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性,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但它还是时时出乎我的意料……
(摘自《刑警日记》)
一时间,技术室里落针可闻,可听到外面风摇着玻璃的嗡嗡声,也可听到彼此心脏撞击着胸腔的咚咚声。灯光比平日要惨淡,照着周围的各种仪器散发着幽凉的光。好一会儿,四人同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相互看看,都有点愣头愣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默默在离开技术室,三人又面面相觑一番,依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平常明亮的走廊怎么灯光幽幽,而窗外的夜色黑得不够纯粹,像是心怀鬼胎。一阵风从走廊尽头的窗子拂来,潘小璐打个寒噤,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汗显脊背,汗水变冷黏着内衣,十分的不舒服。她按捺着搔痒的冲动,忍不住打破沉默说:“这张脸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没有留意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比平常可低三分,好像是怕谁听了去。
徐海城眉头皱的极紧,不吭声。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诡异的事情。”冯副队长喃喃地说着,依然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也不相信,可是这是电梯里的摄像头拍到的呀,也不是合成的。”潘小璐沮丧的近乎绝望,“再说如果不是亡灵杀人……那怎么会没有手指纹,没有脚印,而且还能闯进警备森严的公安局行凶呢?”
徐海城停下脚步,说:“你们想想,如果真是亡灵,那么刚才电梯门根本没有办法将它阻在电梯外,可是我们都看到了,黄义森按下关门键,它是被挡在外面。再说如果是亡灵,那么它应该是随时随处可以进入电梯?根本不需要在三楼暂停。”
潘小璐想了想,说:“徐队,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所说的都是以传说或小说中描述的鬼魂为依据的,谁敢肯定亡灵是无影无踪,可以随时随地穿墙而入?”
徐海城愣了愣,说:“那倒也是,毕竟我没有见过。”
三个人继续刑侦大队的办公室走去,又是默然无语,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他们的认知,令他们无所适从,越想越头疼,只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荒谬的不像话。
走道里一只耗子吱吱叫着跑过,徐海城眼睛一亮,忽然想起一个人。他停下脚步,问潘小璐:“小伍还在瀞云松朗村吗?”
“没有,昨天他在瀞云市,跟瀞云市的警员们一起去了卢明杰家里。”
“通知小伍,让他去蟠龙寨找一个叫春花婆婆,她有可能知道这脸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我这脑袋,居然将她忘了?”徐海城懊悔地自责了一下,那个似极老耗子的春花婆婆,那次松明灯下的诡异见面,以及她空空牙床里说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在脑海里鲜明地浮出来。
“好。”潘小璐立刻拿出电话通知伍刑警。
徐海城看看腕表,已近十二点,今时不同往日,他是不能再留宿局里。明知道冯副队长会连夜提审卢明杰,但目前的身份不好旁听,只好心有不甘地离开公安局。回到家里,将日历翻过一页,看着上面大大的红色的11月8日出神,离文化节开幕不过二天了,案子却毫无进展。
一夜辗转全是案子,第二天大早他按捺不住,打电话给潘小璐,问起卢明杰的提审。
潘小璐长叹一口气,说这次抓住卢明杰是一次无用功。他承认发出威胁邮件,只因为不喜欢看到这些人拿曼西文化作秀;至于杜俊风的身份证,他就是在垃圾堆里捡到的。
问起他为何相貌大变?
他说在半年前在瀞云深山考虑时,脸部中毒,毒气伤及一部分神经,造成局部性面瘫和肌肉萎缩。
再问他是如何在瀞云深山里活下来?
他说他滚下山坡后,晕迷不醒,被通天寨一个叫老春头的人所救。
徐海城听到这里时,心里一动,通天寨确实有这么一号叫老春头的人物,记得别人提过的。当时通天寨的村长说,考察团在鬼师带领下去了通天岭后,老春头和他的年轻媳妇也就失踪了。
再问他为什么不回南浦大学?
他说,因为脸部受伤,所以就住在通天寨亲戚家里,一直采山里草药医治,呆了近半年,现在稍好一点,才回到南浦市想再寻良医医治。怕父母伤心,连家里都没敢回,只敢去偷偷探望了姐姐。
问他昨晚在电视台附近转悠什么?
他反问了一句,是不是不可以在电视台附近转悠?
总而言之,他非常的配合,但是口供无懈可击,就算觉得他有问题,可是找不出任何的证据证明。再说黄义森受惊的时候,他已经在警车里。无奈之下,冯副队长决定放了他。
潘小璐清楚记得,当自己通知卢明杰可以走人时,他嘴角一撇,又浮现当日电视台的那种笑,就像世事于他来说无所畏惧,也无所留恋。
徐海城静静地听她说完,卢明杰的回答听起来确实无懈可击,以他的身份去探望马俊南也合情合理,毕竟他们是同一个考察团,共历生死。但问题在于探望过后,两人的忽然康复,他究竟做了什么?不过这两件事又不能证明与鬼脸杀人案有关。
卢明杰本来就性格就有点乖张,这次遭受重大变故,面相都改变了,内心变化之大更是无法估量。这次贸然抓住他,非常下策,简直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感觉。
潘小璐深深地叹口气,说:“徐队,我们都知道呀,可是这案子完全摸不着边际,上头天天催,我们心里都是火烧火燎的,只要稍有点希望也要去做呀。”
徐海城想了想,说:“卢明杰的软胁是他的家人,特别是他的姐姐。你们应该从他家里人下手,特别是她姐姐的忽然康复。”
潘小璐疑惑地说:“可是这件事情好像与鬼脸谋杀案扯不上直接关系。”
“同样的都是非常手段,了解一种也许能明白另一种。”徐海城说,“应该派警员去卢明杰家里再盘问一下。对了,你还能联系上小伍吗?”
“联系不上了,昨天晚上他就去松朗村了,手机没有信号了。”
徐海城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否则让他顺道去一趟通天寨,查证一下卢明杰是否在哪里呆过半年。”
“是呀,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人传话到松朗村,再传给他。”
“对了,小璐,你们肯定派人跟踪着卢明杰吧?告诉我地址,我要去找他谈谈。”
“是有同事在暗中监视他,但是……”潘小璐犹豫地说,“徐队,你最好要小心点别让其他人发现,昨天晚上你在黄义森案发现场出现,不知道怎么就让严副局长知道了,今天早会时冯副队长被骂了一通……”
徐海城心里一沉,嘴巴里说不出的苦涩。严副局长一直看不顺眼他与陈琛走的近,对他平时就诸多挑剔,这次逮着机会自然是不会放过了。
潘小璐听他一直没有说话,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说:“徐队你不要担心,其实盯梢的便衣发现了,多半也只是会告诉冯副队长,他会瞒下来的。卢明杰就住在南浦大学附近一个叫学生之家的小旅馆,304房。”
徐海城十分感动,但心里又很矛盾,万一没避过便衣的眼睛,让严副局长知道,少不得骂冯副队长一顿,可能还会将潘小璐牵扯到。毕竟刑侦大队是纪律团体,这种违规行为是禁止的。
潘小璐见他又是半天没说话,不由着急了:“徐队,你想什么呢?”
“小璐,以后可不能这么做。”
潘小璐有点委曲地说:“徐队,我根本不相信那四个人是你杀的,不只是我,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徐海城心里一暖,但还是严肃地说:“这是另一码事,毕竟现在我在停职中。”
“徐队,陈局长也说过,有什么事都跟你多商量商量。”
徐海城轻轻哦了一声。有句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就有权力斗争,公安局这样的实权中心更是如此。这些年他专心于破案,从不参与上司的权力争斗,但也清楚严副局长历年来被陈琛压着,多有怨言。像徐海城明明与他没有冲突,但因为是陈琛一力提拔上来的,他就不待见他。自己暗中参与案件,若是让严副局长知道,多半又要与陈琛叫板,当务之急还是先弄清楚自己究竟有无杀人。他这么想定,就对潘小璐说:“小璐你能不能先陪我去一趟南浦市心里康复中心?”
潘小璐先是一怔,随后一喜。她还不至于自我膨胀到以为徐海城想见她,虽然不清楚他葫芦里的药,心中却是乐意的,所以没细想就答应下来了。虽然局里有大案,但是因为没有多少线索,大家也只是瞎忙,潘小璐寻个理由溜了出来。
匆匆赶到霍克的办公室,推门见到两人坐在沙发上交谈。
徐海城朝她点点头算是招呼,对霍克说:“开始吧。”
潘小璐不解地问:“开始什么?”
“开始帮他找回记忆,你不来,他就不开始。”霍克看着潘小璐,意味深长地笑着。
潘小璐微微皱眉,第一次见霍克时,感觉他温文尔雅至极,可是刚才那一笑分明藏着与他气质相悖的冰冷。她转眸看着徐海城,小声问:“徐队……”
“马俊南说我脑部中枪后曾经发狂,等一下我要是发起狂来,你制止我就是了。”徐海城说着在沙发上躺下,潘小璐大致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
霍克已将照明灯熄灭,打开旋灯,桔黄的灯光洒落在徐海城脸上。“全身放松,慢慢地呼吸……”
徐海城努力地按照他所说去做,开始如何也进入不了放松的状态,霍克也不着急,很有耐心地说着话,声音轻柔温和,像一把羽毛扇拂动着人的肌肤。渐渐地,眼前的旋灯拖着的光影尾巴越来越长,终于变成一圈转动的昏黄,徐海城觉得眼皮特别的沉重,慢慢地耷拉下来。
“你站在幽潭前,手里捏着方离的记事本,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响起……”霍克的声音穿过模糊的意识,潜入脑海里变成真实的场景,恍惚中徐涨城再度站在无底幽潭前面,水波微微荡漾,他手里拿着方离的记事本,眼眶里一片湿热,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响起,他转身往山洞里跑去……
霍克的办公室里,他早停止了说话,坐在沙发边静静地看着徐海城,脸上表情莫测高深。潘小璐站在他身侧,大气不敢喘,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海城。
徐海城的呼吸很急促,好像是人快速奔跑发出的喘息声,片刻,呼吸声略缓,像是忽然奔跑后来停下的喘息,然后他的脸上表情忽然变得十分的严肃,严肃之色又非常地变成惊惧……
霍克与潘小璐自然不知道,此时,徐海城正经历最难忘的一幕:他回到梁平尸体所在的山洞里,听到班长说有幽灵蛊,于是命令大家全都低下头,这时一只黑洞洞的枪管从一片低下的脑袋里探出来……
沙发上躺着的徐海城身子忽然剧烈地一震,像砧板上被按住鱼头般的鱼一样地弓着身子。
潘小璐慌不迭地问:“他怎么了?”
霍克将手指举到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
潘小璐按捺着心头的不安,转眸又看着徐海城。弓起的身子陡然又落回沙发,然后他的手脚开始无意识的抽搐,脸色发青,额头的血管开始变粗,在肌肤下凸出突突地跳动着,感觉好像全身的鲜血都在往他头部涌去……
此时,潘小璐隐隐猜到催眠中的徐海城正在重新经历脑部中枪的那一幕,心里莫名地心酸起来,恨不得冲上去前推醒他。一旁的霍克似是知道她的想法,转眸看她一眼,隐隐有警告的意思。
不过潘小璐没有看到,此时她的眼中只有徐海城。他的身子抽搐的越来越厉害,胸腔急剧起伏,呼吸频率加快变短,渐渐地演变成喘气长吸气短……
这,分明是濒死的呼吸!
潘小璐脸色大变,着急地对霍克说:“你快唤醒他,他会气厥而死的。”
霍克神色里带着点冷漠,说:“如果他想找回记忆就必须得忍受这一步。”
沙发上徐海城的呼气越来越长,吸气越来越短,因为缺氧,脸色都开始发紫。潘小璐急的如锅上蚂蚁,一咬牙,掏出枪指着霍克的脑袋,说:“我命令你解除他的催眠状态。”
霍克冷冷一笑,不搭理她。
记得初次见面时,他如此的温和可亲,现在却判若两人,潘小璐心里闪过可怕的怀疑:“你……你想杀死他,对不对?”
霍克也不否认,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复杂的浅笑。
潘小璐看他神情冷清,叫人捉摸不定。再看沙发上躺着的徐海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骤然停止了呼吸。她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前去握着他的手拼命摇晃,“徐队,徐队,你醒醒,你醒醒……”害怕与心痛交织一起,眼泪夺眶而出。
心痛如割,泪眼朦胧间,感觉徐海城的手动了动,又跟着感觉手背一紧。诧异地低头看,徐海城的手正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再看他的脸,鼻子一翕一合,虽然呼吸微弱,但总算是活着。心里顿时开心得无以复加,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就像握着他的生命一样。
片刻,徐海城嘴巴里微启逸出两个字:“方离……”
潘小璐眼神一暗,刚才的欢喜被浇熄大半,以为他会马上醒来,于是赶紧用手抹去眼角的泪。等了片刻,他依然双眼紧闭,呼吸也始终很微弱很微弱,好像重伤的人的呼吸,连眉宇间也笼着几分病色。
潘小璐推他几下,见他没有反应,心里又开始慌了,转头看着霍克,见他一脸风清云谈,心里莫名的恨,“为什么他还醒不过来?”
“他找回记忆自然会醒过来的,但是即使醒过来,也不会喜欢你的。”
潘小璐被他看破心思,微微恼怒,又觉得他说的是事实,心中郁闷,两种感情交织一起,令她一时无语只是狠狠地瞪他一眼。依然注视着徐海城,过一会儿,他忽然松开握着她的手收集整理,呼吸缓慢而均匀,眼眉也舒展,不复刚才的孱弱。
霍克站起来说:“你推醒他吧,他现在是睡着了,而不是在催眠状态下。”
潘小璐将信将疑地推了推,徐海城果然睁开了眼睛,看着上面的转灯,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转头看看潘小璐又看看霍克,片刻才恍然大悟,翻身坐起。
“徐队,你想起来了吗?”
徐海城点点头,“是,我根本就没有杀那四个人。”
已走到桌边的霍克眉毛忽地一挑。
“霍医生,谢谢你。”徐海城话刚出口,却听一旁的潘小璐忽然哼了一声。他不解地看她,她却狠狠地瞪着霍克,眼神似一把匕首。
“不用客气。”霍克又恢复平时那种淡然温和的神色,潘小璐又是轻哼一声。
徐海城看看霍克,又看看潘小璐,终于意识到两人之间有点不对劲,只是如霍克这样的温文尔雅的人怎么会惹恼潘小璐呢?
“改天有空一起再喝酒……”徐海城还没有说完,潘小璐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徐队,这小子差点想杀死你,你还和他喝酒。”
徐海城一愣,看向霍克,他却不置可否。
潘小璐见徐海城不相信自己,想起自己刚才又担心又害怕,而他居然还不相信自己的话,心里觉得委屈,一转身,迳直离开霍克的办公室。
徐海城虽不知内情,看两人神情多半自己被催眠时发生龃龉,只是想不明白一个人温和儒雅,一个人开朗大方,怎么会发生龃龉呢?连忙向霍克告别,到大门口才追上犹生着闷气的潘小璐。“怎么了?小璐。”
潘小璐自然不说恼怒他不信任自己,说:“徐队,我觉得霍克不怀好意……”她三言两语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下。
徐海城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说:“他是医生,可能关心的东西不同。”
潘小璐一听,心里更是闷闷,不再吭声。
徐海城看她眼圈还有点红,想起她刚才话里话外关切之意昭昭,心中感动,本想说点什么。转念想到今天才恢复的记忆里方离的眼泪婆娑的样子,终于决定还是无视这份关切。
过了一会儿,潘小璐郁闷稍减,说:“徐队,既然人不是你杀的,你赶紧跟陈局说明白,然后归队呀。”
徐海城摇摇头,说:“马俊南的事情只是个引线,是有人不想我在这个位置上。”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得罪了他。”
话题就此打住,潘小璐看看腕表,见时间不早,说:“我先回局里。”她跳上车,匆匆离开,徐海城拦下一辆出租车。坐在车里,他将头靠在后面,微闭着眼睛,回味着刚刚找回来的记忆。
……他命令所有的人将头低下,露出脖子。大家的神色都有点复杂,但还是顺从地低下头,忽然一只黑洞洞的枪管从低下的人头里冒出,冲他喷出一串子弹。他弯身想要闪躲,同时举枪,骤然身子一震,脑袋里好像裂开一样,能感觉到有东西正在往里面钻,随着它的深入,手脚都开始抽搐。
他感觉到自己重重地倒地上,脑袋里还是痛,但那疼痛没有让他晕过去,只是觉得鲜血源源不断地往脑袋某处跑去。跟前弥漫开一片血色,听不到外面的枪声,只听到自己呼吸声,如此急促,每一次呼气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每一次吸气都觉得异常艰难,那时候他脑袋里闪过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忽然一只手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呼唤,他听不到,但是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他手掌,血色迷茫里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方离……”意识忽然回来,不能死,如果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
他模糊地感觉到方离在落泪,在与别人说着什么,然后有人弯下来,一双玻璃般的眼睛迎着徐海城的视线,嘴巴里喃喃地吐出一串字,虽然听不懂,甚至根本没有听清楚,但是让徐海城说不出的安心,疼痛与濒临死亡的恐惧都消失了。他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方离还活着。
他见过老土冒。
他从来没有开枪射杀过那四个战士。
可是为什么方离不回来?
为什么马俊南会说这么大的一个谎言?
这段找回的记忆令徐海城思绪烦乱,时欢喜、时郁闷、或疑惑、或无奈……诸多想法诸多情绪在脑海里粉墨登场,哐嘁哐嘁地唱着。一刹那,有种冲动,要找到老土冒问清方离的下落。一刹那,又有另一种冲动,要找到马俊南问清楚。
这两种冲动在脑海里交织交缠,终于第一种冲动因不可实践性被强行按捺下来,虽然想知道方离在哪里的心远远比洗刷自己冤屈的心要迫切,但是一时间去哪里找老土冒?
决定还是去找马俊南,这事情不问清楚,梗在心口实在难受。出租车在南浦大学停下去,他心中的纷乱已经消散,寻了间店吃晚饭。刚进店门,就听到电视里传来的悦耳声音:“走过瀞云群山走近马俊南,观众朋友们,让我们一起来分享南浦大学考察团悲壮的巫域之行……”
马俊南?
徐海城惊愕地瞪大眼睛,电视上西装革履的那位不正是马俊南?可是明明记得之前的电视预告里说今晚访谈的是南浦大学人文学院的屠春方院长。
他要了一碗面,边吃看着电视。马俊南看起来依然瘦得可怕,但正好显露出一位文人的清癯;神情不咸不淡,没有上电视的喜不自禁,也没有面对镜头的怯意。
说起来,马俊南也算是南浦大学考古系的资深教授,但有着雷云山的皓日当空,他一向被影衬得如同秋萤。无论是人脉与名气,差别都有着十万八千里。这样重要的一个电视访谈找上他,并且还是插队的,其中的微妙就值得细思了。
马俊南的访谈跟前几期比起来要短,内容也有限,可能是与筹备不足有关,也跟谈话的禁忌有关,因为南浦大学考察团整体覆没,所以这件事情不易弄得人尽皆知。这个访谈里无法回避地提及队员们的死亡,马俊南说着十分顺溜的谎言,将他们的死亡原因归于复杂的自然环境以及神出鬼没的蟒蛇,只字没有提鬼师、盲蛇蛊、幽灵蛊之类的禁忌话题……
他侃侃而谈,时不时泪湿双眸,队员们在他嘴巴里都成为最勇敢的人,南浦大学的考察变成一次追索迁移曼西族足迹的伟大冒队活动,队员们虽死犹生,永垂不朽。现场观众一个个肃然动容,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敬意。
最后主持人问:“马教授,那么曼西族是否还存在呢?”
马俊南抹去眼眶的泪,说:“我们沿途找到不少他们生活留下的痕迹,四方湖,石埙,那些都能证明他们不断地往深山里迁移,虽然时隔已久,但我相信,他们一定生活在二十万平方公里的瀞云深山里,也生活在我们的心中。”
掌声如雷,节目就此结束。
徐海城轻轻骂一声“靠”,马俊南,实在是很能扯。
不管如何,这个访谈应该是很成功的,徐海城甚至想像得到明天报纸上长篇累牍的都是考察团成员的光荣事迹。也忽然明白马俊南突如其来的访谈是高层授意的,可以平息长期以来民众对于南浦市考察团覆没的猜测,毕竟考察团去寻找曼西族这件事,文化节上肯定会被国内外圈内人提及的。
电视节目结束后,徐海城慢腾腾地往马俊南家里走,一路上看到树丛间假山后都是拥抱的人影,如漆如胶恨不得贴成一人。他微微感叹,与方离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两情相悦、心无隔膜的相处,希望将来有机会能弥补这个遗憾。
估计马俊南还没有回来,徐海城坐在楼梯台阶上等他,等到楼下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又隐隐有人说话,声音听起来还有点熟悉,走到窗边一看,正好看到马俊南挥手,电视台车子绝尘而去。
徐海城肯定有便衣暗中护送马俊南,环顾四周,果然看到有辆车熄了灯滑到马俊南家的这幢楼附近。马俊南显然没有注意到,脚步轻快地往大门走来,心情不错,对黑暗似乎也不怎么害怕了。
随着他走近,大门的感应灯亮了,照着大门口的方寸之地。暗影里闪出一个人,拦在他面前:“马教授。”声音相当苍老,普通话很生硬。他逆光而站,徐海城又站在高处看不到的长相,听声音大概已过五十岁。
马俊南吓得后退一步,惊异地看着突然蹿出来的那人。“你是谁……要干吗?”
“马教授,你不认得我了?我可是带你们考察团出无日谷的……”
马俊南细细打量着他,半晌才说:“原来是你。”
那人搓着双手一阵嘿嘿,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就想着来跟你招呼一声……”
“今天太晚了,我就不请你到我家坐坐,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吧。”
那人嘿嘿笑着,说:“马教授,你真是客气。这个我手头紧,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
马俊南怫然不悦,说:“我一个学校教师能有多少钱。”
“总是要强过我们山里人家,我自己人老了无所谓,可有个孙女没着落……”
马俊南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那是你的家事,对不起,太晚了。”说着便抬起脚。
“马教授。”那人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沉,“你在洞里干的好事我可看到了……”
马俊南浑身一震,连退几步,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杀人都敢,倒不敢承认了……”
马俊南浑身如拌糠,连连后退,不慎撞在路边的树上,他就趁机抱着树,将头贴着树干,像只鸵鸟般地缩着身子。“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反复地叫嚷着,声音充满绝望与无助。
徐海城十分震惊,马俊南杀人?
暗中跟着马俊南的那辆声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下来两人,悄悄往这边靠近。
马俊南的叫嚷也惊动楼里的人,传来数声开窗声,有几人探头察看,还有人喊:“马教授,你怎么了?”
那人显然没有想到会惊动他人,看情形讨不到好处,赶紧猫身钻进林子里,两名便衣也迅速跟了过去。马俊南还抱着树干在叫嚷:“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楼上传来女人的惊呼声:“老马,你怎么了?”声音有点苍老,从语气与用词的亲近无间可判断是马俊南的老伴,跟着就传来吧哒吧哒脚步声,还有开门的哐啷声。
徐海城微作思索,三步并作两步下楼,走到马俊南身边,拉下他的领子看着他的脖子,昏黄的灯光下,可见后脖子脊柱处有一个茶盅大小的疤痕,颜色比周边皮肤略深,看疤痕纹理,似乎是烧伤。
马俊南扭动着身子挣脱徐海城的手,转头看清是他,又是浑身一震,大声地叫嚷着:“是你杀的,是你杀的,是你杀的……”他一不小心被石块绊倒,索性坐在地上,神情狰狞,状若疯狂,哪还有刚才电视里的清癯儒雅?
徐海城默默地看着他,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憎恶。
马俊南的老伴已奔到楼下,以为是徐海城欺侮马俊南,冲上来就骂:“你什么人?你对我们老马做什么?”
隔壁邻居也都有人下来,有的扶起马俊南,有的助阵马俊南的老伴责骂徐海城:“你什么人?怎么跑到我们学校里生事?”
徐海城无言摇头,看那人刚才消失的方向,正准备追过去。身形才动,就听这帮人纷纷叫嚷:“他想跑,快抓住他……”跟着有几只手过来攥着他的衣服。徐海城心中还有疑问需要那人解释,害怕耽搁追不上,一扬手甩开数人,往树林里钻。
身后纷纷攘攘的声音传来:“打人了,快通知保安……”
“反了,跑我们大学里撒野……”
“已经通知保安了,这家伙跑不掉的……”
林子里积着厚厚的落叶,每一脚落下去都是咯吱咯吱的叫声,徐海城停下,凝神细听了片刻,循着咯吱声传来的地方跑去,片刻看到两个便衣的背影已穿出树木,跑到假山旁边的校园小径,至于刚才威胁马俊南那人在便衣的前方跑的飞快。
徐海城也连忙加快脚步,不料一脚踏出树林,听到纷沓的脚步声传来,电筒光晃动,暗暗叫苦。想躲已是不及,数个电筒光圈照到他脸上,晃了他的眼,他恼怒地低下头,用手遮着眼部避开刺眼的光。
“就是他,就是他……”有人这么叫着,想来是马俊南邻居中的某个。
“你什么人?跟我们去保安室走一趟。”
以徐海城的身手,这些人拦不住他,但是得费些时间。他转头看着蜿蜒而去的校园小径,早无人迹,只有风吹着灌木。看来这次是追不上“知情人”,只希望便衣能够逮住他。暗叹口气,放弃抵抗,徐海城跟着保安们来到保安室。
马俊南的老伴和不少那幢楼里住户都在,正吱吱喳喳议论着,一见徐海城纷纷叫嚷:“就是他,就是他……”
“瞧着还人模人样的……”
马俊南的老伴扑上来对着徐海城就是啪啪几下,嘴里叫嚷着:“你对我们家老马做了啥呀?你这个恶人胚子,我咒你不得好死。”
徐海城转眼看着马俊南,他披着一件不知道是谁的大衣坐着,身子微微抖动,眼睛直直地看着某处,嘴里犹自在嘟囔:“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一股厌恶袭上心头,徐海城盯着他说:“你装的很像,可是我上过一次当,又怎么会上第二次呢?”
在场的人愣了愣,看看徐海城,再看看马俊南。
马俊南骤然地停止了嘟囔,随即身子抖动的更加厉害了,犹如风中的枯叶。他的老伴咆哮一声,啪啪啪,拳头直往徐海城身上招呼,幸好冬天衣服厚,没有什么疼痛感觉。但看到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女人在自己眼前张牙舞爪,拳头如雨,也是件烦人的事情。
徐海城一挑眉,抓住她的双手,轻轻一推,马俊南的老伴身不由己地后退几步。别人扶着她站稳,她定定地看着徐海城片刻,开始大声叫嚷:“打人,打人了……”她身边站着的那帮人也纷纷附合:“太过份了,连女人也打……”
马俊南的老伴在众人的鼓噪声中,勇气大涨,再度扑上来欲打。
徐海城后退一步避开,对一旁的保安说:“我是南浦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徐海城,今天忘带证件了,麻烦你们打个电话去确认一下。”徐海城目前只是停职,但依然是警察。
所有的人都惊住了,有几个话喊了一半赶紧咽回下半句,马俊南老伴的手还举在半空,讪讪地收回来,又觉得不够,干脆缩到背后放着。
保安当着大家的面打了电话过去询问,再放下电话时,已变得十分客气,“误会,误会。”又对围观的人挥挥手,“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顷刻,围观的人都散去,屋里只剩下两个保安与马俊南夫妻。马俊南的老伴强自镇定地说:“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对我们家老马这么做呀!我家老马他才刚刚好转呀……”说着豆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将马俊南的脑袋紧紧地揽在胸前。
若有外人不知情,还不得误会两人受了多大的迫害。
徐海城平生最怕的就是这种泪落如雨的场面,虽然很厌恶马俊南的无耻,但也开始同情他,他承受着多大的折磨,在南浦市心理康复中心看到他的形销骨立时就能掂量出来,他害怕究竟是自然的黑暗还是内心的黑暗?
保安室外传来一声刹车,徐海城偏头一看,是辆救护车。
马俊南老伴脸上一喜,她体形虽拙笨,心思却玲珑,早从徐海城的神色与马俊南的躲闪中悟出,此事占理的是他方而非己方,说:“我们老马身体还没好,又被你吓成这样子,要是有个什么事?我和你没完……”边说边扶着马俊南往门外走,从车里下来的医生与护士跑过来扶着马俊南。
徐海城也不阻拦,看着马俊南一脚踏出门槛,说:“马教授,你最大的错误是不该将事情推到我身上,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更好吗?”
马俊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门槛拌住了。他的老伴回过身来,恶狠狠地瞪徐海城一眼,却不敢再说什么,和马俊南一起上了救护车,扬长而去。
事主既已离开,保安再无留着徐海城的道理,而且也留不住。
徐海城离开保安室,慢腾腾地往校门口走去,路灯蹂躏着他的影子,忽的拉长,忽的压缩。他觉得说不出的疲倦与深深的悲哀,事情的真相让他太过惊愕。
他擅长逻辑推断,早将此事前后推测出七八分,那一场枪战之后,多数人都受着重伤,幽灵蛊极有可能附身在马俊南身上。他杀心大炽,捡起徐海城落下的手枪,枪早就打开保险栓,近距离对着人的要害位置,轻轻一扣就可以了结一条命。
四条性命就这样子断送了。
只是马俊南中了幽灵蛊,为什么还能活着呢?又是谁救了他?
马俊南被救活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心惊胆战到患上强迫症,害怕别人追问就假装失忆。余下的五个幸存者中,一个自杀,二个精神失常,一个昏迷不醒,只有徐海城才算是真正的幸存者。他害怕徐海城记得他杀人的事情,于是一直装病,后来听到徐海城在南浦市心理康复中心就医,也就转院过去,私心猜测他会过来探望。
他确实没有猜错,徐海城来了。
看到他记不得中枪之后的事情,马俊南第二天就恢复了记忆,因为心虚,怕将来还有人追究,索性先下手为强,将杀人的责任推到徐海城身上。这也就可以解释他在见到徐海城的时候露出的那些复杂表情。
尽管徐海城时常与犯罪打交道,也深谙人性的无常、脆弱,但马俊南还是带给他深深的触动。他微叹口气,抬头打量,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出了校门。正想拦车,一辆警车滑到他面前,半合的车窗探出潘小璐的笑颜:“徐队。”
“你怎么来了?”徐海城惊愕。
“刚才南浦大学保安打到刑侦处是我接的电话,我猜你就是在这里找马俊南生事,被人给围住了。所以……”她笑了笑,不再说了。
徐海城失笑,“所以你就开车过来给我解围?”
“刚开到校门口,就看你出来了。”潘小璐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像没被揍。”
徐海城又被她逗得一笑,跳上车说,说:“如果你回局里就捎我一程吧。”
“遵命。”潘小璐响亮地应了一声,将车子调头,开离南浦大学。
徐海城看着窗外浓浓的夜色,为刚才的事情依然心绪起伏,说:“小璐,你说,人性究竟是什么?”比如马俊南,如果没有巫域之行,或许一辈子都是内外光洁的翩翩文人,这一生或许连鸡血都不会沾上,百年之后留下一个好人的称谓。
“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我可弄不清楚。”潘小璐皱皱眉说,“不过,有点可以肯定,人性是自私的。按照心理学的说法,人从出生到死亡,自始而终有个占绝对位置的潜意识,那就是保护自己。”半天没有听到徐海城的回话,她忍不住偏头看着他一眼,他正看着窗外出神,眉宇间挂着悲哀与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