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玛利亚号的宇航员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每个人都在喝各自的饮品。
姚队长喝的是一种德国啤酒,工程师伊柳希娜端着超大一尊伏特加,科学专家杜波依斯正在喝一杯2003年的卡伯纳-苏维翁红葡萄酒,他提前十分钟就倒出来醒酒了。
休息室本身的设置颇为艰难。任何跟任务不直接相关的东西斯特拉特都不喜欢,而且航空母舰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空间。不过在全世界一百多名科学家的要求下,她大发善心安排了一个放松场所,机库甲板角落里的一个改造过的小房间被我们用来享受奢侈生活。
几十个人挤在屋子里,观看壁挂显示器上的电视节目。根据不成文的规定,沙发上的座位属于宇航员,所有潜在的特权都属于宇航员。他们要为人类献出生命,我们至少能给他们最好的座位。
“距离发射只剩几分钟时间。”英国广播公司的记者说。我们可以观看美国新闻、中国新闻、俄罗斯新闻,内容都是一样的。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的远景点缀着发射台上巨型运载火箭的镜头。
记者站在俯瞰俄罗斯任务控制中心的观察室里。“今天的发射任务是万福玛利亚计划总共十六次发射中的第九次,不过这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次。此次的荷载包括驾驶座舱、实验室和宿舍模块,国际空间站的宇航员准备接收这些模块,并用随后两周时间把它们安装在万福玛利亚号飞船的框架上,后者的制造正是依靠前几次发射……”
伊柳希娜举起她的伏特加说:“别搞砸我的房子,俄罗斯国家航天集团的混蛋们!”
“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我问。
“那可说不准!”她在笑声中大吼。
倒计时出现在屏幕上,还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姚向前倾身,专注地凝视。一位行动派的军人被迫旁观如此重要的发射任务,这感觉肯定不好受。
杜波依斯看着姚的表情说:“我相信发射会一切顺利的,姚队长。”
“嗯。”姚说。
“发射倒计时30秒。”伊柳希娜说,“我可等不了那么久。”她把伏特加一饮而尽,然后立即又倒了一杯。
随着倒计时的继续,聚拢的科学家又向前靠近了一些。我发觉自己被挤在沙发靠背上,但是我被电视画面吸引,对此已经全然不顾。
杜波依斯仰起脖子向后看着我说:“斯特拉特女士不跟我们一起看吗?”
“我觉得不会,”我说,“她不关心发射这种趣事,大概在办公室检查报表或别的什么吧。”
他点点头。“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有你在这儿代表她,我们很幸运。”
“我?代表她?你凭什么这样觉得?”
伊柳希娜转头对着我说:“你是二把手,不对吗?你是万福玛利亚计划的大副?”
“什么?不!跟所有这些家伙一样,我只是一名科学家。”我指着身后的男男女女说。
伊柳希娜和杜波依斯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我。“你真这样觉得?”伊柳希娜说。
鲍勃·瑞德尔在我身后开口说:“你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格雷斯。”
我对他耸耸肩。“我当然一样,为什么不一样?”
“问题在于,”杜波依斯说,“你对斯特拉特女士来说有点特殊。我曾以为你们俩之间存在性关系。”
我被惊掉了下巴。“什……什么?!你疯了吗?!没有!根本没有!”
“哈,”伊柳希娜说,“你也许应该追求一下她。她太紧张了,可以好好享受一下性生活。”
“胡说八道,大家都这样想?”我转身面对科学家们,他们大部分人都避开了我的目光。“根本没那种事!我也不是她的二把手!我只是一名科学家,跟你们一样被选入这个项目!”
姚转头瞅了我一会儿,房间陷入沉默。他不怎么说话,所以每次发话大家都很当回事。
“你是二把手。”说完他便转回头继续看电视。
英国广播公司的播音员随着屏幕上的计时器数出最后几秒,“三……二……一……发射!”
屏幕上火焰和烟雾环绕着刚刚腾空而起的火箭,它开始很慢,然后逐渐加速。
伊柳希娜举了几秒杯子,最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发射塔分离!发射成功。”她大口饮下伏特加。
“距离地面只有100英尺,”我说,“或许应该等它进入轨道?”
杜波依斯抿了一口他的葡萄酒。“宇航员在发射塔分离时就庆祝。”
姚一言不发,只是喝了一口他的啤酒。
“为什么……这个……不……对劲?!”每说一个词,我就用双手拍一下额头。
垂头丧气的同时,我跌坐进实验椅。
洛基从上方的通道里边观察边说:“没有捕食者,问题?”
“没有捕食者。”我感叹道。
实验非常简单。玻壳里充满艾德里安的空气,空气并非真的来自艾德里安,但是气体组成是基于大气的光谱。气压非常低,是艾德里安大气压的十分之一,近似于高层大气的压力。
玻壳里还有我们收集的艾德里安生物和一些新鲜的噬星体。我希望提供一批新鲜多汁的噬星体可以让捕食者数量激增,一旦它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细胞类型,我就可以把它从样本中分离出来。
不成功。
“你确定,问题?”
我检查临时拼凑的热能指示器,它只是一部分浸入冰水、一部分连接玻壳的热电偶,噬星体提供热能,冰水消耗热能,热电偶的温度结果告诉我噬星体释放了多少热能。假如温度降低,那意味着噬星体的数量在减少,但并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嗯,我确定,”我说,“噬星体的数量没变化。”
“也许玻壳温度不对,太热。艾德里安上层大气温度大概比你的室温更低。”
我摇摇头。“艾德里安的气温应该无关紧要,捕食者连噬星体的温度都受得了。”
“哦,对,你说得对。”
“或许捕食者理论不对。”我说。
他喳喳喳地爬向实验室远端的通道。他思考时就会这样行走,地球人和波江座人都有同样的行为习惯,这可真有意思。“捕食者是唯一的解释,也许佩特洛娃线中没有捕食者,它们生活在更低的大气中。”
我振作起来。“也许是。”
我朝实验室的显示器看过去,我用它播放外部摄像机拍下的艾德里安画面,不是出于任何科学原因,只是因为看起来挺酷。此刻我们正要越过明暗的界线,进入星球的白天一侧,轨道上的晨光沿着一条弧线闪现。
“那好,我们假设大气里有捕食者,在什么高度呢?”
“最佳高度是多少,问题?假如你是捕食者,你去哪儿,问题?你去噬星体那里。”
“好,那么噬星体在什么高度?”这个问题不言自明,“噢!存在一个繁殖高度,空气里的二氧化碳足够噬星体繁殖。”
“是!”他踩踏着通道回来,站在我的上方说,“容易,我们能找到,用佩特洛娃镜。”
我用拳头一砸手掌。“对啊!显而易见!”
噬星体必定得在某个地方繁殖,二氧化碳的某个分压值将是关键,但是我们不用弄清或者猜测。噬星体分裂时,它和后代返回鲸鱼座τ星。它们发射红外光来推进,那意味着在特定高度上,佩特洛娃频率的光辐射遍布整颗行星。
“去控制室!”我说。
“控制室!”他冲过实验室屋顶的通道,消失在控制室的私人入口,我在旁边跟随,但是没那么快。
我攀上梯子,坐进驾驶座,启动佩特洛娃镜。洛基已经在他的球形舱中就位,把他的相机对准了我的主屏幕。
整个屏幕散发出红色。
“这是什么,问题?没有数据。”
“等等。”我说着调出控制和选项界面,开始移动滑块,“我们就在佩特洛娃线之中,周围到处都是噬星体,我来调整设置,只显示最亮的光源……”
这需要很多操作,不过最后我设置好亮度范围,屏幕上只剩下不规则的斑点表示来自艾德里安的红外光区域。
“我认为这就是答案。”我说。
洛基贴近它的纹理屏幕,“看到”我的所见。
“出乎意料。”我说。
我以为它只是遍布在某个特定高度的一层红外辐射。可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屏幕上的斑块基本上呈云团状,与可见光条件下的缕缕白云也不相符。我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描述,这些云就是红外云。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团团发射红外线的噬星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噬星体在某些区域繁殖得更多。
“异乎寻常的分布。”洛基说出了我的心声。
“对,也许天气影响繁殖?”
“也许。你能计算纬度,问题?”
“能,稍等。”
我放大画面并移动佩特洛娃镜,直到艾德里安地平线正上方的一块噬星体云出现在画面里。读数显示出镜头当前相对飞船各向轴线的角度。我记下这些角度,切换到导航控制屏幕,获得飞船相对轨道中心的角度。有了这些数据,再经过一整套三角学计算,我就能得出噬星体云团的高度。
“繁殖高度是地表上空91.2千米,云团宽度不到200米。”
洛基用一只手爪握住另一只,我理解这个身体语言,他在思考。
“假如捕食者存在,那它们就在那里。”
“同意,”我说,“可是我们如何采样?”
“轨道最近能到多少,问题?”
“距离行星100千米,再近飞船就会在大气中燃烧。”
“真不走运,”洛基说,“距离繁殖区还有8.8千米。不能再接近了,问题?”
“假如以轨道速度进入大气层,我们会死。不过我们要是慢下来呢?”
“减慢意味着轨道不稳,掉进大气,死路一条。”
我靠在扶手上看着他说:“我们可以用引擎防止落入大气层,只要持续不断地向远离行星的方向推进,降低我们在大气中的高度,获取样本以后就离开。”
“不行,我们会死。”
“为什么不行?”
“引擎发射大量红外光,假如你在大气中使用,大气会变成离子。爆炸,摧毁飞船。”
我浑身一颤。“对,有道理。”
迪米特里当初首次测试旋转驱动,只运行了100微秒它便熔化了后方的一吨金属硅。而且那台测试引擎的功率是万福玛利亚号上引擎的千分之一。在真空里,一切运转正常。不过在空气里使用这些引擎会产生一个巨大的火球,核弹与之相比就像是爆竹。
我们陷入沮丧,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我们两个世界的救星就在下方10千米的地方,可我们却去不了。肯定有办法,不过是什么呢?我们甚至不用亲自下去,只需要获取那里的空气样本,不管多少都行。
等一下。
“再说一遍,你是怎么制造氙岩的?混合两种液体?”
洛基被我问得措手不及,但他还是回答:“是,用液体和液体,混合,它们变成氙岩。”
“你能做多少?那些液体你带了多少?”
“我带了很多,用来打造我的区域。”
我建了一张表格,开始输入数字。“我们需要0.4立方米氙岩,你能造出那么多吗?”
“能,”他说,“剩的液体足够了,能造出0.61立方米。”
“好,那我……有个办法。”我撑起了双手的手指。
这是个简单的办法,但也很蠢。不过,蠢办法如果可行,就会变成金点子。看看我这个办法属于哪一种。
噬星体繁殖地在深入艾德里安大气层10千米的地方,我不能驾驶万福玛利亚号飞到那么低,因为稠密的空气会把飞船烧毁。我无法在大气中使用引擎,因为所有东西都会烧毁、爆炸。
所以就得尝试钓鱼的方法。我们要造一条10千米长的链条,在末端安装某种采样设备(洛基负责实现),拖着它穿过大气层。挺容易的,对吧?
错。
万福玛利亚号必须得保持12.6千米每秒的速度才能稳定在轨道上,慢一点就会发生轨道衰变,我们会落入大气层烧毁。不过,假如我们拖着链条,即使是氙岩链条以那个速度穿过大气,它也会被扯断并蒸发。
所以我们必须得放慢速度,可是减速意味着坠向行星,除非我用引擎一直保持高度。可是如果这样操作,引擎喷口就正对着链条和采样设备,引擎的喷射物会把它们全部蒸发掉。
所以我们要倾斜一个角度推进。就这么简单。
听起来绝对荒唐,万福玛利亚号将与垂直方向保持30度夹角,并以这个角度推进。下方的链条会垂直伸入大气10千米,推进器后方的大气将一直处在离子焰状态,看上去应该非常壮观,但是离子焰位于我们身后,链条将穿过不受影响的大气。
总之,我们的横向速度只有一百多米每秒。链条在稀薄的高纬度空气中能够经受这样的速度,没有问题。我计算过,链条只会跟垂直方向偏离两度。
一旦我们觉得取到样本,就赶紧离开。哪有可能出错呢?!
我最后这句是反问。
我不是最了不起的建模设计师,但是能用计算机辅助制图软件设计非常适合的链节,不过不是普通的椭圆形链节。它大体是椭圆形,但是有个窄小的开口,用于相互连接,便于组装成链条,但又极不可能脱开,特别是在它们承受拉力的时候。
我抓起一个铝块,把它固定在铣床上。
“这会成功,问题?”洛基在屋顶的通道里问。
“应该会。”我说。
我启动铣床,它直接开始工作,完全按照我期望的样子,铣出一个链节的模子。
我取出工件,掸掉铝刨花,举向上方的通道。“怎么样?”
“非常好!”洛基说,“我们需要很多很多很多链节,更多模子意味着我可以一次制造更多链节。你能制造很多模子吗,问题?”
“这个嘛,”我在备品柜里查找,“我的金属铝不多。”
“你在飞船上有很多没用的物件,比如宿舍里的两张床。熔化它们,制成铝块,造出更多模子。”
“哦,办任何事你都不糊弄妥协,是吗?”
“不明白。”
“我没法熔化大量物品啊,用什么办法?”
“噬星体,熔化一切。”
“真有你的,”我说,“不过不行,我的生命保障系统受不了那么热的环境。这提醒我了,你为什么多出来那么多噬星体?”
他停顿了一下说:“怪事。”
我竖起耳朵,奇怪的故事总是让我感兴趣。他喳喳走过通道,坐在一个宽敞些的地方。“波江座科学家做了很多计算。计算路程,燃料更多就意味着更快,所以我们生产了很多很多很多噬星体。”
“你们怎么能生产那么多?地球遇到了很大困难。”
“容易。把噬星体装入充有二氧化碳的金属球,再放到海里。噬星体翻倍翻倍翻倍,很多噬星体。”
“对啊,因为你们的海洋比噬星体更热。”
“是。地球海洋没有噬星体热。难过。”
一说到噬星体生产,波江b就赢在了起跑线上,整个行星可以看作一口高压锅。大气压力是地球的29倍,温度是210摄氏度,这意味着地表的水是液态的。他们的海洋温度远远高于噬星体的体温。他们只需要把噬星体放在海里,让它吸收热量并繁殖。
真让我嫉妒,我们得用黑板铺满撒哈拉沙漠来繁殖噬星体,他们只需要把噬星体扔进海里。波江b海洋蕴藏着难以估量的能量。全部水体是地球海洋总量的数倍,温度在200摄氏度左右,甚至更高。那蕴含的能量肯定很惊人。
所以他们可以花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来解决问题,而地球在几十年里就会被冻住。不只有他们的大气存储热量,海洋存储得更多。他们又一次赢在起跑线上。
“波江座科学家设计飞船和燃料需求,全程耗费6.64年。”
这项数据让我困惑了一会儿。波江座40距离鲸鱼座τ星十光年,所以从波江b的视角来看,你不能在十年之内完成这段路途,他说的一定是因为时间膨胀造成飞船最终经历了6.64年。
“途中发生了怪事,船员生病死亡,”他放低声音,“现在我知道是辐射。”
我低头给了他一点时间。
“每个人都生病,我一个人驾驶飞船。又有怪事发生。引擎工作异常,我是引擎专家,也查不出问题。”
“你们的引擎坏了?”
“没,没坏。推进正常。可是速度……不增长。无法解释。”
“哈。”
他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还有奇怪的事,比预期早到了路途中点,早很多。我把飞船掉头,反向推进减速,可是鲸鱼座τ星越来越远。怎么回事?飞船还在向鲸鱼座τ星前进,可它却越来越远。非常困惑。”
“啊——哦。”我说。一个想法潜入我的脑海,一个非常令人不安的想法。
“我加速,减速,更加困惑,但还是来到了这里。尽管出现那么多错误和不解之处,我还是用三年时间来到了这里,是波江座科学家预计时间的一半。太费解。”
“噢……天啊……”我嘟囔着。
“剩下非常非常非常多燃料,超出预期很多。不是抱怨,只是不解。”
“明白……”我说,“告诉我,波江b时间跟你飞船上的时间一致吗?”
他翘起甲壳。“这个问题没意义,时间当然一致,时间在哪里都一致。”
我双手捂头说:“哎呀。”
波江座外星人不明白相对论物理学。
他们用牛顿物理学计算整个旅途,以为可以不断加速,不知道光速限制,在此前提下计算出一切。
他们不知道时间膨胀,洛基没觉得在自己旅途中,波江b经过了长得多的时间。他们不了解长度膨胀。实际上,到鲸鱼座τ星的距离在你相对它减速时会增加,即使你在向它开进。
一颗行星上的全部智慧生命,根据错误的科学假设打造出一艘飞船,可是船员中唯一的生还者聪明透顶,奇迹般地通过试错法解决问题,居然把飞船开到了目的地。
这个大错误居然拯救了我。他们以为自己还需要更多燃料,可是洛基余下超多。
“好啦,洛基,”我说,“你让自己舒服点,我有很多科学原理要解释。”
有人在我办公室敲了两下门,探身进来。“格雷斯博士?你是格雷斯博士吗?”
办公室不大,不过在航空母舰上能有自己的私人空间,那可是交了好运。在荣升为我的办公室之前,这个房间是卫生间清洁用品的储藏间。船上有3000个屁股每天都需要擦,在下次靠岸之前我可以一直在此办公,到时候他们会在储藏间装满厕纸之类的备品。
我大概跟厕纸同等重要。
我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一个有点衣冠不整的小个男人在门口尴尬地挥手。
“嗯,”我说,“我是格雷斯,你是……?”
“哈奇,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斯蒂夫·哈奇。很高兴见到你。”
我指了指自己折叠办公桌前的折叠椅。
他拖着步子走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球形金属物。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哈奇把它重重放在我的桌上。
我看着它,它就像是有人削平了一个实心球,一端配上圆锥,另一端配上圆台。
哈奇坐在椅子上舒展手臂。“唉,真奇怪。我以前从没乘坐过直升机,你呢?对,你肯定坐过。否则你怎么来这儿?我知道,你当然可以乘一艘小艇,但不太可能。我听说他们让航空母舰远离大陆,以免噬星体实验时发生事故。说实话,乘小艇要舒适一些,这趟直升机差点让我吐了。不过这不是抱怨,我很高兴参与其中。”
“呃,”我指着桌上的物件说,“这是什么东西?”
他似乎变得更加积极。“哦,对!这是一台甲壳虫!当然,还只是原型机。我和我的团队认为我们解决了大部分问题,但你绝无可能解决所有难题。不过我们已经准备好真正的引擎测试,学校说我们得在这艘航空母舰上做那些实验,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政府也这么说,噢,加拿大国家政府也是这番腔调。顺便说一嘴,我是加拿大人,不过别担心!我不是反美的加拿大人,我觉得你们还行。”
“甲壳虫?”
“对!”他拿起甲壳虫,把圆台一侧转向我,“万福玛利亚号的船员将以此给我们送回信息。它是一台独立的小型航天器,将自动导航从鲸鱼座τ星返回地球,其实,它可以从任何地方返回。这就是我和我的团队过去一年一直在开发的成果。”
我窥进圆台,看见闪亮的玻璃状表面。“那是一台旋转驱动?”我问。
“正是!啊,那帮俄罗斯人很懂行。我们只是用他们的设计,成果斐然,至少我觉得如此。我们还没测试过旋转引擎,难的是导航和转向。”
他掉转设备,把圆锥体的顶部对准我。“这里是摄像头和计算机所在的位置,没有说得天花乱坠的惯性导航系统那一套。它使用通常的可见光来观察星星,辨别星座,并据此得出自己的方向。”他敲了敲中间的球形外壳,“这里有一个直流发电机,只要有噬星体就有电。”
“它能运送什么?”我问。
“数据。它有一套冗余的磁盘阵列,存储容量超出任何人使用的上限,”他敲了敲圆球,引起轻微的回声,“这小家伙的主体用来存放燃料。它需要大约125千克噬星体走完全程,听起来好像挺多,不过……要考虑到……12光年啊!”
我端起设备,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它怎么转向?”
“里边有反作用轮,”他说,“反作用轮转到一边,飞船就转向另一边。小菜一碟。”
“恒星际导航是‘小菜一碟’?”我笑道。
他窃笑。“这个嘛,对于我们要完成的任务来说,是的。它有一个接收器,持续监听地球信号。一旦听到信号,它就广播自身位置,并等待深空网络的指令。我们不必极其精确地导航,只需要进入地球的广播通信范围就行,大约土星轨道以内的任何位置都可以。”
我点点头。“然后科学家可以告诉它具体如何返回。聪明。”
哈奇耸耸肩。“没错,他们可以那么做。但是不需要。他们会让甲壳虫先广播发送所有数据,信息先行,然后如果需要,他们可以随后再回收。噢,我们造了四台这种设备,只需要其中一台能返回就行。”
我翻来覆去地查看甲壳虫,它的重量很轻,最多只有几磅。“好的,所以这种设备有四台。每台返回的可能性有多大?设备上至少会有点系统冗余性吗?”
他耸耸肩。“不,没多少。但是它不用飞万福玛利亚号那么久,所以系统寿命不需要那么长。”
“它飞过同样的航程,对吗?”我问,“为什么时间不一样?”
“因为万福玛利亚号的加速度受限于船上柔弱易伤的人类,甲壳虫没有这个问题,装用的都是军用级巡航导弹电子器件和部件,可以承受几百g的推进力,所以它可以更快达到相对论速度。”
“哦,有意思……”我好奇这能否设计一个好问题让我的学生解答,但很快又抛开了这个想法。其中涉及极其复杂的数学问题,八年级学生不可能算得出来。
“对,”哈奇说,“它们以500g加速度达到0.93倍光速的巡航速度,回到地球的时间本来需要12年,但是这些小家伙只会经历20个月。你相信上帝吗?我知道这是个私人问题。我相信,而且认为他让相对论成为现实很了不起,你不认为吗?你走得越快,经历的时间就越少。这就如同他邀请我们去探索宇宙,你懂的。”
他陷入沉默,凝视着我。
“好吧,”我说,“真的非常了不起。干得好。”
“谢谢!”他说,“那么我能用一些噬星体进行测试吗?”
“当然,”我说,“你想要多少?”
“大约100毫克?”
我向后一靠。“悠着点,牛仔。那可是很多能量。”
“好吧,好吧。总得试试嘛。那,1毫克怎么样?”
“嗯,这我能搞定。”
他拍了拍手说:“成功!我要有噬星体啦!”他往我这边靠过来,“没觉得了不起吗?噬星体,我是说。它就像……有史以来最酷的东西!上帝再次直接把未来交给我们了!”
“酷?”我说,“这可是造成物种灭绝的灾难,更像是上帝给我们带来了世界末日。”
他耸耸肩。“呃,也许有一点。可是想想吧,无懈可击的能量存储!想想电池供电的家庭,比如你有一块五号电池,里边装满噬星体,能给你家供电十万年。想想购买一辆汽车,永远不需要充电?整个电网的概念行将终结。等我们在月球或什么地方开始繁殖噬星体,它完全是清洁可再生的能源,只要有阳光就行!”
“清洁?可再生?”我说,“你是说噬星体……对环境有好处?它可不会。即使万福玛利亚号找到办法,我们也面临着一次大灭绝。20年后地球上的很多物种将消失,我们正在努力确保人类逃过此劫。”
他没理会我的意见。“地球以前经历过五次大灭绝事件。人类是聪明的,我们会撑过去。”
“我们会饿死,”我说,“数十亿人会饿死。”
“不——”他说,“我们已经在囤积粮食,在空气中释放大量甲烷保持太阳能。只要万福玛利亚号成功就会没事。”
我瞪了他一会儿。“毫无疑问,你是我见过的最乐观的人。”
他向我伸出两个大拇指说:“谢谢!”
然后他拎起甲壳虫转身离开。“走,皮特。我们这就给你弄点噬星体!”
“皮特?”我问。
他回过头说:“对,我用甲壳虫命名它们,英国摇滚乐队。”
“所以,你是粉丝吗?”
他转回身面对我说:“粉丝,哦,是的。我不想夸大其词,不过《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这张专辑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音乐成就。我懂,我懂,很多人会不同意,可他们错了。”
“也有道理,”我说,“可为什么叫皮特呢?乐队的成员不是约翰、保罗、乔治和林戈吗?”
“当然,这几个用来命名万福玛利亚号上装载的甲壳虫。不过这家伙用于地球低轨道测试,SpaceX公司会专门为我发射一次!是不是挺了不起?总之,我把这台甲壳虫命名为皮特·贝斯特,皮特是林戈加入前的鼓手。”
“好吧,这我还真不知道。”我说。
“这下你知道了,我现在要去取噬星体,得确保这些甲壳虫能够……‘回来’。”
“好。”
他皱起眉。“《回来》是甲壳虫乐队的一首歌。”
“当然,明白了。”
他转身离开时说:“有些人就是不尊重经典。”
他离开后我一脸茫然,可以肯定,我不是被他弄蒙的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