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牢房里,眼睛盯着墙壁。
这不是那种破败的牢房,看起来似乎更像大学宿舍,砖墙上刷了涂料,有桌、椅、床和独立卫生间等,可门是铁的,窗上装着栏杆。我哪儿也去不了。
为什么拜科努尔发射基地有如此方便的监狱?我不知道,去问俄国人吧。
很快,几名魁梧的卫兵会跟随医生跨进那扇门,医生为我注射药物,然后我就再也看不见地球了。
几乎就在同时,我听见门锁咔哒一声打开,比我更勇敢的人也许会看到逃生的机会,冲出牢门,也许可以从警卫的看守下逃脱。可我早就放弃了逃跑的希望。我要怎么办?冒险逃进哈萨克斯坦沙漠吗?
房门打开,斯特拉特走了进来。卫兵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嗨。”她说。
我躺在床上对她怒目而视。
“我们如期发射,”她说,“你将很快启程。”
“真是激动人心呢。”
她坐在椅子上说:“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这样对你我也不好受。”
“是啊,你还挺重感情。”
她没管我话中带刺。“你知道我大学学什么专业、本科获得了什么学位吗?”
我耸耸肩。
“历史,我学历史专业,”她在桌子上反复敲打着手指,“大多数人以为我学的是理科或商业管理,或者传媒。然而不对,是历史。”
“好像看不出来,”我在床上坐起来说,“你不太常回顾过去。”
“选专业时我18岁,还没有找到人生的方向,选择历史专业是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学什么。”她假笑着说,“很难想象我会那样,是吗?”
“是。”
她透过窗户上的栏杆眺望远处的发射台。“但是我学到很多,竟然喜欢上历史。如今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历史对大多数人来说意味着没完没了的苦难,历史越悠久,苦难就越深重。”
她站起来,在屋里信步游走。“工业革命之前的五万年里,人类文明只有一个追求:食物。每个存在过的文明都在食物上投入了最多的时间、能量、人力和资源。狩猎、采集、耕种、放牧、仓储、配送……都与食物有关。”
“就连罗马帝国也不例外。每个人都知道皇帝、军队和征服。可是罗马人真正发明了一种方法,可以高效地获取农田,运输食物和水。”
她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工业革命使农业进入机械化时代,从那时起我们就可以把精力投入到其他事情上,可这只是最近200年的情况。在那之前,大多数人把大部分生命都耗在了食物生产上。”
“谢谢你给我上这堂历史课,”我说,“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自己在地球上最后的时光能轻松愉快一点,所以……你懂的……你能离开吗?”
她没管我的请求。“勒克莱尔的南极核爆计划为我们争取了一些时间,但是不多。在海平面上升和海洋生态系统崩溃直接引发更甚于噬星体带来的问题之前,我们可以把南极冰川投进海洋的机会有限。想想勒克莱尔对我们说过的话:全球人口将会减少一半。”
“我明白。”我低声说。
“不,你不明白,”她说,“因为情况恶化了很多。”
“比半数人口死亡还要严重?”
“当然了,”她说,“勒克莱尔的评估假定世界上所有国家团结协作,共同分享资源和分配食物。可你觉得那能实现吗?你觉得美国,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它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口饿死而无动于衷?拥有13亿人口的中国呢?你觉得他们真会坐以待毙吗?”
我摇摇头。“会爆发战争。”
“对,会打仗,目的跟远古时代大多数战争一样:食物。他们会假借宗教、荣光或任何托词,但目的从来都是食物、农田及其耕作者。”
“然而恶果还不止这些,”她说,“因为一旦陷入绝望和饥饿的国家开始为了食物互相侵占,食物生产就会减少。”
她搂住自己的身体,我从未见她显得如此脆弱。“营养不良、局势混乱、饥荒当道,基础设施的每一个方面都会被投入粮食生产和战争,整个社会结构将会土崩瓦解,另外还有瘟疫,数不胜数的瘟疫波及全球,因为医疗系统会被压垮,曾经容易控制的疾病会大爆发而失控。”
她转身面对我说:“战争、饥荒、瘟疫和死亡,噬星体真的带来了天启,万福玛利亚号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如果能为它的成功增添一丝极其渺茫的希望,我做出什么样的牺牲都行。”
我躺倒在床上,不去看她。“你晚上能睡得着觉就行。”
她走回到门前敲了几下,一名卫兵把门打开。“总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的初衷。是我欠你的。”
“下地狱吧。”
“哦,我会的,相信我。你们仨前往鲸鱼座τ星,剩下我们这些人下地狱。更准确地说,地狱要来毁灭我们。”
是吗?斯特拉特,那么地狱化身为我,朝你卷土重来了。我就是地狱。
其实……我不知道会对她说些什么,但绝对打算要说一说,说点狠话。
接近四年的返程之旅,我已经走了十八天,此刻正来到波江座τ星的太阳风顶层,即这颗恒星强磁场的边缘。至少边缘的磁场强度还能偏转快速奔涌的恒星级辐射。从此刻起,船体承受的辐射要变强烈很多。
对我来说无所谓,我被噬星体围在其中。不过看到外部辐射传感器读数一路飙升还是挺有意思。至少有进展,不过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我踏上了漫长的旅途,可当前的进度是“才刚刚跨出门口”。
我感到无聊,一个人在飞船上无所事事。
我再次清理分类实验用品,也许会搞几项针对噬星体或τ星虫的研究性实验。管它呢,回家路上我可以写几篇论文,哦,还有我跟外星智慧生物打交道几个月这件事,我也许还要简单记录下他的情况。
我确实拥有大量电子游戏和建造飞船时人类发明的每一种软件。可以肯定它们能让我忙上一阵。
我去查看τ星虫繁殖场,十座都运转良好。我时不时地给它们喂噬星体,只是为了让它们保持健康、不断繁殖。繁殖场里模拟金星大气,所以一代代延续的τ星虫会变得更加适应金星的生活。这样再过四年,等到我去金星投放时,它们会如鱼得水。
对,我已经决定亲自去投放它们。为什么不呢?
我不知道自己即将返回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离开后,地球已经过了13年;在我返回之前,他们还会再经历13年,一共26年。我所有的学生都会长大成人,我希望他们都还活着。不过我得承认……有些恐怕已经离世。这种事不能细想。
总之,我一旦回到太阳系,也许会顺路去金星投放τ星虫。还不确定该如何播撒,我已经有了几个想法。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揉一团τ星虫感染的噬星体,把它抛向金星。噬星体会吸收进入大气层的热量,τ星虫会被释放到大自然中大展拳脚。金星上现在一定聚集了很多噬星体,很明显,τ星虫一旦发现它们的猎物就会立即开始大快朵颐。
我清查了自己的食品库存,发现消耗的速度符合计划,货真价实的袋装食品还剩下三个月的定额,再之后我就只能吃流食了。
我讨厌休眠,虽然有抵抗昏迷的基因,可是姚和伊柳希娜也有。如非必要为什么要冒死亡的风险?
此外,我无法百分之百确定自己正确地重设了导航线路。我觉得没错,每次抽查,飞船也都行驶在正确的返航路线上。可是假如我休眠时出了岔子呢?假如我醒来时跟太阳系错过一光年呢?
不过与其忍受与世隔绝、孤独寂寞和糟糕的食物,也许我最终情愿冒险休眠。我们拭目以待。
说到孤独寂寞,我又想起了洛基,如今我唯一的朋友。说真的,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当初天下太平的时候我也没有多少社交生活。有时候我跟其他教职员工在学校一起吃饭,偶尔在周六晚上跟大学时的老朋友喝啤酒。可是因为时间膨胀效应,我回到家时,所有这些人都会比我年长一代。
我喜欢迪米特里,参与万福玛利亚计划的所有人员中,他可能是我最喜欢的人,可是谁知道他现在境况如何呢?该死,俄罗斯和美国也许已经开战,或者成为战争同盟。我不清楚。
我爬上梯子,来到控制室,坐在驾驶座,打开导航控制屏。我真不应该这么做,可这似乎变成了例行公事。我关闭旋转驱动,开始滑行,重力随即消失,可是几乎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已经习以为常。
旋转驱动停止后,佩特洛娃镜就可以使用了。我在太空里扫描一番,我清楚大致的观察方向,很快便找到它,那个佩特洛娃频率光点,目标A的引擎,假如我在那个光点的100千米范围之内,整个万福玛利亚号都会被蒸发。
我在星系的一侧,他在星系的另一侧。真见鬼,就连鲸鱼座τ星都变得像是远方的一枚灯泡,可我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目标A的引擎光芒。用光作为推进介质,会释放出完全难以想象的功率。
也许未来我们可以对其加以利用,也许地球和波江b可以利用噬星体来发射佩特洛娃光线进行通信。我好奇要怎样才能发射出让波江座40看见的闪光,我们可以通过摩尔斯代码之类的手段交流。看见闪光后他们会弄清楚我们在说什么。他们已经有了一套维基百科,看见闪光的时候会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
即使这样我们的“交谈”也会很慢。波江座40距离地球16光年,所以假如我们发出一条“嗨,你好吗?”,要经过32年才会收到回复。
我盯着屏幕上的小光点发出一声感叹。我还可以追踪他很长时间,随时能知道他身处何方。他会严格执行我给他的飞行计划,他信任我的科学知识,就跟我信任他的工程技术一样。不过几个月之后,佩特洛娃镜再也无法看到那束光。不是因为光芒太暗淡,佩特洛娃镜是非常敏感的仪器,而是因为我们的相对速度会对他引擎发出的光产生红移效应。光线抵达我这里时,将不再拥有佩特洛娃波长。
什么?我是不是可以进行大量相对论数学计算,得出我的惯性系中任一时刻我们的相对速度,然后进行洛伦兹变换,算出他引擎发出的光何时超出佩特洛娃镜的感知范围?那样我是不是就可以知道,在接下来多远的路途上还能看见我的朋友?那样做是不是有点悲哀呢?
是。
好了,悲伤遗憾且微不足道的每日例行公事到此为止。我关掉佩特洛娃镜,再次启动了旋转驱动。
上路第三十二天,我检查日益减少的正经食品供应,根据我的计算,再过五十一天,我将完全依靠流食为生。
我来到宿舍。“计算机,提供一份休眠食品样本。”
机械臂伸进补给区,取出一袋白色粉末扔在床铺上。
我拿起袋子。必然得是粉末,长期存储怎么会添加液体呢?万福玛利亚号的供水是一个闭环系统。水进入我的身体,又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从我体内排出,然后被净化和再利用。
我把食品袋拿到实验室打开后,往烧杯里倒入一些粉末。
我加入一点水,稍事搅拌,粉末就变成奶白色糊状。我闻了闻,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于是我抿了一口。
难以下咽,可我强忍住吐出来的冲动,糊糊尝起来就像阿司匹林,有种令人讨厌的药味。接下来好几年我得每顿饭都吃这种苦药糊。
或许休眠没有那么糟。
我把烧杯放到一旁,到时候再受这份罪吧。现在,我得处理甲壳虫了。
多亏了洛基,我拥有四座小型τ星虫繁殖场,每座都是一个不超过手掌大小的类似钢制的胶囊。我说“类似钢制”是因为那是波江座人的某种合金钢,人类还没有发明出来。它比我们的任何金属合金都硬,但又没有硬过金刚石材质的切割工具。
我们反复琢磨迷你繁殖场的外壳该如何设计。第一选择显然是用氙岩来造,可问题是,地球的科学家该如何打开?我们没有任何工具可以切割它,唯一的选择是加热到极高温度,那有可能会伤害里边的τ星虫。
我建议使用带盖子的氙岩容器,像压力门一样可以扣紧的设备。我会在U盘里留下如何安全打开的说明,洛基直接否定了这个想法,无论密封有多严,都不会完全封死。繁殖场在途中经历两年时间,空气泄漏足以憋死里边的τ星虫,他坚持认为整个繁殖场得是一个独立的整体。或许有道理。
所以我们选用波江座人的钢铁。它结实强韧,不易氧化,特别耐用,人类可以用金刚石锯把它切开。还有,他们会分析那种合金并学着自己制造。一箭双雕!
洛基打造繁殖场本身的方法就很简单,繁殖场内部有一个活跃的τ星虫群落和类似金星的大气环境,以及一卷充满噬星体的细钢管。τ星虫只能接触最外面一层噬星体,所以它们得一点点进入总长度约20米的管道。一项基本的实验告诉我们,这种方法可以帮助少量τ星虫存活多年。至于排泄物,它们只能自作自受了。胶囊繁殖场会逐渐生成甲烷并消耗二氧化碳,不过这没关系。按照人类标准,胶囊容积很小,然而对于里面渺小的微生物来说,那可是巨大得如同宇宙一般的洞穴。
对我来说,甲壳虫有最高的优先权,我希望它们稍事准备就能发射,以防万福玛利亚号发生灾难性的问题。可是假如没有发生危及任务的问题,我不想发射它们。它们发射时离地球越近,成功到达地球的概率就越高。
除了安装迷你繁殖场,我还得给这些小混蛋补充燃料。它们充当万福玛利亚号的临时引擎时,几乎消耗了一半的燃料,不过每一台只需要补充60千克噬星体就能装满,跟洛基给我输送的波江座噬星体相比,简直就是沧海一粟。
最难的工作是打开甲壳虫的小燃料舱。跟这里的其他设施一样,甲壳虫本不可以重用。这就好比给一次性打火机补充丁烷燃料,甲壳虫本来就没有这个功能,是完全密封的。我不得不把它夹在铣床上,用六毫米钻头钻透……确实大费周章,不过我越来越得心应手。
我昨天弄好了约翰和保罗,今天处理林戈,如果时间允许就继续搞定乔治。乔治是最容易的一个,我不需要给它补充燃料——根本就没用它当引擎——只需要加装迷你繁殖场。
确定在哪里安装繁殖场又是另一个问题。即使尺寸不大,它也放不进甲壳虫这种小型航天器中,所以我把它用环氧树脂粘在起落装置上,然后又在甲壳虫顶部点焊一个小配重,内部计算机对航天器重心的位置颇有要求,添加配重比从头设置导航系统要更容易。
这也给我带来了重量问题。
安装迷你繁殖场使甲壳虫增加了一千克重量,这不成问题。我记得跟斯蒂夫·哈奇开过无数次会议讨论设计。他是个奇怪的小个子,也是一位厉害的火箭科学家。甲壳虫在太空中通过观察恒星来确定自身位置,假如燃料少于预期,它们就根据需要降低加速度。
简言之,它们会回家,只不过时间会长点。我盘算了一下数字,在时间上对地球的影响微乎其微。不过,甲壳虫在路上会比原计划多飞行几个月。
我来到备品柜,拽出初代噬星体容器。它是一个不透光的金属箱,底部装有轮子,里边有数百千克噬星体。因为处在1.5g的重力环境中,所以我给它安装了轮子。有了机械加工间和不想到处拖动重物的强烈愿望,你会对自己的动手能力刮目相看。
因为把手很热,所以我垫着毛巾拉住它,拖着补给箱来到实验桌旁,坐在椅子上准备有条不紊地补充燃料。我准备好塑料注射器,有了它,我就能通过6毫米的钻孔每次注入100毫升噬星体,这相当于600克。满打满算,我得给每台甲壳虫注射大约200次。
我打开噬星体容器——
“哎呀!”我从容器旁退避开,它简直难闻透顶。
“呃……”我说,“为什么会有这种气味?”
然后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种气味我知道,是死去后腐败的噬星体的气味。
τ星虫又一次泄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