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私下进行,”我说,“我可以跟你们单独会谈。”
三名宇航员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为了这次会议我占用了休息室,还锁上了门。姚坐在中间,表情严肃,一如既往。杜波依斯坐在姚左侧,弓起后背,姿态完美。伊柳希娜懒散地坐在姚的右边,呷着啤酒。
“没必要单独会面,”姚说,“这个项目容不得秘密。”
我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身体,为什么斯特拉特安排我做这项工作?我既不善交际,也不懂如何处理微妙的问题。她说宇航员们最喜欢我了。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我常在斯特拉特身边才被反衬得平易近人。
总之,发射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我必须得了解这个情况。
“好,”我说,“谁想第一个发言?”
杜波依斯举起手。“如果大家都同意的话,可以由我开始。”
“没问题,”我飞快地用钢笔画了几下,试试还有没有墨,“那么……你想要怎么死?”
别说,这个话题真的说不出口,可是又必须得说清楚。就为了我们能获得一线生机,这三个人将献出生命,至少我们能帮助他们实现自己想要的死法。
杜波依斯递给我一张硬实的纸。“我已经在这份文件上详述了我的要求,相信你们会把一切都准备就绪。”
我接过纸,上边画了着重号和图表,底部列出参考。“这写的是什么?”
杜波依斯指着这页纸的中部说:“我想死于氮气窒息。我进行的所有调研表明,那是痛苦最小的死法之一。”
我点点头,记下几条笔记。
“这份文件包含我有效实施自杀所需的设备列表,它们完全不会超过我个人物品的质量配额。”
我皱起眉头,主要是为了隐藏我无话可说的事实。
他双手合十,搭在大腿上。“很简单,只需要一个氮气罐和一个连接太空服的通用接头。我可以穿上太空服,注入氮气,停供氧气。窒息反射源自肺部堆积的过量二氧化碳,而不是氧气的缺乏。太空服的系统会不断吸收我呼出的二氧化碳,只留下氮气。我只会觉得疲乏,甚至有点儿头晕,接着会失去意识。”
“好的,”我努力保持专业,“要是太空服不能用怎么办?”
“第四部分详述了后备计划。假如我无法使用太空服,就使用飞船的气密过渡舱,它的容积足以保证积累的二氧化碳不会让人难受。”
“好吧,”我又记下几条,不过几乎没这个必要,他的文件非常全面,“我们会保证有一罐充足的氮气和一罐备份,以免第一罐发生泄漏。”
“好极了,谢谢。”
我把杜波依斯的文件放在一旁。“伊柳希娜,你呢?”
她放下啤酒说:“我想要海洛因。”
大家都看向她,就连姚的脸色都有点儿发白。
“抱歉,什么?”我说。
“海洛因,”她耸耸肩,“我这辈子一直是个好女孩,不吸毒,性生活节制。我想在死前体验强烈的快感。总有人死于海洛因,那感觉一定不错。”
我揉揉太阳穴。“你想要的死法是……过量使用海洛因?”
“不是一下子,”她说,“我打算享受快感,从常规的有效剂量开始,获得快感。瘾君子都认为前几次使用效果最佳,然后就一路滑坡。我想体验最初的那几次,然后选好时机过量使用一次。”
“我想……我们能满足你,”我说,“不过吸毒过量可能非常痛苦。”
她摆手表示不用担心。“让医生帮我列一份最佳剂量表,算出前几次使用快感最大化的正确剂量,然后致命那一剂可以加入其他药物,确保我没有痛苦地离世。”
我记下她的要求。“好的,海洛因。我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不过我们会搞定。”
“全世界都为你们工作,”她说,“让制药公司给我生产一些海洛因应该不难。”
“对,我确信斯特拉特能打个电话或做点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谈完两个,还剩一个。“那么,姚队长,你呢?”
“我想要一把枪,”他说,“标准的中国军用九二式手枪,上路时把子弹存储在干燥密闭的塑料容器内。”
至少这样的死法还算说得过去,快捷无痛。“一把枪,明白。那容易得很。”
他左右看看自己的同事。“我最后一个死,假如你们俩的方法有什么差错。我会用枪解决,以防万一。”
“思考周全,”杜波依斯说,“谢谢。”
“假如你看到我正飘飘欲仙,可别开枪。”伊柳希娜说。
“明白。”姚说,然后他转向我,“谈完了吗?”
“对,”说着我站了起来,“这太尴尬了,谢谢。我现在得……去别处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手臂烧伤疼得无以复加,止痛药几乎没什么作用,我开始思考能不能找出伊柳希娜的海洛因。
不,我不会去使用海洛因。假如这还是自杀任务,我绝对会去找。
重点是,这已经不是自杀任务。好好表现我就能拯救世界,然后回家。
疼痛时轻时重,现在又缓解了一些。一有机会,我就看看手头的烧伤书籍。至少我想了解什么时候不会再疼。
咚。
“嗯?”我嘟哝着。
咚。
我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是洛基在敲气密过渡舱墙壁。
“洛基!”我掉下床铺,落地前避开了受伤的左侧身体,连滚带爬地来到过渡舱的墙壁前。“洛基,伙计!你还好吗?!”
我听见他从体内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不明白,大点声。”
“病……”他含混不清地说。
“对,你病了。你进入我的空气,你当然会病!你差点死了!”
他尝试从地上撑起自己,然后又跌倒在地。“我怎么回到这里的,问题?”
“我挪的。”
他生气地用一只手爪敲击地面。“你接触了我的空气,问题?”
“嗯,接触了点。”
他指着我的左臂说:“胳膊上的皮肤不平整,受伤了,问题?”
我估计他能依靠声呐看透绷带,里边一定挺糟糕的。我本来还不确定,现在他证实了这一点。“对,不过我会没事的。”
“你为救我受伤,谢谢。”
“你也一样。你的散热器官还好吗?你当时着火了,沾满了烟灰和氧化物。”
“在痊愈,”他指着墙边和地面上的烟灰说,“这都来自我体内,问题?”
“对。”
“如何脱落下来,问题?”
我有点自鸣得意,为什么不呢?那可不是简单的活儿,但是我搞定了。我指着气密过渡舱墙壁上的三层铁盒说:“我组装了一件工具朝你吹气。我对着你的散热器排气孔,吹出了所有脏东西。”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仍然微微颤抖着身体说:“东西在我体内待了多久,问题?”
我在心里算了下天数。“大约……两天。”
“你差点杀了我。”
“什么?!怎么会?!我吹掉了你散热器上所有的烟灰!”
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黑色物质不是烟灰,是我身体产生的。身体康复时它会覆盖住伤口。”
“噢……”我说,“噢,不……”
我吹掉的不是他散热器上的烟灰,而是他伤口上结的痂。“真抱歉!我本想帮忙来着。”
“没事。你更早动手,我就死了,不过我在你吹掉之前已经痊愈了,你还是帮上一些忙,谢谢。”
我双手抱头,再次道歉。“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把我放在这里,你救了我。谢谢谢谢谢谢。”他又尝试站起来,但是只坚持了一秒就瘫倒在地。“我虚弱,我会痊愈的。”
我后退一步,坐在自己的床上。“失重环境会让你更舒服一点吗?我可以退出离心机模式。”
“不,重力有助于康复。”他把腿摆成一张床,让甲壳在上边休息,这大概是个舒适的睡眠姿势。“样本容器安全,问题?”
“嗯,它在实验室呢。我在一个封闭容器里模拟艾德里安的环境,把一些噬星体样本和采样容器放了进去。我一会儿就去看看情况如何。”
“好,”他说,“人类对光的感知很有用。”
“谢谢,”我说,“但我的人类大脑却没有那么好使。我没办法把样本从那个容器中取出来。”
他稍微歪了歪甲壳。“你封闭了样本但又取不出样本,问题?”
“对。”
“通常你不傻,怎么傻了,问题?”
“人类需要睡眠时就会犯傻,还有吃止痛药的时候。我现在既疲惫又吃了药。”
“你应该睡觉。”
我站起来说:“我过会儿去睡,先去稳定我们的轨道。我们的远日点和近日点……总之,轨道不是很好。”
“犯傻时调整轨道,好计划。”
我窃笑着说:“新词:‘反讽’,为了表明观点而正话反说。反讽。”
他用自己的语言发出“反讽”这个词的和声。
在疲惫和药物的作用下,我睡得像个婴儿。醒来时我感觉精神百倍,但是烧伤似乎严重了很多。我看了看绷带,换了新的。
洛基在他的工作台前修补工具。他已经清理了自己的区域,那里看起来焕然一新。“你醒了,问题?”
“嗯,”我说,“你感觉如何?在康复吗?”
他挥挥一只手爪。“还需要康复很久,但是有些已经痊愈。不能多动。”
我把头往枕头上一躺。“我也一样。”
“你睡觉时机械臂动了你的胳膊。”
我指着绷带霜说:“它换了这块布,换这块布对人类的康复很重要。”
他用不同的工具在自己最新的发明上戳来戳去。
“那是什么?”
“我去实验室看存储艾德里安生物的设备。我现在又造了一件工具,从里边采集样本,但不让你的空气进去。”他举起一个大盒子,“把你的真空容器放在这里,封好,这会留住艾德里安的空气。”
他打开顶部,指着两根铰接杆说:“从外面操纵它们,收集样本,封好你的设备,打开我的设备,拿到样本,进行人类的科学研究。”
“聪明,”我说,“谢谢。”
他继续埋头工作。
我躺在床上。想做的事情还有好多,但我得慢慢来,不能冒险像昨天那样再度过“愚蠢的一天”,差点毁掉样本,杀死洛基。现在我已经聪明得看清了自己的愚蠢,这就是进步。
“计算机,咖啡!”
一分钟后,机械臂递给我一杯爪哇咖啡。
“嗨,”我啜饮着咖啡说,“你和我怎么会听见同样的声音?”
他没停下手头的工作,还在安装设备里的操纵杆。“有用的技能,都进化出来。不意外。”
“没错,可为什么是同样的频率?为什么你听取的频率没有比我高很多?或者低很多?”
“我的确能比你听到高出很多或低出很多的频率。”
这我还不了解,但是应该猜到才对。声音是他最主要的感官输入,他当然会有比我更宽泛的输入范围。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
“好吧,可为什么会有重叠的范围?为什么你和我的听觉频率范围没有完全错开?”
他把一只手中的工具放下,还剩两只手在新设备上忙碌。他用新腾出的这只手在工作台上摩擦。“你听见这个声音,问题?”
“是。”
“这是捕食者接近的声音,是猎物逃走的声音。物体互相接触的声音非常重要,得进化出针对性的听力。”
“噢,对呀!”
他指明之后这就变得显而易见。语音、器乐、鸟鸣,不管是什么声音都可能大相径庭,可是物体撞击的声音在不同的行星上不会有太大差别。假如我在地球上敲击两块石头,它们发出的声音跟我在波江b敲击时一样,所以我们都是被进化选择出来能够听到撞击声的物种。
“更有意思的问题是,”他说,“为什么我们以同样的速度思考,问题?”
我翻身侧躺。“我们没有以同样的速度思考,你做数学比我快得多,能一点不差地记住每件事。人类做不到,波江座人更聪明。”
他用闲着的那只手拿起一件新工具,开始摆弄。“数学不是思考,数学是过程。记忆不是思考,记忆是存储。思考是思考,问题,答案。你和我思考速度一样。为什么,问题?”
“嗯。”
我沉思了一会儿,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洛基为什么没有比我聪明1000倍?或者愚蠢1000倍?
“其实……我有个理论,能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智力大致相当。也许能。”
“解释。”
“智力的进化让我们在各自的行星上获得相对于其他动物的优势。可是进化很懒惰,一旦问题解决,优势特征就停止进化。你和我,我们俩只是刚好比各自行星上的其他动物更聪明一些。”
“我们比动物要聪明得多。”
“我们的聪明程度受进化所限,只需要确保我们拥有统治母星的最低智力。”
他考虑了一下。“我承认这点。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地球智慧跟波江b智慧进化到同等水平。”
“我们的智慧取决于动物的智慧,那动物的智慧取决于什么呢?动物们需要多么聪明呢?”
“聪明得能及时分辨出威胁和猎物,并做出反应。”
“一点不假!”我说,“可那个时间是多久?一只动物要反应多久?捕猎或逃离危险需要多久?我觉得这都取决于重力。”
“重力,问题?”他把设备完全放下,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
“对呀!仔细想想,重力决定一只动物能跑多快,重力更高,跟地面接触的时间就越长。要更快移动,我认为归根结底动物的智力得快过重力。”
“有趣的理论,”洛基说,“但是波江b的重力是地球的两倍,你我的智力却相当。”
我在床上坐起来。“我猜在天文学范畴内,我们的重力近似相同,所以所需的智力大致相同。假如我们遇到一个生物来自重力为地球百分之一的行星,我敢说它在我们看来会非常愚蠢。”
“有道理,”他说着继续摆弄手里的设备,“另一个相似点:你和我都愿意为自己人牺牲。为什么,问题?进化厌恶死亡。”
“有利于物种,”我说,“自我牺牲的本能让整个物种延续下去的可能性更大。”
“不是所有波江座人都愿意为别人牺牲。”
我笑出了声音。“也不是所有人类都愿意。”
“你和我都是好人。”洛基说。
“是啊,”我笑着说,“我想是的。”
距离发射还有九天时间。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房间相当简朴,但我并不介意。活动房是一间配有小厨房的移动住宅,已经好过大多数人分配到的住处。俄罗斯人匆忙在距离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几英里远的地方搭建了几十栋临时住所,不过话说回来,我猜最近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从到达这里开始,我很少有机会在床上睡觉,似乎新情况和新问题总是层出不穷,都不严重,只是……需要解决。
万福玛利亚号已经组装完成,超过200万千克的太空飞船和燃料在稳定适宜的轨道运行,质量是国际空间站的四倍,组装时间仅仅为空间站的二十分之一。媒体起初一直追踪总的费用,但是花到十万亿美元之后,他们就放弃了。这个问题变得不再重要,不再关乎资源的有效利用,而是关乎地球抵抗噬星体,任何代价都不算高。
过去几周,欧洲宇航局的宇航员一直在飞船上检验它的性能。测试团队报告了大约五百个问题,而我们也一直在这过去的几周忙着善后,不过这些问题都不是硬伤。
箭在弦上,万福玛利亚号将在九天后发射。
我坐在充当办公桌的台子旁翻阅文件,签署了其中一些,又把另一些放在旁边,明天让斯特拉特过目。我怎么就变成一名管理人员了?我猜我们都得接受生命中的改变,假如这是我需要扮演的角色,那也只能随遇而安。
我放下文件,望向窗外。哈萨克斯坦草原平坦而单调,人们通常不会在重要地点附近建造航天发射器,原因显而易见。
我想念我的孩子们。
好几十名学生。实际上是几百名,过去一个学年了。
他们不会骂我,也不会在半夜把我吵醒。他们的争端通常在几分钟后就会解决,要么在老师的强制要求下握手言和,要么就等着放学留校。这其中还有自私的一面,具体来说就是:他们崇拜我,我想念那种受人尊敬的感觉。
我叹了口气。
即使任务成功,我的学生们也会经历一段艰难时世。万福玛利亚号要飞行13年才能到达鲸鱼座τ星,(假如宇航员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甲壳虫还需要13年回来。也就是说,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我们才知道该怎么办,等到一切都结束时,我的学生们早已不是孩子。
“加油干吧。”我嘟囔着抓起下一份问题报告。为什么用纸质文件而不是电子邮件?因为俄罗斯人有自己的行事风格,与他们共事,入乡随俗比发牢骚和抱怨更容易些。
这份报告来自欧洲宇航局的宇航员,讲的是医疗进食输送系统的十四号食物泥浆泵异常问题。十四号泵只是三级系统的一部分,效率仍保持在95%。不过没理由不管不顾,我们还有83千克发射质量可以使用,我做好记录,要把备用食物泥浆泵加入其中,它只有250克,宇航员们可以在离开轨道前安装好。
我把文件放在一旁,看见窗外短暂的闪光。大概是吉普车行驶在通往临时住所的土路上,时不时地就会有车灯照在我的窗户上,我忽略了它。
下一份要处理的文件讲的都是潜在的压舱物问题。万福玛利亚号根据需要往飞船各处输送噬星体,重心保持在自身的纵轴上。不过我们还是想尽可能保持平衡,欧洲宇航局团队重新安放了储藏间的许多备品袋,让重量分配变得更加均衡——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震碎了窗户,房间也随之摇晃。冲击波把我彻底从椅子上撞飞,玻璃碎片割伤了我的脸。
然后是一片寂静。
紧接着远处响起警报声。
我先是跪在地上,接着站起来,让嘴巴开合了几次来减小耳膜的压力。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先是注意到门口原来的三级小台阶已经在几英尺之外,随即看见在台阶和房门之间翻起的泥土,立刻明白了。
台阶被深埋在泥土中,用四乘四的像栅栏似的东西固定在地上,但我的活动房没有这种支撑设计。
整个房子发生了移位,台阶还保持在原地。
“格雷斯?!你还好吧?!”是斯特拉特的声音,她的活动房就在我的旁边。
“没事!”我说,“到底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她说,“等下。”
很快我看见晃动的手电,她穿着浴袍和靴子来到我这里,同时已经在对讲机上讲话。“我是斯特拉特,怎么回事?”她问。
“研究中心爆炸了。”对讲机里这样回答。
“研究中心爆炸了。”她说。
拜科努尔是一座发射场,但他们确实有几栋研究大楼,不是实验室,更像是教室。发射前,宇航员一般会在拜科努尔度过一个星期,一边学习一边做准备,直到发射那一天。
“噢,上帝,”我说,“谁在那里?谁在那里?!”
斯特拉特从浴袍口袋拽出一叠文件。“等下,等下……”她翻阅文件,看一张扔一张。我一眼就看出文件的内容,一年来我每天都在看。时间表,记录了每时每刻每个人在哪里干什么。
她找到需要的那一页时停止了翻阅,倒吸一口气说:“杜波依斯和夏皮罗,他们计划在那里做几项噬星体实验。”
我手捂住头说:“不!不,不要啊!研究中心在五千米外,假如爆炸对我们造成如此严重的影响——”
“我明白,明白!”她再次按住通话键说,“第一梯队成员,我需要你们的位置。向我报告。”
“姚报告,”对讲机里响起第一个回复,“我在床上。”
“伊柳希娜报告,在军官酒吧。爆炸怎么回事?”
我和斯特拉特等待着期盼的回复。
“杜波依斯,”她说,“杜波依斯!报到!”
没有应答。
“夏皮罗,安妮·夏皮罗博士,报到!”
还是没有应答。
斯特拉特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去,再次按住对讲机说:“斯特拉特呼叫运输部,我需要一辆吉普送我去地面控制中心。”
“收到。”对方回复。
老实说,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乱成一团。整个基地被封锁了一段时间,对每个人都要检查身份。此前我们只知道某个末日邪教想破坏这项任务,可是最后没查出什么。
斯特拉特、迪米特里和我坐在地堡里,为什么呢?因为俄罗斯人不想冒险。这件事不像恐怖袭击,不过他们要保护好关键人员,以防万一。姚和伊柳希娜被送到另一座地堡,其他的科学负责人也去了不同的地堡。分散所有人,这样就不会存在单一的有效攻击点了。这自有其严酷的逻辑,毕竟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是在冷战时期建造的。
“研究大楼被炸成了大坑,”斯特拉特说,“没有杜波依斯和夏皮罗的踪迹,另外在那里的14名工作人员也下落不明。”
她在手机上打开照片,把情况展示给我们。
照片传递了一个彻底被摧毁的场景。俄国人架起大功率探照灯,照亮了现场,那里到处都是救援人员,可他们已经无能为力。
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没有碎片,只有有限的残骸。斯特拉特划过一张张照片,其中有些是地面的特写,闪亮的圆形珠子点缀在地上。“那些珠子是怎么回事?”
“金属冷凝物,”迪米特里说,“意味着金属被蒸发,又像雨滴一样凝结。”
“天哪。”斯特拉特说。
我感叹道:“那些实验室里只有一种东西能产生蒸发金属的热量,那就是噬星体。”
“我同意,”迪米特里说,“可噬星体不会直接‘爆炸’,这怎么发生的?”
斯特拉特看着皱巴巴的时间表。“这上面说,杜波依斯想再试试噬星体发电机,夏皮罗去观察和帮助。”
“没道理啊,”我说,“那些发电机用的噬星体极其微量,根本不可能炸掉大楼。”
斯特拉特放下手机。“我们失去了第一和第二梯队的科学专家。”
“这简直是噩梦。”迪米特里说。
“格雷斯博士,我要一份潜在替补人员的短名单。”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说:“你是石头做的吗?!我们的朋友刚刚牺牲!”
“没错,而且如果我们不搞定这次任务,所有人都会死。我们有九天的时间找出一位替补的科学专家。”
我眼含热泪地说:“杜波依斯……夏皮罗……”我吸着鼻子擦去泪水,“他们没了,他们没了……噢,上帝啊……”
斯特拉特扇了我一巴掌说:“振作点!”
“喂!”
“以后再哭!任务重要!你还有去年的抗昏迷候选人名单吗?开始逐一核查吧,我们得找一名新的科学专家,现在就需要那些候选人!”
“正在收集样本……”我说。
洛基在他位于实验室屋顶的管道里观察着我,他的设备符合预期,运转正常。透明的氙岩盒子有几个阀门和气泵,我可以用来控制里面的环境。我的真空容器在里边打开了,洛基的盒子甚至有环境控制功能,让内部温度保持在寒冷的零下51摄氏度。
洛基责怪我把样品放在(人类)室温下那么久,其实对于这个话题,他有很多话要说。
为了他能充分表达对此事的意见,我们不得不在共享词汇表里加入“鲁莽的”、“白痴”、“愚蠢的”和“不负责任的”这几个词。
还有一个词他多次提及,但是拒绝告诉我含义。
我已经三天没吃止痛药了,比之前也明智了许多。至少洛基已经很清楚,我不只是某个愚蠢的人类,而是一个蠢到冒烟的人。
我停止用药且睡过三觉之后,洛基才同意把他造的盒子给我用。此刻我的胳膊生疼,但是洛基有他的道理。
这段时间里,洛基也康复了很多。我不清楚他的体内情况如何,看起来虽然还是老样子,但是他的移动比以前好很多,只是还没达到最快速度。我也是一样,我们真是一对行走的难兄难弟。
商量好以后,我们把重力设置在0.5g。
我操作盒子里的机械爪张开又闭合了几次。“看,现在我也是波江座人了。”
“是,非常波江座。快采集样本。”
“你真没趣。”我抓起棉签,把它移向待用的载玻片,在上边抹了一下,留下明显的痕迹,然后把棉签放回真空容器。我封好真空容器,把载玻片放进透明且不大的氙岩容器并封好。
“好了,这下应该可以了。”我转动阀门充入我的空气,然后从顶部打开洛基的盒子。载玻片被安全地放在氙岩容器里,这可以说是本星系最小号的太空飞船,至少从可能存在的艾德里安生命来看是没错的。
我来到显微镜工作台。
洛基在上方的管道里跟随。“你确定你能看见那么小的光,问题?”
“能,用古老的技术,非常古老。”我把容器放在载物台上并调整显微镜,氙岩足够清晰,显微镜能够看透。
“好了,艾德里安,让我来看看你有什么。”我把脸靠近目镜。
噬星体最明显,一如往常,吸收所有光线,这在意料之内。我调整背光和焦点,然后看见到处都是微生物。
我跟孩子们最喜欢的一项实验就是让他们观察一滴水。最好是来自户外,水洼的一滴水里充满了生命。效果绝佳,当然,可能偶尔有些孩子会有那么一阵子拒绝喝水。
“这里有很多生命,”我说,“不同种类的。”
“好,想到了。”
当然会有很多生命,任何拥有生命的行星上到处都会有生命分布,至少我的理论是这样。进化极其擅长把生命填满生态系统的每个角落。
此时此刻,我正目睹数百种人类未曾见过的独特生物,全都是外星物种。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但是工作还没有完成。
我四处挪动着,直到发现了一群美好的噬星体,假如存在捕食者,它应该出现在噬星体那里,否则的话这种捕食者的水平就太差了。
我打开显微镜的内部摄像机,影像出现在一块小液晶显示器上,我调整好显示屏,开始录像。
“可能得等一会儿,”我说,“需要观察他们之间的互动——哇!”
我把脸又怼在显微镜上仔细观察,只过了几秒钟噬星体就受到了攻击。是我撞了大运还是这种生物极具攻击性?
洛基在我上方来来回回走动。“什么,问题?发生了什么,问题?”
一只庞然大物冲向那群噬星体,那是个没有形状的团块,仿佛一只变形虫。它把身体逼近比它小得多的猎物,向两侧渗透迂回,开始包围整群噬星体。
噬星体开始蠕动,它们知道情况不妙,想要逃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才缓缓逃出一小段距离就停了下来。正常情况下,噬星体能在几秒钟内加速到接近光速,可是这些却不能。也许大家伙分泌的化学物质在某种程度上阻止了它们。
合围完成,噬星体都被困住。几秒钟后,噬星体表面上变得跟细胞一样,不再是漆黑的一团,它们的细胞器和细胞膜在显微镜的灯光中清晰可见。它们失去了吸收热能和光能的本领。
它们死了。
“成了!”我说,“我找到捕食者啦!它就在我眼前吃掉了噬星体!”
“找到!”洛基欢呼,“分离。”
“嗯,我会分离它!”我说。
“高兴高兴高兴!”他说,“这回你命名。”
我从备品中拿起一个纳米移液管。“什么意思?”
“地球文化,你发现,你命名。捕食者叫什么,问题?”
“哦。”我说。眼下我缺乏创造性,这太让人激动,我没法把精力用在处理其他问题上。它是一只来自鲸鱼座τ星的变形虫。“那就叫τ星虫吧。”
τ星虫——地球和波江b的救星。
希望如此。
我应该戴一条波罗领带,或许再戴一顶牛仔帽,因为我现在成了一名农场主,在农场里饲养了约5000万只τ星虫。
我刚从艾德里安空气里分离出τ星虫,洛基就造了一台繁殖柜,然后我们让它们开动起来。繁殖柜只是充满艾德里安空气并装有几百克噬星体的氙岩箱子。
据我们所知,τ星虫善于耐受温度变化,这也是好事,因为取回样本那天,我把它们放在了室温里。
药还真不是好东西。
回头来看,它们耐受温度的能力也说得通。它们生活在零下51摄氏度的环境中,却以96.415摄氏度的噬星体为食。哈哈,谁不喜欢吃热乎的呢?
让人激动的是,它们在繁殖!我给它们提供了充足的噬星体,相当于把酵母加入一瓶糖水,但是产出的不是美酒,而是更多τ星虫。既然我们有充足的捕食者可用于实验,那我就得着手工作了。
如果你把一只山羊送到火星,会发生什么?它会立即(惨痛地)死去。山羊没有进化出在火星上生存的能力。那么,你把一只τ星虫放在艾德里安以外的行星上会发生什么?
这是我想要解答的问题。
我在真空容器里模拟一种全新的大气,洛基从主工作台上方的通道里观察。
“没有氧气,问题?”他问。
“没有氧气。”
“氧气危险。”自从体内器官着火以来他就有点容易激动。
“我呼吸氧气,没有事。”
“能爆炸。”
我摘下护目镜,看着他说:“这项实验没有氧气,放心吧。”
“是,放心。”
我继续工作,打开一个阀门让少量气体进入真空容器,检查压力计确保——
“再次确认:没有氧气,问题?”
我猛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只有二氧化碳和氮气!只有二氧化碳和氮气!没有别的!别再问我了!”
“好,不会再问,抱歉。”
我猜也不能怪他。
被烧一次是挺难受的。
我们要解决两颗行星的问题,不,不是地球和波江b,它们只是我们生活的行星。现在我们关心的是金星和他们的第三界,那里才是噬星体疯狂繁殖的地方。
金星,也就是太阳系的第二颗行星,跟地球一般大小,有稠密的二氧化碳大气。
第三界是洛基所在星系的第三颗行星,至少我是这么称呼它的,波江座人甚至都没有用自己的语言给它起名,只有一个代号:“三号行星”。他们的上古祖先没有抬头观星并用神灵之名为天体命名,几百年前他们才发现系内的其他行星。可我不想总说“三号行星”,所以把它命名为“第三界”。
跟外星人合作拯救濒临灭绝的人类,最难的部分是总得给一些东西起名。
第三界是行星中的小不点,只有地球的月亮那么大。可是不同于我们没有空气的近邻,第三界居然拥有大气。怎么回事呢?我也不清楚。它的表面重力只有地球标准重力的0.2倍,根本就不够留住大气,可是不知为何,第三界成功地保有一丝稀薄的大气。根据洛基所述,大气的组成有84%的二氧化碳、8%的氮气、4%的二氧化硫和各种各样的微量气体,总的大气压力还不到地球的1%。
我检查读数,点头表示认可,然后用肉眼检查里边的实验情况。我为想出这个办法而感到自豪。
玻璃片上有一层薄薄的噬星体。我隔着玻璃片点亮红外光,吸引另一侧的噬星体均匀地覆盖在玻璃板上,跟旋转驱动的方法一样,结果就是产生一层均匀分布的噬星体,只有一个细胞那么厚。
然后我在玻璃片上播撒τ星虫,如果它们吃掉噬星体,当前不透明的玻璃片就会变得越来越透明。测量光强度跟数出微观生物的数量相比,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好……在容器里复制出金星高层大气,至少我尽力了。”
我推测噬星体的繁殖区主要是基于气压来确定。基本上,来到行星时,它们得从近光速开始依靠空气减速,但是它们那么小,减速也不需要很久,产生的热量当然也会被它们全部回收。
最终结果就是噬星体停在0.02倍标准大气压的地方,接下来那将是我们密闭容器的标准压力。金星上空0.02倍标准大气压的高度约为70千米,那里的温度大约是零下100摄氏度(感谢海量参考资料!),所以我把金星模拟实验设定为这个温度。当然,即使在超低温范围内,洛基的温度控制系统也表现优异。
“好,现在准备第三界。”
“第三界上0.02倍标准大气压处的气温是多少?”
“零下82摄氏度。”
“好。谢谢。”我说着来到第二个真空容器,它里面有同样的噬星体和τ星虫构成。我充入适当的气体模拟第三界的大气,设定为0.02倍标准气压区域的温度。我从洛基的完美记忆中获取相关信息。第三界的大气层跟金星和艾德里安并无太大区别,主要是二氧化碳和其他一些气体。不出所料,噬星体在那里也要前往二氧化碳浓度最大的地方。
好在这些行星没有被氦气或其他什么气体覆盖,飞船上根本就没有那些。不过二氧化碳呢?容易得很,我的身体就在生产。氮气呢?多亏了杜波依斯所选的自杀计划,飞船上携带了大量氮气。
不过第三界确实有二氧化硫,占大气含量的4%,足以让我无法忽略,所以不得不制备一些。实验室有非常多种试剂可供选择,虽然没有二氧化硫,但是硫酸溶液还是有的。我从冰箱里损坏的冷却盘管上回收了一些铜管,用作反应物。仿佛魔法生效一般,我制备出了所需的二氧化硫。
“好了,第三界准备好了,”我说,“我们等待一个小时再确认结果。”
“我们有希望。”洛基说。
“是,我们有希望,”我说,“τ星虫生命力顽强,能够在接近真空的环境中生存,似乎在极寒环境中如鱼得水。也许金星和第三界也适合它们生存,那里是它们猎物的天堂,怎么会不适合它们呢?”
“是,进展顺利。一切顺利!”
“对,总算一切都步上正轨。”
然后,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