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我必须得花点时间看下这些该死的屏幕了。
我怎么会在别的星系?!这根本讲不通!另外,这究竟是哪颗恒星?老天,我死定了!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
我记得我曾告诉学生:假如你感到不安就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同时数十个数。这极其有效地减少了我在课堂上发脾气的情况。
我开始深呼吸。“一……二……三——这根本不管用!我就要死了!”
我双手抱头说:“上帝,我到底在哪儿?”
我在屏幕上到处搜索能够理解的信息,信息不少,实际上是太多了。每块屏幕顶部都有一个方便识别的标签,“生命保障”“气密过渡舱状态”“引擎”“机器人”“噬星体”“发电机”“离心机”……等一下,噬星体?
我仔细地查看了“噬星体”屏幕。
剩余:20960KG
消耗率:6.045G/S
比这些数字更有趣的是下方的示意图,我想它显示的是万福玛利亚号,这让我第一次对这艘飞船的概况有了真正的了解。
飞船上部是一个圆柱体,顶端呈锥形,跟我曾经见过的火箭是一个形状,根据控制室逐渐收拢的锥形墙壁判断,此处一定位于飞船的最前端。我的下方是实验室,图上的标签也是“实验室”,再往下是我醒来的那个房间。
那个我去世的朋友所在的房间。
我吸吸鼻子,擦去泪水。现在没时间悲伤,我把他们的死亡抛在脑后,继续观看示意图。那个房间被命名为“宿舍”。好的,这张图展现了我到过的所有地方,很高兴了解它们的正式名称。在宿舍下方是一个更矮的房间,大概只有一米高,名叫“仓库”。啊哈,宿舍地板上肯定有我没注意到的活动门。我把这个想法记在心里,随后得去检查一下。
可是船上空间还有很多,多得不得了。仓库下方的一个区域标着“缆绳罩”,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出现在船上。再往下,飞船扩展成三个并排排列的圆柱,每个圆柱体都跟我所在的狭小空间一样粗。我猜这艘飞船是他们在太空建造的,地面能够发射的最大直径约为4米。
并排的三个圆柱体上标着“燃料”,我估计它们占飞船总体积的75%。
燃料区被分成9个小圆柱体,出于好奇,我点击了其中一个,调出来对应燃料舱的界面,上边写着“噬星体:0.000KG”,界面上还有一个按钮标着“抛弃”。
尽管我不确定自己为何在此,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用途,但也绝对不想点击一个标着“抛弃”的按钮。
可能实际上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这些是燃料舱,假如燃料被耗尽,飞船可以抛弃燃料舱减轻重量,用剩余的燃料维持得更长久。从地球上起飞的火箭拥有多级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引起我注意的是,飞船没有自动抛弃空燃料舱。我退出了燃料舱界面,回到飞船主结构图。
每一个巨大的燃料区下方,都有一个标着“旋转驱动”的梯形区域。我以前从没听过这个词,不过既然它位于飞船的后方,而且名字里有“驱动”二字,我猜那是飞船的推进系统。
旋转驱动……旋转驱动……我闭上眼睛,想要思考这个问题……
没反应,我没法随意唤起记忆,还没达到那个程度。
我更仔细地审视图像,这艘飞船上为什么会有20000千克噬星体?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它们是燃料。
为什么不是呢?噬星体可以靠光自我推进,其能量存储能力远超出我们的认知。天知道它们进化了多少亿年才精于此道,这就类似于马匹比卡车更加节能,噬星体也比宇宙飞船更节能。
没错,这就能解释飞船的后部为什么装满了噬星体,因为它们是燃料。可为什么这块屏幕显示了一艘飞船的图像?这就好比把汽车的设计图放在油表上。
有趣的是,图像其实没怎么关注这些舱室,甚至没有展示出内部的结构,只是各有一个标签,没有别的。可是这张图像格外关注船体外壳和飞船的后部。
我看见红色管道从燃料区向旋转驱动延伸,大概燃料就是这样输送到引擎。可我还看到一直沿着飞船外壳延伸的管道穿过“缆绳罩”区域,也就是说大部分噬星体燃料存储在燃料舱,但还有一些分布在环绕船体的外壳里。
为什么要这样?
哦,飞船上各处还显示出温度。我猜温度很重要,因为船体上每隔几米就有一个测试点,每一个的读数都是96.415摄氏度。
嘿,我知道这个温度,它丝毫不差地记在我的脑海里!我从哪里知道的来着?仔细想想啊,大脑……加把劲……
读数显示为96.415摄氏度。
“原来如此。”我说。
“什么情况?”斯特拉特马上说。
这是我在实验室工作的第二天,斯特拉特还坚持只让我一个人研究噬星体——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她把平板电脑放在桌上,来到观察室的窗前。“有新发现?”
“算是吧。噬星体周围介质的温度是96.415摄氏度。”
“温度很高,不是吗?”
“对,接近水的沸点。”我说,“对于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而言,那都是致命的温度。不过对于能轻松接近太阳的生物来说,就不好说了。”
“那这个发现有什么意义?”
“我无法使它们的温度升高或降低。”我指着在通风橱里进行的实验说,“我把一些噬星体在冰水里放了一个小时,取出来后,它们还是96.415摄氏度。然后我又把一些噬星体放在1000摄氏度的炉中,取出来后,它们还是96.415摄氏度。”
斯特拉特踱步到窗户近旁。“也许它们具有极高的隔热性能?”
“我也考虑过,所以就做了另一项实验。我取出很小一滴水,在其中放入几个噬星体。几个小时后,整滴水都达到了96.415摄氏度。噬星体把水加热了,所以这意味着它可以散发热能。”
“你能得出什么结论?”她问。
我又伸手挠头,可是防护服挡在中间。“是这样,我们知道它们体内存储很多能量,我猜它们以此维持体温。跟你我一样。”
“一种恒温微生物?”她说。
我耸耸肩。“道理相通。对了,我还得一个人研究多久?”
“等到你没有新发现。”
“独自一人待在实验室?科学可不是这样搞的。”我说,“全世界应该有几百名科学家研究噬星体。”
“不止你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她说,“今天有三个国家的领导人给我打电话。”
“那让别的科学家参与进来啊!”
“不。”
“为什么?”
她把目光移开了一会儿,然后透过窗户看着我说:“噬星体是一种外星生物,假如它能感染人类怎么办?假如它有致命危险呢?假如防护服和橡胶手套不足以保护我们呢?”
我倒吸了一口气。“打住!我是一只小白鼠?我是一只小白鼠!”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她说。
我瞪着她。
她也瞪着我。
“好吧,确实是这样。”她说。
“我靠!”我说,“太过分了!”
“别大惊小怪。”她说,“我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假如我把噬星体交给这颗星球上最杰出的头脑,它把他们都杀死,你想想会发生什么。转瞬之间我们就会失去眼下最需要的人。我不能冒险。”
我愤怒地皱起眉头。“这可不是廉价电影,斯特拉特。为了攻击宿主,病原体在时间长河中缓慢进化。噬星体以前从没来过地球,所以根本不可能‘感染’人类。而且已经过了几天,我也没有死。所以交给真正的科学家吧。”
“你就是真正的科学家,正在大踏步地取得进展,跟别的科学家没什么差别。你自己就能完成任务,我没必要用别人的性命冒险。”
“你在开玩笑吗?”我说,“集数百名科学家的智慧来研究这种生物的话,我们肯定能获得更多进展——”
“而且,很多致命疾病都有长达两周的潜伏期。”
“看,我就说吧。”
她回到自己的桌旁,拿起平板电脑。“世界上的其他研究者会及时加入的,不过目前只有你。至少告诉我那些东西究竟由什么组成,然后我们才能商量把它们交给别的科学家。”
她继续浏览平板电脑。对话结束,用我学生的说法,她这样结束对话让我“面红耳赤”。虽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可噬星体到底由什么组成我仍然毫无头绪。
射出的每一种波长的光线都无法穿透它们,可见光、红外线、紫外线、X射线、微波……我甚至把几个噬星体放进辐射安全容器里,用铯137发出的γ射线照射它们(这座实验室里什么都有)。我称之为“布鲁斯·班纳试验”,并对这个名字感觉良好。可是,就连γ射线都不能穿透这些小混蛋。这就好比用.50口径子弹打一张纸,子弹却被反弹回来。根本没有道理。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显微镜前,小黑点在载玻片上逗留了几个小时,这几个由我来支配,还没有被各种光源摧残。“也许我把它想得太复杂了……”我喃喃自语。
翻遍了实验用品我才找到所需的工具:纳米注射器。它们很少见而且昂贵,但是我的实验室就有。基本上它们就是极其细小的针头,细小尖利到足以用来戳微生物体,用这种设备你可以从一个活细胞里吸取出线粒体。
我回到显微镜前。“好嘞,小混蛋。你们可以防辐射,我承认。不过我直接扎你一下呢?”
通常情况下,纳米注射器由一台精细调整的设备操控。可是我只想亲自戳一戳,不关心设备是否完善。我抓起筒夹(它通常固定在控制设备上),把针头放在显微镜的视场里。虽然名为纳米注射器,可它们实际有50纳米宽,尽管如此,针尖跟10微米的巨型噬星体相比还是显得细小,只有噬星体宽度的两千分之一。
我用针尖戳了一个噬星体,后续的结果绝对出乎我的意料。
首先,针尖刺透了噬星体,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光热不侵,但是噬星体显然跟其他细胞一样,抵抗不了尖锐物体。
我在它身上戳洞的瞬间,整个细胞变得透明,不再是毫无特征的黑点,而是变成一个细胞,拥有细胞器以及我们生物学家喜闻乐见的一切。变化过程就是这样,仿佛我扳动了一个开关。
然后它就死了。被扯开的细胞壁支撑不住,完全瓦解。噬星体没有了外部边界,从一个凝聚的圆点开始缓缓膨胀。我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过一支普通针管,吸入了新产生的黏液。
“成功!”我说,“我杀死了一只!”
“恭喜你。”斯特拉特盯着平板电脑,都没抬头看我,“杀死外星生物的第一人,就像《铁血战士》里的施瓦辛格。”
“好吧,我知道你想搞笑,可是那位铁血战士故意引爆炸弹自杀。真正杀死外星生物的是《铁血战士2》中由丹尼·格洛弗扮演的迈克尔·哈里根。”
她透过窗户瞪了我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翻了个白眼。
“重点是,我终于弄清噬星体的组成啦!”
“真的吗?”她放下平板电脑,“杀死一只就能弄清?”
“我认为可以,它不再是一团黑色,能透光了。遮挡它的任何奇怪效应都消失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用什么办法杀死它的?”
“我用纳米注射器刺透了它的外层细胞膜。”
“你用一根针戳它?”
“不!”我说,“好吧,没错。不过我是用非常科学的设备、按照科学的方法戳的。”
“你花两天时间才想起用针戳它?”
“你……闭嘴吧。”
我把针管拿到光谱仪那里,把噬星体黏液挤到平台上,然后封闭样品池,启动分析。等待结果的过程中,我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从一只脚跳到另一只脚。
斯特拉特探头观察我。“你现在在干什么?”
“这是一台原子发射光谱仪,”我说,“之前跟你介绍过,它向样本发出X射线,激发原子,然后观测反射光的波长。当我尝试活的噬星体时根本没有效果,不过既然神奇的遮光属性失效了,光谱仪应该可以正常工作了。”
仪器发出嘀的一声。
“完成!我们来看看结果!总算可以弄清无水生命有什么化学组成了。”我观看LCD显示屏的结果,上面显示出所有元素对应的光谱尖峰,我盯着屏幕陷入沉默。
“怎么样?”斯特拉特问,“怎么样?!”
“呃,有碳和氮……但是样本的绝大多数组成元素是氢和氧。”我叹了口气,扑通一声坐在仪器旁边的椅子上,“氢氧元素的比率是二比一。”
“有什么问题?”她问,“那意味着什么?”
“水,噬星体基本上都是水。”
她惊掉了下巴。“怎么可能?能在太阳表面存在的生命体内怎么能有水?”
我耸耸肩。“可能是因为不管外界环境如何,它能把体内温度都维持在96.415摄氏度。”
“这说明什么呢?”她问。
我双手抱头说:“这表示我写的每一篇论文都是错的。”
嗯,这可真是踢到要害了。
不过反正我在那间实验室里没高兴过。他们一定引入了比我更聪明的人才,因为我来到了这里:乘坐噬星体推进的飞船来到了另一颗恒星。
那为什么是我来这里?我只不过证明了自己毕生的科学观念有误。
我猜以后会记起来吧。眼下我想了解这是哪颗恒星,以及我们为什么建造飞船把人类送到这里。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重要的问题,可是眼下飞船上有一个完整的区域我还没有探索过。
仓库。
或许我能找件别的衣服换下这身简易的僧袍。
我爬下梯子,经过实验室,然后又回到宿舍。
牺牲的朋友们还在这里,我尽量不去看他们。
我在地面寻找嵌板的痕迹,双手双膝着地,爬到各处搜寻,最后终于在另一位男船员铺位的正下方发现了一条缝隙,极其细微,我甚至都无法用指甲抠进去。
实验室里有各种各样的工具,我敢肯定能找到平头螺丝刀来撬开它,或者……
“嗨,计算机!打开这块嵌板。”
“指明要打开的通道。”
我指着嵌板说:“这块,这个东西,打开它。”
“指明要打开的通道。”
“呃……打开仓库门。”
“开启仓库。”计算机说。
咔哒一声,嵌板升起几英寸,缝隙周围的橡胶垫圈在此过程中被扯开。嵌板闭合时,我没有看到垫圈,可想有多紧密,所幸我没有尝试撬开,否则它会成为大麻烦。
我从嵌板上扯下剩下的密封垫圈,嵌板在开口处松动起来。摆弄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开门需要转动嵌板。转动90度之后,它脱离开来,我把它放到一边,探头看向下面的舱室,里面放着大量白色软壳立方体。这么做挺合理,用柔软的包装盛放物资可以帮你在有限空间里塞进更多东西。
正如控制室的图像所示,仓库存储区只有大约一米高,装满了那些柔软的包装。我必须得挪出去不少东西才能进到里边,如果我想进去的话。说实话这里有点儿容易引起幽闭恐惧症,就像是房屋底下的水管槽。
我抓住最近的一个包裹,通过宿舍地板的开口把它拉上来。
这个包裹用魔术贴扎在一起,我把它们扯开,包裹像中餐外卖盒一样展开,里边是好几套制服。
中奖了!但也不完全是巧合,包装物资的人很可能认真地规划过,他们知道船员一醒过来就需要穿衣服,所以把制服放进最容易取出的包裹里。这里边至少有十几套制服,每一套都装在真空塑封袋里,我随机打开一套。
是浅蓝色连体宇航员制服,纤维很薄,但触感舒适。左肩上是万福玛利亚项目徽章,跟我在控制室看见的设计一样,徽章下方是一面中国国旗。右肩有一枚白色徽章,中间的蓝色人字三角形下写着“CNSA”,周围环绕着花环纹饰。作为一名极客,我立刻就认出这是中国国家航天局的标志。
左侧胸兜上方有一个名牌,上边写着“姚”——万福玛利亚任务徽章上也有这个字,它读作Yáo。
我怎么会知道?我当然知道,姚船长,是我们的头儿。此刻我能回忆起他的容貌,年轻英俊,眼神坚定。他明白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和自己肩负的重任,为这项任务做好了准备。他严厉但是讲道理,而且你知道——你十分清楚——他会为了任务或自己的船员随时献出生命。
我又掏出一套制服,比船长的小很多,任务徽章没变,但是下方有一面俄罗斯国旗,右肩上有一个倾斜的人字三角图案被一个圆环围绕。这是俄罗斯国家航天集团的标志。这件衣服的名牌上写着“ИЛЮХИНА”,任务徽章上的另一个名字。这是伊柳希娜的制服。
奥莱斯雅·伊柳希娜,她风趣幽默,见面半分钟就能让你笑掉下巴。她性格开朗,颇有感染力。姚有多严肃,伊柳希娜就有多随和,所以他们偶尔会起些摩擦,不过即使姚也无法抗拒她的魅力。有一次姚终于忍不住,被伊柳希娜的笑话逗笑,我还印象深刻。你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保持严肃。
我站起身,瞧着尸体,他们只剩下躯壳,几乎失去人形,往日的灵魂已经不在,严厉的船长和欢乐的朋友已经逝去。他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我应该为他们举办葬礼。
每位船员在包装里都装着多套制服,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它们跟我预想的一模一样。万福玛利亚任务徽章下是一面美国国旗,右肩上是美国太空总署标志和一个写着“GRACE”的名牌。
我穿上一套连体服。在仓库继续翻找一阵之后,我找到了鞋。严格来说它们不是鞋,只是连在橡胶底上的厚袜子——摩擦力更大的婴儿袜。我猜执行任务这就足够用了,我把它们也穿在脚上。
然后我开始执行更艰巨的任务,给牺牲的同志穿衣服。连体服的大小似乎跟他们脱水的尸体相去甚远,我甚至还给他们穿上了袜子。为什么不呢?这是我们的制服,路上去世的旅人有资格穿着制服下葬。
我先给伊柳希娜穿衣服,她的身体轻若无物,我把她扛在肩上,一路送到控制室。一进入控制室,我就把她放在地上,然后打开了气密过渡舱。
气密过渡舱里的宇航服笨重碍事,我把它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移进控制室,安放在驾驶员座椅上。然后我把奥莱斯雅放进气密过渡舱。
过渡舱的控制方法不言自明,舱内的气压甚至外侧舱门都可以由控制室的面板控制,上面甚至还有一个“抛出”按钮。我关上舱门,激活抛出程序。
然后先是发出一阵不断重复的警报,舱内灯光闪烁,倒计时的声音开始响起。气密过渡舱内有三个不同的终止开关,都在闪烁灯光。任何人发现自己要被抛出的话,都可以轻松取消操作。
倒计时一结束,(读数显示)气密过渡舱减压到标准大气压的10%,然后外侧舱门打开,嗖的一下子,奥莱斯雅就不见了,持续加速的飞船把尸体远远甩在后边。
“奥莱斯雅·伊柳希娜。”我不记得她的宗教信仰,甚至不记得她有没有宗教信仰。我不知道她曾希望自己被如何诉说,可是至少我会记得她的名字,“我把你的身体托付给群星。”这话还算得体,也许显得老套,但是让我感觉良好。
接下来,我把姚船长搬运到气密过渡舱里,然后封好门,按照同样的程序抛出他的遗体。
“姚立杰,”我不知道是怎么记起他的全名,在这个时刻,名字一下子出现在脑海里,“我把你的身体托付给群星。”
气密过渡舱执行抛弃程序,我成了孤家寡人,虽然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可是现在我真的没有了陪伴。至少在好几光年之内,我是唯一的活人。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欢迎回来,格雷斯先生!”特蕾莎说。
孩子们都坐在座位上,准备上科学课。
“谢谢,特蕾莎。”我说。
迈克尔尖声说:“代课老师太太太太无聊了。”
“嗯,我不无聊。”说着我从角落拿起四个塑料箱,“今天我们要讲讲岩石!好吧,也许这项内容有点无聊。”
孩子们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们分成四组,每组拿一个箱子,把岩石按照岩浆岩、沉积岩和变质岩分类,最先完成且每块石头都正确分类的一组得到沙包。”
“我们能自由组合吗?”特朗兴冲冲地问。
“不行,那只会引发不少争端,因为孩子就是动物,非常可怕的动物。”
所有人都笑起来。
“按照字母顺序分组,所以第一组是——”
艾比举起手。“格雷斯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太阳出什么事儿了?”
全班同学突然变得更加聚精会神。
“我爸说不是什么大事儿。”迈克尔说。
“我爸说是政府的阴谋。”塔莫拉说。
“好吧……”我放下塑料箱,坐在了桌沿上,“话说……你们基本都知道海洋里有海藻,对吧?其实,现在的情况就好比太阳上长了太空海藻。”
“噬星体?”哈里森说。
我差点从桌上滑下来。“你……你从哪儿听来这个说法的?”
“现在他们都这么叫,”哈里森说,“总统昨晚的讲话中也这么说。”
我被严格隔离在那座实验室里,甚至都不知道总统发表过讲话。老天,我前天才给斯特拉特创造了这个词汇,而在此期间,噬星体这个名字从她传给总统,进而传达给了媒体。
不可思议。
“对,是的。噬星体,它在太阳上或者太阳附近生长。人类还不确定。”
“那有什么问题?”迈克尔问,“海洋里的藻类不伤害我们,太阳上的藻类为什么会呢?”
我指着他说:“好问题,问题在于噬星体开始吸收很多太阳的能量。其实算不上很多,只吸收了很少一部分,可那意味着地球受到的照射也少了一点点,而这将产生严重的问题。”
“就是说会变冷一点?比如降低一两度?”艾比问,“有什么严重影响吗?”
“你们知道气候变化,是吗?我们的二氧化碳排放怎样引发了众多环境问题?”
“我爸说那不是真的。”塔米说。
“唔,那是真的,”我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们所有的环境问题难道都是因为气候变化吗?是的,仅仅是因为世界平均气温升高了一度半。就这么点儿,只需要一度半。”
“噬星体这东西将如何改变地球温度?”卢瑟问。
我在全班同学面前缓缓踱步。“我们不清楚,不过假如它们以同样的速度像海藻一样繁殖,气候学家说地球温度可能降低10到15度。”
“会有什么后果?”卢瑟问。
“后果会很严重,特别特别严重。很多动物,甚至整个种群都将灭绝,就因为它们的栖息地变得过于寒冷。海水也会冷却,这也许会引起整个食物链的崩塌。即使能在低温中存活的生物也会饿死,因为它们捕食的对象都灭绝了。”
孩子们敬畏地注视着我。他们的家长为什么没给他们解释?大概是因为自己也不理解。
每次因为家长不教孩子最基本的常识我都想揍他们,如果每次解释常识都能得到五分硬币,那么……我的硬币就多到可以装在袜子里砸那些家长了。
“动物们也都会死?”艾比惊恐地问。她参加骑马比赛,大部分时间都在她外公的奶牛场度过。在孩子们看来,人类的痛苦常常是个抽象的概念,但动物的痛苦就另当别论了。
“对,很遗憾,大量牲畜会死,但是情况比那还要糟,在陆地上,粮食会减产,我们的食物将变得短缺。到那时,社会秩序瓦解——”我停在话中间。他们还是孩子,我为什么要讲这些?
“还有——”艾比再次开口,我从没见过她困惑得不知如何措辞,“还有多久才会发生?”
“气候学家认为是在接下来的30年。”我说。
此话一出,所有的孩子都放松下来。
“30年?”特朗笑道,“那是好久之后啦!”
“没多久的……”我说。可是在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心中,30年也许真的是太久太久了。
“我能跟特雷西一组给岩石分类吗?”迈克尔问。
30年。我展望他们的小脸,30年后,他们都将四十出头,所有灾难性的后果都将由他们承担,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在平静祥和的环境中成长,最后却被抛入一场天启般的噩梦。
他们这一代人将会经历第六次大灭绝。
看着满满一教室的孩子,快乐的孩子,我感到一阵心痛。他们中的某些人很有可能真的会被饿死。
“我……”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得去忙一件事。甭管岩石分类了。”
“什么?”卢瑟问。
“开始……上自习。接下来一个小时上自习,做其他科目的家庭作业。下课铃响之前,在座位上安静学习。”
说完我离开教室,几乎因为颤抖而瘫倒在走廊上。我来到最近的饮水器前,往脸上扑了点凉水。我深吸一口气,逐渐控制住自己并蹒跚地走向停车场。
我把车开得飞快,快到离谱。我闯红灯,抢车道。虽然以前我从未这样,但是当天情况不同,那一天……我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到了实验室的停车场,我猛踩刹车,歪歪扭扭地停住,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跟两天前我在这里工作时一样,两名陆军士兵把守在楼门口,我急匆匆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我们应该拦住他吗?”我听见一名士兵问另一名士兵,但是我没管他们做何反应。
我噔噔噔走进观察室。不出意料,斯特拉特就在那里看她的平板电脑。她抬起头,我在她脸上捕捉到一丝名副其实的惊讶表情。
“格雷斯博士,你来这儿干什么?”
在她身后,我透过窗户发现,有四个人穿着防护服在实验室里工作。
“他们是谁?”我指着窗户说,“在我的实验室里干什么?”
“你这语气可没法让我喜欢。”她说。
“我不在乎。”
“而且这也不是你的实验室,是我的。这些技术人员在收集噬星体。”
“你要拿它干什么?”
她把平板电脑夹在腋下。“你的梦想要实现了,我要把噬星体分配给全世界30家不同的实验室,包括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和中央情报局的生物武器机构。”
“中央情报局有生物……”我说,“算了,我想在这个项目里继续工作。”
她摇摇头。“你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我们以为它是无水生命,结果不是,你已经证明出来。而且既然没有异形从你的胸口钻出来,我们可以认为小白鼠阶段已经结束。没你的事儿了。”
“不,我还有工作要做,还有很多内容要了解。”
“那当然,”她说,“我有30家实验室都眼巴巴等着开始研究呢。”
我上前一步。“留下几颗噬星体,让我再研究研究。”
她也上前一步。“不。”
“为什么?!”
“根据你的记录,样本里有174颗活的噬星体细胞。昨天你杀死了一颗,所以我们还剩173颗。”
她指着自己的平板电脑说:“这些大型国有实验室中的每一家只能得到五六颗噬星体。没错,噬星体紧缺到这种程度。眼下这些细胞是地球上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对它们的研究将决定人类的存亡。”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更温柔地说:“我理解,你一生都致力于证明生命不一定需要水,后来不可思议的是,你获得了一些真正的地外生命,事实证明它们需要水。这让人难受,你得摆脱这种感觉,恢复正常的生活。以后的事情我来接手。”
“我仍然是一名毕生研究外星生物理论模型的微生物学家。作为一名有贡献的专业人员,我的技能几乎无人能及。”
“格雷斯博士,我没法慷慨大方地留下样本,来安抚你受伤的自尊。”
“自尊?!这扯不上我的自尊!而是关系到我的孩子们!”
“你没有孩子。”
“我有!好几十个呢,他们每天来上我的课。假如我们不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最后全都会陷入《疯狂麦克斯》那样噩梦般的世界。的确,关于水的观点是我不对,可我根本不在乎。我在乎的是那些孩子,所以给我留点儿该死的噬星体!”
她一边后退一边噘起嘴唇,接着向旁边转过头,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她又转向我说:“三颗,你只能留三颗噬星体。”
我放松了紧绷的肌肉。“行,”吸入一口空气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得忘了呼吸,“没问题,三颗,我可以接受。”
她在平板电脑上敲了几下。“我会开放这间实验室,归你使用。过几个小时你再回来,我的人就离开了。”
她说话间我已经把防护服穿了一半。“我现在就要继续工作,让你的人别碍我事。”
她瞪着我,但是没有再发一言。
为了孩子们,我必须要这么做。
我知道……他们不是我的后代,但也是我的孩子。
我看着排列在面前的屏幕,需要仔细思考一下目前的处境。
我的记忆时好时坏,虽不完整,但似乎也算靠谱。除了等待着记忆完全恢复时的顿悟,我现在还能解决些什么问题呢?
地球遇到麻烦,太阳感染了噬星体。我乘宇宙飞船来到另一座星系,这艘飞船可不容易建造,而且船上曾有一个国际团队。我们谈论的是一项星际任务,仅靠人类自身的技术无法完成。于是人类在这项任务上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噬星体是任务推进中缺失的一环。
只有一种解释:解决噬星体问题的答案或者潜在的答案就在这里。尚存的希望足以让我们投入大量的资源。
我在屏幕上搜索更多信息,似乎大部分都是飞船上常见的内容,生命保障系统和导航系统之类的。一块屏幕上标着“甲壳虫”,再下一块屏幕上写着——
等等,甲壳虫?
不行,我不知道这是否与什么有关联,可我需要查明飞船上是否有一群甲壳虫。这是我需要弄清楚的事情。
这块屏幕被分成四个象限,每个象限显示的内容几乎一致,都有一张示意图和几句文字信息。每张示意图都画着一个圆滚滚的椭球形,有尖锐的头部和梯形的尾部。如果你刚好侧头斜视,我觉得它看起来是有点像一只甲壳虫。每只甲壳虫的顶部都写着一个名字,分别是“约翰”、“保罗”、“乔治”和“林戈”。
我明白了。虽然没有笑出来,但是我接住了这个梗。
我随意选择一只甲壳虫“约翰”,更加仔细地研究。约翰不是昆虫,我十分确信它是一艘飞船,尾部的梯形里标着“旋转驱动”,整个椭球部分标着“燃料”,尖尖的头部标着“计算机”和“无线电”。
我继续阅读,“燃料”信息框里写着“噬星体:120KG——温度:96.415°C”。“计算机”信息框写着:“上次存储器检查:3天前,5TB工作正常”。“无线电”信息框的内容是:“状态:100%”。
这是一艘无人驾驶探测器,我猜体积不大,燃料总重120千克。那不算多,不过一丁点儿噬星体就能走很远。探测器上没有标出任何科学仪器,什么设备都没有的无人驾驶飞船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等一下……假如5TB的信息就是这艘飞船要运输的东西呢?我恍然大悟。
“噢,该死。”我说。
我在外太空,在另一座恒星系。我不知道来这里需要耗费多少噬星体,估计不少。一艘飞船飞到另一个星系所需的燃料很可能多到离谱,把飞船派往另一座星系再让它飞回来所需的燃料将是单程的十倍。
于是我查看“噬星体”屏幕来更新自己的记忆。
剩余:20862KG
消耗率:6.043G/S
之前的消耗率是6.045克每秒,所以说它下降了一点儿,燃料总量也少了一些。总的来说,燃料被消耗掉,飞船总质量在减少,所以维持恒定加速度所需的燃料消耗率就越来越少。没问题,这都符合客观规律。
我不知道万福玛利亚号的质量是多少,但是以1.5g加速度推进飞船,每秒钟仅消耗几克燃料……噬星体可真神奇。
不管怎么样,我无法准确地了解消耗率如何随时间变化(其实我能算出来,但是过程比较复杂)。所以我暂时把燃料消耗率近似为6克每秒。那这些燃料能维持多久呢?
穿着连体服感觉特别方便,衣服上有衣兜可以装各种各样的工具。我还没找到计算器,所以只能用笔和纸计算。一共需要大约40天才会耗尽燃料。
我不知道这是哪一颗恒星,但肯定不是太阳。以1.5g加速度加速行驶,只用40天时间根本不可能从地球到达任何恒星,从地球到这里可能需要数年的时间,也正因此我才陷入昏迷。有意思。
总之,这一切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万福玛利亚号不会返航,我只有单程票。可以肯定,我应该是要用这些甲壳虫把信息送回地球。
我不可能有功率强劲的无线电发射器,可以跨越好几光年进行广播。我甚至不知道那种装备能否造得出来。所以我用这些小“甲壳虫”飞船代为传送信息,它们每一艘都携带5TB数据,返回地球广播它们的数据。四艘“甲壳虫”飞船互为冗余备份,我应该把发现拷贝到每艘“甲壳虫”上,然后派它们返回地球。哪怕有一艘能完成航行,地球就会得救。
我执行的是一项自杀式任务。约翰、保罗、乔治和林戈有机会回家,可我漫长曲折的旅途将在这里终结。志愿加入这项任务时,我一定完全知情,可是我那被遗忘症摧残的大脑却把这些当作新知。我会死在这里,而且还将孤独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