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敲墙,所以为了礼貌,我想我也得敲回去。我知道那堵墙会很热,所以我尽可能迅速地用指关节敲了敲。
我敲了三下,像他们那样。
当下没出现什么回应,我开始仔细观察那面六边形组成的墙。墙上有40个六边形,要我说,每个都与众不同。不同材质,也许吧?我觉得自己应该在此做点什么,可是该做什么呢?
他们在观察我吗?我没看到任何类似摄像头的东西。
我伸出手指,指向气密过渡舱。不知道他们能否看见我或理解手势的含义。我脚蹬六边形组成的墙,回到过渡舱,然后打开了内侧舱门,为什么不可以呢?两边气压相当,打开舱门也没有关系。假如通道气压降低,飞船有气体泄漏会导致气密舱内侧舱门立即关闭,我在飞船里也不会丧生。
我回到实验室,把选好的几样设备装进一个袋子,然后又回到通道。
首先,我把LED灯沿着通道粘在各处,并把它们对准六边形组成的墙。这下至少我能看清自己在干什么。我掏出值得信赖的手持式X射线光谱仪,扫描了墙上的一个六边形。它由氙岩构成,几乎跟先前扔给我的圆柱体的成分相同。
几乎相同。
在微量元素方面有些许差异,有意思。也许氙岩类似钢铁,有很多不同的配方?我又检查旁边的一个六边形,又是一种略有不同的元素组合。
最有可能的猜测是:不同类型的氙岩适用于不同的工作环境,他们不了解我的空气,所以想要在其中测试不同的成分组合。当我离开通道,他们会检查六边形,以确定哪种表现最佳。
那意味着我应该离开通道。我应该把我这一侧为它们减压吗?这样做似乎礼貌一些,也很容易实现。我只需要启动气密过渡舱的循环程序,过渡舱定会暗自思忖:“啊!今天我的舱里空气可真不少!”它会一直抽气,直到真空为止。
可话说回来,也许他们有办法采样这一侧的空气。这样的话,我应该留下空气,对吧?
我决定保持现状,他们可能有采样的技术手段。假如由我来制造这座通道,我会那么做,而且他们似乎也相当聪明呢。
我转身返回气密过渡舱,但有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动了!
我重新聚焦六边形组成的墙,它没有任何变化,可我发誓看见有东西在动。某些六边形可以反光,或许我只是瞥见了自己的影子。
等一下……
一个六边形从墙上凸了出来。为什么?
它靠近通道的墙壁,不是非常明显,我飘过去想仔细看看。
“天哪!”我说。
这个六边形是透明的!其他所有的都不透明,可是这个像玻璃一样!我从墙上拽下一盏灯,把它举到凸出的六边形旁边,然后把脸紧贴在滚烫的墙上仔细观察。
光线射到了对面,我能看见那边的通道壁。要么他们那边真空,要么他们的空气透明,我的视野既没有被阻挡,也没有变模糊。
突然间,一块石头击中了这个六边形的另一侧,继而留在了上面,离我只有几英寸远。石头大致是三角形,近似深棕色,边缘粗糙,参差不齐,仿佛穴居人的石器矛尖。
我遇见了太空旅行的穴居人?
别犯傻了,瑞恩。
他们为什么要放一块石头?而且还能粘住?他们要挡住我的视线吗?如果是这个目的,他们可太不成功了。小三角形最宽的地方只有几英寸,而六边形足有八英寸宽。
更荒唐的是,这时候石头开始从活节处弯曲,而且发生类似情况的石头还有两块,它们后边还连接着一块长一点儿的石头——
这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个爪子!一个有三根指头的爪子!
我不顾一切地想要观察到更多,于是把脸紧贴在六边形上,它滚烫得很,可我强忍着没有躲开。没错,很疼,大概还会留下伤痕。我应该回实验室找一个摄像头,可是说起来容易,这种情况下没人能想得到。
脸上的疼痛令我叫苦不迭,可回报就是看得更加清楚了。
外星人的爪子,呃……我称之为手吧,不那么吓人。外星人的手有三根三角形指头,每一根上都有关节,我猜可以称为指关节,手指可以收拢成雨滴状,或者展开成一个类似三腿海星的形状。
皮肤挺奇特,看似棕黑色的岩石表面参差不齐、凹凸不平,仿佛有人用花岗岩雕刻出这只手,但是还没来得及抛光,也许是天然的铠甲?像乌龟壳一样,只是更不规则?
后边还有一条胳膊,可是不管我的脸在滚烫的痛苦之墙上贴多紧,从这个角度我几乎看不见它,不过绝对有一条胳膊从这只手延伸出去,显而易见,肯定得有一条胳膊,对吧?不可能只有一只神奇的悬浮手。
我受不了脸上的疼痛,只好从墙边移开。我用手摸了摸,疼得要命,但是没有起泡。
当——当——当。
外星人用一根手指敲了敲透明的六边形,我也用手指弹了三下。
它又在六边形上敲了三下,我还是照做。
然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爪子——哦,不,那手——收回去,又拿着一个东西靠在透明的六边形上。不管是什么,它个头很小。我飘近墙壁,更加仔细地观察,热浪烘烤着我的脸。
那个东西当然也是氙岩质地,有半英寸高,精工细作,看起来像个娃娃,可是头部太大,细胳膊细腿——
“哦!”
那是我,是微缩的俄罗斯造海鹰-MKS2型太空服。到目前为止,它们只见过那个样子的我。
另一只手出现了。你看,我也有两只手,所以不应该对外星人的第二只手感到意外。他的第二只手拿着一个万福玛利亚号的模型,比例似乎跟我的人偶相当。接着,他的手把我的小人偶送进了万福玛利亚号模型的气密过渡舱。
不言自明,它在说,回你的飞船上去。
我竖起一个大拇指,外星人松开我和飞船的微缩模型,任凭它们飘走,然后也别别扭扭地摆出类似挑大拇指的动作,只用两根手指握成拳,用第三根手指向上指。至少竖起来这根不是中指。
我回到万福玛利亚号,关上了气密过渡舱舱门。
因为兴奋我喘得厉害,无法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
那是一个外星人,我刚刚看见一个外星人,不仅仅是一艘外星飞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外星人。当然,只看见了他的爪子,呃……手,可还是让人激动。
尽管我说“他的手”,可那也许是“她的手”。或者应该用我无法表述的代词。我只能说,他们也许有17种生物性别,或者没有性别。没人谈论过第一次跟外星智慧生命接触的真正难题:代词。我暂时先用“他”,因为用“它”来指代会思考的生物似乎显得不礼貌。
而且,在弄清他的名字之前,我先叫他洛基。
好了,还有什么问题?洛基让我回到飞船,我照做了。
我觉得这样做有点傻,还有不少我可以进行的科学研究呢,对吧?
我透过气密过渡舱的舷窗窥视,LED灯还粘在通道的墙壁上,所以我能看见那里发生了一些……变化。
六边形组成的墙不见了,凭空消失,我能直接看见目标A的船体,一个机器人附着在上边,伸出小机械手在忙碌。
没错了,广义上说,机器人的手跟洛基的手看起来一样。
三根手指,跟洛基的一样大。可能是通过类似任天堂动力手套的装置在飞船内操纵。
唉,这个游戏暴露了我的年龄。
机器人对我的LED灯特别感兴趣,还别说,我如果是它也会感兴趣,那可是外星人的外星科技。当然,那些只是灯,可是在对面的波江座朋友看来,它们是外星的灯,有可能是他们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科学发现。机器人通过手臂把它们放在目标A船体上的一个小储藏间里,用一道门闩把储藏间锁好。我打赌那些灯是灯具历史上被研究最多的一批。
我很高兴他们能够拥有那样的发现时刻,可他们拿走了我的光源。我能听见偶尔传来的碰撞声,可是通道里一片漆黑。
这件事本身就很有趣。我不是来自波江座40的外星人,不过假如我跟一台远程操纵机器人配合工作,我会在机器人身上安装摄像头和光源来看清自己要干什么。可是他们不需要,他们不需要光。
那么等一下,他们的可见光谱也许跟我们的完全不同。在所有波长的光谱中,人类只能看见极少一部分。通过进化,我们能看见地球上最丰富的那些光波,也许波江座人能看见不同波长的光波。通道里可能被红外线或紫外线照得灯火通明,我却什么都看不见。
呃,机器人。为什么要用机器人?几分钟前,那里还有一个生物体,我的伙伴洛基。为什么用机器人替代他?
真空。
他们可能排出了通道里的所有空气。他们有了我的船体样本,知道它由金属铝制成以及大致有多厚。也许他们不确定我的飞船能否承受他们的气压,也许他们的大气跟铝会发生不良反应。
所以他们让通道保持真空,这就意味着他们得用机器人完成工作。
我觉得自己是福尔摩斯。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得出了不少结论!结论里充满了疯狂的猜测,但是什么都证明不了。不过那也算结论啊!
我可以回去再拿一盏灯,实验室里还有一些。我可以照亮那里,看看机器人洛基在干吗。不过我很快就会知道,而且假如有趣事发生,我不希望身在别处。
就在我思考这些的当口,趣事发生了。
咚——咚——咚。
不,这一点儿都不吓人。身处离家12光年的太空飞船时,有人敲门还真是正常。
好了,这回我又需要灯了。我从墙壁弹开,下到实验室,拿了一盏灯,然后又回到控制室,没有费劲去穿太空服就启动了出舱流程。我打开内外侧两道舱门的手动排气阀,重新给通道增压。如我所料,一切运行正常,外边管道的密封仍然很好。
我手拿着灯,打开外侧舱门,飘进了通道。
六边形组成的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坚固的透明墙,墙的另一侧站着洛基。
他是一只蜘蛛,大块头的蜘蛛。
我转身要逃,可是理性的大脑接管了控制权。
“放松……放松……放松……他们是友好的。”我对自己说完,又转身观察情况。
洛基的体型比人类小,相当于一条拉布拉多犬的大小。他有五条腿,从中间一个硬壳状的东西向外辐射。硬壳大体上是一个五边形,宽18英寸,厚度大约是宽度的一半,我没看见眼睛或脸在哪儿。
每条腿中间有一个关节——我打算把它称为肘。每条腿(或者应该说每条胳膊?)末端都有一只手,所以他有五只手,每只手都有我上次见过的那种三角形手指,看起来五只手都一样。我也看不出他有任何“前”“后”的概念,他似乎呈正五边形对称。
他穿着衣服,裸露着腿,露出岩石一样的皮肤,但是甲壳部分覆盖着布料,就好像穿着一件有五个袖孔的T恤,我不知道衣服的材质,但是它看起来比人类通常的衣物更厚,呈暗棕绿色,而且深浅不一。
T恤的顶部有一个大开口,就像是人类T恤的领口。开口比甲壳更小,所以它穿衣服一定得向下套,然后再把每条胳膊依次穿出各自的袖孔,这也跟人类的T恤类似。
然而没有脖子或脑袋从顶部的开口伸出来,只有一个看起来很硬的石质五边形从硬质皮肤上凸起来一点点。
在他那一侧的通道里,通道壁上有扶手和网格,他用两只手随意地悬在两根杠上。我猜如果你有五只手,那么失重就不算什么大麻烦,只需要用一两只手固定身体,用另外三只手处理事情。
通道对我来说有点儿狭小,但是对他来说绝对宽敞。
他用一条空闲的胳膊向我招手。他懂得这种人类打招呼的方式了,而且我的天啊,这是跟我打招呼呢。
我向他挥了挥手,他再次招手,我摇摇头,别再挥了。
他通过扭动“肩膀”来回转动自己的甲壳,尽可能做出“摇头”的动作。我正捉摸着怎么打破这个“波江座人模仿秀”的僵局时,他先行动了。
他在透明墙上敲了三次,然后一直伸着手指。他是在……指哪儿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哇,在我这一侧的通道里有个东西!他们给我留下一件礼物!没有注意到也不怪我。看见外星人让我有点儿分心,所以我没注意到墙上的东西。
“好嘞,”我说,“看看你给我留了什么。”
“♩♫♪♪♫。”洛基说。
我惊掉了下巴,真的,尽管处在失重环境,下巴还是被惊掉了。
没有发音和语调的抑扬顿挫,只有音符。仿佛鲸歌,但又不是很像鲸歌,因为有不少音同时发出,我猜像是鲸鱼和声吧。而且他是在回应我,这意味着他也能听见我说话。
值得注意的是,声音在我的听力范围之内。音符有高有低,但绝对能听见。仔细一想,仅此一点就不可思议。他来自不同的星球和完全不同的进化路线,可我们居然有互相兼容的音域。
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有必要回答我的噪声。
“你掌握语言!”我说,“你怎么有语言?!你连嘴都没有!”
“♫♫♩。”洛基解释道。
理性地思考一下,没有文明,你就无法制造太空飞船,无法交流,你就不能建立文明。所以他们当然有语言,有趣的是跟人类一样,他们通过声音进行交流。巧合吗?也许不是,也许进化出这种技能是最容易的方式。
“♪。”洛基指着他留给我的物品说。
“好的,好的。”我说。整个语言问题让我更感兴趣,可是眼下洛基想了解我对他礼物的看法。
我飘向那些物品,它们被我的胶带粘在通道壁上,是一对圆球,表面都有凸起的浮雕图像。一个球上是万福玛利亚号,另一个球上是目标A。
我把万福玛利亚号那个球从胶带上拽下来,它不热,事实上通道里也不热。有意思,也许他们注意到我喜欢凉一点儿的东西,所以采取措施让我感觉舒服一些。
球里传来咣啷咣啷的声音,我边晃边听,里边又发出咣啷声。
我发现一个缝隙,把球的上下两部分沿相反的方向扭转,不出意料,它们转动起来,当然还是与地球习惯相反的左旋方向。
我看向洛基,寻求他的认可。他没有脸,当然也没有面部表情。他只是飘浮在那里,注视着我。呃,不是注视……他没有眼睛。说真的,我有个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干吗?他显然知道,还朝我摆手做动作呢,所以肯定长了眼睛,估计我只是还没发现。
我重新关注手里的球体,把两部分分开,里边……还是一大堆小珠子。
我叹了口气,这非但没给我答案,反而提出了更多的问题。
小珠子从球体里飘出来,悬浮在我的视野里。它们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通过细线相连,仿佛一条复杂的项链,我尽量把它展开。
它们看似一副由珠子穿成的手铐,抱歉我没有更像样的描述。两串环形的珠子通过一小截细线连在一起,每个环形上串了八颗珠子,连接两个环形的细线上则没有。这似乎是有意为之,可我却不知道它表示什么。
也许另一个雕刻着目标A的球体会提供更多线索。我任凭手铐浮在空中,从墙上摘下另一个球,摇晃了一下,听见里边发出很多响声,我扭开球体,又释放一套珠子出来。
不同于手铐,这一套只有一个圆环,而且它串了七个珠子,而不是八个。而且圆环上引出三截连接线,每一截的末端都有一个珠子,仿佛一条挂着饰品的项链。
圆球里还有东西,我一摇晃,里边又飘出一条项链,我仔细观察发现,它跟我刚刚查看过的一样。我不断摇晃,越来越多的项链飘出来,每条都是一样的。我把它们都塞进我的口袋。
“看起来有点眼熟……”我敲着额头说,“到底是什么呢?”
洛基用一只手爪敲他的甲壳,我知道他只是在模仿我的动作,可是那感觉仿佛在说,努力思考啊,傻瓜!
类似这样的时刻,我会对我的学生说什么呢?
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学生?教室里的情形出现在我眼前,回忆一闪而过。我举着一个分子模型在做讲解——
“分子!”我抓着手铐举给洛基说,“这些是分子!你想告诉我有关化学的信息!”
“♫♪♫♫♪。”
可是等等,这些分子有点奇怪,没道理啊,我看着手铐,没有什么东西会形成这样的分子,两侧各有八个原子,连接靠的是……什么呢?什么都不靠?连接线甚至不是从珠子上引出,而是从两个圆圈的线上引出。
“原子!”我说,“这些珠子是质子,所以珠子穿成的圆圈是原子,短连线是化学键!”
“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举起手铐又数了一遍,“那么这是两个相连的原子,每个有八个质子。八号元素是氧,两个氧原子形成氧气分子!而且它出自代表万福玛利亚号的那颗圆球。”
我把它举向洛基。“你这个聪明的家伙,这是我的空气!”
我抓起另一套珠子。“有七个质子的原子连接三个质子数为一的原子,一个氮原子连接三个氢原子,氨气!显然是氨气了!你们呼吸氨气!”
这就解释了你送我的所有小礼物上都散发出呛人的气味,那是来自他们空气的微量残留。
我的笑容渐渐退去。“呃,你们呼吸氨气?”
我数了下所有的氨气分子小项链。我有一个氧气分子,可他给了我29个氨气分子。
我思考了一会儿。
“哦,”我说,“明白了。我知道你要表达什么了。”
我看向我的外星同僚。“你的气压是我气压的29倍。”
哇哦,我一下子想明白两件事:一、波江座人生活在高压世界,类似于地球海洋中1000英尺深的环境;二、氙岩是一种了不起的物质。我不知道那堵墙有多厚——大概半英寸?更薄?可它挡住了28倍气压的相对压力。从头到尾仅靠一块无加强的大薄板(绝对是制造压力容器的最糟材料)。管它呢,他们整艘飞船都是用大块平板制造的。那种材料的抗张强度一定爆表,难怪我没法掰弯或打破他们之前送来的东西。
我们的生存环境远不兼容,假如我在他那边的通道里,几秒钟就会死去。我猜他在没有氨气的二十九分之一正常气压下,也不会好受。
行,没问题。我们能发声,也能打手势。这样开始交流挺不错了。
我花了点时间充分理解这些信息。这可太了不起了,我眼前有一位外星人伙伴,我们还在交谈!我都有点儿控制不住我自己!问题是——我就没有控制过自己。我浑身疲惫不堪,甚至无法集中精力。我已经两天没睡觉了。意义重大的事情不断发生,我不能一直撑下去,我需要睡眠。
我伸出一根手指,表示“等一下”,希望他从上一次的经历中回忆起来。他也伸出一根手指作为回应。
我冲回飞船,钻进实验室。墙上挂着一个模拟时钟,因为每间实验室都需要一个模拟时钟。虽然有点费事,但我把它从墙上摘了下来,夹在腋下,还从工作站拿了一支白板笔。
然后我经过控制室返回外星人通道。洛基还在那里,我回来后,他似乎重新活跃起来。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只是重新挪了挪地方,似乎精神更加集中了。
我把时钟拿给他看,转动后边的时间设置旋钮,想让他看明白指针如何转动。他用一只手做了个画圈的动作。他能懂!
我把时钟设置在12点,然后用马克笔画了一条指向12点的分针和一条指向两点的时针。我真想充足地睡上八小时,可又不想让洛基等太久,只好退而求其次,小睡两小时。“时钟走到这个时间我就会回来。”我说,就好像这样能帮助他理解似的。
“♩♪♫。”他打了个手势,把两只手向前伸并抓住……不存在的东西,然后拉向自己。
“什么?”
他敲敲透明墙,然后重复这个手势。他想让时钟离墙近点儿?
我把钟移近,这似乎让他感到兴奋,同样的手势也越打越快。我继续前移时钟,这次几乎让它碰到了墙壁。他又打了一次手势,但是这次慢了一些。
这下我不知道他要什么了,我只能把时钟按在墙上,现在已经贴上去了。他举起手,好像在抖,外星爵士手。这是好现象吗?
好啦,希望他明白我会在两小时后回来。我转身离开,可是立即听见当当当的敲击声。
“干什么?”我说。
“♪♪♫♪。”他指着从墙壁上飘离一些的时钟说。看来他不喜欢这样。
“呃,好吧。”我说着从通道墙壁上扯下一卷胶带,展开一段,然后扯成两半。我用这两块胶带把时钟的左右两侧粘在了透明墙上。
洛基又打出爵士手的手势,我认为他在说“对”或者“我赞成这种做法”,就像是点头同意。
我再次转身要离开,可是“当——当——当”。
我又转回身。“伙计,我他娘的只想睡一会儿!”
他伸出一根手指,用我的手势对付我。这下我只能等等!我猜这样才算公平,于是伸出手指表示明白。
他打开飞船上的圆形舱门,大小刚好适合波江座人进出,如果真如形势所需,我要挤进去的话会非常困难。他消失在里边,没有关门。我愿意了解他飞船上的情况,可是什么也看不见,门里边漆黑一团。
嗯,有意思,他的飞船里一片黑暗,进门大概就是气密过渡舱,可过渡舱也该有照明,不是吗?
洛基的行动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不过我知道他能看见,他对我的手势做出了反应,这巩固了我先前的波江座外星人视觉理论:我认为他们的视觉光谱跟人类的不同。也许他们看见的完全是红外线或紫外线。那间气密过渡舱在洛基看来也许照明充足,而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反之,我的照明对他来说毫无用处。
我好奇我们是否有重叠的视觉光谱。或许红光(波长最小的人类可见光)是“♪♫♩”,他们能看到波长最大的光。或者存在其他类似的可能,也许值得调查一番。我应该拿来七色彩虹光谱,看他能否——噢,他回来了。
洛基弹跳着进入通道,并像蜘蛛一样沿着轨道来到分隔墙,显得极为自如。要么是他非常习惯失重环境,要么是波江座人极其善于到处攀爬。他们有五只手和相对的手指,洛基还是一名星际旅行者,所以这两个原因可能都说得过去。
他用一只手举起一件设备给我看,那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它呈圆柱状(天哪,这些人真喜欢圆柱体),长一英尺,直径约六英寸。我能看见他的抓握使圆柱体的外壳产生了一点变形,它由软质材料构成,类似泡沫乳胶。这个圆柱体上水平排列着五个方形窗口,每个窗口里都有一个图形。我觉得它们可能是字符,但又不仅仅是用墨水写在纸上的那种,而是凸显在一个平面上,大约八分之一英寸高。
“哈。”我说。
右侧的符号切换,被一个新的符号替代,一两秒之后又切换了一次,然后又切换。
“这是一个钟表!”我说,“我给你看钟表,你也给我看钟表!”
我指了指还粘在墙上的自己的钟表,然后指了指他的,他用两只空闲的手舞起爵士手,我也回以相同的手势。
我观察了一会儿波江座人的钟表,洛基就举在那里让我看。最右侧窗口的字符——可能是数字——是循环显示的。它们雕刻在一枚转子上,类似人类的老式数字时钟。过了一会儿,偏左一格的转子转动了一次。啊哈!
在我看来,右侧转子每两秒转动一次,我认为是两秒出头,它循环显示六个特殊符号,顺序是“ℓ”、“I”、“V”、“λ”、“+”和“V”。每当显示“ℓ”,左侧的转子前进一步。最后,大约经过一分钟时间,右侧第二个转子把所有符号循环显示一遍,当它显示出“ℓ”,右侧第三个转子前进一步。
看起来他们也是从左到右阅读信息,跟我们看英文一样。纯粹是巧合,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我的意思是其实只有四种选择: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从上到下或从下到上。所以我们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性,用同一种阅读顺序。
所以他的时钟我看起来也很直观。它工作起来就像里程表。“ℓ”竟然是他们的0,往下数我知道“I”是1,“V”是2,“λ”是3,“+”是4,“V”是5。从6到9呢?它们不存在。“V”之后我们又回到“ℓ”,波江座人使用六进制。
在我教给学生们的所有知识中,数制是最难让他们真正理解的。10这个数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我们有十个不同的数字是因为我们有十根手指。
就这么简单。洛基他们有三根手指,我猜他们只喜欢用两只手数数(很可能用另外三只脚/手着地并保持平衡)。所以他们有六根手指可以使用。
“我喜欢你,洛基!你是个天才!”
这可不是恭维!他用这个简单的行为让我了解到:
·波江座人的数制(六进制);
·波江座人数字的写法(ℓ、I、V、λ,+和V);
·波江座人的阅读顺序(从左到右);
·波江座人一秒的长度。
我举起一根手指,然后奔回飞船取我的秒表。
回来后我给洛基的时钟计时,在第三个转子切换状态时,我启动秒表,最右侧的转子继续每两秒左右前进一步,每前进六步它旁边的转子前进一步。这要花上一点时间,但是我希望尽可能准确计算。过了大约一分半钟,第三个转子才挪动了一步,我估计它转动一周需要大约十分钟,不过我打算继续观察。
洛基感到厌烦,至少他给我的感觉是这样。他开始坐立不安,让时钟飘浮在分隔墙附近的地方。然后他在自己那一侧的通道里到处溜达,我不确定他是否打算做什么。他打开飞船上的一扇舱门,刚要爬进去,却停下来,似乎在仔细考虑自己的举动,然后改变了主意。我还留在这里的时候他不想离开。毕竟我也许会说些或做些他感兴趣的事情。
“♪♪♩。”他说。
“我明白,我明白。”我说着伸出一根手指。
他也伸出一根手指,然后继续在通道墙壁间跳来跳去。失重环境下就得这样散步。
终于第三个转子转过一圈,我停止了计时。总时间是511秒,我没有计算器,而且激动得不想回飞船取,于是我掏出一支笔,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计算长除法。波江座的1秒是地球的2.366秒。
我在手掌上圈住答案并盯着它看,然后又添了几个感叹号,因为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我明白这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可也算是一件大事。洛基和我都是宇航员,如果我们要交流,就得交流科学。就像刚刚这样,洛基和我已经建立了基本的时间单位,下一步沟通长度和质量。
其实不然,下一步——我得睡会儿,因为实在是太累了。为了尽可能明确意图,我从墙上拽下时钟,用马克笔圈住“2”,然后又把它粘回去。我摆摆手,他也摆摆手。然后我回去打盹。
这太扯了,我怎么以为自己能睡着?如此环境下怎么能有人睡着?我还在仔细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一个外星人就在我的飞船外。
令人受不了的是,我无法弄清他对噬星体的了解。可你不能通过手势交流科学概念,不论有多么不完善,我们都需要共同的语言。
我只需要继续推进眼下的工作,进行科学交流,搞清物理学的动词和名词。这套概念我们必然都掌握——物理学定律在哪儿都一样。等积累了足够的词汇可以真正谈论科学,我们就会聊聊噬星体。
波江座的“VVℓλI”秒之后,我会再次跟他交流。这种情况下究竟怎样才能入睡?我根本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