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看了看表说道,“我们还有一分钟下课,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抢答比赛!”我的学生们喊道。
自从佩特洛娃线的消息发布以来,生活意外地并没有发生多大转变。
形势既危险又可怕,但没有一反常态。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遭受闪电战的伦敦人知道房屋偶尔会被炸毁,但还是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不管情况多么令人绝望,还是得有人送牛奶。假如麦克里迪夫人的房子夜里被炸,那你就把她从配送名单上划掉。
所以一两代人之后才会到来的、可能由外星生命造成的世界末日,同样没有影响日常生活。我站在一群孩子面前,教他们基础科学知识。可是如果连这个世界都没法传给下一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孩子们面向前方,坐在整齐的课桌旁,一般都是这样,不过教室其他地方就像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来打造这里,一个角落摆着雅各布天梯(我没插电源,以防孩子们触电致死)。紧挨另一面墙放着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一罐罐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动物器官标本,其中一个罐子里只有意面和煮蛋,孩子们总是对它思考良多。
屋顶正中增光添彩的是一架让我引以为傲并深感快乐的太阳系造型风铃,木星有篮球大小,小不点儿的水星像个弹子儿。
我花了好几年才为自己打造出“酷”老师的人设,孩子们比大多数人想的更聪明,他们能看出哪些老师真正关心他们,哪些是在走过场。话说回来,我们得开始抢答比赛了。
我从桌子上抓起一把沙包。“北极星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小熊座α星!”杰夫说。
“正确!”我朝他扔去一个沙包,甚至还没等他接到,我就提出了下一个问题:“岩石有哪三种基本类型?”
“岩浆岩、沉淀岩、变质岩!”拉里大喊出答案。由此至少可以看出,他很容易激动。
“只差一点儿!”我说。
“岩浆岩、沉积岩和变质岩。”艾比嘲讽地说。她是个令人头疼的学生,不过绝顶聪明。
“正确!”我给她扔过去一个沙包,“地震时你先感受到什么?”
“纵波。”艾比说。
“又是你?”我扔出沙包,“光速是多少?”
“三乘以十的——”艾比回答。
“C!”很少发言的蕾吉娜在后面喊,我乐于看到她走出舒适区。
“耍小聪明,不过答对了!”我扔给她一个沙包。
“我先回答的!”艾比抱怨道。
“可她先完成了回答,”我说,“距离地球最近的恒星是什么?”
“半人马座α星。”艾比飞快地回答。
“错!”我说。
“没错!”
“你确实错了。别人回答?”
“哦!”拉里说,“是太阳!”
“对嘛!”我说,“拉里赢得这个沙包!小心假设,艾比。”
她气呼呼地端起双臂。
“谁能告诉我地球的半径?”
特朗举起手。“3900——”
“特朗!”克里斯蒂娜说,“答案是特朗。”
特朗怔住了。
“什么?”我问。
艾比扬扬自得地说:“你问谁能告诉你地球的半径,特朗能告诉你。我答对了。”
我被一个13岁的孩子给绕进去,这可不是头一次。我把一个沙包扔在她桌上,这时铃声响了。
孩子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收拾他们的课本和书包。艾比因为胜利而激动得脸红,所以比别人收拾得慢了一会儿。
“周末记得用你的沙包兑换玩具或其他奖品!”我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说。
教室很快变得空空荡荡,仅有走廊里孩子的声音表明他们还在这里。我从桌上收起他们的作业,装进我的手提箱。第六课结束了。
我要去教师休息室喝杯咖啡,或许可以批改几篇文章再回家,能避开停车场干什么都行。一群直升机妈妈空降学校停车场,来接她们的孩子。假如她们看见我,一定不是瞎抱怨就是提意见。我不能怪她们爱孩子,我们也确实需要更多家长参与孩子的教育,但凡事要有个度。
“瑞恩·格雷斯?”一个女人说。
因为没听见她进来,我被吓得抬起了头。
她看上去四十多岁,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拎着公文包。
“嗯,是我,”我说,“有什么事吗?”
“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说话有点欧洲口音,我还辨别不出来,“我叫伊娃·斯特拉特,隶属于佩特洛娃工作组。”
“什么?”
“佩特洛娃工作组,这是一个应对佩特洛娃线问题的国际组织,他们赋予我一定的权力来开展工作。”
“他们?他们是谁?”
“联合国的每个成员国。”
“等等,什么?怎么就——”
“无记名投票一致同意,说来话长。我想跟你谈谈你的论文。”
“无记名投票?算了。”我摇摇头,“我写论文的日子都过去了,搞学术不适合我。”
“你是一名老师,所以你还在学术界。”
“也对,”我说,“可你明白我指的学术界,包括科学家、同行评审——”
“还有把你赶出大学的家伙?”她竖起一边的眉毛,“以及砍掉你所有科研资金、害你再也不能发表论文的混蛋?”
“对,也算在内。”
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
翻开文件夹,她开始读第一页的内容:“《水基假设分析和预期进化模型的重校》。”她抬头看着我说,“这篇论文是你写的,对吗?”
“抱歉,你是怎么知道——”
“要我说,虽然标题无聊,但是内容精彩。”
我把手提箱放在桌上。“你听我说,写那篇论文时,我状态不佳,明白吗?我已经受够了科研界,那篇论文算是我主动炒他们鱿鱼。如今作为一名老师,我无比幸福。”
她翻过几页说:“你跟生命需要液态水的假说角力多年,这里有一大段内容称‘宜居带是骗傻子的’。你指名点姓挑战数十位杰出科学家,因为他们相信特定温度范围是生命存在的必要条件而斥责他们。”
“对,可是——”
“你的博士学位是分子生物学,对吗?难道大多数科学家不认为液态水是生命进化的必要条件吗?”
“他们错了!”我把手臂交叉在胸前,“氢和氧没什么特别之处!当然,地球生命需要它们,然而其他行星的环境可能大相径庭。生命只需要一种能够复制原始触媒的化学反应,这不一定需要水!”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总之,我沉迷于这个观点,写出了那篇论文。后来我获得一个教师职位,一份新的职业,真正开始享受生活。所以很高兴没人相信我,我现在过得挺好。”
“我相信你。”她说。
“谢谢,”我说,“不过我还有文章要评分,能告诉我你来找我的原因吗?”
她把文件夹放回手提包。“我猜你了解弧光号探测器和佩特洛娃线。”
“这都不知道的话,我这个科学老师可就相当差劲了。”
“你觉得那些黑点是生命吗?”她问。
“我不知道——它们可能只是在磁场里飞舞的尘埃。我猜弧光号返回地球时我们会搞清楚。那用不了多久,对吗?几周以后?”
“探测器23号返回。”她说,“俄罗斯联邦航天局将派联盟号执行一项专门任务,从近地轨道将其回收。”
我点点头。“那我们很快就会知晓。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将观察它们并查清真相。谁来完成?你知道吗?”
“你,”她说,“你来完成这项工作。”
我目瞪口呆。
她在我面前晃了晃手。“嘿?”
“你想让我去研究那些黑点?”我说。
“对。”
“全世界让你负责解决这个问题,而你直接来找一个初中科学教师?”
“对。”
我转身走出门外。“你不是骗子就是疯子,或者这两种人你都沾边。我得走了。”
“这没得选择。”她对我的背影说。
“似乎选择权在我手里!”我挥手告别。
她说对了,我还真没有选择。
我回到公寓,还没等走到门前,就被四个衣着得体的家伙围住。他们朝我亮出联邦调查局的徽章,把我塞进公寓大楼停车场的三辆黑色SUV之一。大约20分钟的车程中,他们拒绝回答我的任何问题,甚至完全不跟我交流。停车后,他们带我进入一栋普普通通的商业园区大楼。
我脚刚沾地,就被领到一条空荡荡的走廊,走廊里每隔30英尺左右就有一扇没有标记的门。最后,他们打开走廊尽头的双扇房门,轻轻把我推到里边。
不同于其他未投入使用的大楼,这个房间里摆满了家具和崭新的高科技设备,是我见过的设施最完善的生物学实验室,而站在房间中央的正是伊娃·斯特拉特。
“你好,格雷斯博士。”她说,“这是你的新实验室。”
联邦调查局特工在我身后关上门,只留我们两个人在房间里。我揉揉肩膀,他们推搡我的时候下手有点重。
我看着身后的房门说:“所以……你所说的‘一定的权力’……”
“我有一切权力。”
“你有口音,你到底是不是美国人?”
“我是荷兰人,在欧洲宇航局做管理工作。不过那不重要,如今我负责这个项目,没有时间留给磨磨蹭蹭的国际委员会。太阳濒临死亡,我们需要解决方案。我的任务就是找出这个方案。”
她拉出一把实验室的凳子坐下。“那些黑点儿很可能是一种生命。太阳熄灭速度的指数级增长,跟这种特殊生命数量的指数级增长是一致的。”
“你觉得它们在……吃掉太阳?”
“至少它们在消耗太阳的能量输出。”她说。
“好吧,那可就——太可怕了。可是不管怎么样,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弧光号探测器正带着样本返回地球,样本中的一些也许还活着。我想让你研究它们,尽可能发掘信息。”
“对,你之前说过。”我说,“可我有理由相信,比我更能胜任这项任务的大有人在。”
“全世界的科学家都会研究它们,可是我想让你第一个研究。”
“为什么?”
“这种生命存在于太阳表面或者十分接近的地方,你觉得可能是一种水基生命吗?”
她说得对,那种温度下根本不可能有水存在。大约3000摄氏度以上,氢原子和氧原子就完全无法相互结合,而太阳的表面温度是5500摄氏度。
她继续说:“推测性质的地外生物学研究领域非常小众,全世界大约只有500人从事。跟我交流的每个人,从牛津大学教授到东京大学研究人员,似乎都承认,如果不是突然离开,你可能会成为个中翘楚。”
“老天,”我说,“我离开时可没留下什么好名声,他们如此恭维可真让我意外。”
“人人都理解形势的严峻性,没有时间再扯以前的过节。但是不管怎么样,你可以向所有人揭示理论的正确性,生命不需要水。这肯定是你所希望的。”
“当然,”我说,“确实……希望。但不是像这样。”
她跳下凳子朝门口走去。“只能这样。23号晚上7点来这儿,我给你样本。”
“什么——”我说,“样本不是在俄罗斯吗?”
“我要求俄罗斯联邦航天局把联盟号降落在萨斯喀彻温省,加拿大皇家空军会拿到样本,用战斗机直接送到旧金山这里。美国将允许加拿大人进入领空。”
“萨斯喀彻温省?”
“联盟号太空舱从高纬度地区的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起飞,最安全的降落地点也在相同的纬度。萨斯喀彻温省的大范围平坦区域满足所有条件且最靠近旧金山。”
我伸出手说:“等等,俄罗斯人、加拿大人和美国人都对你言听计从?”
“是,而且毫不质疑。”
“你这么说是在忽悠我吧?!”
“熟悉一下你的新实验室,格雷斯博士。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她走出实验室,没再多说什么。
“耶!”我挥舞着拳头说。
我一跃而起,爬上通往实验室的梯子,接着我继续往上爬,最后抓住神秘舱门的把手。
跟上次一样,我一碰到把手,计算机就说:“要打开舱门,请说出你的名字。”
“瑞恩·格雷斯,”我得意地笑着说,“瑞恩·格雷斯博士。”
舱门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是我得到的唯一反应。冥思苦想了这么久我才记起自己的名字,希望能有更让我激动的发现。比如五彩纸屑。
我握住把手一扭,它开始转动,我的领地就要扩张至少一个房间了。我向上推舱门,不同于连接卧室和实验室的那扇,这扇舱门是侧向滑动的。上面的房间非常狭小,所以我猜没有空间让舱门向上打开。新出现的房间是……嗯……?
LED灯被点亮,房间跟之前的两间一样呈圆形,但它不是圆柱体,墙壁往上越接近屋顶就越向内收缩。这个房间是圆台形的。
过去两天,没有多少信息可供我使用,此刻信息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每个表面都覆盖着计算机显示屏和触摸屏,数不清的灯光和颜色在闪烁,我震惊得目瞪口呆。有些屏幕上显示成串的数字,有些显示出图表,其他的则一片漆黑。
圆锥墙壁边缘有另一扇门,不过它没有那么神秘,顶部印着“气密过渡舱”,舱门上有个圆形窗口。透过窗口我能看见一间小小的舱室——只够容纳一人——里边放着一套太空服,远端是另一扇舱门。没错,这的确是一间气密过渡舱。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把椅子,位置恰到好处,让人可以轻松够到所有屏幕和触摸屏。
我爬完剩下的几级梯子,进入房间,坐在椅子上。它有点像罗圈椅,感觉挺舒服。
“检测到飞行员,”计算机说,“角度异常。”
飞行员,指的就是我吧。
“哪里异常?”我问。
“角度异常。”
这台计算机可不是哈尔9000,我环顾四周,在众多屏幕上寻找线索。椅子轻松转动起来,在360度环绕的计算机中间,算得上是很人性化的设计了。我发现一块屏幕上有闪烁的红框,便凑近去仔细观察。
角度异常:相对运动错误
预期速度:11423KPS
实测速度:11872KPS
状态:自动修正轨道。无须采取措施。
好吧,这对我没有任何意义。除了“KPS”,它也许指的是“千米每秒”。
一张太阳的图像出现在这些文字上方,还在不住地微微抖动。或许是一段视频?实时显示?还是我的想象?我凭直觉用两根手指触碰屏幕,试图拉动画面。
不出意料,图像被放大,就像使用智能手机一样。图像的左侧有几个黑点,我把那里放大,直到它们填满屏幕。图像保持了惊人的清晰度,不是极高分辨率的照片,就是极高分辨率的太阳望远镜实时图像。
我估计这团太阳黑子大约是太阳直径的1%,对于黑子来说是很常见的数据。也就是说我正观察的图像占据了太阳圆周的0.5度(非常粗略的计算)。太阳大约25天自转一周(这种知识科学老师都清楚)。所以黑子经过整个屏幕大约需要1小时,随后我会回来确认是否与实际情况相符:如果是,那这就是实时影像;如果不是,那这就是一张照片。
呃……11872千米每秒。
速度是相对的,除非你把两个物体相比较,否则它没有任何意义。一辆汽车在公路上相对地面也许开到70英里每小时,然而跟它旁边的汽车相比,它移动的速度几乎是0。那么“实测速度”是测量什么的速度呢?我想我知道答案。
我在一艘飞船里,对吧?肯定是。所以那个数值大概是我的速度,可是相对于什么呢?根据文字上方精密的旧照片判断,我猜是相对于太阳,所以我以11872千米每秒的速度相对太阳运动。
我瞥见图像下方的文字闪烁了一下,有什么发生变化了吗?
角度异常:相对运动错误
预期速度:11422KPS
实测速度:11871KPS
状态:自动修正轨道。无须采取措施。
数字变了!都减少了1。哇哦,等一下。我从僧袍里掏出秒表(优秀的古希腊哲学家都随身携带秒表),一直盯着屏幕看了好久。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预期速度和实测速度再次减少了1千米每秒。我启动了秒表。
这一次我为长时间的等待做好了准备,尽管似乎还是漫长无比,但是我依然坚持到底。最后数字同时减少时,我暂停了计时。
66秒。
“实测速度”每66秒减少1千米每秒。飞快地计算一番后,我得出加速度是……15米每平方秒,跟我此前得出的“重力”加速度一致。
我感受到的力不是重力,这也不是一台离心机。我在一艘不断沿直线加速的宇宙飞船里。不过呢,它实际是在减速——速度值在降低。
这个速度本身……可太快了。当然,它是在降低,可是老天,进入地球轨道只需要8千米每秒的速度,而我的速度居然超过了11000千米每秒,这比太阳系内的任何物体都快。以这个速度可以逃离太阳的引力,飞入星际空间。
读数没有显示我前进的方向,只有一个相对速度。所以我不禁要问:我是在飞向太阳还是远离太阳?
这几乎是个学术问题了。我不是要跟太阳发生碰撞,就是要深入太空,返回无望。或者,我也许大致朝着太阳飞行,但不会相撞。这样的话,我会躲过太阳……然后离开太阳系,深入太空,还是返回无望。
如果太阳的图像是实时显示的,那么屏幕上的太阳黑子会随着我的航行变大或变小,因此我只需要等待就能了解实时与否。这大概需要一个小时,我又启动了秒表。
我熟悉了一下这个小房间里数不清的屏幕,大多数都提供了这样那样的信息,可是其中一块屏幕只显示出一枚圆形徽章。我猜它可能是一块待机的屏保,假如我触碰它,这台计算机就会被唤醒。不过,这块待机的屏幕反而能提供最重要的信息。
这是一枚任务徽章,太空总署的文件看得多了,我一打眼就知道。这枚圆形徽章的蓝色外环上写着白字,顶部是“万福玛利亚”,底部是“地球”,分别代表这艘飞船的名字和本船的“停靠港”。
我不认为这艘飞船来自地球以外的地方,不过标明也不无道理。总之,我终于了解到乘坐的这艘飞船名叫什么。
万福玛利亚号。
不确定这个名字有什么用。
不过徽章告诉我的可不止这些,蓝环里有一个黑色的圆,再往里是一些奇怪的符号:一个黄圈中间有一个点,一个蓝圈中间有一个白十字,以及一个稍小的黄圈中间有一个小写的t。不知道这些都有什么含义,黑色圆圈里靠近边缘的地方写着“姚”、“ИЛЮХИНА”和“GRACE”。
全体船员。
我是“Grace”,所以另外两个就是楼下床上的木乃伊了,一个中国人和一个俄罗斯人。关于他们的回忆几乎就要涌现出来,可我还是没法清楚地想起,好像某种内部防御机制在压制着记忆。我一回想到他们就会感到痛苦,所以我的大脑拒绝回忆他们。也许是这个原因吧,我也不确定,毕竟我是一名科学教师,不是创伤心理学家。
我擦擦眼睛,或许还是不应该逼迫自己回忆。
我还得打发一小时的时间,放飞意识,看自己还能回忆起什么吧。这个过程越来越容易了。
“我对这一切感到不是特别舒服。”因为穿着全套的防护服,我说话的声音不太清楚,我的呼吸在透明的塑料面罩上结成雾气。
“你会没事的。”对讲机里传来斯特拉特的声音,她正从厚实的双层玻璃窗外看着我。
他们对实验室做了几项升级。对了,设备都保持不变,不过现在整个房间完全密闭,墙壁衬上了厚塑料膜,都用某种特殊的胶带连接起来,我看到疾控中心的标志到处都是。这是隔离的规定,真令人不安。
此刻唯一的入口就是一间大型塑料气密过渡舱,我进来前他们让我穿上了防护服。一根空气管从房顶的卷轴连接到我的防护服上。
所有顶级设备已经为我完成任务做好了准备,我从没见过如此完善的实验室。实验室中间是一辆滚轮推车,车上固定着一枚圆筒状容器,容器外印着“образчик”,对我来说没多大用处。
观察室里不止斯特拉特一个人,大约20名穿着制服的军人站在她旁边,都在饶有兴趣地观察。可以肯定,其中有美国人、俄罗斯人和几名中国军官,还有不少人穿着奇特的制服,连我都分辨不出国籍。这是一个大型国际团队,他们一言不发,好像遵守着某条不成文的规定,都站在斯特拉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我隔着手套抓起空气管,朝斯特拉特比画了一下。“真有这个必要?”
她按下通话按钮说:“圆筒里的样本很有可能是一种外星生命,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
“等等……你们没有任何风险,可是我有啊!”
“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就不是那个意思?”
她停顿了一下。“好吧,就是这个意思。”
我走向圆筒。“其他所有人都像我这样操作吗?”
她看了看一众军人,他们朝她耸耸肩。“‘其他所有人’你指的是谁?”
“你知道的,”我说,“把样本转移到这个容器里的人。”
“这就是太空舱里的样本容器,三厘米厚的铅包裹着几厘米厚的钢,离开金星时它就被密封起来,你得打开14个插销才能获取样本。”
我来回看着圆筒和斯特拉特说:“这太扯了吧。”
“想想积极的一面,”她说,“作为接触地外生命第一人,你将被永远铭记。”
“那这里得真有生命才行。”我小声嘀咕。
经过一番努力,我打开了14个插销。它们特别紧,我隐约好奇弧光号探测器最初是如何锁闭的,肯定使用了某种精密的驱动系统。
不出意料,圆筒里面没有特别之处,只有一个看似中空的透明小塑料球。神秘黑点的大小是微观级别,而且里边的数量也不多。
“没检测到辐射。”斯特拉特通过对讲机说。
我瞥了她一眼,她正密切观察着平板电脑。
我对着塑料球看了很长时间。“里边是真空的吗?”
“不是,”她说,“里边充满了一个大气压的氩气。探测器从金星返回过程中,黑点一直在移动。所以氩气对它们似乎没有影响。”
我看了一圈实验室。“这里没有手套箱,我不能把未知样本直接暴露在正常空气中。”
“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氩气,”她说,“确保你别堵住空气管路或扯坏防护服,假如你吸入氩气——”
“我会不知不觉窒息,行,好吧。”
我把塑料球放进托盘,小心地扭动分开,把一半放进密闭的塑料容器,用干棉签擦拭另一半,然后把棉签在载玻片上蹭一蹭,再把载玻片放到显微镜下。
我以为它们很不好找,其实不然,数十个小黑点出现在视野里,的确在四处游动。
“你都录下了吗?”
“从36个角度记录呢。”她说。
“样本含有许多圆形物体,”我说,“大小几乎一致——直径约为10微米……”
我调整焦距,尝试不同强度的背光。“样本不透明……即使设置成最大亮度,我也无法看清内部结构……”
“它们是活的吗?”斯特拉特问。
我瞪着她说:“我没法靠肉眼就看出来,你期待什么呢?”
“我想让你查明它们是否有生命。如果有,就继续弄清它们的生命机制。”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为什么?生物学家钻研出细菌的生命原理,你照样做就行了。”
“那是两千名科学家用两百年时间研究出来的!”
“那就……研究得快点。”
“告诉你吧,”我指着身后的显微镜说,“我现在要继续工作,得出什么结果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在那之前,你们都可以安静地享受会儿科研时光。”
接下来的六个小时,我继续进行测试,在此过程中,军事人员渐渐散去,最终只剩下斯特拉特一个人。我真佩服她的耐心。她坐在观察室后边,专注于自己的平板电脑,偶尔抬头看一眼我在干啥。
我通过气密过渡舱进入观察室的时候她重新打起精神。“有收获?”她问。
我拉开防护服的拉链,从里边走出来。“对,胀满的膀胱。”
她一边在平板电脑上打字,一边说:“这我倒没想到,今晚我让人在隔离区安装一个卫生间,只能是化学厕所。我们不能安装上下水管。”
“好吧,你说了算。”我说完便匆忙跑去小便。
回来时,斯特拉特在观察室的中央摆了一张小桌和两把椅子。她已经坐下,指着另一把椅子对我说:“请坐。”
“我还没完成——”
“请坐。”
我按她要求坐下,毫无疑问,她有一种威严的气场,也许就体现在语气语调或者总体的自信程度上?不管怎么样,当她发话时,你似乎觉得自己只能对她言听计从。
“目前你都有什么发现?”她问。
“才过去一个下午。”我说。
“我没问过了多久,我问你目前有什么发现。”
我挠挠头,穿了好几个小时防护服,我浑身是汗,估计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有点儿……奇怪。我不知道这些黑点由什么组成,尽管我非常想知道。”
“你缺少某种必需的设备吗?”她问。
“不,不。设备应有尽有,只是……对这些黑点不起作用。”我向后靠在椅背上,站了大半天之后,放松一下的感觉真舒服。“我最先尝试的是X射线光谱仪,它对样本发射X射线,使其散发出光子,根据光子波长判断组成元素。”
“你得到了什么结果?”
“什么都没有,就我所知,这些黑点完全吸收了X射线,X射线只进不出。这就很奇怪,我想不出哪种物质具有这样的特性。”
“那好,”她在平板电脑上记录了一下,“还有什么可以跟我说的?”
“紧接着我尝试进行气体色谱分析。就是把样本蒸发,在生成气体中辨别元素和化合物。这也不起作用。”
“为什么?”
我举起双手说:“因为那些该死的东西蒸发不了,把我搞得一头雾水,我把本生灯、烤箱、坩埚挨个试了一遍,都不行。在2000摄氏度的高温下,黑点都不受影响,没有任何反应。”
“你觉得奇怪?”
“太奇怪了。”我说,“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东西在太阳上生存,至少也有一段时间了,它们具有极强的抗热性倒也说得过去。”
“它们生活在太阳上?”她说,“那么它们是一种生命?”
“没错,我相当确信这一点。”
“展开讲讲。”
“嗯,它们四处移动,通过显微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这样的话不足以证明它们具有生命,无生命的物质也会在静电、磁场或其他作用下一直运动。不过我还注意到其他现象,奇怪的现象,使得这一理论成形。”
“什么现象?”
“我把几个黑点放在真空中进行光谱分析。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测试,看它们是否发光。当然,答案是肯定的,它们发出波长为25.984微米的红外光。这正是佩特洛娃频率——佩特洛娃线的光波频率。对此我有预感,可是后来我注意到它们只在移动过程中发光,而且发光量惊人。当然,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不大,但是对一个单细胞有机体而言,就十分惊人了。”
“这与生命有什么关系?”
“我非常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可以确定地告诉你,它们通过发光来移动。”
斯特拉特竖起一边的眉毛。“我没明白。”
“不管你相信与否,光具有动量,”我说,“可以施力。假如你在太空里点亮手电筒,你就会从它那儿获得一股极其微小的推动力。”
“我以前还真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极其微小的推动力作用于极其微小的质量,就可以高效推进。我测量了黑点的平均质量是20皮克,要提一句,这花了我很长时间,不过那套实验设备太牛了。总之我观测到的运动符合发射光的动量。”
她放下平板电脑,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显然,这可是一项绝无仅有的成就。“自然界里不会发生那种现象吗?”
我摇摇头。“不可能,自然界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具备那样的能量储备。你不理解这些黑点发出了多少能量,似乎达到了……质能转换的级别,类似E=mc2的能量输出。那些小黑点存储的能量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那么,”她说,“它们确实来自太阳,太阳正在流失的能量。”
“对,正因为此我才觉得它们是生命体。”我说,“它们消耗能量,以某种我们不理解的方式存储能量,然后用能量来推进。这可不是个简单的物理或化学过程,而是有导向的复杂过程,注定是通过进化产生的。”
“所以佩特洛娃线是……微型火箭喷出的火焰?”
“极有可能。我打赌我们只看到了一小部分在那一区域发出的光。它们用那些光推动自己前往金星或太阳,抑或二者都是它们的目的地,我不清楚。关键是,光线会背向它们前进的方向射出,地球不在那条线上,所以我们只能看见附近宇宙尘埃反射出的光。”
“它们为什么去金星?”她问,“它们如何繁殖?”
“问得好。这两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了。不过假如它们属于刺激/反应类型单细胞有机体,那它们可能通过有丝分裂繁殖,”我停了一下,“即一个细胞分裂成两半,形成两个新的细胞——”
“对,我了解这个知识点,谢谢。”她抬头看向天花板,“人们总以为,我们跟外星生命——假如存在的话——第一次接触会是遭遇不明飞行物里的小绿人那样。我们根本没有考虑过简单的无智慧生命。”
“有道理。”我说,“这不是瓦肯人从天而降跟我们打招呼,这是……太空藻。”
“一个入侵物种,就像澳大利亚的蔗蟾。”
“绝佳的类比。”我点头称赞,“而且数量还在增长,飞快地增长。它们种群越大,太阳能被消耗得就越多。”
她捏着自己的下巴说:“你怎么称呼一种以恒星为食的生物体?”
我竭力回忆以希腊语和拉丁语为词根的一些说法。“我觉得你可以称它‘噬星体’。”
“噬星体。”她说着把这个词键入平板电脑,“好吧。回去工作,弄清它们如何繁殖。”
噬星体!
单单这一个词就让我浑身肌肉紧绷,恐惧像冰河一样将我淹没。
就是这种东西,它威胁着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噬星体。
我扫了一眼显示屏上放大的太阳图像,太阳黑子已经发生了显著的位移。那就对了,这是实时图像。知道这点很有用。
等……等……我觉得它们移动的速度不对。我检查了一下秒表,刚刚回忆了仅仅10分钟左右,太阳黑子应该移动很小的角度才对,可实际移动了半块屏幕的距离,超出预期太多。
我从僧袍里掏出卷尺,缩小图像,实际测量了一下太阳的宽度和太阳黑子群的宽度。我不想再粗略估算了,得真正计算一下。
屏幕上的太阳盘面宽27厘米,黑子群宽3毫米,10分钟它们移动了半个身位(1.5毫米)。根据我的秒表记录,准确用时是517秒。我在一张纸上匆匆忙忙地计算。
在目前的分辨率下,它们每344.66秒移动1毫米,经过27厘米的太阳表面需要(计算,计算)93000秒出头。也就是说黑子群越过面对我这一侧的太阳表面需要那么长的时间,绕太阳一周的时间就是两倍,即186000秒,两天多一点。
比太阳自转的速度快十倍。
我眼前的恒星……不是太阳。
我在另外一座恒星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