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
灯光、显示器甚至实验设备上的发光二极管,都熄灭了。
“好吧,保持镇静,”我说,“保持镇静。”
“为什么不安,问题?”洛基问。
当然,他注意不到灯熄灭了,他没有眼睛。“飞船刚刚停机了,一切都停止工作了。”
洛基在他的通道里疾走。“你的设备现在安静了,我的设备还在工作。”
“你的设备靠你自己的发电机,我的设备是由飞船供电的。所以灯都熄灭了。所有设备都停止工作了!”
“这坏了,问题?”
“是,坏了!主要问题就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为什么飞船停止工作,问题?”
“我不知道,”我说,“你有灯吗?你能透过氙岩照亮我这边的东西吗?”
“没有。我怎么会有灯,问题?”
在实验室的黑暗之中,我磕磕绊绊地摸索着移动。“通往控制室的梯子在哪儿?”
“左边,再往左,继续……对……向前伸手……”
我的手摸到了梯子的一级横档。“谢谢。”
“不可思议,人类没有光就束手无策。”
“对,”我说,“来控制室。”
“好。”我听见他喳喳喳地走过通道。
我爬上梯子,控制室也是一片黑暗,供电完全被切断。显示器已经熄灭,就连气密过渡舱的窗户都没能提供一点照明——飞船的那一侧刚好背对着鲸鱼座τ星。
“控制室也没有光,问题?”洛基说——他大概在屋顶的球形舱里。
“没有——等一下……我看见点儿东西……”
某块显示屏的角落上有一个红色的小发光二极管,绝对是在发光,但不是很亮。我坐在驾驶座上,细细观察控制装置。座位有点晃动,我只是敷衍了事地修理过,不过座椅至少又被固定在地板上了。
不同于控制室里各处常见的平面显示器,这一台具有实体按键和紧邻的液晶显示屏,灯光来自一枚按键。
我显然得按一下,否则还能怎么办?
液晶显示屏亮起来,一段高度像素化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详述了当前的状态:主发电机:掉线;备用发电机:掉线;应急电池:100%。
“好吧,怎么用电池呢……”我嘟囔着。
“进展,问题?”
“等等。”我仔细端详液晶显示屏四周,最后终于发现一个被置于塑料安全罩底下的小开关,上边标着“电池”。肯定是它。我掀起安全罩,扳动了开关。
昏暗的发光二极管照亮了控制室,效果远不如正常的灯光清晰。最小的控制屏只有一块亮起,屏幕正中显示出万福玛利亚的任务标志,底部出现了“载入操作系统……”的提示。
“成功了一部分,”我说,“我的应急电池投入使用,但是发电机停了。”
“为什么不工作,问题?”
“不知道。”
“你的空气还好,问题?没电就没有生命保障系统,人类把氧气变成二氧化碳,你会用尽氧气,然后受到损伤,问题?”
“没事,”我说,“飞船特别大,需要很久才会给我造成麻烦,更重要的是我得找出这次故障的原因。”
“机械损坏,告诉我,我去修。”
这主意不错,洛基似乎什么活都能干,不是他有天赋就是所有波江座人都这样。总之,我运气爆棚,不过……面对人类科技他会有怎样的表现呢?
“也许可以,不过我首先得弄明白为什么两组发电机同时停机。”
“问得好,更重要的是,没有动力你能操纵飞船,问题?”
“不能,做任何事我都需要动力。”
“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还有多久发生轨道跌落,问题?”
我眨了眨眼。“我……不知道。”
“赶紧开始。”
“对,”我指着显示屏说,“我得先等电脑启动。”
“快。”
“好,我快点儿等。”
“反讽。”
计算机结束了启动过程,显示出我未曾见过的屏幕内容,我能看出有故障了,因为大写的“故障”正显示在屏幕顶部。
停电前,界面上那些令人愉悦的按钮和小组件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黑色背景上显示的三列白字,左侧是全中文字符,中间是俄文,右侧是英文。我猜正常操作条件下,飞船会根据浏览屏幕的人员切换语言。现在类似“安全启动”模式,屏幕不知道谁在浏览,所以它显示出了我们所有人的语言。
“什么情况,问题?”
“屏幕上显示了信息。”
“怎么回事,问题?”
“等我读一下!”
洛基忧心忡忡的时候真让人心烦。我设法读取了状态报告。
应急电源:在线
电池:100%
预计剩余时间:4天16小时17分钟
萨巴杰生命保障系统:离线
化学吸收生命支持系统:在线!!!时间有限,不可修复!!!
温度控制:离线
温度:22℃
压力:40071PA
“飞船现在能维持我的生命,但是做不了其他事。”
“发电机给我,我来修。”
“首先我需要找到它。”
洛基大失所望。“你不知道自己飞船上部件的位置,问题?!”
“计算机知道那方面的所有信息!我没法都记住!”
“人类大脑屁用没有!”
“噢,闭嘴吧!”
我爬下梯子,回到实验室,这里的应急照明也已经启动。洛基在他的通道里跟着我。
我爬到地面,拿起工具袋,沿着下一段梯子往下爬,他继续跟着我。
“你去哪儿,问题?”
“仓库,只有那里我还没有彻底搜索过。仓库位于船员舱的最底部,如果宇航员能接触发电机,应该就是在那里。”
一回到宿舍我就爬进仓库,胳膊疼得厉害。我爬来爬去,在燃料舱隔离层上寻找,结果胳膊愈加疼痛。
此时此刻,我只能努力忍受持续不断的疼痛,但不能吃止痛药,吃药只会让我更糊涂。我仰面躺在仓库里,让疼痛消退一点。这里一定有检查口,对吧?我记不起飞船的具体结构,不过关键设备应该位于增压区,就因为会出现眼下的情况,对吧?
可是该如何找到它呢?我需要X光探测器了解哪里有——哦,对呀!
“洛基!这里有门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墙上敲了几下。“六扇小门。”
“六扇?!呃,告诉我第一道在哪里?”我把手放在仓库的顶棚。
“手移向你的双脚左侧……”
我按照他的指示来到第一扇门,我的天,它们真难看清。宿舍的应急照明本身就不足,射入仓库的一点点光亮更是暗得可怜。
嵌板是用一个固定插销的普通平头螺丝锁死的。我用工具包里的一字螺丝刀把它拧开,掀开嵌板,露出下边的一条管道和阀门。标签上写着“主氧气栓”。我肯定不想瞎摆弄这东西,我关上嵌板。
“下一扇门。”
一扇接一扇,他领着我找,我挨个打开检查。我知道他能用声呐探测内部设备的形状,但是那用处不大。我宁可自己看,也不想听他用我们之间有限的语言描述他的感知。
在第四扇活动门下边,我找到了发电机。
它比我预期的小很多,整个小隔间大约有一立方英尺,发电机本体位于一个形状不规则的铁罩内,看到上边的标签我才知道它是发电机。我还看见两根安装了阻断阀门的粗管和几根常见的电缆。
“找到了。”我说。
“好,”洛基从宿舍里回答,“取出来给我。”
“我想先看一下。”
“你不擅长,我来修。”
“发电机在你的环境里可能会坏掉。”
他哼了一声。
“如果我修不好,你才能说服我让你修。”
“嗯。”
两根带有阻断阀门的管道一定是用来输送噬星体的。我看向隔间的更深处,发现了两个标签,一个写着“燃料”,一个写着“废料”。意思很明确。
我用一把扳手拧开废料管的龙头,管道脱开时,一股黑色液体滴漏出来,不是很多,只是阻断阀门到我这一端的管道里存留的,肯定是我们用来带走死亡噬星体的液体。我手上沾了一点,有种黏滑的感觉,也许是油,真是个好主意。任何液体都可以冲走噬星体,油比水轻,还不腐蚀管道。
接下来,我扭开“燃料”管道,它也溅出棕色的液体,不过这一次可难闻死了。
我向后退缩,把脸埋在臂弯。“噢!天哪!”
“出什么事了,问题?”洛基从下方喊道。
“燃料很难闻。”我说。波江座人没有嗅觉。虽然向洛基解释视觉用了很久,但是解释嗅觉很容易,因为波江座人有味觉。归根结底,嗅觉只是远距离的味觉。
“是天然气味还是化学气味,问题?”
我又不情愿地深吸一口气。“闻起来像腐坏的食物,噬星体通常不难闻,一般情况下根本没有气味。”
“噬星体是活的,也许能腐烂。”
“噬星体不能腐烂,”我说,“它怎么能腐烂——噢!不!上帝啊,不要!”
我用手抹了点难闻的黏液,然后扭动身躯出了仓库。我把手举在空中,不碰任何东西,沿着梯子爬上实验室。
洛基跟着我走在自己的通道里。“什么情况,问题?”
“不、不、不、不……”我最后都尖叫起来,心脏仿佛就要跳出喉咙。我觉得自己就要呕吐了。
我把黏液抹在一块载玻片上,然后把它推到显微镜下。背光没有电源,所以我从抽屉里抓起一支手电筒,照在载物台上。只能这样凑合了。
我透过目镜观察,结果怕什么就来什么,“老天在上。”
“怎么回事,问题?!”洛基的声音比平常高了八度。
我双手抱头,难闻的黏液都抹在了身上,可我已经不在乎了。“τ星虫,发电机里有τ星虫。”
“它们损坏了发电机,问题?”洛基说,“给我发电机,我修理。”
“发电机没坏,”我说,“假如发电机里有τ星虫,那就意味着燃料供给里有τ星虫。τ星虫吃掉了所有的噬星体,我们没有电是因为没有燃料。”
洛基飞快地抬起甲壳,甚至都撞到了通道的顶部。“τ星虫怎么进入燃料的,问题?”
“我的实验室里有τ星虫,我没有封存它们,就没想过要封存,有些可能逃逸了。自从我们差点在艾德里安丧命开始,飞船出现了不少缝隙、孔洞和漏点,τ星虫肯定是从燃料管线上某处的小孔进入,只要有一个就完蛋。”
“坏了!坏坏坏!”
我开始过度呼吸。“我们要死在太空了,我们永远被困在了这里。”
“不是永远。”洛基说。
我振作起来。“不是吗?”
“不是。轨道很快衰落,然后我们就死了。”
接下来整整一天我都在检查能够接触到的燃料管线,每个地方的情形都是一样,没有了悬浮在油里的噬星体,只有τ星虫和大量τ星虫粪便(实事求是),主要是甲烷和多种其他微量化合物,我猜这解释了艾德里安大气中甲烷的来源,生命轮回的产物。
还活着的噬星体零星分布在各处,但是燃料中τ星虫的数量具有绝对优势,余下的噬星体活不了多久,努力抢救它们也没有意义,这就跟分离好猪肉和感染它的肉毒杆菌一样徒劳无益。
“没希望了,”我说着把最新的燃料样本摔在实验桌上,“τ星虫到处都是。”
“我的地盘上有噬星体,”洛基说,“大约还剩216克。”
“那些不够我的旋转驱动用多久,大约30秒吧。它们大概也活不了多久,我这边到处都是τ星虫。先在你那边好好存放吧。”
“我造一台新引擎,”洛基说,“τ星虫把噬星体变成甲烷,甲烷跟氧气反应,燃烧,产生推力。回到我的飞船。那里有很多噬星体。”
“这主意……不赖,”我捏着下巴说,“用τ星虫的屁推进我们飞越太空。”
“不明白τ星虫后边那个词。”
“那不重要。你等我计算一下……”
我拿起一台平板电脑,实验室里的计算机屏幕还没有启动。我不记得甲烷的比冲量,但是确实记得氢氧反应的比冲量是450秒。把这当作最理想情况来计算,我原本有两万千克噬星体,假设此时都变成甲烷,飞船上有大约10万千克干燥质量的甲烷,我不知道这种反应所需的氧气够不够,不过暂时忽略这一点的话……
得一直努力才能保持精力集中,我能感觉到自己头晕眼花。
我在计算器上敲出结果,然后摇摇头说:“不妙,飞船的速度还达不到800米每秒。我们没法逃离艾德里安的引力,更别说飞出直径1亿5000万千米的鲸鱼座τ星星系了。”
“坏了。”
我把平板电脑扔在桌子上,揉着眼睛说:“没错,坏了。”
他踩着通道来到我上方。“把发电机给我。”
我垂下肩膀说:“为什么?有什么用呢?”
“我清洁杀菌,除去所有τ星虫,用我的噬星体造出微型燃料舱,把发电机密封起来再还给你。你把它安装在飞船上,电力就恢复了。”
我揉揉疼痛的胳膊说:“嗯,假如发电机没有在你的环境中熔化,这是个好主意。”
“如果熔化,我把它修好。”
几百克噬星体不足以在整个星系遨游,但是足够给飞船供电……说不好……至少够我的余生使用。
“好吧,没错,这是个好主意,至少我们能让飞船苏醒过来。”
“是。”
我费劲地来到舱口。“我去取发电机。”
此刻的状态下,真不应该使用工具,但我还在继续坚持。我回到宿舍,进入仓库低矮的空间,拆下了发电机,或者是备用发电机,我不确定。不管怎么样,它把噬星体转化为电能,这才是重点。
我顺利回到宿舍,把发电机放进我和洛基之间的气密过渡舱。洛基启动过渡舱工作流程,把发电机拿到了他的工作台上。他随即用两只手爪开始修理发电机,用第三只手爪指向我的床铺说:“我现在工作,你睡觉。”
“确保你那边的噬星体别感染τ星虫!”
“我的噬星体放在密封的氙岩容器里,安全,你快睡觉。”
我浑身疼痛,特别是打着绷带的胳膊。“我睡不着。”
他更坚决地指了指。“你告诉我人类每隔16小时需要睡8小时,你已经31个小时没睡觉了,现在睡。”
我坐在床上叹息着说:“你说得有道理,我至少应该试试。真是艰难的一天,晚安。就这样吧,辛苦了一天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盖好了毯子。
“这句话没意义。”
“这是地球人的一个说法,出自一首歌。”我闭上眼睛轻唱起来,“……我像狗一样辛劳……”
过了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就要睡着……
“噢!”我一下子坐立起来,“甲壳虫!”
洛基被吓得扔下了发电机。“有什么麻烦,问题?”
“不是麻烦!是解决办法!”我一跃而起,“甲壳虫!我的飞船有四艘更小的飞船,名叫甲壳虫!它们的用途是把信息带回地球!”
“你以前告诉过我,”洛基说,“可它们使用同样的燃料,对吗?噬星体现在都死了。”
我摇摇头。“没错,它们是使用噬星体。可是每艘甲壳虫飞船自成一体,跟外界隔绝。它们不跟万福玛利亚号共用空气、燃料或其他任何东西。每艘甲壳虫携带了120千克的燃料!我们有充足的噬星体!”
洛基在空中挥舞他的手臂。“足够让我们回到我的飞船!好消息!好好好!”
我也在空中挥舞手臂。“我们最终可能不会死在这里啦!我需要到舱外取回甲壳虫,去去就回。”我跳下床,走向梯子。
“不!”洛基说。他喳喳喳走向自己在宿舍中的区域,敲击着分隔墙说:“你睡觉,人类不睡觉没法好好工作。舱外活动危险。先睡觉,再出舱。”
我翻了个白眼说:“听你的,听你的。”
他指向我的铺位说:“睡觉。”
“遵命,老妈。”
“反讽。你睡觉,我看着。”
“这似乎不是个好主意了。”我通过对讲机说。
“执行任务。”洛基不讲情面地说。
我睡得很好,醒来准备面对一天的工作。早餐很美味。我做了做伸展运动。洛基交给我一台密封的全功能发电机,几乎可以永久使用。我轻而易举就把它安装好,恢复了飞船的供电。
洛基和我谈了使用甲壳虫回到目标A的最佳方案,直到眼下这一刻以前,都算得上是个好主意。
我站在气密过渡舱里,全部穿戴就绪,准备出舱,正对着广阔浩渺的太空。艾德里安向我反射着淡绿色的光,也照亮了飞船。然后它飘离视野,我陷入了黑暗,但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12秒之后,那颗行星又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上方。
万福玛利亚号还在旋转,这有点麻烦。
飞船两侧有噬星体驱动的小推进器,形成人工重力时用来加减速旋转。它们当然不能工作,因为跟其他设备一样,已经充满了τ星虫的排泄物。所以我又得进行一次重力环境下的舱外活动,不过这一次不是来自艾德里安的重力,而是随时有可能把我抛向无边宇宙的向心力。
死亡怎么看都是一样,那么这一次为什么比艾德里安采样器那次短暂的冒险更危险呢?因为这次我必须得在飞船端部保持平衡,一失误可能就会丧命。
我取得采样器的时候紧贴着船体,绑好了安全绳,还紧抓着把手防止失足摔倒。
可是甲壳虫安置在飞船端部。
根据离心机系统的工作原理,飞船端部朝向它的另一半。从离心机重力的角度来看,甲壳虫位于船员舱的上方。我得上去,打开头锥,把小飞船取出来。在整个过程中,我盼着自己别滑倒。飞船端部没有安全绳固定点,所以我得利用低处的一个固定点,这意味着绳子绷紧之前我有时间积累很多动能。它会被绷断吗?如果绷断,离心力会把我抛向太空,我会成为艾德里安最新的一颗卫星。
为了安全,我在太空服上绑了两根安全绳并反复检查了四遍,它们都稳固连接在过渡舱里一个结实的固定点上。假如我摔倒,它们应该能承受住拉力。
“应该吧。”
我向外走,抓住过渡舱顶部,把自己向上拉。我从来都没法穿着全套设备在完整重力下操作。
头锥的角度足够平缓,所以我不至于滑落。我又检查了一遍安全绳,然后沿着头锥往顶部爬。在此过程中,离心机的旋转把我甩向侧方。每过几英尺我就得停下来,让飞船外表的摩擦力抵消我的侧向移动。
“状态,问题?”
“有进展。”
“好。”
我来到端部,这里距离旋转中心最近,所以重力最弱,这也算是点优势了。
宇宙懒散地在我周围以25秒一周的速度旋转,有一半时间,艾德里安占满我脚下的整个视野,然后耀眼的鲸鱼座τ星现身几秒钟,再然后就是一片黑暗。这有点令人不安,但不算太糟,只是稍微有点讨厌。
甲壳虫舱门就在预期的位置,我必须得小心谨慎,不可以损坏任何东西。
鉴于一开始这就被设计成一项自杀任务,他们并不关心万福玛利亚号能否返回。内部机构安装了可以炸飞这扇舱门的炸药,以便甲壳虫可以起飞,找到返回地球的航线。优秀的系统设计,可是我回家时需要这扇舱门完好无损,完全是出于空气动力学方面的原因。
对,空气动力学。
万福玛利亚号总是让人觉得它出自一部海因莱因的小说,闪亮的银色,光滑的外壳,尖锐的头锥。为什么要把一艘完全不会进入大气层的飞船造成这样?
因为星际介质。极其微量的游离态氢和氦分布在太空中,密度大约是每立方厘米一个原子,不过你若以近光速飞行,效果就会累积起来。不仅因为你会撞到大量原子,而且从你的惯性坐标系来看,那些原子比正常情况重得多。相对论物理学可不一般。
总之,我需要头锥保持完整。
整个盖板和炸药组件由六枚六角螺栓固定。我从工具带上取下一把套筒扳手,开始拆卸。
我刚拧下第一颗,它就从头锥的斜面上滑落,掉入了未知的远方。
“呃……”我说,“洛基,你能造螺栓,对吧?”
“能,小意思。为什么,问题?”
“我掉了一个。”
“把螺栓拿好。”
“怎么拿?”
“用手。”
“我手里拿着扳手。”
“用另一只手。”
“我的另一只手正扶着船体保持稳定。”
“用第三只——呃。先拿到甲壳虫吧,我造新螺栓。”
“好嘞。”
我开始拧第二颗螺栓,这一次非常小心,拧到一半就放下扳手,用手完成剩下的工作。太空服的粗手指操作起来特别笨拙,拧一个螺栓就用了十分钟,不过我还是把它搞定了,最重要的是,它没掉。
螺栓被我放进太空服的口袋,这下洛基就会明白我需要他复制什么。
我拧下随后的四颗螺栓,任凭它们飞走。我估计它们会绕艾德里安运行一段时间,但早晚都得掉下去。在如此高的轨道上,微弱的阻力会让它们逐渐减速,最后落入艾德里安的大气层烧毁。
还剩下一颗螺栓,不过首先,在跟这颗螺栓相对的另一侧,我把盖板组件掀起一指宽的缝隙,在空着的螺栓孔上穿过一根安全绳并扣死。然后我把安全绳的另一端挂在了我的腰带上。现在我的身上连着四根绳子。我喜欢这个样子,看起来也许就像太空蜘蛛侠,可惜没人看。
如果需要的话,我还有两根安全绳可以缠在工具带上。这东西从来都不嫌多。
我拧下最后一颗螺栓,盖板组件从头锥上滑落,我让它从我身边飞过并最终被安全绳拽住。它弹跳了几次,撞在飞船上,然后晃悠起来。
我看向头锥的舱内,甲壳虫就在原处,每一艘都有自己的隔间。除了铭刻在矮胖燃料舱上的名字,四艘甲壳虫飞船一模一样。自然,它们所标的名字分别是“约翰”、“保罗”、“乔治”和“林戈”。
“状态,问题?”
“取出甲壳虫。”
我先从约翰开始,有把钳子固定着它,不过我很轻松就打开了。飞行器后边有一个喷嘴朝外的压缩空气罐,甲壳虫应当就是以这种方式发射的。它们需要远离万福玛利亚号飞船,才能启动旋转驱动,即使是一台可爱的超小型旋转驱动,也会蒸发掉它后边的一切。
取出约翰还是相当容易的。这艘飞行器比我印象中的大,几乎有手提箱大小,当然了,你戴着太空服上笨拙的手套,拿什么东西都会嫌大。
老约翰还很重,我甚至不知道在地球重力条件下能否拎得起来。我把它绑在备用的安全绳上,然后伸手去取保罗。
如有必要,洛基可以干得很快。眼下就有这个必要。
我们在一条存疑的轨道上绕着艾德里安运行,因为计算机和导向系统全部恢复上线,所以我能看清运行轨道。情况不妙,我们的轨道还是问题严重的椭圆形,最近的位置过于靠近艾德里安。
每隔90分钟,我们就会在大气的最顶层掠过。在那个高度几乎没有空气,只有少量混杂的气体分子飞来飞去,但也足以减慢我们的速度,下次经过时,我们就会从更深一点的大气中掠过。再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我们每隔90分钟从大气中掠过一次,我真不知道还有多少次机会可以飞离近地点。出于某些原因,计算机里没有“绕艾德里安异常椭圆轨道”的飞行模式。
是的,洛基得争分夺秒。
它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拆解了保罗并理解了大部分工作原理。这项工作不简单,我们得先造一个“冷柜”,才可以把保罗送进洛基在万福玛利亚号上的区域。甲壳虫内部的塑料部件会在洛基的空气里熔化,一大团噬星体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人类虽然受不了噬星体的温度,但是塑料却不会被它熔化。当然,吸收多余热量并保证恒温96摄氏度对它们来说也不成问题。
保罗号甲壳虫飞船内部有许多电子器件和电路,这些东西洛基理解起来有点难——波江座外星人的电子学远不如我们先进,他们还没有发明晶体管,更不用说集成电路芯片了。跟洛基一起共事就如同我的飞船上有一位20世纪50年代的顶尖工程师。
在发明晶体管之前就能够星际旅行的种族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可是话说回来,地球人在发明晶体管之前就有了核能和电视机,甚至进行过几次太空发射。
一个小时后,他跳过所有的计算机控制,他不需要理解就能够跳过它们,只要明白给哪些线路直接供电就行。他用声音驱动的远程控制器简化了旋转驱动的控制方法。在人类把无线电用于短距离数字通信的几乎所有领域时,波江座人一直在靠声音替代无线电。
洛基用同样的方式改造了林戈和约翰,速度快很多,因为不用花时间钻研。最后剩下乔治原封不动。小甲壳虫没有多少推力,所以肯定越多越好。可我必须得定下一条底线,我想留一个作为安全备份,不进行改造,用于实现它最初的目标。
多亏洛基,我也许可以在这次自杀任务中生还,但是还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悲观地看,万福玛利亚号现在情况不妙。好几个燃料舱已经被抛弃,到处都是损坏和泄漏,τ星虫鬼鬼祟祟地四处等待着吞掉洛基给我的一切替代燃料。我可以列出至少一百种回家失败的可能性,所以动身之前,我要让乔治带上我的所有发现和一些τ星虫先走一步。我本来想留下两个备用,可我们需要三个甲壳虫才能调整推进矢量,把飞船开到我们需要的方向。
洛基通过宿舍内的气密过渡舱把三艘改装过的甲壳虫送到我这一侧。
“你安装在飞船外壳上,”他说,“沿飞船中轴线向外45度。”
“明白。”我长叹一声,因为又得到旋转的飞船外安装,真让人期待呢。
可我还能怎么办?没有推进器就没法停止转动。
我得出去,唯一的难点在于到达正确的位置。气密过渡舱靠近顶部,我需要把甲壳虫安装在尾部。飞船此刻分成两半,仅通过五根缆绳连接。不过设计师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在缆绳上设置了很多环,以便把安全绳挂在上边。
我在无重力环境下奇奇怪怪的舱外活动技能越来越丰富。不同于我在飞船头锥上的死亡之舞,飞船尾部有很多把手,安装甲壳虫也容易得很,把它们连接在船体的把手上,等洛基的氙岩胶水干透后就能永久固定住了。
最后我把约翰、保罗和林戈均匀地在外壳上粘成一圈,每艘甲壳虫都向外跟万福玛利亚号的中轴线呈45度夹角。
“甲壳虫准备就绪,”我通过无线电说,“现在检查受损区域。”
“好。”洛基回复。
我来到燃料舱破裂损毁的地方,那里没什么可看的,我当时已经抛弃了坏掉的燃料舱。一个矩形的开口呈现在那里,开口周围的情形述说着飞船遭受的损伤。黑色烧灼痕迹掩盖了本来闪亮的外壳盖板,相邻的两块金属盖板出现了明显的变形。
“有些盖板弯曲,有些呈现出烧灼痕迹,不太严重。”
“好消息。”
“烧灼痕迹奇怪,你不觉得吗?为什么会有烧灼痕迹啊?”
“过热。”
“嗯,可是没有氧气,这是太空,怎么会燃烧?”
“猜测:燃料舱有很多噬星体,有些可能死掉,死掉的噬星体体内有水,又受不了加热。水加热到很高温度就变成氢和氧。氧和船体一起加热就会产生烧灼痕迹。”
“对,”我说,“有道理。”
“谢谢。”
我经过缆绳组成的太空索桥返回,然后顺利进入气密过渡舱。洛基在控制室屋顶的球形舱里等我。
“一切顺利,问题?”
“是,”我说,“约翰、保罗和林戈的控制功能正常?”
他用三只手爪拿着三个相同的控制器,每个都通过一根电缆连接在飞船外的壁挂式扬声器/麦克风上。他用第四只手敲了敲一个读数盒说:“通信已建立,所有甲壳虫已准备就绪。”
我在驾驶座上绑好安全带,接下来的经历可能会让人难受。
我们把甲壳虫跟飞船中轴线的夹角设为45度,就是为了能根据需要用它们调整角度。我们还可以用它们控制飞船的转动,但是只能在飞船合二为一的时候使用甲壳虫,所以我先得把飞船的两部分结合起来。
因为转动惯量守恒,所以飞船会转得飞快,实际会达到上次洛基救我时的转速,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增加或减少转动惯量。
我在主控屏调出离心机控制面板,这块屏幕就在原来的主控屏上方,主控屏在去艾德里安的冒险中被砸碎。不过现在这块也够用。
“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
“重力加速度会很大,”我说,“你很容易承受,但是对我来说很困难。我也许会昏过去。”
“对人类不健康,问题?”他的尾音有一丝颤抖。
“有点危害,即使我昏过去也别担心。必须要稳定住飞船,转动停止时我会醒过来。”
“明白。”洛基拿着三个准备好的控制器。
“好,开始。”我把离心机切换到手动模式,取消三个警告对话框。首先我把船员舱旋转180度。跟上次一样,我缓缓进行,不过不同的是,我已固定好所有东西,所以世界颠倒、重力改变方向时,实验室和宿舍没有陷入一片混乱。
此时我感到有一半的地球重力把我推向控制屏,飞船的端部又朝向了前方。我操控着所有四个滚轴,在忽略飞船转速的情况下收回缆绳。飞船上的图标显示出我操纵的合并过程,安全带勒在身上的力也越来越大。
刚过十秒,重力加速度达到了地球的六倍,我几乎无法呼吸,不由得喘着粗气扭动起来。
“你不健康!”洛基说,“取消这步操作,我们重新计划。”
我说不出话,所以摇了摇头,我感到面部的皮肤正在从脸颊上剥离,此刻我看起来一定跟怪物一样。我视野的边缘逐渐变黑,这一定就是所谓的隧道视觉,名字起得真形象。
“隧道”越来越暗,最后完全陷入黑暗。
不久后我恢复了知觉,至少我觉得没过多久。我的手臂不受拘束地悬在空中,因为安全带还绑着我,所以我没有从椅子上飘走。
“格雷斯!你还好吧,问题?”
“哦,”我揉揉眼睛,视野模糊,我还有些晕。“还好,情况如何?”
“转速为零,”他说,“甲壳虫难以控制。更正:甲壳虫容易控制,由甲壳虫推动的飞船难以控制。”
“不过你还是完成了任务,干得漂亮。”
“谢谢。”
我解开安全带,舒展身体。除了以前烧伤的胳膊,我似乎没有受到新的伤害。回到零重力环境的感觉真好,通常我浑身上下疼痛不堪,不仅有很多体力活要赶,而且身体也没有康复。摆脱恼人的重力给我的身体减轻了不少压力。
我在显示器上挨个检查系统控制屏幕。“所有系统正常,至少没有进一步受损。”
“好,接下来做什么,问题?”
“我现在计算,计算大量数据。靠甲壳虫回到你的飞船所需的推进时间和角度,我得计算出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