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基被相对论惊得目瞪口呆,开始的几个小时里,他根本就不相信我。可是后来关于相对论如何解释他的旅途,我给他越讲越多,他才明白过来。他不喜欢这个事实,但是承认宇宙运行的法则比表面更加复杂。
在那之后,我们花了漫长的时间制造链条。
我尽可能快地制造模具,洛基赶着氙岩凝固的时间,尽可能多地制造链节。这是套高效的流水线,产出呈几何级数增长。我每造一个新的模具,洛基每批能做的增链节数也随之增加。
链条,链条,链条。
假如说我这辈子再也不用见到别的链条,现在还为时尚早。十千米长的链条,每一个链节只有五厘米,那就是二十万个,每一个都靠我的手或洛基的手爪连接起来。我们俩只连接锁链不干别的,每天工作八小时,也花了两周才干完。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链条,每天晚上都梦见链条。有一顿饭我的餐包里装的是意面,可我只能看见光滑的白色链条,却看不见面条。
但我们还是把它造出来了。
所有的链节一造好,我们就并行连接。我们一起连接十米长的链条,然后再接成二十米,按此类推。采取这种方式,我们至少能有效率,困难的是找地方存放它们,十千米长的链条可是很大一堆。
最后实验室成了存放区,但那里的地方还是不够。洛基始终是一位有天赋的工程师,他造了刚好能通过气密过渡舱的大卷轴。我多次出舱才把它们安装在飞船上,然后按照500米一段把链条缠在卷轴上。不过当然了,要进行舱外活动,我得让飞船在离心机模式下停止转动,一切都进入零重力环境。
在失重状态下组装过链条吗?那可不是闹着玩。
至少可以说,最终把500米链条组装好是一项挑战,我必须穿着太空服把20段500米的链条连接起来。好在我有IVME的操作设备,虽然美国太空总署没打算让我用它来造一条锁链,但是管它呢。
此刻我和洛基飘浮在控制室,他在自己的球形舱里,我在驾驶座上。
“采样器状态?”我说。
洛基检查着他的读数说:“设备运转正常。”
洛基制造了一台采样设备,非常出色,至少我这样觉得。工程制造不是我的长项。
采样器是一个钢球,直径20厘米,顶部有一个结实漂亮的圆环连接着链条,球体水平中线上分布着一些小孔,连通空心的内室,里边有一个压力传感器和几个执行机构。压力传感器知道采样器何时到达正确的高度,并触发执行机构封闭内室,只需要把内室的壳转动几度,刻意错开内外原本相对的开孔就行。错开的孔洞和一些合理放置的衬垫会把目标高度的空气封在里边。
他还在采样器上添加了温度计和加热器。样本一封好,加热器便保持封闭时的内室温度。真的非常简单,但我没有想到。生命对温度的范围竟然如此挑剔。
唯一保持不变的部件是一个小型无线电发射器,播放一个奇怪的模拟器号,我无法用自己的设备读取或解码,显然采用了非常标准的波江座数据连接,不过他有相应的接收器,这才是关键。
就这样,事先不需要知道环境条件,洛基以最低的复杂度,给艾德里安的生命制造了一台生命保障系统,只负责维持采样时的环境条件。
洛基真是一个天才。我好奇是所有波江座外星人都像他一样,还是他比较特殊。
“估计……我们准备好了?”我还做不到胸有成竹。
“是。”他发出颤音。
我把自己固定在驾驶座上,他在自己的球形舱里用三只手爪握住扶手。
我调出姿态控制面板,开始掉转方向。等我让飞船背对着前进的方向,并跟下方的地面平行时,我便停止转向。现在我们以每秒12千米的速度船尾朝前飞行,我需要把这个速度降到近似为零。
“方向好了,”我说,“开始推进。”
“好。”洛基边说边专注地观察读数显示屏,他那块屏幕根据先前架设的摄像头,以纹理的形式显示我这块屏幕的内容。
“有了……”我启动旋转驱动。我们的加速度在一秒之内从零变为1.5g。我被紧紧压在椅背上,洛基用第四只手又抓住一个支撑点来稳住身体。
随着万福玛利亚号慢下来,我们的速度不够维持在轨道上。我扫了一眼雷达屏,我们确实在降低高度。我调整了飞船的姿态,让我们的水平指向稍微上抬了一点点,连一度都不到。
然而即使是这样小小的改变,造成的后果都太夸张了!雷达显示我们在迅速升高。我拉回角度,以这样的方式驾驶一艘太空飞船显得粗糙、艰险、可怕,但我别无选择。这种形式的机动没法提前计算,有太多变量和实际问题会让数学计算失效,总之我还是得很快切换到手动飞行模式。
又经过几次校正,我有了感觉,随着速度的降低一点点增加飞船相对行星的角度。
“你说释放采样器的时间。”洛基说。他的手爪就悬在释放卷轴让链条自由下落的按钮上方,我们只能希望它别被缠住。
“还不到时候。”我说。
姿态控制屏显示我们跟水平方向的夹角是9度,我们需要达到60度。这时我的目光被右边的外部摄像信号吸引了。下方的行星在……发光。
不,不是整个星球,只是我们正后方的一部分,那是空气跟引擎喷发的红外辐射发生反应了。在飞船后方的一片区域里,万福玛利亚号正在释放出比鲸鱼座τ星多数十万倍的能量。
空气被红外线加热到极高温度,发生离子化,真正意义上达到了红热状态。随着角度越来越大,空气的亮度也在增加,然后受影响的区域开始发光。我知道后果会很严重,但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们在空中留下一条红色光带,摧毁了大气中的一切。二氧化碳分子可能被纯粹的热能撕裂成碳粒子和游离氧,氧元素甚至不会形成氧气,因为实在是太热了。
“引擎把艾德里安大气加热很多。”我说。
“你怎么知道,问题?”
“有时我能看见热。”
“什么,问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问题?”
“这跟视觉有关……没时间解释。相信我,我们正在把大气变得非常热。”
“危险,问题?”
“我不知道。”
“我不喜欢这个回答。”
我们不断提高角度,飞船后方的空气越来越亮,最终我们达到了正确的角度。
“角度达成。”我说。
“高兴!释放,问题?”
“待命。速度……”我查看了导航控制屏幕说,“127.5米每秒!跟我计算的一样!真牛,我们的方法起作用啦!”
我感受到艾德里安的引力把我拉进椅子里。
我常常向学生们解释一些事情,这是其中之一。当你身处轨道时,重力不是直接“消失”。你实际体验到的重力基本跟地面上一样。轨道上宇航员获得的失重感来自持续的坠落,但是地球的曲率使地面以同样的速度远离你,所以你只不过是在无休止地下落。
万福玛利亚号不再下落,引擎把我们撑在空中,倾斜的角度让我们以每秒127米——约285英里每小时——的速度往前挪。对于汽车来说很快,但是对宇宙飞船来说却慢得出奇。
飞船后方的大气亮得耀眼,为了保护数字成像部件,外部摄像机都已停止运行。
生命保障系统控制面板突然毫无征兆地从我的主屏上跳出来,警告说外部温度异常。
“空气热,”我大喊,“飞船也热。”
“飞船没接触空气,”洛基说,“为什么飞船热,问题?”
“空气把我们的红外辐射反射给我们,飞船现在已经热得发射自己的红外线了。我们要被烫熟啦。”
“你的飞船由噬星体冷却,问题?”
“对,噬星体冷却飞船。”
遍布船体的噬星体管道就是为这种情况准备的。当然,不是“向一颗行星的大气发射大量红外线,让温度热得都能熔化钢铁”的情况,而是通常出现的热量积累;而这通常出现的情况可能是指当太阳或鲸鱼座τ星加热飞船,且热量无处散发的时候。
“噬星体吸收热量,我们安全。”
“同意,我们安全。准备就绪,释放采样器!”
“释放采样器!”他的手爪砸在释放按钮上。
卷轴从飞船上释放,链条坠向下方的行星,我听见它们发出摩擦和撞击的声音。一共20个卷轴,一个接一个展开释放,我们尽了最大努力防止链条纠缠起来。
“六号卷轴释放完毕……”洛基报告。
生命保障系统面板再次弹出警告,我也再次把它静音。噬星体生活在恒星上,我确信一点反射红外线产生的热量奈何不了它们。
“十二号卷轴释放完毕……”洛基说,“采样器信号正常,采样器现在检测到空气。”
“好!”我说。
“好好,”他说,“十八号卷轴释放完毕……空气密度增加……”
因为外部摄像机停止了工作,我无法看清任何情况。可是洛基的读数跟我们的预期一致。此时此刻,链条正在展开,下坠,我们倾斜的引擎推进防止我们下落,但是没有任何东西阻止链条垂直下落。
“二十号卷轴释放完毕。所有卷轴释放完毕,采样器空气密度接近噬星体繁殖区水平……”
我注视着洛基焦虑地喘息。
“采样器已关闭!密封完好,加热器运行!成功成功成功!”
“成功!”我吼道。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我们获得了一份艾德里安噬星体繁殖区的大气样本!假如存在捕食者,它们肯定在那里,没错吧?我希望如此。
“现在进行第二步。”我叹了口气,这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解开安全带,从椅子上起身,艾德里安1.4倍于地球的重力把我从倾斜30度的地板上往下拽。整个房间感觉都是倾斜的,这也确实是实际情况。我感受到的不是引擎的推力,而是重力。
1.4g不算太难忍受,做任何事都费力一点,但还不算离谱。我钻进海鹰太空服,接下来的工作都很困难,我得完全在重力作用下出舱工作。
不用说,太空服、气密过渡舱和我所接受的训练,完全不是为这样的情况所设计的。谁曾想到我会在完整重力作用下踩着飞船走来走去?实际上,重力甚至超过了地球值。
然而不管重力有多大,这里还是没有空气,这是所有情况中最糟的一种。可是我别无选择,必须得拿到样本。
此刻采样器正悬在一条十千米长的链条末端,垂入大气中。我们要把它弄回飞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为此制订完整计划时,我本打算飞离这颗行星,等恢复到零重力状态再收回采样器。可问题在于,那样做会把采样器蒸发掉。尝试以任何方式驾驶飞船离开艾德里安乃至进入一条稳定的轨道,都意味着使用旋转驱动推动飞船前进,这将导致链条和样本一直被拖在后边,进入红外线喷射区。那样的话,链条和采样器以及其中的一切都会被加热到极高温度,变成分离的原子。
我后来又想造一个可以缠绕链条的巨大卷轴,可是洛基告诉我,他绝对造不出又大又结实的卷轴来缠绕整整十千米的链条。
洛基有个相当聪明的想法:采样器完成工作后可以沿着链条爬上来。不过试了几次之后,他抛弃了这个想法,说风险太大,不值得那样做。
所以我们提出了……眼下这个方案。
我抓起洛基设计的一架特殊绞盘,挂在太空服的工具带上。
“小心,”洛基说,“你现在是朋友。”
“谢谢,”我说,“你也是朋友。”
“谢谢。”
我启动出舱流程,把目光投向了外边。
这是种奇怪的体验,太空一片黑暗,脚下的行星宏伟壮观,一切看上去都跟我们在轨道上的感受一样,只不过还有重力。
行星的光经过万福玛利亚号的边缘时呈现出红色。我可不傻,我调整了飞船方向,确保它能为我挡住大气反射的致命热能。
气密过渡舱的舱门在“上方”,我需要拖着自己和100磅的装备爬上去,钻出舱外。这项工作得在1.4倍的地球重力下完成。
我花了足足五分钟时间,咕哝够了。我说了一通不算特别亵渎神灵的话,总算来到舱外,很快我就站在了自己的飞船上。一失足我就会坠向死亡,其实用不了太久,只要我一掉下飞船,引擎就会要了我的命。
我在脚边的扶手上挂好安全绳。失重条件下使用的安全绳会在我掉下去时救我一命吗?这不是登山装备,不适用于这种环境,不过我猜聊胜于无。
我沿着飞船走向链条的固定点,那是洛基造的一大块氙岩,他详细解释过如何把它粘在外壳上,看起来粘得还挺结实,链条还没脱落。
我来到它旁边,用手撑着跪下。穿着这套太空服,重力绝对难以承受。这一切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我把(可能没用的)安全绳挂在最近的扶手上,从工具带上取下绞盘。
链条跟飞船呈30度角下垂,消失在下方的星球里。纤细的锁链延伸得那么远,大约过了一千米我就看不见了。不过我从洛基的读数上知道,它整整垂下了十千米,末端的采样容器里装满了拯救两个生命世界的潜在希望。
我把绞盘插在固定底盘和链条之间。链条一点都没动,纹丝没动,不过这符合预期。人类肌肉确实无法移动这么沉重的东西。
我把绞盘连接在底盘上,绞盘的外壳是氙岩,所以氙岩跟氙岩的连接应该足够承受接下来的拉力。
我拍打了几下绞盘,以确保它安装到位。结果让我满意。
然后我按下激活按钮。
绞盘中心弹出一个齿轮,齿轮的一个齿穿过一个链节,将其挂住。齿轮转动,拖动链条进入绞盘的内部机构。链节在绞盘里被转动180度,从相邻的链节脱出,然后被释放。
我们制作链条时用的是“陷阱”链节,可以不用把每个链节封闭就能连接起来。随机的运动绝对不可能把相连的链节分开,但绞盘就是专门用来分离链节的。
链节一旦脱开,绞盘就会把它从一旁弹出,然后对下一个链节重复同样的过程。
“绞盘起作用了。”我通过无线电说。
“高兴。”洛基回答。
这个绞盘简单、直接、巧妙,解决了所有问题,力道足以拉起链条。它拆下链节,再把它们抛向行星。如果把拉上来的部分垂下去,那将造成一场灾难,想想缠绕在一起的耳机线,再把那种后果放大到十千米。
不会那样。每个链节都会按照自己的方式消失在我们下方,升起的链条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绞盘拆下216个链节时你加速。”
“好。”
我不知道现在已经拆下多少链节,不过提升的过程很平稳,大约每秒两个链节,一个缓慢而可靠的开始。我观看了两分钟,差不多达到了洛基要求的数目。“一切正常,现在至少有216节了。”
“加速。”
每秒两节看起来也许不慢,可是以这样的速度需要30个小时才能提升完链条。我不想在外边待那么久,我们也绝对不愿长时间保持这种持续推进的危险状态。我向前推动控制杆,绞盘加速。似乎一切正常,于是我把它推到了最尽头的位置。
这下飞出绞盘的链节快得我数不过来了,链条也在快速提升。
“绞盘达到最高速度,一切正常。”
“高兴。”
我手扶着操纵杆,眼看着链条。假如采样器撞上绞盘,所有努力将付诸东流。样品容器将被扯开,所有样本都会死亡,我们不得不再造另一根链条。
我可不想那样,上帝,我都没法用语言来描述我有多不想。
我看着远处的链条,一直保持警惕。无聊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我知道拉起整根链条肯定还得有一会儿,可是必须得为采样器做好准备。
“采样设备无线电信号加强,”洛基说,“接近,准备。”
“我准备好了。”
“充分准备。”
“我准备非常充分。镇静。”
“我镇静,你要镇静。”
“不,你才要镇静,等下,我看见采样器了!”
连接着采样器的链条末端正从下边行星的方向冲向我,我抓住控制杆,放慢了绞盘。采样器爬升得越来越慢,最后变成了龟速。除了最后几节链节,剩下的都已经掉下去了,我这才勉强够到采样器。我停住了绞盘。
我没有笨手笨脚冒险摘下采样器的巨大球体,取而代之,我抓住它上方剩下的几个链节,把它从绞盘上摘了下来。此刻我有了一个球体和一截链条,为了里面宝贵的生命我紧抓住链条,把它别在工具带上,但还是没有撒手。对此我不想冒任何风险。
“状态,问题?”
“拿到采样器,正在返回。”
“厉害!高兴高兴高兴!”
“等我进入飞船再高兴!”
“明白。”
我刚走两步,飞船就抖动起来。我摔倒在飞船上,抓住两个扶手。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飞船突然移动。”
飞船又抖了一下,这次是一股稳定的拉力。“我们在朝错误的方向推进!”
“快快快进来!”
地平线在我的视野中升起,万福玛利亚号无法继续维持自己的角度,它正在向前方倾倒。绝对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我爬过一个又一个扶手,没时间每一步都挂好安全绳,只能祈祷自己别掉下去。
飞船突然又发生震颤,船体在我脚下侧向滑动。我仰面摔倒,但死死抓住了采样器的锁链。什么情况?!没时间考虑了,得赶在倾覆的飞船要了我的命之前回到里边。
我拼命抓住扶手爬向气密过渡舱,谢天谢地,它多少还朝向上方。我把采样器抱在胸前,头朝下掉进了过渡舱,好在海鹰太空服结实得很。
穿着笨重的太空服,我努力挣扎着站起来,伸手抓住外侧舱门,用力关闭。等气压达到平衡,我飞速脱下宇航服。采样器得暂时留在过渡舱,我需要知道飞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跌跌撞撞进入控制室,洛基还在他的球形舱里。
“屏幕闪出很多颜色!”他在喧嚣中一边喊,一边把自己的镜头指向各处,同时观察自己纹理显示屏上的图像。
飞船下方某个地方,受到张力的金属发出巨响,有什么东西正在受迫弯曲。我觉得是船体外壳。
我坐进驾驶座,没时间系好安全带。“哪里发出的声音?”
“到处,”他说,“不过最响的地方是右舷宿舍舱壁,它正在向内弯曲。”
“有东西要扯坏飞船!一定是重力!”
“同意。”
可是这件事在意识深处困扰着我,这艘飞船本来就适用于加速,它承受了四年1.5g的加速度,类似的重力它一定能受得了啊,哪里出了问题?
洛基握着好几个扶手撑住自己。“我们拿到了采样器,现在离开。”
“好,我们离开这里!”我把旋转驱动的推力调至最大。形势严峻时,飞船推力可以达到2g加速度。我认为现在的形势的确非常严峻。
飞船在摇晃颠簸中前进,引擎运转不畅,感觉就像乘坐战栗的航班。
逃离重力真正有效的方式,是利用奥伯特效应侧向离开。我努力让飞船保持在跟地面大致水平的姿态,并非要逃离艾德里安,只想进入不用引擎维持就能稳定运行的轨道。我需要速度,不是拉开距离。
我得让引擎持续全功率运行10分钟,飞船会达到所需的每秒12千米的轨道速度,只需要对准比地平线稍高的地方推进就行。
至少我是这么计划的,可实际却无法实现。飞船不断向下偏离目标,而且还横向飘移。究竟怎么回事?!
“出问题了,”我说,“飞船不受我控制。”
洛基不费力就能保持稳定,他的力量是我的很多倍。“引擎损坏,问题?艾德里安反射了太多热量。”
“也许是。”我查看导航控制面板,发现我们正在加速,至少还有些进展。
“宿舍下方的船体凹进去一大块。”洛基说。
“什么?下边没有空间——啊。”他可以用回声定位感知整艘飞船,不仅是生活区。所以他所谓的“宿舍下方凹进去一大块”其实是在燃料舱。
这可糟了。
“关停引擎,问题?”
“我们会变得太慢,会掉进大气层。”
“明白。希望。”
“希望。”没错,希望。此时此刻我们只能抱有希望,希望飞船进入稳定轨道之前不会自毁。
接下来的几分钟是我生命中最紧张的时段。而且实话实说,过去几周我经历了不少相当紧张的时刻。船体继续发出可怕的声音,不过我们还没有死,所以我估计外壳还没有破裂。最后,在感觉过去了非常久但其实只有10分钟之后,我们才获得维持在轨道运行的速度。
“速度满足要求,关掉引擎。”我把旋转驱动功率滑块调整为零,然后任凭脑袋靠在后边的头枕上放松。现在我们可以慢慢来,搞清哪里出了问题,不需要使用引擎……
不对。
我的头靠在了头枕上,它倒在了头枕上。
我向前伸出双臂,然后放松肌肉,它们落向左边。
“呃……”
“重力还在。”洛基说。这符合我的观察结果。
我查看导航控制面板,速度正常,我们正绕着艾德里安稳定运行。实际上,轨道难看至极,远地点跟行星的距离比近地点多2000千米。不过这也是一条轨道,管它呢,而且还很稳定。
我再次检查旋转驱动控制面板。所有三组已经输出为零,根本就没有推进力。我又仔细检查诊断屏并确认,分布在三组引擎中的1009个三棱柱转子都处在静止状态。都没有问题。
我又让胳膊落下一次,动作还是一样奇怪,胳膊落向左边。
洛基也用自己的一条手臂做了类似的动作。“艾德里安的重力,问题?”
“不,我们在轨道上。”我挠挠脑袋说。
“旋转驱动,问题?”
“不,停机了,推进力为零。”
我又让胳膊掉落一次,这次它撞到座椅的扶手。
“哎呀!”我甩着手说。疼死我了。
作为实验我又让手臂掉落了一次,这次它落得更快,所以刚刚才撞得很疼。
洛基从他连体服的工具带上取出好几样工具,同时撒手让它们落地。“重力在增大。”
“这没有道理啊!”我说。
我又查看导航面板,我们的速度比上次查看时增加了不少。“我们在加速!”
“引擎在工作,唯一的解释。”
“不可能,旋转驱动停机了。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加速!”
“被动增加。”他说。
“是。”说着我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不管我们在哪儿,重力水平远不止一两倍地球重力。眼看形势就要失控。
我竭尽全力来到屏幕前,轮番检查控制面板,导航、佩特洛娃镜、外景、生命保障系统……每个部分都完全正常,直到我翻到“结构”控制面板。
我从没关注过结构面板,它只有一个灰色的飞船外形。可是眼下,它第一次有信息要传达。
左弦燃料舱上有一个不规则的红斑,是外壳破裂了吗?有可能。燃料舱在压力舱之外,可能出现巨大的漏洞,但不会漏气。
“飞船上有个洞……”我边说边赶紧切换回外部摄像头。
洛基用他的摄像头和纹理面板关注着我的屏幕。他状态不错,完全没受巨大冲力的影响。
我转动摄像头,拍摄受到影响的船体。
找到啦,飞船左舷漏了一个大洞,足有20米长,10米宽。漏洞的边缘说明了情况,外壳熔化了。
原因是艾德里安大气的反射,不是实际的爆炸,纯粹是空气反射的红外线。飞船尝试警告我船体过热,我真应该听进去。
我以为外壳不能熔化,它有噬星体冷却!可是它当然可以熔化。即使噬星体是完美的吸热材料(有这个可能),热能被它吸收之前也得通过金属传导。假如热量传过外壳的整个厚度之前最外层金属开始熔化,那么噬星体对此也无能为力。
“确认,外壳破裂,左舷燃料舱。”
“为什么有推力,问题?”
都能解释通了。“噢,该死!燃料舱里有噬星体!它们暴露在太空!就是说能看见艾德里安!我的燃料正在向艾德里安迁徙繁殖!”
“坏坏坏!”
那就是推力的来源。无数饥渴的噬星体小家伙们都为繁殖做好了准备,然后突然之间,它们看见艾德里安,那里不仅提供二氧化碳,还是它们祖上的故乡,它们进化几十亿年一直要寻觅的行星。
随着每层噬星体冲出飞船,飞向艾德里安,下一层就暴露出来。离开的噬星体产生红外辐射,飞船受此推动。幸运的是,后边余下的噬星体吸收了能量,但也因此吸收了动量。
这远远不是一个完美的机制,而是一次各种物质飞溅的严重爆炸。这种情况随时都有可能恶化,发生剧烈的红外爆发,方向更不明确,我们也会被蒸发掉。我必须得阻止它。
可以抛出燃料舱!第一天来到控制室我就看到这项功能!它究竟在哪儿来着……?
我费尽力气把胳膊抬向屏幕,设法切换到噬星体控制面板,它显示出飞船和燃料的配置图。燃料区被分成九个立方体,我没时间核对这些立方体跟破损外壳的关系,而是哼了一声,用力伸出胳膊,点击我猜测的正确位置。
“抛……掉……故障……燃料舱。”我咬紧牙关说。
“是是是!”洛基鼓励我说。
燃料舱显示屏在窗口跳出来:噬星体112.079千克。旁边有一个按钮上标着“抛出”。我用力一按,一个确认窗口又跳出来,我确认抛出。
加速度的突变把我甩向旁边,就连洛基都无法保持自己的位置。他撞在球形舱的侧壁上,但很快做出调整,用五只手爪紧紧握住扶手。
船体比之前响得愈加厉害,加速没有停止,我的视野变得模糊,驾驶座的安全带开始弯曲。我就要昏迷过去,所以我们承受的力大约为地球重力的六倍或更高。
“推进力还存在。”洛基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无法回复,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我知道自己抛弃的燃料舱位于受影响的区域,破裂的燃料舱肯定不止一个,没有时间谨小慎微了,再过几秒,这股强大的推力会让我完全够不着屏幕。假如有第二个燃料舱破损,那它一定紧挨着刚刚被我抛掉的那个。可是相邻的燃料舱有两个,我随便挑出一个,选对的概率为50%。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先后点击了燃料舱图标、抛出按钮和确认按钮。
飞船发生严重的摇晃,我像一个破旧的娃娃被甩来甩去。在我不断变暗的周边视野中,我看见洛基蜷成一个球,撞击着墙壁,在接触身体的地方溅出银色的血迹。
要说有什么变化,嗯,那就是这股力量比之前更大了。不过等一下……现在它作用于另一个方向。
我不再被按在座椅上,而是被拉着远离它,安全带紧紧勒着我的身体。
离心机屏幕从众多功能中脱颖而出,跳到前台,闪烁着离心力超限警告。
“哼。”我本打算感慨上帝,可是已无法呼吸。
那么多燃料被投入太空……还不是恰到好处地沿着飞船的长轴被抛出,而是沿着一定角度弹射出去,让飞船转得像个陀螺。爆炸的燃料舱可能让情况变得更糟。
好吧,至少我阻止了燃料泄漏,没有新的推进力作用于飞船,现在只需要处理旋转问题。我用力吸了一口气,飞船的离心力小于刚刚不受控的推进力,但还是相当大。不过乐观地看,它至少把我的胳膊拉向屏幕,而不是阻碍我操作。
假如我能重新投入旋转驱动,也许就能抵消——
座椅终于承受不住,我听见固定点断裂时发出的啪啪声。我向前跌倒,撞到屏幕上,但身体仍然被绑在金属座椅上,结果座椅从后边重重压在我身上。
正常重力下,座椅可能不是很沉,也许有20千克。可是现在离心力这么大,我仿佛被一个水泥块压住后背,无法呼吸。
没错,座椅重量太大,压得我无法扩张肺部。我感到头晕目眩。
这就是所谓的机械窒息,大蟒蛇用来杀死猎物的手段。最后时刻想到这些可真有些奇怪。
对不起,地球,我心想。对嘛,这才是更合理的临终思维。
我的双肺此刻充满二氧化碳,我感到特别恐慌。可是飙升的肾上腺素无法提供摆脱困境所需的力量,它只会让我保持清醒,这样我就能更加细致地感受死亡。
谢谢你,肾上腺。
飞船上金属变形的杂音停止了。我猜该坏的已经坏掉,剩下的都能承受住压力。
我的眼睛流泪、刺痛。怎么回事?我在哭吗?我一个人辜负了全人类,他们都会因此而丧命。这个理由值得一哭。可我流泪不是源于情感,而是因为疼痛。我的鼻子也疼,不是因为实际的压迫或类似原因,而是鼻腔内部受到严重的刺激。
实验室里可能有什么东西泄漏出来,某种有毒的化学物质。我不仅无法呼吸,大概也不喜欢那种气味。
然后突然之间,我又能够呼吸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借着新获得的自由,我拼命喘息,很快便陷入剧烈的咳嗽之中。氨气,到处都是氨气,我无法忍受。我的双肺尖啸,我的眼睛流泪。然后出现了一种新气味。
着火了。
我翻身发现洛基俯瞰着我。他不在自己的球形舱,而是来到了外边的控制室里!
他割断我的安全束带,拉开座椅,推向一旁。
他站在我身旁,左右摇晃。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辐射离我很近,滚滚浓烟从他甲壳顶部的散热器开口散发出来。
他膝盖发软,瘫倒在我旁边的显示屏上,将显示屏损毁。结果液晶显示单元熄灭,塑料边框开始熔化。
我看见一股烟雾顺着通道从实验室更远的房间延伸过来。
“洛基!你干了什么?”
这个疯狂的混蛋肯定是从宿舍的气密过渡舱出来,进入我的区域救我!他会因此丧命!
他身体颤抖,身下的腿也折了起来。
“拯救……地球……拯救……波江b……”他声音颤抖,然后跌倒在地。
“洛基!”我想都没想就抓住他的甲壳。这就好比把手放在火炉上,我又猛地把手抽走。“洛基……不……”
可是他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