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声音很远,勉强穿透我的意识。
当——当——当。
我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嗯?”
当——当——当。
“早餐。”我含混地说。
机械臂伸进屋顶的储藏隔间,取出一包餐食。这里的每天早晨都像圣诞节,我打开盖子,蒸汽四下飘散出来。里边是一份早餐玉米卷。
“真好,”我说,“咖啡?”
“准备中……”
我咬了一口玉米卷,好吃极了,所有的食物都好吃极了。我猜他们觉得,既然我们会没命,那么也许可以吃点好的。
“咖啡。”计算机说。一条机械臂递给我一个有吸嘴的饮料袋,仿佛是成人版的袋装果汁,零重力下的待客之道就是如此。
我让玉米卷飘在身旁,然后喝了一口咖啡,美味自不必说,奶油和糖也恰到好处,非常符合我的个人口味。对不同的人来说,偏好也是截然不同的。
当——当——当。
到底是什么声音?
我查看粘在我床铺旁边的LCD显示屏,洛基正在通道里敲击分隔墙。
“计算机!我睡了多久?”
“病人昏睡时间为十小时十七分。”
“啊,该死!”
我钻出床铺,穿过飞船,奔向控制室。因为饥饿得很,所以我还带着玉米卷和咖啡。
我跳进通道。“抱歉!抱歉!”
见我进来,他比之前敲得更响,他指向墙上粘着的用木签拼成的数字,又指向时钟,然后攥起了一个拳头。
“对不起!”我像祷告那样双手合十,除此之外不知还要怎么做,祈求原谅的星际通用符号是不存在的。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他松开了拳头。
也许那只是个轻微的警告,我觉得他本可以伸出五个拳头,但是只举起了一个。
不管怎么样,我让他等了两个多小时,他感到心烦意乱也情有可原。希望接下来的把戏能弥补他。
我伸出一根手指,他也同样伸出一根手指。
我抓过用胶带粘在一起的两台笔记本电脑,分别启动声波分析软件和表格软件,然后把它们贴在分隔墙上,用胶带粘好。
我从分隔墙上扯下木签数字,用它们开始接下来的交流就挺好,我举起“I”并指着它。“一,”我说,“一。”
我指向自己的嘴,然后指向波江文数字说:“一。”
说完我指向洛基。
他指着“I”说:“♪。”
我暂停声波记录仪,并回退了几秒。
“这就对了……”洛基读的“一”只是同时发出的两个音,其中还有不少谐波和共振,但是主频率峰值只有两个音。
我在另一台电脑的表格上输入“一”并标注对应的频率。
“好的……”我转向分隔墙,举起符号“V”。“二。”我说。
“♪。”他说。又一个单音节词,一种语言里最古老的词汇通常是最短的。
这次它是由四个音组成的和声。我输入“二”并录下这个词汇的频率。
洛基开始变得兴奋,我觉得他明白了我的意图,这让他感到高兴。
我举起“λ”,还没等我说话,洛基就指着它说:“♫♪。”
漂亮,我们的第一个双音节词,我不得不反复播放几遍波形数据,才弄清楚和声。第一个音节只有两个音,第二个音节有五个!洛基至少可以同时发出五个不同的声音,他一定有多组声带或类似的器官。当然,他有五条胳膊和五只手,所以为什么不能用五组声带呢?
我没在他身上看到一张嘴,声音只是从他的体内某处发出。第一次听他说话时,我觉得听起来像鲸歌。这个论断可能比我表面的看法更准确,鲸鱼不排出空气,让气流反复经过声带,就能发出那种声音。洛基也许是靠同样的原理发声。
当——当——当——当。
“怎么了?”我看着他说。
他指着还在我手里的字符“λ”,然后又指向我,然后又指向“λ”,指向我。他几乎要疯了。
“哦,抱歉。”我说着摆正数字说,“三。”
他挥起爵士手,我也回以爵士手。
哈,既然我们用到了这个手势……
我静静站了一会儿,这样他就明白对话中的停顿。然后我挥起爵士手说:“是。”
我重复手势说:“是。”
他也向我重复这个手势说:“♫♩。”
我在笔记本电脑上找出并记录下频率。
“那么,我们的词汇表里有了‘是’。”我说。
当——当——当。
我看过去,他一看引起了我的注意,就又挥起爵士手说:“♫♩。”跟上次一样的和声。
“是,”我说,“这个词我们搞定了。”
他伸出手指举了一会儿,然后攥了两个拳头并互相撞了一下,“♪♪。”
……什么?
“哦。”我说。我是一名教师,刚刚学会“是”的人我会教他什么呢?“那是‘不’。”
至少我希望如此。
我攥起拳头撞了一下。“不。”
“♫♩。”他说。我在电脑上确认了一下,他刚刚说了“是”。
等等,这意味着那个音不是“不”?是另一个“是”?这回我可蒙了。
“不是吗?”我问。
“不。”他用波江语说。
“所以是‘是’?”
“不,是。”
“是吗?”
“不,不。”
“是,是吗?”
“不!”他朝我攥起一个拳头,显得很沮丧。
这种跨物种的鸡同鸭讲还是算了,我伸出一根手指。
他松开拳头,也伸出手指。
我在表格文件输入频率,暂时标记为“不”。
错就错吧,随后再弄清楚。
我举起符号“+”说:“四。”
他伸出一只手的三根手指和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说:“♩♩。”
我记录下频率。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把共享词汇表扩展到了几千个单词。语言类似于一种呈指数级增长的体系。你认识的单词越多,就越容易描述新单词。
用来收听洛基的系统既缓慢又笨拙,限制了我们的交流。我用一台笔记本检测它发出的频率,然后在另一台笔记本电脑的表格里查询。这不是个便捷的系统,我有点受够了。
于是我请求离开一个小时,自己编写了一款软件。我不是计算机专家,但是会一些基本的程序设计。我写了一个程序接收音频分析软件的输出并在表格里查询相应的词汇。它甚至算不上程序,更像是一份脚本。它的运行效率很低,但是计算机速度很快。
幸运的是,洛基的语音是音乐和声。虽然计算机很难把人类声音转换成文本,但是让它分辨音符并在表格中查询却很容易。
从此以后,我的笔记本电脑上便会实时显示洛基发言的英文翻译了。出现新词的话,我就把它加入我的数据库,接下来计算机就会认识这个单词。
与此同时,洛基却没有使用任何系统来记录我的语言和行为。没有计算机,没有书写工具,没有麦克风,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集中注意力,在我看来,他记住了我告诉他的一切。一个单词都不差,即使是我在几个小时前只说了一遍的事儿。真希望我的学生也这么专心致志!
我猜波江座外星人的记忆比人类好得多。
广义上说,人类大脑就像许多黑客软件编译成的单一单元,不知怎么就运转起来,每个“特征”以随机突变的形式补充进来,那些突变正是为了增加生存概率而解决某个特定问题才产生的。
总之,人类大脑异常复杂,关于进化的一切都说不清楚。所以我猜波江座外星人也经历了各种各样的随机突变。不过不管现在的大脑如何进化出来,他们反正是拥有了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甚至可能比那还复杂,人类大脑的一大块区域负责视觉,甚至拥有自己的缓冲区,也许波江座外星人只是特别善于记忆声音,毕竟这是他们最主要的感觉。
我知道这么做还太早,可我没法再等了。我从实验室储备中取了一瓶噬星体,带到通道中举给洛基看。
“噬星体。”我说。
洛基的整个体态发生了改变,他放低甲壳,保持住身体的手握得更紧。“♫♪♫。”他说话的声音也比通常更平静。
我检查电脑,这个词汇没有记录过,一定是他描述噬星体的说法。我在数据库中做了记录。
我指着小瓶说:“噬星体在我的恒星上,不好。”
“♫♩♪♫ ♫♪♫♩ ♫♪♫。”洛基说。
计算机翻译为:噬星体在我的恒星上,不好不好不好。
耶!推测得到确认,他来这儿的原因跟我一样。我还有特别多的问题要问,可是没有合适的词汇。真让人沮丧!
“♫♫ ♫♩♪♪♫ ♫♪♫。”洛基说。
我的计算机上弹出文字:你来自哪儿,问题?
洛基挑选了基本的英语语序。我认为他早早发现我无法生来就记住一切,所以选择配合我的语言系统,而不是教给我他的系统。说实话,我可能看起来相当愚蠢。不过他的某些语法偶尔会穿插进来。他总是以“问题”这个词来结束问句。
“不明白。”我说。
“你的恒星叫什么名字,问题?”
“噢!”我说,他想知道我的恒星的名字。“太阳,我的恒星叫‘太阳’。”
“明白,波江语中你的恒星叫♫♪♫♪♩♩。”
我记下这个新词,这是洛基口中的“太阳”。不同于在摸索中交流的两个人类,洛基和我甚至不能正确读出对方对应的名词。
“我管你的恒星叫‘波江座’。”我说。严格来讲应该是“波江座40”,不过我决定简单点。
“我的恒星在波江语中叫♫♩♪♪♪。”
我把这个词加入字典。“明白。”
“好。”
这个特定的说法我不用看计算机的翻译就能理解,我已经开始分辨出某些更常用的词汇,比如“你”“我”“好”“坏”等。我没什么艺术细胞,耳朵对音乐的鉴赏力远达不到平均水平。不过把一个和声听上100遍,你就会记住它。
我看了看表。对,我现在有了一块表,那块秒表有时钟功能。我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因为心里总想着别的事情。
我们已经交流了一整天,我累得筋疲力尽。波江座外星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睡觉?我猜现在应该弄清这个问题。
“人类身体必须睡眠,睡眠是这样。”我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夸张地诠释睡眠,我还假装打呼噜,因为我不是个好演员。
恢复到正常状态后我指着他的时钟说:“人类睡眠两万九千秒。”
除了记忆力超群,波江座外星人还极其擅长数学,至少洛基是这样。我们搞定科学单位时,他很快表现出自己能在转瞬间从他的单位转换到我的单位的计算能力,而且轻易就理解了十进制。
“太多秒……”他说,“为什么还要这么多秒,问题……明白啦!”
他放松手臂,任它们垂下来,然后像一只死虫子一样蜷缩起身体,保持静止了一段时间。“波江座人也是一样!♪♫♫♪!”
噢,谢天谢地。我没法想象如何给没听过“睡眠”的人解释这种行为:嘿,我要失去意识,幻想一段时间。顺便说下,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做这件事,长时间不做的话,我会发疯,最终死去。不用担心。
我把他说的“睡眠”加入了字典。
转身离开时,我说:“我现在去睡觉,两万九千秒之后回来。”
“我观察。”他说。
“你观察?”
“我观察。”
“呃……”
他想观察我睡觉?在其他任何情境下这都有点吓人,可是如果你在研究一种新的生命,我猜这就不成问题。
“我会保持静止两万九千秒。”我提醒他,“很多秒,我什么都不做。”
“我观察、等待。”
他回到自己的飞船,终于要取记录工具了吗?几分钟后,他回来了,一只手拿了件设备,另两只手拿着一个书包。
“我观察。”
我指着那件设备说:“这是什么?”
“♫♪♩♫,”他从包里掏出某种工具,“♫♪♩♫不工作,”他用掏出的工具捅了那件设备几下,“我更换,♫♪♩♫工作。”
我懒得记下新单词。要怎么描述它呢?“洛基那次拿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它支出几根线缆,从一个开口露出一些复杂的内部结构。
这件物品本身无关紧要,关键在于洛基要修复它,对我们来说,这儿有个新词。
“修理,”我说,“你修理。”
“♫♪♫♪。”他说。
我把“修理”添进字典,估计会经常用到它。
他想观察我睡觉,他知道那不会激动人心,可还是想观察。所以他找点儿活干,让自己保持忙碌。
好吧,他开心就好。
“等着。”我说。
我返回飞船,奔向宿舍。
我拽出自己的床垫、床单和毯子,我可以用其余两张床中的一个,不过……我去世的战友曾躺在上边,所以还是算了。
我拉着床垫和床上用品通过实验室,又费劲地穿过控制室,来到通道,用大量胶带把床垫固定在通道墙壁上,然后塞好床单和毯子。
“我现在睡觉。”我说。
“睡吧。”
我关闭通道里的灯。对我来说一片黑暗,对于想要观察我的洛基却没有丝毫影响。双赢。
我钻进床铺,压抑着说晚安的冲动,那样只会引出更多问题。
洛基修理着他的设备,伴随着偶尔发出的撞击声和摩擦声,我飘然进入梦乡。
接下来几天都是重复之前的模式,但是一点都不无聊。我们大大丰富了共享词汇表,在语法上也取得颇多进展。时态、复数、从句……语言不简单,可是我们一点点掌握。
虽然过程缓慢,但是我也越来越多地记住他的语言。我不必时时查询计算机,但是还不能完全摆脱,完全掌握需要很长时间。
我每天花一个小时学习波江语词汇。我编了一个简单的脚本,从表格里随机挑选词汇,并用音频程序播放。这也是一个很粗浅的程序,效率低下,但是在高速的计算机上运行。我希望尽快摆脱词汇表的限制,但是眼下还离不开它。不过,我偶尔会听懂整个句子,不用求助于计算机,仿佛在蹒跚学步。
每晚我都睡在通道里。洛基一直在观察,我不清楚原因。因为忙于其他工作,我们还没谈论过那件事。可他非常不愿意我离开他睡觉,即使我只是想简短地打个盹。
今天我想弄清一个非常重要的科学单位,它一直让我们不得要领,主要是因为我们生活在零重力环境下。
“我们得谈谈质量。”
“是的,千克。”
“好吧,我得怎么跟你描述千克呢?”我问。
洛基从他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球。“我知道这个球的质量。你测量,你告诉我球有多少千克,然后我就理解千克了。”
他考虑周详!
“对!给我球。”
他用好几只手攀上支撑杆,把球放进了迷你过渡舱。等待小球冷却一会儿之后,我把它拿在手里。它很光滑,由金属制成。我感觉相当致密。
“我要怎么测量呢?”我暗自嘀咕。
“26。”洛基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26?”
他指着我手里的球说:“球是26。”
噢,我明白了。不管他用什么单位,球重26。好吧,我只需要测出球重,再除以26并告诉他结果。
“我明白,球重26。”
“不,不是。”
我停下来问:“不是吗?”
“不是,球是26。”
“我不明白。”
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等。”
他消失在自己的飞船里。
他离开这段时间我思考如何在零重力下测量重量。它当然还有质量,可我不能直接把它放到秤上,因为没有重力。我也不能旋转万福玛利亚号,通过离心机模式来获得重力,通道还连在飞船的头部。
我可以造一台小型离心机,足以装下最小的实验室磅秤那种,让它以恒定速率旋转,在里边放上秤。测量一个我了解质量的物体,然后测量小球。我可以根据两次测量的比率计算小球质量。
可我必须造一台匀速的离心机,该怎么造?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实验室的零重力条件下旋转某物,可我如何在多次实验过程中让它保持恒定速率旋转?
有了!我不需要恒定的速率,我只需要一根标记出中点的绳子!
我飘回万福玛利亚号,洛基会原谅我溜走。甚至,他应该可以在自己飞船的任何地方“观察”我。
我把球带回实验室,取出一截尼龙绳,在它两端各绑一个塑料样品罐,这样我就有了每端各绑一个小水桶的绳子。我把两个塑料罐并排放在一起,把现已对折的绳子拉紧,然后用笔标记端点,那就是这套装置的正中心。
我掂了掂小球,感受它的质量。大概不到一磅,不到半千克。
我把一切都留在实验室,然后脚蹬墙壁返回下方宿舍。
“水。”我说。
“请求供水。”计算机说。机械臂递给我零重力下的一“吸”水。其实就是一袋水带着根吸管,放开小夹子,水才会流出。里边是一升水,机械臂每次都会给我一升水,要想拯救世界脱水可不行。
我回到实验室,把一半水挤进一个样品盒并封好,然后把半空的饮水袋放进绳子上的一个塑料罐,把金属球放进另一个塑料罐,最后让整个装置在空中旋转。
两部分的质量显然不一样,两个相连接的容器以不对等的半径旋转,这说明盛水的一侧要重得多。那好,这正是我需要的。
我从空中拿过水袋喝了一口,然后再次旋转,中心仍然偏离,但是没那么严重了。
我继续喝水,旋转,再喝水,如此尝试直到我的小装置绕着标记的中点旋转。
这表示水的质量等于球的质量。
我取出水袋。我知道水的密度,是1千克每升,所以我只需要知道水的体积,就能得出水的质量,即小球的质量。
我从备品里取出一个大塑料注射器,它最多可以抽取100立方厘米的容量。我把注射器插入水袋,放开吸管上的夹子,吸出100立方厘米的水,然后挤到我的“废水箱”里。我重复几次,最后清空水袋时,注射器里的水大约只有四分之一。
结果:325立方厘米水,重325克!所以洛基的球也是325克。
我返回通道,告诉洛基自己的天才表现。
我一进去他就朝我攥起拳头。“你离开了!坏!”
“我测量了质量!我做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实验。”
他举起一个穿珠子的线绳。“26。”
珠串跟我们谈论大气时他给我的那些一样——
“哦。”我说。那是个原子,他以此表示原子,我数了数珠子,一共26个。
他指的是26号元素,地球上最常见的元素之一。“铁,”我指着那串项链状模型说,“铁。”
他也指着项链说:“♫♩♪♫♫。”我在字典里记录了这个单词。
“铁。”他指着项链又说。
“铁。”
他指着我手里的球说:“铁。”
沉思一秒之后,我拍了下脑门。
“你坏。”
我的实验很有趣,但完全是浪费时间。洛基给了我所需的全部信息,或者至少做出了这样的尝试。我知道铁的密度,也知道如何计算球的体积,由此得到质量只需要一点计算。
我从放在通道中的工具箱里掏出一把卡尺,测量出这个球的直径是4.3厘米。据此我算出球的体积,再乘以铁的密度就得出更精确的质量为328.25克。
“我的实验结果只差百分之一。”我暗自嘀咕。
“你跟自己说话,问题?”
“是!我在跟自己说话。”
“人类真奇特。”
“是。”我说。
洛基伸伸腿。“我现在睡觉。”
“哇。”我说。这是我们见面以来他第一次要睡觉。不错,这会给我一些做实验的时间。但是多长时间呢?
“波江座人睡多久?”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就是波江座人,怎么能不知道睡多久?”
“波江座人不知道睡眠持续多久。也许短时间,也许长时间。”
他们的睡眠时间无法预期,我猜没有规定说睡眠必须进化出固定的时间模式。他至少应该知道大致的时间范围吧。
“最短时间是多久?最长时间呢?”
“最短是12265秒,最长是42928秒。”
本该给出大致估算的数据,可奇怪的是,洛基总是给我有整有零的特定数目。有一段时间我不理解,但最后总算明白了。他实际提出的是大致的约整数,可都是基于他们的单位和六进制。他把这些数值转换成十进制地球秒其实比直接用地球秒思考更加容易。
假如我把这些数值转换回波江座秒,再转换成六进制,我打赌它们也都是约整数。不过我太懒了,为什么要把他们转换好的数再恢复回去呢?我从没见他在计算上出错。
不过,我需要在计算器上除两次60,把它们从一个地球单位转换成另一个地球单位。他最少睡三个半小时,最多睡近十二个小时。
“我明白了。”说着我就转身要回气密过渡舱。
“你观察,问题?”洛基问。
他观察过我睡觉,所以主动让我观察他才算合理。我确信地球科学家愿意远道赶来研究波江座外星人的睡相,可我总算有时间对氙岩进行深入研究,而且我迫不及待想要了解氙如何跟其他元素相结合。假如我能让实验室设备在零重力环境下工作,我就会解开这个谜团。
“不必了。”
“你观察,问题?”他又问。
“不。”
“观察。”
“你想让我观察你睡觉?”
“是,想想想。”
不言而喻,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为什么?”
“你观察的话,我睡得更好。”
“为什么?”
他挥舞几条胳膊,努力措辞表达。“波江座人都那么做。”
波江座外星人互相观察着睡觉,确有其事。我应该在文化方面更敏感,可我自言自语时他也曾不理解。“波江座人真奇特。”
“观察,我睡得更好。”
我不想观察一只大小赶上狗的蜘蛛一动不动几个小时。飞船上有船员,对吧?找一个来看。我指了指飞船。“让别的波江座人观察你。”
“不。”
“为什么不?”
“这里只有我一个波江座人。”
我目瞪口呆。“那艘大飞船上只有你一个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 ♪ ♫ ♩ ♪ ♫ ♫ ♪ ♩ ♪ ♫♫♪♫♪♩♫♪♩♪ ♫♩ ♪ ♫♩♪ ♫ ♩♪♫♩♪ ♫♩♪ ♫。”
完全听不懂,临时编写的翻译软件失效了?我检查了一下,没失效,它工作正常,我又检查洛基的声音波形,它们好像跟我之前看到的类似,但是音调更低。我想起来了,整个句子似乎比他此前说的一句话音调更低。我在软件的录音历史中选中这一整段音频并把它提高一个八度。八度音是一个普遍存在的概念,并不是只有人类知道。提升八度意味着把每个音符的频率翻倍。
计算机立即翻译出结果:“最初船员有23名,现在只有我一个。”
原始音频低了八度……我觉得是在表达情感。
“他们……他们死了?”
“是。”
我揉了揉眼睛,啊,目标A曾有23名船员,洛基是唯一的生还者,他对此表示难过可以理解。
“什么……呃……”我张口结舌,“坏。”
“坏坏坏。”
我叹了口气说:“我们原来有三名宇航员,现在只剩下我。”我手扶在分隔墙上。洛基把一只手爪放在我手对面。“坏。”
“坏坏坏。”我说。
我们保持这个姿势待了一会儿。“我会看着你睡觉。”
“好,我睡觉。”他说。
他的胳膊下垂,在任何人看来,他都像是一只死去的昆虫,飘浮在自己那一侧的通道里,不再依附于任何支撑杆。
“好吧,你不再孤单了,伙计。”我说,“我们都不再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