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过,人的负担是人的充实所在。二十年前,我忽然变成一个孤儿,满心惶惶然,不知道未来如何。看到受欺侮的她,惶惶然一下子消失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保护她。大家都以为是我温暖了她,事实上她也在温暖我……
(摘自《刑警日记》)
照片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时,徐海城是十分惊愕的。记忆里,卢明杰相貌周正,神情开朗中带一点忧郁,性情稍微有点愤世嫉俗。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时尚青年,才不过半年没见,形销骨立至此不要说,眼也斜了,嘴也歪了,赫然就是一副痨病鬼的模样。
在电视台时,与他近距离地面对面过,所以徐海城很清楚那歪嘴斜眼不是化妆弄出来的,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让他变成这个样子?怪不得电视台遇见的时候,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怎么看也认不出来。而当时卢明杰如此坦然,想来是心知肚明自己认不出来。
惊愕过后,渐渐一种莫名的喜悦浮上心头,虽然卢明杰活着不意味着方离也活着,但他忍不住开始幻想起来……夜晚因为这个幻想而变得温暖起来。
第二天大早,奔赴松朗村的伍刑警来电汇报,说师公已经不知所踪,至于那三十多年的旧事,实在是太久了,谁也记不清楚。只知道那猎狗队确实是被狗咬死的,现场也没有找到狗。
因为是警方调查,村民惟恐惹上麻烦,所以那些坚信是师公施法惩罚偷狗队的人,也不再信誓旦旦。
又一条线索断了,不过徐海城也不沮丧,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就算是找到事主,也不能证明与11月2日连环凶杀案有关。何况现在嫌犯已经出现了,像卢明杰这样子的年轻人遭遇重大变故后,从此偏激起来也合情合理。徐海城记得,方离提过,说他对于发掘曼西千年古墓一直持不认同的态度。
虽然目前为止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卢明杰与鬼脸谋杀案有关,但是威胁邮件、电视台的现场观众,这两件事足以说明,他至少有这种潜在嫌疑。徐海城果断地将卢明杰现在形象合成图发放到各个分局,令基层刑警以及便衣们多加注意。做完这些,他站在窗口做了几下扩胸动作,然后深深地吸口气,看着满天的阳光,心里说不出的平静。
直到电话铃响。
“你到我办公室一趟。”
陈琛的声音有点奇怪,不过徐海城没有细想,他全身心沉浸在案子有所突破的喜悦里。走进局长办公室时,才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对,桌子上的烟灰缸全是烟蒂。因为年岁的关系,医生提醒过陈琛不可吸太多的烟,平时他也极为克制,今天明显有状况令他头疼心烦。
片刻,徐海城又感觉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完全不同于平时,但又分辨不出其中含义,忍不住叫了一声:“局长。”
“大徐……”陈琛深深地叹口气,嘴角耷拉,衰老之态毕露。
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能让如此雷厉风行的陈琛难以启齿的事情是什么呢?
“马俊南打了一份报告上去……”
徐海城心里咚的一声,然后就一直往下沉,好像永无止境。
“市里领导正式通知我,解除你的职务,在调查没有结果之前不得离开本市。”
徐海城沉默了片刻,掏出警证、配枪、手铐放在陈琛的桌子上。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案子怎么办?”
“由冯副队长主管……”
徐海城深吸口气,说:“也好,他能力不错。”
“大徐……”
“局长……”
两人相对无言,心情沉重。
一会儿,徐海城说:“局长,我会自己去查明真相的,我不相信是我干的。”
陈琛点点头,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看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又叫住他:“大徐,你得想想一件事情,马俊南不过是南浦大学的一个普通教授,他的报告怎么这么快到市委,而且直接到的负责人手里。”
徐海城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昨晚于从容的一番话:“你不要以为我是怕你才说这些,事实上你对我来说实在不足一提。”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可是于从容为什么要针对自己?还有于从容与马俊南怎么会联系在一起?
回自己的办公室换上便服,其他东西是不能带的,随手将桌子上那本方离的书带上。出去时碰到潘小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说:“徐队,我有件事情要汇报。”
“你去向冯队长汇报吧,这件案子归他管了。”
“为什么?好不容易有头绪,他来插一脚?”潘小璐圆睁双眼。
徐海城心情不爽,也懒的解释,挟着书往大门走去。
迟钝的潘小璐终于意识到不对,又问了一声:“徐队,你去哪里?”
我去哪里?
徐海城也迷惑,站在公安局大门口,看着面前川流不息的车辆与匆匆往来的人流。每个人皆有来处皆有去处,惟有他,这些年早以公安局为家,早以破案抓获罪犯为人生唯一的目的。站在路口居然惊诧地发现,除了公安大院那个不太温暖的家,他无处可去。
寻思片刻,他决定去一趟生活了七年的孤儿院。
孤儿院原来的看门人洪伯年岁太高,已经退休回家。记忆里那咯滋咯滋响的木建宿舍,也变成现在的粉墙绿窗。只有操场还保留着几分原来的模样,他走到第一次见到方离的地方伫立片刻,往事如春风吹过的草地冒出一茬。
原来后院的美人蕉移到了操场的一角,那角落还挂着几个铁秋千,链条早磨的光亮。徐海城在挨着美的秋千上坐着,慢慢地抽着烟。美人蕉可能是移植时损坏了根部,一直蔫蔫的,夏天已是如此,更不用说冬天。枯黄的叶子让徐海城很是怀疑,明年它还能否活过来?
一群孤儿们从楼里出来,在操场上嬉闹,依然结帮成派。其中一个小姑娘离开人群,跑到他身边的秋千荡着,咿哑咿哑的,说不尽的寂寞无助。一会儿跑来几个稍大的女孩,一把将她从秋千上扯下来,自己占了秋千。她跌落在沙地上,不哭也不闹,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尘,往远处走去。孤儿院的宿舍办公楼再什么新建,这里的人情世故还是老样子,欺善怕恶。
徐海城的目光随着她,看到她一个人走到远处跳方格玩。眼眶莫名的湿润了,好像又看到当年的方离。
小孩们在操场嬉闹一番,被阿姨们叫回去了。操场又恢复冷清寂静,冷风不时浩浩荡荡地扫过。徐海城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夕阳一点点地拉长,看阒孤儿院里的灯一盏盏地点起来,然后夜幕翩然降落。他这才离开,寻个地方胡乱地吃了点东西,不用为案子思索的日子,真是让他度日如年。
他沿着马路逛着,看人家情侣双双,看人家妻美子孝,唯有自己是个孤家寡人。然后他看到一个酒吧,于是推门进去,坐在吧台前要了杯洒,细细地品着。因为办案的关系,他的烟瘾极大,酒却不怎么沾。
一会儿,身边坐下一个人,说:“要一杯龙舌兰。”
徐海城听声音熟悉,便转头看了一眼,却见霍克冲自己微微一笑。他有点诧异,说:“不会巧到这种程度?”
“当然不会这么巧,我刚才开车从街边经过时,刚好看到你推门,于是就进来找你。”霍克看徐海城扬眉露出迷惑神色,连忙又加了一句,“我只是好奇,日理万机的徐队长会进来买醉。”
“徐队长也是人,有时候也想醉。”
霍克莞尔,举起酒杯说:“来吧,我来陪徐队长一起醉。”
徐海城举杯与他碰杯,说:“我听说你在美国混得风生水起,怎么想到回来?”
霍克黯然:“我妈妈自从妹妹走后,身体一直不好,她又不喜欢呆在国外。”
“你妹妹……走了?”
“是的。”霍克喝一大口,或许是喝急了,咳嗽几声,用手背掩着嘴。
“你很疼爱她。”
“是。”
气氛忽然低沉起来,两人都闷声喝酒。
忽然,一只手搭着徐海城的肩膀,跟着一张脸凑到他耳边,轻轻地问:“帅哥,请我喝杯酒,好吗?”
徐海城与霍克齐齐偏头,看到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夸张的烟熏妆以及鲜血般的唇,正对着徐海城递着媚眼。徐海城一手揽住霍克的肩拉近他,说:“不好意思,我朋友会吃醋的。”
那女孩如吞苍蝇,再也媚笑不起来,赶紧缩回搭着徐海城的手,高昂着头一扭一扭地离开了。她一走远,霍克就放声大笑,看着依然一本正经的徐海城说:“想不到,徐队长也会这么幽默。”
徐海城皱眉,“我难道看起来很古板?”
霍克说:“那倒不是,只是你太过严肃,有时候让我忘记你才三十岁。”
徐海城自嘲地笑了笑,说:“有时候我自己都忘记了。”心情莫名的烦燥,一口将余下的酒喝光,又要了一杯。
话题又搁礁,幸好有酒喝也不会觉得气氛冷落。霍克留意到吧台上的书,《远古祭祀文化》,不无惊讶地看着徐海城,说:“你还研究这个?”
“今年年初,有个人被破腹取心放在社庙里,当时找不到线索,方离说应该与祭祀有关,就拿了这本书给我看。”
霍克翻开书,看着扉页上方离的签名微微出神:“那案子后来破了没有?”
“破了。人类以为与神沟通最好的表达方式是献祭。”徐海城轻啜一口,“就是靠这句话才领悟做案动机。”
“你们局长好像很不喜欢方离。”
“应该是吧,他总认为方离拖着我的后腿。”
“那你自己是否这么认为呢?”霍克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徐海城。
徐海城十分认真的想了想,说:“我刚入孤儿院,心里很难受,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怎么样,刚好看到有人欺侮方离,所以就站了出来……”目光穿过酒杯溶化在金黄色的酒里,“我向她打招呼,她居然跑了,我追着看到她躲在美人蕉。她原来这么孤单,我当时就想,以后再不能让她孤单了。”
霍克目光微闪,没有说话,只是喝酒。
“但是后来几年我们就像两只齿轮,明明离不开,却又互相咬着,真的很累。”徐海城叹口气,一口将余下的酒喝完,冲调酒员举了举空杯。后人立刻识趣地过来将酒添满。
“那你为什么不放弃她?”霍克的声音飘出一丝冷冽,“让她去咬着别人吧。”
“不知道,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徐海城点燃一只烟,一只手拿烟,一只手晃荡酒杯,“可能也怪我自己,我在她面前不自觉地继续着警察的身份。尤其是江美辉那件事,当时我太害怕是她干的,以致于都不敢问她。现在想想,为什么我当时会认为是她干的呢?”
“潜意识里你认为她就能干出那种事的人。”
徐海城拍拍霍克的肩膀,说:“你果然是心理医生,一语说中。是的,我不知不觉地跟着孤儿院其他人一样,拿她当异类看,拿她当危险人物看。她肯定感觉到了,后来才会那么冷淡我。她性格别扭,别人越是误解,她越顺着误解做。我知道这跟她小时候受的苦有关,小时候她越是解释,越要挨打受罪。”眼前闪过今天下午看到的孤单女孩,徐海城心里一阵难过,又狠狠地喝了几口。
“原来她这么受苦过,怪不得这么小心谨慎……”霍克转着酒杯喃喃地说了一句。
徐海城觉得这话说的有点奇怪,但酒精已经发挥作用,这个念头一闪也就过了。而且此刻他很一种倾诉的欲望:“我以前一帆风顺,不知道被人误解的滋味这么的难受而且百口莫辩。我对她的误解,一定让她心里很苦吧。江美辉从小到大欺侮她,她却为当时没有救她一直备受良心的折磨,方离她其实一直很善良……”
“她本来就是个善良的女孩子……”霍克黯然地垂下眼睫,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
夜已深,酒吧里渐渐地热闹起来,徐海城与霍克的酒越喝越多,话也越说越多,越说越含糊,两人时而大笑,时而勾肩搭背,时而举杯碰杯……然后一起醉在夜色里。
徐海城都不记得昨晚是怎么回到家的,只知道醒来后,脑袋晕沉沉,拉开窗帘,日正当午,他不舒服地眯起眼睛,看着一室凌乱,顿时头疼起来。那天从马俊南嘴巴得知自己杀人的事情后,他生平第一次失去常性,揭柜子砸东西。此后几天就住在局里,所以家里地上到处都奖杯、奖章、照片。
他一一将它们捡起,一一擦拭,又一一摆好。只是那个“最佳射击奖”已被撞扁,他费了很大的劲也不能恢复原状,不免有点惋惜,这可是他警察生涯的第一个奖呀,当时高兴很久,写信给方离吹嘘自己是神枪手。
收拾完房间,闻到身上一股酒味与烟味渗合的怪味,赶紧去洗了一个澡,这才从宿醉中缓解过来。坐在沙发上抽烟,顺手打开电视。
“各位观众朋友们,期盼已久的曼西文化节还有三天开幕,市政府已经发布公告,开幕那天全市公休一日,让我们来看看11月10日的天气……”
换一个台。是个益民节目:“……文化节有那五个第一呢?知道的朋友可以发短信赢取奖品,移动用户请发往9688……”
再换一个台,是节目预告:“……20︰30,曼西文化节系列访谈之走近黄义森,走进考古人的曼西古墓梦……”
徐海城愣了愣,原本以为雷云山与何晴的离奇死亡,会导致这个节目会腰斩。转念一想,毕竟这个节目贯穿整个文化节,如果停播,引发舆论猜测确实不太好。黄义森是曼西千年古墓考察的二号人物,不知道会不会是鬼脸的目标呢?
正思忖间,听得手机哔哔几声,一看来电显示是局里电话,有一刹那的念头不想接听。对于停职这件事情,他心中自然有点不平衡。这些年他出生入死,把青春、热情、鲜血都奉献个自己的职业,却发现人家要抛弃自己的时候,是如此的简单,如此地不讲情面。
手机一直在响,犹疑片刻,他终于还是接起。
电话那端传来潘小璐故意压低的声音,“徐队,刚才我们被领导骂得狗血喷头。”
徐海城不以为然,“别怪他们,他们都是挨了上头的说,心里不痛快。”
“我听说你被停职了,是不是因为马俊南说的那些话?”
徐海城心想这小姑娘还真是聪明,这件事现在是他心里一根刺,实在不想提及。潘小璐很知趣,立刻转移了话题:“卢明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大家都快疯掉了。”
徐海城不解地问:“你们没有调查他的家人吗?”
“昨天冯队长联系了瀞云市公安局,派几个警员跟伍警官一起去卢明杰家里了,不过那家人一看照片说,那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儿子没有长的这么丑,又说他们儿子早在半年前的山区考察失踪了。”
“很好的借口。”
潘小璐惋惜地说:“是呀,本来还想了解一下,结果遇到他们女儿发癫,倒吓警员们一跳。”
“卢明华?她不是刚好吗?怎么又发疯?”徐海城挑眉,随即意识到,多半是演戏给警员们看的。
“谁知道,我听瀞云公安局的警员们说,她本来在医院里挖了七年墙洞,后来莫名其妙就好了,结果另一个照看她的护士开始挖墙洞了,你说诡不诡异呀?还听说那护士家里人上卢明杰家里闹时……”
徐海城心想我早知道,转念悟出,潘小璐此通电话是怕自己因为解职而郁闷,特意说些趣事宽慰他,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暖,假装从没听说卢明华诡异康复一样地听完,然后说:“确实挺古怪的。”
“徐队,你看到今天的访谈预告了吗?你说会不会找上黄义森呢?今天上午开会时吵成一团,因为第一起案子死的是小偷许三,第三起案子死的是何晴,有一半的警员认为这连环凶杀案并不是只针对文化节组委会的,否则为什么前两期上节目的于从容和副市都安然无恙呢?”
徐海城想了想说:“目前来看,黄义森成为凶手目标的可能性最大,你们应该暗中埋伏,趁机找出凶手。”
潘小璐赞同地说:“就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徐队,冯副队长找我,我挂了。”她飞快地挂断电话。
徐海城捏着电话,想了想案件可能的发展趋势,隐隐担心潘小璐他们不见得能理清楚,心里顿时火急火燎起来。恨不得马上找马俊南问个清楚,然后能够回到工作岗位。这个念头一起,再也坐不住了。
到马家,按完门铃,很快看到猫眼后面有只眼睛转动,但是半晌才有人开门。
马俊南恢复得相当不错,脸部又有了肉,本来桔子皮般的皮肤也润泽了不少,但看着徐海城的眼神里依然充满戒备。他立在门口也不请徐海城进去,分明是不打算长谈。“你是为报告的事情来找我的吧?”
徐海城点点头。
“我只是说了我看到的。”
“真的是你看到的吗?”徐海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
马俊南皱眉,说:“你不相信我还来干吗?再说诬陷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后面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确实,马俊南与徐海城根本就没有利益冲突,这也正是徐海城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上次你说时,我很震惊,所以没有思考过。后来我仔细想了想,都觉得非常不妥当,如果我真的中了幽灵蛊,我绝对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就算是我中了幽灵蛊疯狂射杀他们,又怎么会是近距离射击呢?难道他们都不会闪躲,他们手里可是拿着枪的。同样地,如果我没有中幽灵蛊,而因为脑袋中枪发狂,也不可能是近距离射杀他们。”
马俊南的神色稍有缓和,眼底闪过一抹深思,说:“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但是我说的是我见到的。”
“如果你的记忆出错了呢?”
马俊南瞪眼看着他。
“在那种情况下,你的腿又受过重伤,被枪战吓着有错误的记忆也正常。”
“徐队长,我听说你被停职了,希望你不要因此而变得偏激,开始胡言乱语。”马俊南已经有些不悦,提高声音。
徐海城也不快,说:“你的说辞明显与物证有出入,那四人全是死于近距离射击的。”
“那是你们警察的事情,我再重申一遍,我只说出我看到的。”马俊南冷冷地说,“我还有事,就这样吧。”说罢,砰地把门关上。
徐海城一拳击在墙壁上,悻悻然地离开马俊南家门口。想通他嘴巴得知真相,明显不可能,这次见面,他比上次强硬了很多,也坚定很多。上次的对话里犹对徐海城的疑问抱着部分认同的态度,那这次却是直接地指责他因为停职而迁怒。
心里说不出的郁闷,为什么自己会不记得后面的事情?是因为大脑受伤的缘故吗?如果是,那自己应该是最早中枪的,又怎么会射杀四人呢?怎么推测,都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其他的幸存者不是精神失常就是植物人,是帮不上自己的,除非自己能找回记。
想到这里,徐海城心里一动。
在回家的地铁上,又看到移动电视里的“黄义森的访谈”宣传,心里蓦然一阵冲动,要打电话回刑侦大队,提醒他们该注意的地方。转念一想,现在可是冯副队长当职,而他也是久经风雨的刑警,那有自己指手划脚的地方。心里顿时说不出的黯然,不是因为自己被解职,而是因为自己成为案子的旁观者。就像是喜欢打魔兽世界的游戏,结果只能站在别人旁边看他打一样,心痒难搔。
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晚点时候要去电视台附近转转。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因为一件意外夭折了,一个来自特别调查组的电话,要求他立刻赶到市公安局,对马俊南的报告作出辩解。
行动如此之快,可见于从容的推动功不可没。
徐海城想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己哪一处得罪了他。或者是那句话已经无意中得罪了他,也可能是那天自己的说话方式冒犯了他。这种权贵人士见不得他人忤逆,当天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意思十分清楚:你,徐海城要出局了。
到市公安局时发现特别调查组的人员自己都不认得,看着装,有三个警察,大概是从外单位调来,而且特别挑了与他没有交情的;另外一个应该是市里派来的人,戴着圆形的眼睛。他们问东问西,徐海城也不厌其烦地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大意跟今天下午与马俊南说的差不多。
三个警察立刻感觉出来确实马俊南所说与物证对不上,但市里派来的眼镜不表态,他们也不好说什么。调查其实不需要一个小时,但是硬拖到三个多小时,到徐海城离开市局时,已过九点,黄义森的访谈已过大半。
他索性站在路边的公众电视看完,发现热线电话取消,短信平台还在,主持人换了。节目非常精彩,黄义森毕竟是曼西古墓考古中的二号人物,侃侃而谈,天花乱坠,将北斗七星造型的古墓说的犹如天上的北斗七星般熠熠生辉。
有不少路人驻足看得入神,包括徐海城,虽然他进过古墓,但当时是危难时刻,只来得及浮光掠影的一瞥。现在听他这么讲解,顿时觉得墓里每个细节都叫人悠然神思,同时也大感遗憾,如此古墓竟然毁于人祸。
一直到访谈结束,也没有发现异状。
就在徐海城以为今晚无事,忽然听到警笛声大作,由远而近,一辆警车从眼前飞驰而过,副驾驶上坐着的正是潘小璐。他不假思索地拦了一辆出租车,跟上警车。看警车前行方向正是电视台,心又提了起来。
警车快到电视台附近时候转进小街,停下,潘小璐与冯副队长跳下车,举着枪往某个地方冲去。徐海城也赶紧跳下车,才发现这条街前后左右堵了好多警车,只是不知道被堵住的人是谁?
路边有些行人驻足张望,不过更多的行人赶紧远离。
徐海城正想走上前,看一究竟是什么人被堵住,忽然看到路边停着的一辆奔驰十分眼熟,仔细一看,果然就是于从容的,看不到车后座,不知道他是否在车上。
开车的是上次于家别墅开门的保镖,副驾驶上坐着的是袭击过自己的何爱军的弟弟何爱民。他调查过,知道何爱民本来也在瀞云驻军当特种兵的,上个月在部队里因为何爱军的死与部队领导大吵一顿,然后就退役了。不知道何时成了于从容的保镖?
此时这两人都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一会儿,两名警察押着一个人走向警车,那人双手被反剪身后,也不挣扎,走到警车上坐下时,偏头看着车外面,视线正好朝着徐海城的方向,两人远远地打个照面。
是卢明杰!
徐海城微吃一惊,不明白市局逮住他的意图。转眼又看到于从容的车子无声无息地开走了,难道他们也是为了看抓住谁?
警察们纷纷上车,几辆车叫嚣着离开,小街又恢复平静,恍若刚才的杂乱从来没有发生过。片刻,徐海城的手机叮咚一声,他打开,一条短信蹦出来:“徐队,我们抓住了卢明杰。”是潘小璐发来的。
徐海城心中一暖,知道她清楚自己心系案情,也知道她是怕自己被停职而郁闷。初见时看她开朗活泼,以为是个粗线条的女孩子,没想到不仅心底善良,心思也极为细腻。可是这番好意,他却是无法回报的。
他没有回她,扫视四周寻找最近的地铁站。走到路口,又听警笛大作,刚才过去的几辆警车又从他眼前冲过。他忍不住再次拦下一辆出租车,跟上警车。
车子过了电视台,朝城西方向驶去,而后在一幢大厦门口停下。
徐海城让出租车在拐角处停下,站在大厦围墙的阴影里张望几眼。很想走过去一看究竟,但现在正在停职中,而且此事全局已经通告,所有的警员都知道。不走过去看个究竟,心里又搔痒难耐,似是一万只蚂蚁在爬动。
一股冷嗖嗖的风从身边掠过,他一愣,偏头看到一辆黑色奔驰往围墙后的幽深小街驶去,那不是于从容的车吗?车子开得很快,似乎在追赶什么人。徐海城皱起眉头,觉得半个小时内的两次邂逅,值得深思。想起前天问于从容发起文化节究竟有什么目的,他曾目光闪烁。心里辗转片刻,已有隐隐的想法。
忽然听到一声呼唤传来,“徐队。”
徐海城诧异地偏头一看,原来正在询问门卫的警察看到围墙阴影里有人探头探脑,过来查看,认出是他。这一声招呼惊动了其他人,也纷纷抬头看着他。
徐海城只好走过去,笑着跟大家打声招呼,心中不无尴尬。
但警员们无所察觉,依然跟平常一样与他打着招呼着,有个平时与他走的近还附到耳边说:“徐队,我看他妈的真是闹鬼,又一个不明不白的。”
徐海城的心脏剧跳一下:“怎么回事?”
对方还没有说,忽然又听到有人叫自己:“徐队。”一看居然是潘小璐与冯副队长从车里下来。
“你也来了。”潘小璐露出欢喜的笑。
徐海城尴尬地点点头,又冲冯副队长笑了笑,说:“正好在附近,听到警笛声就过来瞧瞧,这个……职业病。”
冯副队长一拍他肩膀说:“这个职业病好呀,走,一起去瞧瞧。”
徐海城有点犹豫,“不太好吧,我现在还在停职中。”
冯副队长说:“对,我是接到通知你被停职,不过没接到通知说不准你参与破案。”周围的警员纷纷附和。
徐海城心里一下子热呼呼起来,看着周围一双双诚挚的眼睛,觉得自己果然没有选错职业。于是不再多话,跟着冯副队长一起走进大堂。潘小璐走在他身边,小声地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市局出动不少人在电视台附近埋伏,结果吃了一夜的西北风,什么异况也没有发生。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两个警员在暗中护着黄义森回家,之所没有明目张胆贴身保护黄义森,是想如果他是凶手的目标,正好诱他上钩。
两警员将黄义森送到住处,也就是这幢大厦,看到他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这才向冯副队长汇报,说人已安全送达。谁知话音没落,就听到一声闷闷尖叫传来。虽然声音喑哑,依然能听出声音中的恐惧。
两名警员片刻的震惊后,赶紧冲入大堂,一个守着电梯口,一个从消防梯冲上楼去……
徐海城一边听她说,一边打量着周边,这幢楼已上年龄,外墙都污损。大堂上面贴着三单元,再看大堂里的信箱,估出楼总共十五层,一个客梯与一个消防梯,消防梯今天贴着维修暂停的公告。电梯现在暂停于一楼,电梯门开着,黄义森坐在电梯一角,身子缩成一团,兀自不停地抽搐,口角垂涎,两眼发直,嘴里喃喃地说:“鬼……鬼脸……”
电梯外站着一名便衣警察和一名脸露好奇的保安。
这位便衣立刻向冯副队长汇报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听到尖叫时曾抬头看到电梯显示灯暂停于二楼,于是他的搭档立刻从楼梯奔上去。他则守在一楼,看到电梯先上八楼,停了片刻又直接下到一楼。电梯门开,就发现黄义森蹲在电梯角落里,瑟缩成一团。
片刻,另一名便衣警察从楼梯走下来,气喘吁吁,额头汗出,向冯副队长汇报。他冲上楼梯,一口气跑到二楼,途中没有遇到任何人,到二楼电梯间也没有发现人踪。他敲开二楼的三户人家,都说听到非常惊惧的尖叫,但不敢出门察看。而后,他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地察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此外,保安说,从尖叫发生之后,没有任何人离开三单元。
徐海城思索片刻,问两名便衣:“路上有没有人跟踪你们或是黄义森?”
两名便衣相视一眼,露出不解的神色,说:“应该没有。”
冯副队长看着徐海城问:“徐队你在怀疑什么?”
“我在想一件事情,凶手如何知道黄义森住在这里?”
冯副队长一听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后他冲身后站着的各警员拍拍手:“大家行动起来,挨家挨户询问一下,问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另外去二楼按键处看能不能提取到指纹或是脚印?”
大家响亮地应了一声“是”,蹬蹬蹬地从楼梯跑上去。
“走吧,我们去监控室看看,摄像头有没有录下什么?”徐海城拍拍冯副队长的肩膀,忽然想起自己在停职,而这件案子是由冯副队长主管的,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
冯副队长会意,说:“徐队,我们走吧。”毫无介蒂的作派,徐海城顿时释然,三人一起来到监控室。
值班的保安将片子倒给他们看:黄义森低着头走进电梯,顺手按下八楼,然后倚着电梯站着,微微佝偻着身子,露出倦态。电梯到二楼暂定,门缓缓开一缝,黄义森抬头。因为摄像头装在高处,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肢体语言看,当时他好像很迷惑,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是为了看清楚。然后浑身一震,拼命地按关门键。门合拢,他浑身抽搐地跌坐到地上,紧紧缩成一团。电梯继续上升,到八楼门开黄义森没有走去,然后电梯又一直下到一楼,门开,便衣警察进来。
一目了然,自始而终只有黄义森一个人。
三个人面面相觑,满腹疑窦。
思索片刻,徐海城说:“麻烦你将带子倒到二楼电梯门开的那处,然后停下来,对,就这里。”
画面暂停在电梯到达二楼门开一缝、黄义森前倾想要看清楚的那一幕,因为电梯摄像头所装的位置关系,主要拍到的是电梯里的情景,电梯外的十分有限。徐海城伸长脖子,眼睛几乎要贴到屏幕上,良久,他回头看着冯副队长与潘小璐说,“你们看到了吗?”
“什么?”两人齐齐一愣,门开一缝,外面的走廊感应灯没亮,所以看起来一片黑漆。
“有个东西在那里。”徐海城指着屏幕某处。
潘小璐与冯副队长张大眼睛看了又看,还是摇头。
“你把片子拷一份留底,原带我们带回警局。”徐海城吩咐完保安,对潘小璐等人说,“等一下回局里,让技术部的人处理一下,应该会清晰一点。”
随后三人上到二楼电梯间,电梯间的窗子开着,看出去是隔壁二单元的电梯间,挨的很近。胆大一点的,可以从二单元跳过来三单元。探头往下看,看到数条管道,有水管有排污管,如果有人存心想攀援而上也并不难,但窗台又异常干净。
随后该楼层的警员汇报,没有在上行按键取到了指纹。至于鞋印有一些,目前正在收集二楼住户的鞋印,以便比对排除。当然大家本来就对指纹与鞋印之类的东西不抱期望,如果真的,前三次也不至于一空二白。
徐海城跟冯副队长与潘小璐来到黄义森家里,他妻儿还不知道出事的是他,一听急着往一楼冲。这时候医院急救车也已经来了,一家人都挤进车里,门快要合上时,黄妻高叫一声:“等等。”
大家都看着她,她说:“有件事情,我老公昨晚跟我说好像有人跟着他。”
徐海城与冯副队长相视一眼,神色不一。
徐海城是恍然大悟,大家都因为雷云山与何晴的死将注意力放在电视台,却不知道凶手早踩过点,专门在黄义森回家的中途等着。而冯副队长是懊悔,怎么犯下这么大的疏忽。
大家在附近搜索一番,又仔细询问一番保安,将卢明杰的照片亮出来,但这个小区不是封闭式管理,小区的住户也多,保安说没有印象。
于是大家携带着一堆监控录相回到市局,徐海城也跟随其中。他心急电梯门开一缝的黑暗中隐藏什么,所以一回到局里,就拉着潘小璐与冯副队长来到技术室。
技术警员将电梯门开成一缝那部分剪下来,再进行系列的光与影的处理,渐渐地一个十分模糊的影子从黑暗的背景里浮出来。
模模糊糊的一张脸。
虽然看不清楚,但隐隐约约觉得就是何晴所描述的:脸上有鳞,牙齿占据脸的一半。
这张脸没有头发,或许是黑色的头发溶化在黑夜中了。
这张脸下面没有衣服,难道是穿着的黑色衣服也溶化在黑暗之中?
又或者这是一张飘浮在空中的脸?
盯着屏幕的四个人只觉得呼吸惟艰,脊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