……石头那么胆大,竟然把我……绊倒了,绊倒了不说,还正好……正好摔在了泥坑里。”
“所以我就成这样啦。”
沈书行举起两只手在他自己头顶上给曲甯比划石头的形状。
“从这里爬进来,竟然就找到……找到你了,我……”
“停停停,沈书行,你知不知道你爬的是什么?”
“知道啊。”
“你清醒了会后……”
“我爬的是来找你的路啊。”
“噗……”曲甯别扭的偏过头去笑,又生气又觉得他脑子少根筋。
沈书行揉了揉眼睛,扯开因为泥而粘在脸上的头发,“我记得……我是想跟你说。”
“嗯,你说。”曲甯的声音明显比方才软和了许多。
沈书行沉默了好久,似乎是因为喝的酩酊大醉而有些遗忘。
曲甯也不着急。
原本退了一步的距离早早的看不出来了,反倒是靠近了好几步。
“我知道……是我不对,所以特地来跟你……坦白,之前我是与人……打赌输了才故意接近你,你莫要生气。”
曲甯原本缓和的脸色忽然沉了下去。
沈书行并未察觉,继续道:“曲甯……你若是想要……补偿,可以提出来,我沈书行……也并非不……讲理之人,的确……是我骗了你。”
“你喜欢我这个这个……这个不着边际的人,到底是吃亏的,你可以……另择良婿,我们就一笔勾销……当做从不相识吧?”
曲甯嘲讽的笑了两声。
“你说的倒是轻易。”
她将双手交叠在一块儿,骨节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过来。”
菱烟带着两个小丫头听见曲甯在喊,立马跑了过来。
“把他给我丢出去。”曲甯毫不犹豫的用手指示,转身便要走。
三个人已经分别抓住了沈书行的腿和脖子,正尝试着把他抬起来时,沈书行忽然挣扎了起来,“曲甯,曲甯,曲甯!”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曲甯脚步一顿,缓缓的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敛去,甚至连方才嘲讽的冷笑都没了。
“等等——”
“小姐,怎么了?”三人齐声问。
“先打两棍再丢出去。”
**
商瑗一大早便过来了。
府上发生的事儿都会传入她的耳朵,昨夜有个毛贼小泥人钻狗洞被曲甯活捉的现已经传的全府皆知了。
据说曲甯亲手教训完毛贼后,叫人把他扔出去了,场面十分威武。
但这种事都是一传十十传百的,谁也不知道最后会被传成个什么模样。
商瑗心疼的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疲倦不已的曲甯,招手让菱烟退下,并且接过菱烟手上的梳子,轻柔的替曲甯梳着头发。
曲甯一直在闭目养神,因此身后换了人也并未察觉,直到嗅到了商瑗一直在用的香膏的气味儿,她才睁开了眼。
“娘……”
“是娘使的劲儿太大了吗?”
“没有,很舒服。”
“来,娘给你按按。”商瑗的手指并不细嫩,甚至有些粗糙,这都是因为她未出嫁前在家中并不受宠的缘故,家中姊妹众多,她虽是二房嫡女,却因为父亲不作为的原因被家中长辈嫌恶,吃穿用度不如其他人,有时还要自己在院里种些小菜。
正是这样一个在家族中最不受宠不起眼的女儿,与夫共守边关,既能同吃苦,也能共享荣辱。成了最体面的将军夫人,也是唯一的夫人。
曲甯喜欢这手指的触感。
她头疼时,商瑗总会这样为她按揉,按完后便会舒服很多。
“初回京时,娘曾到南平寺替我们一家人求过平安,如今正巧寺内红梅盛开,景致不错,甯儿可想跟娘一同去祈福散心?”
“好。”曲甯一口应下,她的确需要静下心了。
“你先好好的休息一夜,明日娘便带你去。”
曲甯点了点头。
翌日。
正午的阳光洒在结霜的草叶上,寒冰渐渐消退,隐隐约约的光亮闪烁。
南平寺的正门香火缭绕,和尚们的诵经声不绝于耳,虽不静谧,却让人内心平静。
“商施主,这里便是天佛殿了。”引路的小和尚道。
“嗯,多谢小师父了。”商瑗回以微笑。
曲甯跟着商瑗一同跪在蒲团上,祈福上香。
“小师父,劳烦你带我们去求签。”
曲甯以为是商瑗想要求上一签,结果到签筒前,商瑗将它递到了曲甯的手上。
“甯儿,你来摇吧。”
曲甯虽对求签不感兴趣,,但不想驳了她娘的面子,接过后随手一摇,签筒里便掉下了一支签。
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够诚心。
小和尚将曲甯摇下去的签捡起来,粗略一看,笑道:“是上上签!”
曲甯:……碰巧吧。
“我就说我女儿福气大,小师父,不知该找哪位师父解这一签?”
小和尚正想回答时,神色忽然一变,恭恭敬敬的退到了一旁,“善德师叔。”
伴随着一阵钟声敲响,一位身穿黄色纳衣的僧人活步而来,出现在了几人的视线里。
他虽已是白眉,却不显半分倦怠之色,平静的仿佛能目空一切。
走过来时,也只是看了曲甯一眼。
曲甯从这一眼,看出了两个字——慈悲。
商瑗听小和尚一句“善德师叔”便立马回想起了。
南平寺有位善德大师,相传能通天道,多数香客都为他而来,甚至不惜等上几个时辰,只为了能让他解上一签。
只是很久以前,这位善德大师便专心修炼,不再替人解签了。
商瑗在回京第一次来南平寺时便听说过这位得道高僧的大名,当时她每日都遣人来南平寺添些香油,为的就是结下善缘,想日后能替曲甯求一支签。
她忙起来后,倒是忘了这回事儿了。
善德径直取过小和尚手中的签,而后看向曲甯。
“女施主。”
“啊?我吗?”曲甯指了指自己。
“所求为姻缘。”
“姻缘?”曲甯有些不解,她方才摇签时分明什么都没想啊。
“是非所想,为心而顺。”善德并未直接回答曲甯的话,“贫僧与女施主有缘,这签贫僧替你解。”
小和尚吃惊的抬起头。
他已经不知道善德大师多久没有走出过自己的禅房了,今日出关竟是为了给一名女施主解签?
“那便多谢大师了。”商瑗见曲甯呆住了,立马帮她回了话,同时也是提醒曲甯回神。
曲甯本还在思索善德大师方才的话,听到商瑗的声音后,立马跟着回了一句:“多谢善德大师。”
善德闭上眼,用手指摩挲签上的字。
片刻后,他睁眼,将签递归小和尚。
“签中红鸾星动,姑娘的正缘已至。月入水,染墨人,错过抱憾终身,切记。”
红鸾星动?
抱憾终身?
“什么意思啊?”曲甯刚抬头询问,原本还在面前的善德大师便不见了。
“善德师叔已经回去了,施主请自行领会吧。”小和尚镇定了心神道。
他出家以来,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善德大师解签,颇有些激动呢。
下山的路一片幽静,隐隐有梅香浸入鼻间,红梅沿山而种,满片红艳瑰丽之色。
很难不让人想起……
曲甯索性扭过头,快走了几步。
“甯儿,今日可心情愉悦了?”商瑗见她忽然加快了步子,连忙问道。
“甚好!”
不提旁的,南平寺的环境清幽,确实能让人心旷神怡,忘却烦忧。
“小姐,你慢些,这路还滑着呢!”菱烟还在试探着踏出下一步时,曲甯已经走了好几步。
才融了雪的石阶很是润滑,的确容易跌倒。
“你们将我娘搀扶稳当!菱烟,你也走稳些!”曲甯看菱烟害怕却又不得不走的模样笑出了声。
“小姐,你别取笑我了!”
“甯儿,你慢些走啊。”商瑗也不强求自己去追上曲甯,毕竟曲甯自小就是个爱动爱跑的孩子,一会儿不见就爬哪棵树上去了。
几人欢笑中走下了山,来到了马车旁。
丫鬟先扶了商瑗上马车,曲甯正要上去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那是属于沈书行的。
她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距离曲府马车不远的地方,也停了一辆马车。
沈书行站在那辆马车前,手中拿了块女子的巾帕,他脸上原本似有若无的笑意,在曲甯的目光下越发的灿烂开来。
她听见他对马车中的人说:
“姑娘,你帕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