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顿先生,我不认为有搜查我们的必要。”斯特拉特说。
“我认为有。”狱警队长说,他浓重的新西兰口音听起来虽友好,但暗藏锋芒。这个男人能胜任这份工作靠的就是不听人胡扯。
“我们被豁免——”
“打住,”伊斯顿说,“没人能不经过彻底搜身就进出派尔。”
奥克兰监狱出于某种原因被本地人称为派尔,是新西兰唯一一座最高安全级别监狱。唯一的入口布满了安全摄像头和一台所有访客都躲不掉的微型扫描仪,就连狱警进入时都要被检测一番。
伊斯顿的副手和我站在旁边,看着各自的上司为此事争执,我们看着对方,一起耸了耸肩。同为固执领导的下属,我们有点同病相怜。
“我不会交出电击枪,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们的首相打电话。”斯特拉特说。
“行啊,”伊斯顿说,“她会把我即将说的话再告诉你一遍:我们不会让这里的野兽们接近武器,就连我自己的警卫也只用警棍。有些规则我们坚持到底,我完全清楚你的权力,但那也要有个限度。不能你说怎样就怎样。”
“伊——”
“手电!”伊斯顿伸手说。
他的副手递过去一支小手电,他接到手中并点亮。
“请把嘴张大,斯特拉特女士,我要检查违禁品。”
真不得了,趁着局面没有激化,我赶紧上前一步。“先检查我!”说完,我用力张开了嘴。
伊斯顿把光打进我的嘴里,左右看了一下。“你没问题。”
斯特拉特只是瞪着他。
他拿着手电筒准备检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找一名女警卫,让她对你进行更全面的检查。”
时间过去了几秒钟,她先是一动不动,然后从枪套里掏出电击枪,交了出去。
她一定是厌倦了,我以前从未见她放弃过主动权,但也没见她陷入过无意义的对峙。她大权在握,形势所需的话她也能伸能屈,不过简单的解决办法摆在眼前时,她通常不去争论。
很快,警卫陪同斯特拉特和我穿过监狱里冷淡的灰色墙壁。
“你怎么回事?”我说。
“我不喜欢小王国里的土皇帝,”她说,“逼得我发疯。”
“你可以偶尔妥协一下。”
“我没有耐心,全人类也没有时间。”
我伸出一根手指。“不不不!你不能每次犯浑的时候都用‘我在拯救世界’当借口。”
她沉思了一会儿。“对,好吧,你或许有点道理。”
我们随着警卫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最高安全区。
“最高安全等级似乎有点过分。”斯特拉特说。
“死了七个人,”我提醒斯特拉特,“因为他。”
“那是意外事故。”
“那是过失犯罪,他罪有应得。”
警卫领我们转过一个转角,我们跟随着他们走在迷宫一样的通道里。
“到底为什么带我来?”
“因为科学。”
“总是这个原因,”我叹了口气,“我很难喜欢上这个说法。”
“好,记下了。”
我们进入一个简陋的房间,里边只有一张金属桌,桌子一侧坐着一个穿亮橙色连体囚服的犯人。他有四十好几,也许五十出头,秃顶,双手被铐在桌子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
斯特拉特和我坐在他对面,警卫在我们身后关上门。
此人看着我们,稍微一歪头,等着看谁先发话。
“罗伯特·瑞德尔博士。”斯特拉特说。
“叫我鲍勃。”他说。
“我要叫你瑞德尔博士,”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查阅起来,“你因为杀了七个人被判终身监禁。”
“对,那是他们把我送到这里的借口。”他说。
我打断他俩。“七个人死在你的设备上,因为你的过失。似乎把你关起来的‘借口’很充分呢。”
他摇摇头。“那七个人死亡是因为控制室没有遵守流程,启动主泵站时工人还在反射塔。那是一个可怕的事故,但也是意外。”
“那你解释一下,”我说,“假如你的太阳能电厂死人不怪你,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政府认为我贪污了几百万美元。”
“他们为什么会那样认为?”我问。
“因为我确实贪污了几百万美元,”他把戴手铐的手腕调整得更舒适一些,“可这与死亡事故没有关系,没有!”
“给我讲讲你黑板能源的想法。”斯特拉特说。
“黑板?”他往后闪身,“那只是一个设想,我发的电子邮件没署名啊。”
斯特拉特翻了个白眼。“你真以为从监狱电脑实验室里能发出匿名电子邮件?”
他把脸转向一旁。“我不懂电脑,只是一名工程师。”
“我想再多了解一下黑板,”她说,“假如引起我的兴趣,你的刑期有可能会减少。所以开始讲讲吧。”
他来了精神。“那么……我觉得……好吧。你们对太阳热能了解多少?”
斯特拉特看向我。
“呃,”我说,“就是你架设起一大批镜子,把太阳光反射到一座塔顶。假如用几百平方米的镜子把所有反射的阳光聚焦到一点,你就能给水加热,让它沸腾,推动汽轮机。”
我转向斯特拉特。“可这不是新技术,甚至西班牙现在就有一座全功能的太阳能热电厂。如果你想了解,就跟他们谈谈。”
她打了个手势让我闭嘴。“你在新西兰就干这个?”
“其实,”他说,“这是新西兰资助的,不过愿景是为非洲提供电能。”
“为什么新西兰会掏钱帮助非洲?”我问。
“因为我们是好人。”瑞德尔说。
“哇哦,”我说,“我知道新西兰很酷,可是——”
“然后将会有一家新西兰国有企业出售这些电能。”瑞德尔说。
“我就说吧。”
他朝前探过来。“非洲需要基础设施,所以需要电能。他们有900万平方千米毫无用处的土地,地球上最强烈的持续太阳光照就有一些分布在那里。撒哈拉沙漠就坐落在那儿,等待着赋予人类所需的一切。我们只需要造出该死的发电厂。”
他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可是当地的每一家政府都想分一杯羹。贪污、受贿、回扣,应有尽有。你觉着我贪污了很多?切,跟我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建立太阳能电厂所交的贿赂相比,那根本不值一提。”
“然后呢?”斯特拉特说。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说:“我们建了一座试验电厂,镜面面积一平方千米,全都聚焦在一座塔顶装满水的金属鼓上。加热蒸发,推动汽轮机,你了解循环过程。我派一组工人去检查金属鼓的泄漏点,有人在塔上时,镜面应该对着别处,可是控制室有人误以为在进行虚拟测试,结果启动了系统。”
他叹了口气。“七个人,转瞬间就都死了。至少他们没有痛苦,没有太多痛苦。得有人为此负责,受害者都是新西兰人,所以政府咬住我,那次审判真是场闹剧。”
“那贪污呢?”我问。
他点点头。“对,审判时提到这项罪名,不过项目要是成功的话,我就会逃脱这项罪名。我不是在这儿抱怨,只是想说判我贪污没问题,这项罪名我认。可我没杀那些人,不是因为疏忽或是别的原因。”
“事故发生时你在哪儿?”斯特拉特说。
他没有回答。
“你在哪儿?”斯特拉特又问。
“我在摩纳哥度假。”
“你在那儿过了三个月,把贪污的钱输了个精光。”
“我……我有赌瘾,”他说,“我承认,最初就是因为赌债我才贪污的,那是一种疾病。”
“假如你没去寻欢作乐,而是一直在工作会怎么样?假如发生事故那天你也在场会怎么样?事故还会发生吗?”
他的表情就足以回答这些问题。
“好吧,”斯特拉特说,“现在已经不用推脱和胡扯了。你没法说服我你是无辜的替罪羊,这是我的立场。我们接着说,给我讲讲黑板。”
“那好吧,”他缓了缓情绪,“我一生都在能源领域工作,不用多说我对噬星体也非常感兴趣,那样一种存储介质——唉,要不是它在吞噬太阳,它将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狗屎运。”
他在座位上挪了挪。“核反应堆、火电厂、太阳能电厂……归根结底,它们做的事情都一样,利用热能烧水,利用蒸汽驱动汽轮机。可是有了噬星体,我们就省去了这个复杂的过程。噬星体,把热能直接转化为存储的能量,甚至都不需要较大的温度差,只要高于96.415摄氏度就行。”
“这我们了解,”我说,“过去几个月我一直在用核反应堆的热量孵化噬星体。”
“你有什么收获?也许会有几克?我的方法能让你每天收获一吨,几年后你的产出就足够用于万福玛利亚任务。反正制造飞船的时间都比这要长。”
“好了,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说。当然,此前斯特拉特并没有告诉我有关“黑板”的任何内容。
“取一块金属箔,基本上任何金属都行,通过阳极氧化把它变黑。用油漆刷黑不行,要采用阳极氧化,用透明的玻璃覆盖住它,在玻璃和金属箔之间留一厘米的缝隙。用砖、泡沫塑料或其他优质绝热材料封边,然后把它放在太阳底下。”
“明白,但这有什么用?”
“黑色箔片会吸收太阳光并变热,玻璃将它同外界空气隔绝,热量仅通过热传导很慢的玻璃散失,平衡温度将达到100摄氏度以上。”
我点点头。“在那个温度下,你可以给噬星体补充能量。”
“对。”
“可是那会慢得离谱,”我说,“假如你有一个一平方米的盒子以及理想的气象条件……比如说每平方米一千瓦的太阳能功率……”
“大约是每天一毫微克,”他说,“基本上就是这么多。”
“跟每天‘一吨’比简直是沧海一粟。”
他笑了。“这取决于你造出多少平方米的金属箔。”
“你需要两万亿平方米才能一天生产一吨。”
“撒哈拉沙漠有九万亿平方米。”
我被他惊掉了下巴。
“你们说得太快了,”斯特拉特说,“解释一下。”
“是这样,”我说,“他想在撒哈拉沙漠铺一大片黑板,差不多有……整个沙漠的四分之一!”
“那将是人类最大的造物,”他说,“从太空都清晰可见。”
我瞪着他说:“那将毁坏非洲甚至欧洲的生态。”
“不会比即将到来的冰河期更严重。”
斯特拉特伸出手说:“格雷斯博士,它会起作用吗?”
我感到坐立难安。“呃,我觉得……这个概念挺完整,不过我不清楚它到底能否实现。这可不是修路盖楼那么简单,我们谈论的可是实打实的数万亿台设备。”
瑞德尔探过身子说:“所以我才把黑板的原材料设计成金属箔、玻璃和陶瓷,所有材料在地球上都充裕得很。”
“等一下,”我说,“噬星体如何在这种情况下繁殖?没错,你的黑板给它们充满能量,可它们繁殖时需要经历一系列步骤。”
“噢,我知道。”他得意地说,“我们会放一块静态磁铁,让它们追踪磁场,它们需要磁场来启动迁徙响应。我们会在玻璃上的某个地方安装红外线过滤器,只允许二氧化碳特征光谱上的光线通过,噬星体会到滤镜那里繁殖,等到分裂之后,它们会飞向玻璃,因为太阳在那个方向上。我们会在黑板侧面开小孔,用于跟外界交换空气,空气流动很慢,不会冷却黑板,但足够补充噬星体繁殖所消耗的二氧化碳。”
我张嘴打算反驳,但又找不出任何漏洞。他考虑得很周全。
“怎么样?”斯特拉特问。
“作为繁殖系统它糟透了,”我说,“跟我在航空母舰核反应堆上的那种相比,效率和产量都低很多。可他的设计目标不是为了提高效率,而是为了实现规模化生产。”
“有道理,”他指着斯特拉特说,“我听说你现在的权力大过天,几乎全世界都听你的。”
“这么说太夸张了。”斯特拉特说。
“不过也没夸张太多。”我说。
瑞德尔继续说:“你能让中国的工业基地转产黑板吗?不仅中国,几乎地球上的每个国家都需要,你能说服他们吗?要付出的代价就是那么多。”
斯特拉特噘起嘴唇,过了一会儿,她说:“能。”
“你能让天杀的北非政府腐败官员别插手吗?”
“这事不难,”斯特拉特说,“事情结束之后,那些政府会保留黑板,成为全世界的工业电厂。”
“明白了,我们就这么干。”他说,“拯救世界,顺便一劳永逸地让非洲摆脱贫困。当然,这都是理论分析。我得开发出黑板并确保我们能大规模生产。我需要进入实验室而不是被关在监狱。”
斯特拉特沉思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
“那好,你加入我们。”
瑞德尔高兴得挥起了拳头。
我从床上醒来,此时床已经安装在通道墙壁上。第一晚我用胶带临时固定,后来我发现环氧胶在氙岩上很有效,因此我只要粘几个点就能牢固地安装好床垫。
如今我每晚都睡在通道里,洛基坚持要求这样做。大约每隔86小时,洛基就在通道里睡觉,并要求我观看。其实到目前为止,他一共就睡了三次,所以我对他清醒时长的观察数据还有点不足,不过他一直没什么变化。
我伸出手臂打了个哈欠。
“早上好。”洛基说。
通道里一片漆黑,我点亮安装在床头的台灯。
洛基在他那一侧的通道里搭起了一个完整的工作间。他总是翻新或修理这样那样的东西,似乎他的飞船需要不断的维护。此时此刻,他正用两只手握着一个椭圆形设备,用另两只手拿着针状工具在里边戳来戳去,剩下的一只手抓着墙上的把手。
“早,”我说,“我去吃饭,一会儿回来。”
洛基心不在焉地摆摆手。“吃。”
我飘回下边的宿舍,完成早晨的例行公事。我吃了一顿预先包装好的早餐(猪肉香肠和炒蛋),喝了一袋咖啡。
我已经几天没有清理个人卫生,甚至都能闻到自己的体味了,这可不是好现象,所以我在浴室用海绵擦洗了一下,然后找了套干净的连体服。虽然飞船上有各种各样的先进设备,可我没找到哪一样能洗衣服。所以我开始把脏衣服浸湿,再放入实验室的冰箱里冻一段时间,杀死所有产生气味的细菌,衣服变得清爽了,但不干净。
我穿上连体服。今天就是正日子,这是我早就定好的。经过一周的语言技巧提升,洛基和我已经准备好进行真正的对话,我甚至不用看翻译就能理解三分之一他所说的内容。
我一边飘回通道,一边吸出最后一口咖啡。
好了,我觉得我们终于掌握了这次讨论要用到的词汇,现在进入正题。
我清清喉咙。“洛基,我来这里是因为噬星体让太阳生病,但是没有让鲸鱼座τ星生病。你来这里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吗?”
洛基把设备和工具放入工具袋,然后爬上分隔墙的支撑杆。不错,他明白这是一次严肃的对话。
“是,不明白为什么τ星没有染病,而波江座恒星却染病了。如果噬星体不离开波江座,那我的人会死。”
“一样的!”我说,“一样一样一样!如果噬星体继续感染太阳,所有人类都会死。”
“好,一样。你和我将拯救波江座恒星和太阳。”
“是是是!”
“为什么你飞船上的其他人类会死,问题?”洛基问。
哦,我们要谈这个话题了?
我揉了揉后脑勺。“我们,呃……一路睡过来。不是正常的睡眠,而是一种特殊的睡眠,危险的睡眠,但是很有必要。我的船员同事死了,但我没有,走运罢了。”
“坏。”他说。
“坏。为什么别的波江座人死了?”
“我不清楚,所有人都生病,然后所有人死亡。”他声音颤抖,“我没病,我不知道原因。”
“坏,”我叹息着说,“什么样的病?”
他思考了一会儿。“我需要词汇,小生命,单一体,类似噬星体。波江座外星人的身体由很多很多那种单体组成。”
“细胞,”我说,“我身体也是很多很多细胞。”
他用波江语表达“细胞”,我把语音加入不断丰富的字典。
“细胞,”他说,“我的船员出现了细胞问题。很多很多细胞死去。没有感染,没有受伤,没有原因。但我没有情况,一直没有。为什么,问题?我不知道。”
每个受影响的细胞都死了?太可怕了,听起来像辐射病。我要怎么给他描述?其实应该不用,如果他们是遨游太空的种族,应该已经了解辐射了。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对这个主题达成共识,先解决这个问题。
“我需要一个单词:快速移动的氢原子,非常非常快。”
“热气。”
“不,比那还快。非常非常非常快。”
他扭了扭甲壳,显得迷惑不解。
我尝试另一种方法。“太空中有非常非常非常快的氢原子,它们的速度接近光速,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恒星产生的。”
“不,太空中没有质量,太空是空的。”
真难。“不,错误。太空中有氢原子,非常非常非常快的氢原子。”
“明白了。”
“你原来不知道?”
“不知道。”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不曾发现辐射的文明是如何开发出太空旅行技术的?
“格雷斯博士。”她说。
“洛肯博士。”我答。
我们面对面坐在一张小钢桌的两侧,房间很小,但是按照航空母舰的标准却很宽敞。我并不十分理解这里原本的用途,房间的标牌上写着中文,不过我认为是领航员查看地图的地方……
“感谢你为我腾出时间。”她说。
“不用客气。”
作为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我们尽量避开对方。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从“互相讨厌”发展为“互相非常讨厌”。造成这种情况我跟她一样,也有自身的原因,不过几个月前在日内瓦,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对付,两人的关系根本就没有真正改善过。
“当然,我认为这次会面没有必要。”
“我也是,”我说,“不过斯特拉特坚持让你当面把这件事说给我听,所以我们不得不碰面。”
“我有个想法,但需要你的意见。”她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我,“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下周将公开这篇论文,这是一份草稿,不过那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所以他们让我预览。”
我打开文件夹。“好吧,论文讲的是什么?”
“他们研究出噬星体是如何存储能量的了。”
“真的?!”我倒吸了一口气,然后清了清喉咙又说,“真的吗?”
“真的,平心而论,这个发现太了不起,”她指着首页上的一张图说,“长话短说,是中微子。”
“中微子?”我摇摇头,“那怎么……”
“我知道,这非常反直觉,可每次他们杀死一个噬星体,就会出现一次大规模的中微子爆发。他们甚至带样本去了冰立方中微子天文台,在主检测池中刺破它们,探测器受到大量中微子撞击,说明噬星体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能包裹住中微子,而且数量还不少。”
“它如何产生中微子?”
她在论文中翻了几页,指向另外一张图说:“你比我更熟悉这个领域,不过微生物学家已经确认噬星体含有很多自由的氢离子——只剩下质子,没有电子了——在细胞膜内高速运动。”
“对,我了解过这些,是俄罗斯的一组科学家发现的。”
她点点头。“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十分确定,通过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机制,当那些质子以足够高的速度相互撞击时,它们的动能会转换为动量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两个中微子。”
我困惑地往后一靠。“那可真挺奇怪。质量通常不会像那样直接‘创生’吧。”
她摆摆手。“也不完全是你说的这样。如果伽马射线近距离经过一个原子核,可能会产生一对正负电子对。这被称为‘成对产生’(pair production),所以并非前所未有,但我们从没见过中微子以那样的方式生成。”
“那可有点儿不得了,我从没有深入研究过原子物理,以前也没听说过电子偶的产生。”
“有那么回事。”
“好吧。”
“总之,”她说,“关于中微子,有很多复杂的问题我不会细讲,中微子有不同的类型,甚至还能改变自身的类型,不过归根结底是这样:它们是极其微小的粒子,质量大约相当于质子质量的二百亿分之一。”
“等等,等等,”我说,“我们知道噬星体总是保持96.415摄氏度,温度只不过是内部粒子的速度,所以我们应该可以计算——”
“计算内部粒子的速度,”她说,“没错,我们知道质子的平均速度,还知道它们的质量,也就是说我们知道它们的动能。我明白你对此的思路,答案是肯定的,计算结果相符。”
“哇!”我用手捂住额头,“真不可思议!”
“的确。”
这就回答了长期以来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噬星体的临界温度是96.415摄氏度?为什么不是更热,或更冷?
噬星体通过撞击质子生成中微子对。为了产生这种反应,质子撞击的动能需要高于两个中微子的质量能量。如果你根据一个中微子的质量反推,就会得到那些质子撞击时的速度。如果你获得一个物体内部粒子的速度,就得到了它的温度。为了有足够的动能产生中微子,质子必须保持96.415摄氏度。
“神奇,”我说,“所以任何高于临界温度的热能都会让质子撞击得更加剧烈。”
“对,它们会生成中微子,还有剩余能量,然后再撞击其他质子,如此继续。高于临界温度的热能很快就变成中微子,不过,假如温度低于临界温度,质子就会变慢,不再生成中微子。最终结果就是你无法让噬星体高于96.415摄氏度,至少不会长时间高于这个温度。假如噬星体变得太冷,它就利用存储的能量恢复体温,就跟其他任何温血生命一样。”
她给了我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内容。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真的不辱使命,可是有几件事还是令我不解。
“好,所以它产生中微子,”我说,“那么如何把中微子转化为能量呢?”
“这部分比较容易,”她说,“中微子属于马约拉纳费米子,这表示它是自己的反粒子。基本上每次两个中微子相撞,都是一次物质—反物质的相互作用。它们会发生湮灭,释放光子,具体来说就是两个波长相同的光子,沿相反的方向射出。因为光子的波长基于光子的能量……”
“佩特洛娃波长!”我高喊。
她点点头。“对,一个中微子的质量能量正好等于佩特洛娃辐射中一个光子的能量。这篇论文真的颇具突破性。”
我用手背托住下巴。“哇……真了不起。我猜唯一的遗留问题就是噬星体如何把中微子留在体内。”
“我们还不知道。通常中微子穿过整个地球都不会撞到一颗原子——它们真的太小了,主要还是看量子波长和碰撞的概率。不过完全可以这么说,中微子是出了名的难以相互作用。然而出于某种原因,噬星体具有我们所谓的‘超拦截性’。这只是一个花哨的名词,表示没有任何粒子能对它产生量子隧穿效应。它违反我们已知的每一条粒子物理定律,但每一次都被证明是正确的。”
“是啊,”我在桌上敲起手指,“它吸收所有波长的光,甚至那些波长大得无法与它相互作用的光。”
“没错,”她说,“原来它还跟所有试图穿过它的物质撞击,无论那种撞击看似多么不可能。总之,噬星体只要还活着,就会展示出这种超拦截性。这恰好给我们引出了我要跟你谈论的内容。”
“哦?”我说,“还有呢?”
“对,”她从包里掏出一张万福玛利亚号船体的图纸,“这才是我需要你的地方:我正在设计万福玛利亚号的防辐射功能。”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毫无疑问!噬星体会挡住所有辐射!”
“也许吧,”她说,“我需要了解太空辐射的影响才能确定。我大体上了解但不清楚细节,请给我讲讲。”
我端起胳膊说:“是这样,其实太空辐射主要有两种,太阳发射的高能粒子和几乎无处不在的GCR。”
“先讲太阳粒子。”她说。
“可以。太阳粒子基本就是太阳发射的氢原子。有时候太阳上的一场磁暴就能导致它喷射出大量氢原子,其余时间,它相对安宁一些。最近噬星体的感染已经从太阳中夺走巨额能量,搞得磁暴都不那么常见了。”
“可怕。”她说。
“我明白。你听说全球变暖已经差不多被扭转了吗?”
她点点头。“人类对环境的轻率和鲁莽预先加热了地球,不经意间为我们多争取了一个月的时间。”
“我们掉进屎坑里,爬出来时身上居然还有玫瑰香。”我说。
她笑着说:“我没听过这个说法,挪威语里没有这种表达。”
“这下你听过了。”我笑道。
她低头去看船体方案,我感觉她没必要这么快回避我,但是管它呢。
“那些太阳粒子的运动速度有多快?”她问。
“大约400千米每秒。”
“好,我们可以忽略它们,”她在图纸上草草写下一条记录提醒自己,“万福玛利亚号起飞八小时后就会超过那个速度,它们赶不上,更别说造成什么伤害了。”
我吹了声口哨。“我们的工作真了不起,我想说……天哪。你懂的,如果不是要毁灭太阳,噬星体将是有史以来最美好的天赐。”
“我明白,”她说,“现在给我讲讲GCR。”
“那要更棘手一些,”我说,“它代表——”
“银河宇宙射线,”她说,“而且它们不是宇宙射线,对吗?”
“对,它们主要是氢离子——质子,但是运行速度快很多,接近光速。”
“如果连电磁辐射都不是,那它们为什么被称为宇宙射线?”
“人们过去以为它们是宇宙射线,所以名字就保留下来了。”
“它们来自某个共同的源头吗?”
“不,它们来自四面八方,由无处不在的超新星产生。我们基本算是一直淹没在各个方向的银河宇宙射线中,它们是太空旅行的大麻烦。不过现在被我们解决了!”
我俯身又去看她的图纸,那是一张船体的横截面图,两层墙壁之间有一毫米的空隙。“你要用噬星体填充那个空间?”
“是这样打算的。”
我对着这张图纸琢磨了一下。“你想用燃料填满船体外壳?不危险吗?”
“只有让它看见二氧化碳的特征光谱才会有危险。如果看不见二氧化碳,它就什么都干不了,我们把噬星体放在两层船体外壳之间的黑暗缝隙中。迪米特里打算用噬星体和低黏性油生产一种燃料浆,让它更易于输送到引擎,我想用那种燃料浆填满船体外壳。”
我捏着下巴说:“可能有用。但是噬星体可能会死于物理损伤,你用锋利的纳米针就能把它扎死。”
“确实,所以我才请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私下帮我做了几项实验。”
“哇,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听你调遣,你似乎成了小斯特拉特?”
她咯咯一笑。“都是老朋友和熟人。总之,他们发现就连以接近光速运动的粒子都不能穿过噬星体,似乎没有任何粒子能杀死噬星体。”
“那其实能说明很多问题,”我说,“噬星体进化得可以在恒星表面生活,它们肯定无时无刻不受到能量和高速粒子的冲击。”
她指着一张放大的噬星体夹层图说:“全部辐射负荷都将被挡住,我们只需要一层足够厚的噬星体油浆来确保总有噬星体细胞挡住任何来犯的粒子。一毫米应该绰绰有余。此外,我们没浪费任何质量,我们将使用燃料本身作为隔离材料。假如船员最后需要极少量的燃料,可以考虑把隔离用噬星体当作储备。”
“嗯……可以为纽约市供电两万年的能量‘储备’。”
她看看图纸,又看看我。“你都在脑子里计算过?”
“噢,我有些窍门。我们手头处理的能量等级多到离谱,我往往以‘纽约市年用’能量——大体相当于半克噬星体——来考虑问题。”
她揉揉太阳穴说:“而我们需要生产200万千克,假如期间发生任何闪失……”
“那我们的自杀行为就给毁灭人类的噬星体省去了不少麻烦,”我说,“没错,这种情节我想过很多。”
“那么,你意下如何?”她说,“这是个糟糕的方案,还是说能起作用?”
“我觉得它是天才之作。”
她笑着把目光投向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