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识过各种可样的死亡方式,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尸体,拼凑过肢解的尸体,曾将车祸流出的肠子塞回肚子,也曾看过内部先腐烂的尸体虫子从五窍蜂拥而出……但是能让我心悸的,却是他这种貌似平常的死亡……
(摘自《刑警日记》)
也不知道在黑暗中浮沉多久,徐海城恢复知觉,整个脑袋犹如被车轮辗过般难受。福尔马林的淡淡味道在鼻翼游曳。不生病的时候觉得这种味道刺鼻,生病的时候会觉得这种味道令人心安。他的心稍定,听到不远处切切细语声,虽然听不清楚在说啥,但也令人心安。
缓缓地睁开眼睛,白色天花板上挂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白灯,有只飞蛾正奋力地扑上去。转眸看到床边立着两人,背着他身着白大褂自然是医生,面对他是潘小璐。
看到他醒转,潘小璐脸上一喜,轻轻叫了一声:“徐队,你醒了。”
徐海城点头,不由地眉头皱紧,就这么一个轻微举动,扯得脑袋倒处的疼。转念想到马俊南的话,又觉得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那个何爱军的弟弟为什么不直接干掉自己呢?忽然间只觉身心俱疲,人生无趣,不想说话也不想见人。正想合眼休息,那医生转过身来,责怪地看着他,说:“好你个徐队长,真是不要命了,我叫你每隔半个月回来检查一次,你倒好,一个半月不见人影,而且不要命又让自己的脑袋受伤。”
“伍主任,你好。”徐海城勉强笑了笑。伍主任是脑科医生,也是他前段时间住院时的主治医生,对他甚为关照。
伍主任举起两张CT图片对着灯光,黑糊糊的图片立刻现出脑颅的形状。潘小璐好奇地凑近细看,见CT图的右脑有个圆形的阴影,暗暗吃惊,问:“这个……是脑瘤吗?”
伍主任摇头:“是子弹。”
“什么?”潘小璐惊愕,转眸看着徐海城,在他脑袋里有颗子弹?
徐海城脸上神色不变,好像听着别人的事情。
伍主任说:“有轻微的脑震荡与少量脑颅充血,问题不大。但是子弹有轻微的移位,目前虽然还没有发现病变的趋势,但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他目光烔炯在看着徐海城,表情十分严肃。
潘小璐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问:“为什么不取出?”
伍主任说:“子弹在右脑麻木区,目前来看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如果动手术取出反而十分危险。”
潘小璐似懂非懂,转眸看着床上面无表情的徐海城,耳边来回盘旋着伍主任的那句话:是子弹,是子弹。
伍主任叮咛徐海城留院观察到明天早上,检查后无其他状况才可出院,见他一副不在焉的模样,转而叮咛潘小璐一定要看住他,后者郑重时点着头。
伍主任一走,徐海城自然叫潘小璐回家,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迳直搬张凳子到床边坐着。
徐海城本来就脑里乱作一团,见劝说无效,也就懒的理她,自顾自地闭上眼睛。哪里睡的着,翻来复去地回放着马俊南的说话,心情一直往深渊里坠。一会儿,听到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睁眼一看,潘小璐趴在床沿睡着了。
心里微微感动,扯过被子盖住她,自己则跳下床,顾不得头大如斗,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去。夜已深,走廊里空无一人,连值班护士都在打盹。他偷偷地溜出医院,拦了辆出租车回家。一进门,先奔浴室,脱掉上衣,扭头看着脖子。马俊南说他曾被幽灵蛊附身,那脖子处应该留有痕迹吧,就像梁平教授脖子上的两个小孔。
差点扭断脖子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心里一团火起,一拳击在镜子上。镜片碎裂成数十片,每块碎片都是他沮丧恼怒的脸。他收回拳头,拔掉关节处的玻璃碎片,一股鲜血涌出,也不包扎,他脚步踉跄地走回卧室,扑通躺在床上,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连思考都变得艰难。
也不知道睡着还是没有睡着。听到楼下院子里车轮辗过地面的嘶嘶声,听到座机与手机停地响着,也听到聚龙洞里的滴水声;看到窗帘缝隙里天光由弱变强又由强变弱,看到天花板上的灯具里很多飞蛾的尸体,也看到一片低下的人头里探出一只乌黑锃亮的枪管。
笃笃笃的敲门声。
门外传来清脆的女子声音:“徐队,徐队。”
徐海城无动于衷。
嘭嘭嘭的打门声。
陈琛局长的怒喝声:“再不开门,我砸门了。”
这个熟悉的愤怒令徐海城一震,纷扰退去,神智重新回到他大脑里。从床头扯过一件衣服披上,将门打开。陈局长一看他面容憔翠,眼无生气,满脸的怒容顿时消失,叹口气,对潘小璐说:“你在外面等着吧。”
潘小璐轻应一声,偷偷瞟一眼徐海城,将门又重新掩上。从门缝里偷偷看屋内情景,因为窗帘重重,所以光线黯淡,徐海城逆光而站,看不清楚表情,可是那一向挺直的背佝偻了,脑袋像秋天成熟的稻穗沉甸甸地耷拉着。
陈局长来回踱几步,站在徐海城面前,面色沉郁地说:“事情我听小璐说过了,来之前我也去找马教授谈过……”大概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停在这里,点了一支烟抽着。片刻,再次开口:“我知道你很受打击,本来小张留在那个鬼地方,你就已经很负疚,现在又出这种事情。可是大徐,马教授也说幽灵蛊附身,身不由己,梁平教授不也一样吗?”
徐海城走到沙发上坐下,弓着身子,脑袋似乎重的要掉下来,不得不用两手捧着。“局长,我知道,但我手上沾着鲜血也是真的。我没有办法当事情没有发生,也无法用身不由己为自己开脱。”
“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陈局长看到他如此颓废,十分痛心,连喉咙都变大了。
“局长,换作是你,你能坦然处之吗?”徐海城倏忽抬头,打断他。
这句话堵住了陈局长的口,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拼命地抽烟。徐海城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当时他还在桐园郊区派出所时,发生一件罕见案子。桐园郊区本来是个农村,近些年才并入南浦市,生活习性还保留着不少农村传统做法,比如说送葬。有次村里送葬时,某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过来,不慎撞到捧着骨灰的人,骨灰四扬。死者家属揪着年轻人一顿乱打,然后又叫他赔了钱。事情就此了结。但是不知何故,年轻人从此精神有点异常,并在不久后死了。死在废铁收集站,死状十分惨烈,浑身是血,吊在大秤上,双眼暴睁,舌头吐出半寸长,旁边的石块也全是血。单看案发现场当得起扑朔迷离四字。徐海城勘探现场,又详细调查后,得出的结论是精神失常后的自杀,年轻人先用石块自伤而后依然痛苦不堪,最后上吊。年轻人的家属不服,闹到市局,陈琛于是叫徐海城到局里汇报案情,他侃侃而谈,将自己认为自杀的原因一条一条地列出来,丝毫不漏且无懈可击。此案最后以自杀定案,刑警们私下称为骨灰索命案。而陈琛也从那时开始留意徐海城。
后来,徐海城又配合市局的刑侦大队破了一件大案子,破案过程中显露的天份与勤勉,让陈局长十分欣赏。事后没多久就将他调到城南分局刑事侦查大队工作,并在暗中密切留意着他的工作成绩,出人意料,自从徐海城到分局后,破案率提高了百分之十,令城南分局破案率一跃成为成为全市最高。后来,就将他调入市局,没多久就提拔为刑侦队长。这个职位可是个完全凭实力说话的工作,他也一直没让陈琛失望。即使是现在,他如此忤逆,也没有让陈琛失望,只是说不出的痛心,为什么这种变故会发生在自己的爱将身上?
陈琛抽完一支烟,心情平复许多,知道一时间是无法说服徐海城的,能解开他心结的人只有他自己,于是说:“我给你时间,你别叫我失望。”说完,拉开房门,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叹口气,这才走出去,对走道里站着的潘小璐说:“走吧。”
潘小璐轻应一声,眼角瞟着虚掩的门口,还可看到徐海城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天色已晚,他正慢慢地沉入黑暗之中。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冲动,想要将他从黑暗中捞出来,以致于都没有留意走在前面的陈局长忽然停下脚步。
“小璐。”陈琛局长转身看着差点撞到自己身上的潘小璐,若有所思。
潘小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试探着叫了一声:“局长,有事?”
“小璐呀,我想他肯定是一整天没吃饭,你留下来,做点东西给他吃,顺便也开解开解。”
潘小璐目光一亮,响亮地应了一声:“是,局长。”
陈局长满意地点头,这才离开。
目送局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潘小璐慌不迭地转身,快走向徐海城家门口,走到门口却又想起什么,放轻脚步,将门推开。
听到开门声,沙发上坐着徐海城抬起头,看到潘小璐,微微一愣。但他现在心情恶劣,实在没有关注别人的行为,所以也没有说什么,从抽屉里找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
潘小璐在客厅里立了片刻,想不起说什么好,撂下一句:“你没吃东西吧?我做点吃的。”匆匆走进厨房,心里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嘴笨舌了。回头探一眼,发现徐海城目光沉沉地不知落在何处,嘴巴像烟囱一般不间歇地喷着烟雾。心里隐隐失望,又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打起精神做饭。
她是独生子女,跟着爸妈住,平时极少弄饭,会做的也就是面条,于是从冰箱里找出几个蛋与一包面条,便开始鼓捣。期间,她几次探头看着客厅,徐海城还在沙发呆坐着,一根紧着一根抽烟。袅袅烟雾中,他的整个人似乎石化,除了嘴巴还在一翕一合。
做好鸡蛋面,潘小璐又将它端徐海城面前茶几上放着,也不吭声,只是将筷子递给他。
徐海城不客气地接过,闻到鸡蛋的香味,确实感觉到饿了,毕竟从昨晚开始,他是滴水未进。
潘小璐不好盯着他吃东西,便开始打量着客厅。客厅里的装修很简单,风格硬朗,一看就知道是单身男人的住处,特别是是客厅边角挂着的一个沙包。客厅里的家具不多,摆放不算整齐也不乱。比较引人注目的是挨墙立着的一个柜子,上面井然有序地摆放着许多奖杯、奖章、照片。
潘小璐好奇心起,走过去逐一细看,这都是徐海城历年得到的奖品,从进入警校开始,年代最早的一座奖杯刻着一排小字:1998年某某警校最佳射手奖。她不由宛尔,说:“徐队,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射击记录现在还保持着呢。”
徐海城愣了愣,他自然知道,只是不知道潘小璐为何关注这类事情?又听她说:“教射击的洪教官常常提起你,他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你也是洪教官的学生?”
“是呀,他的要求真严格,上他的射击课最辛苦,动作稍不对,就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潘小璐的话让徐海城不由自主地想起洪教官的骂人风姿,嘴角一咧,随即目光一暗,心想若是他知道自己无心中枪杀这么多人,是否后悔教自己这么好的射击技巧?一口闷气梗在心口,连面条也咽不下去了。
忽听潘小璐又说:“徐队,你还记得桐园派出所的杨所长吗?”
徐海城微微一愣,转眸看到她正拈着一枚奖章细看,如果没有记错,这枚奖章上面应该镂刻着:桐园派出所2001年最优秀警察,那是他毕业后在南浦市郊区桐园派出所上班一年后得到的奖章。“你认得杨所长?”口气里掩饰不住诧异。
“当然,我在桐园派出所实习过。杨所长是个大好人,很爱护我的,苦活累活从不叫我干。”顿了顿,潘小璐说,“他也常提起你。”
“哦?”徐海城神思游离,去桐园派出所上班时,他正年轻气盛,充满干劲。杨所长总是笑呵呵地说:哎哟,我们的徐海城呀,身上有个核发电站。后来自己调往城南分离,所里同事为自己送行,杨所长举着酒杯,十分不舍得的样子。
“噗哧”一声轻笑,将徐海城的思绪拉回眼前,他诧异地看着潘小璐,问:“你笑什么?”
潘小璐手里拿着的是另一块奖章,依然是最优秀警察,只不过发奖单位换成了城南公安分局。“我想起了城南分局的袁警官呀,他女儿应该上初中了吧。”
徐海城恍然大悟,不由也莞尔。城南分局的袁警官与他很要好,总开玩笑说要等女儿长大嫁给他,记得当时他儿女才读小学。“你也在城南分局呆过?”
“对呀,你呆过的地方我全呆过。”潘小璐将奖章放回柜子上,头也不回,嘴巴里滑出一句话。话一口出,有些后悔,赶紧回头偷瞟徐海城一眼,见他好像没有异样神色,顿时放下心来,但又有点怅然若失。
再往下看,是照片,有警校的毕业照,有颁奖时候的合影,还有不少孤儿院的合影。潘小璐早从他人嘴巴里知道徐海城是孤儿院长大的,所以看到这些照片一点也不意外,反而绕有兴致地细看。徐海城成年的照片在学校、警局里多着,她早看过,而孤儿院是他青涩少年时代,少年时代的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很容易从照片里找出徐海城,那时候他的个子高,但身板还瘦,在人群里像杆旗杆特别醒目。细看他的容貌,轮廓不像现在这样分明,脸颊的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尽,所以容貌杂糅着青年男子的朝气与少年的稚嫩,过于短的头发给他添上三分傻气。
照片似是没有照好,徐海城的视线没有对准镜头,再看其他几张也是如此。潘小璐不仅有点好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穿过两排人,落在斜侧面的一个清秀女孩子身上。一刹那,她心中似漏掉一拍,赶紧看其他几张合影,徐海城的视线无一不是斜斜地穿过人群,落在同一个清秀女孩身上。那个女孩子黑眸深深,目光有着不属于那个年龄的沉静,目光直视着前方,无喜无忧。
潘小璐忽然觉得嘴里又苦又涩。
之前她也听别人提过,说徐海城心仪的女子在瀞云深山里失踪,九成已经死了。那时候只觉得好遥远好飘渺的一个人,及待看到照片,才明白过来,这个女子曾真实地存在过,占据着徐海城的视线,占据着他的心。
身后传来细微动静,潘小璐回头一看,不知道何时徐海城已站在身后,她有些慌乱地垂下眼睑。徐海城从她手中抽回照片,用衣袖擦了擦,放回柜子上,说:“小璐,谢谢你做的面条,晚了,你回去吧。”
这分明是个逐客令,一股热血冲上头颅,潘小璐顿时心生恼怒,轻轻应一声“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防盗门重重地合上。
徐海城看着犹在震动的房门,微微叹口气,他不是傻瓜,看到潘小璐拿着孤儿院照片发呆的一刹那,也明白了她的女儿家心思。
这样的心思,他是承受不起的。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本黑皮笔记本,那是方离的。救他回来的人说,他当时晕迷不醒,但手里紧紧攥着笔记本。
随手一翻,就翻到那封信:我感觉到死亡的靠近,脑海里只有你,大徐,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这封信,一定是我荣归死神。如果我还活着,又会将它撕碎,如同我一贯所为,继续漠视你对我所有的好。请你原谅我没有靠拢你,其实我有多么想靠近你,可是因为害怕,因为妒忌,也因为懦弱。你说的没有错,我的心从来没有从童年的黑房子里走出来,不敢想像能拥有幸福快乐的人生,所以只好一个人孤独着。我对着山神祈祷,希望它能让你看到这封信,明白我的后悔与无奈,还有我没有办法亲口同你说的三个字……
泪水涌上徐海城的眼眶,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着,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个笑话,什么都没有抓住,父母早亡,方离也离开了,现在连自己的梦想都破灭了。柜子上闪闪发光的奖杯与奖章,都变成嘲笑。
是愤怒,是无奈,是失望,冲垮他一惯的冷静稳重,他伸手一扫,奖杯、奖章纷飞,掉落地上,四处滚动,乓乓乒乒不绝于耳。不知道哪只奖杯跌落到沙发上,撞到电视的摇控器,电视屏幕忽然亮了,传来女主角肉麻的声音:“我不是那种晕车,我是坐着这样的马车,走在这样的林荫大道上,我开心得晕了,陶醉得晕了,享受得晕了,所以,我就晕车了。其实,我自从来到普罗旺斯,就一路晕……”。
一时间,房间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古怪声响。
手机也来凑热闹,叮咚叮咚。
可是此刻的徐海城哪里还有心情接听电话,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管的。
手机响了很久,最后无声无息了,就像它从来没有响过一样。
有时候漏接十个电话也不会有事,有时候漏接一个电话也是致命的,这个未接电话就是属于是后一种,第二天徐海城情绪平静后,看到这个未接电话,心中有多么懊悔,言语也无法概括。收集整理但是此刻,他心中犹如一条毒蛇在咬,实在无暇顾及外界。
揭翻摆着奖杯奖章的柜子,他转身又对着沙包出气,一拳一拳打过去,沙包飞起落下。昨天被玻璃刺伤的手背原本已经结痂,经不得这样的肆虐,伤口迸裂,鲜血沁出,溅的到处都是,沙包,地面,还有有几点飞到白墙上,一点点地渗开。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拳,掌背一片血肉模糊,他才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到沙发上倒下,哧哧地喘着粗气。内心的狂暴渐渐退却,周边的声响渐渐地清晰起来,楼下有倒车的声音,隔壁有小儿啼哭,客厅里还有电视的声音:“……距离曼西文化节还有七天,我们有幸请到文化节组委会主席于从容先生……”
徐海城无力地转动着眼睛,看着电视,屏幕上的于从容满脸笑容地说:“举办曼西文化节是我个人一直以来的心愿,曼西文化对我们这个南绍地区影响深远……”
徐海城几乎罢工的大脑,闪过一个想法:他几时回国的?
“半年前我还在美国的时候,与南浦大学的雷云山教授、市考古所的黄义森所长联系,提出举办曼西文化节,结果三人一拍即合,后来我们就起草了一份建议书递交市政府,没想到市政府不仅很快通过,而且大力支持我们。”
“我们都知道于先生不仅是个成功的商人,更是一个保护民间文化运动的先驱,他创办了南绍地区民间文化保护基金会,修缮和收集大量民间古藉,包括著名的古祭祀曲《创神录》,2006年他将基金会捐给了南浦大学。于先生,请问你对于民间文化的热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起因?”
“文化是根,经济越发达,社会越进步,越不能丢掉自己的根……”于从容还在滔滔不绝地表达着自己对曼西文化的热爱。
徐海城已无心再听,回想起一年半前,他差点掐死了方离,方离因此灰心丧气,一口承认自己杀了江美辉。后来他询问于家的保姆小红,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钟东桥的案子结案后,他问过方离,为什么于从容想杀她?她虽然没有明说,言下之意似乎是于从容知道她的身世,并且对她的身世颇为忌讳。
住院的五个多月,徐海城成天辗转于病床,无所事事时分析起事情起末,总觉得方离的身世与巫域有关,她执意要去那个地方,多半也是要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他甚至大胆地推测,方离就是巫域出生的,只是不知何故流落到南浦市孤儿院。他希望自己的推测是事实,那么方离的失踪也许不是死亡,也许是回到了出生地。
究竟方离的是不是来自巫域?只要于从容开口,自会分晓。这么一想,见于从容的念头便在徐海城的心里生根发芽,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睡醒后去找于从容。
大概是很久没有睡好了,这一觉睡的十分酣畅,醒过来后,昨天如钱塘大潮般的内心平静如一池塘水,脑袋里也是一片清明,便觉得事情透出几分蹊跷。徐海城毕竟多年冲锋在刑侦第一线,心思缜密,前晚因为震惊于马俊南所说,阵脚全乱,尽然忽略了诸多疑点。
比如说如果他真的中了幽灵蛊为什么还能活下来?
又比如聚龙洞里后来发生什么事令马俊南等人吓得精神错乱?
还有马俊南的忽然康复与卢明华的忽然康复有关联吗?
特别是关于他是否中过幽灵蛊的问题,关系到四条人命究竟死于何人手上。他细想一下,觉得当务之急是将马俊南的事情问清楚,摸过口袋里手机,看上面的未接电话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没当回事。
正要拨电话给霍克,手机先响了,是局里的电话,徐海城接起,“喂?”
“徐队,你知道许三昨晚找你吗?”
是潘小璐,徐海城有点诧异,“他昨晚没有找我呀。”
“徐队,昨晚八点至八点半期间,许三共有五次拨打你的手机,只是你没有接。”
想起那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徐海城心里陡然升起不安,说:“许三他怎么了?”
“他死了,从手机已拨电话看,你是他最后想联系的人。”
“什么!”徐海城吃惊,眼前赫然闪过许三趴在窗口小心察看的样子。“案发现场在哪里?我现在过去。”他边说边跳下沙发,抓起外套。
“留置审问室。”
“留置审问室?”徐海城动作一滞,怀疑自己听错了。现在早就禁止了严刑逼供,许三只是小偷小摸,也没必要自杀吧。
“是。”
“怎么死的?”徐海城边问边开门出去。
“现在还不清楚,徐队你来看就知道了。”
回公安局的途中,潘小璐告诉他,许三昨晚八点半钟左右砸了一个珠宝店的橱窗,以抢劫未遂罪名被拘留的。
八点半?
徐海城心中一动,八点到八点半之间他一直打自己电话,结果自己没接,然后他就砸了珠宝店,这绝不是偶然。许三一贯胆小怕事,仗着手脚灵活小偷小模,单身匹马去抢劫,不合他性格也不合情理。
转念想起那天他央求自己将他关进局里,忽然明白过来,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被关起来。关在公安局里当然要比他那个破屋安全多了,一定发生其他事情让他吓破了胆子,他才会不惜判刑也要进局里。
徐海城深深地后悔,昨晚自己为什么不接电话呢?
回到局里,他迳直去案发现场,看守所的留置盘查室。
听潘小璐说,昨天录口供时许三当时的神色看起来很惊惶,说他并不是想抢劫,只是一不小心打破了展示橱窗,管事的警察连续加班几天,没有精力与他磨嘴皮,所以给他一支笔与几张纸张,让他自己反思。没想到今天一大早发现他死在里面。
潘小璐已在盘查室门口等着,看到他刷地敬礼,随即目光落到他的结着血痂的手背,微微吃惊。
徐海城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套,走了进去。现场还有两个刑侦支队的警察在收集证物,看到他也行礼问好,然后埋头继续工作。
留置盘查室很狭小,不超过十平方米,靠墙边有张小床,中间横着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各搁在两边。许三躺在床与桌子之间,没有穿鞋,大脚指头从袜子破洞里钻出,呈青白的死人色。
徐海城与他毕竟认识几年,虽然谈不上要好,也有一点情谊,不禁心里有点黯然,走近尸体细看,不由得脸色一变。他见过很多尸体,也见多了死人千奇百怪的表情,但是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扭曲的脸容。
许三的嘴唇斜歪,呈难看的紫色;眼睛似要从眼眶里爆裂出来,视网膜有轻微充血;乍一看就像是强大的外力揉皱了整张脸。这张脸,这双眼睛,这个凝固的死亡表情,甚至每个毛孔都在诉说着:在临死的那刻,它的主人是如何的恐惧。
在临死那刻,究竟许三遭遇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许三已经无法回答,他的一只手因为恐惧而紧紧地攥着被子,且将被子的大半拉下床。他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下,显然死之前,他已经合衣睡下,受到惊扰起身,都来不及穿鞋。
想到十多年前那个脸红耳赤的孩子变成这么一具冰冷的尸体,徐海城微生感慨,可刑警工作最忌讳的就是感情用事,所以感慨一闪而过,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到案件上。“法医有没有说死因是什么?”
“初步判断是心肌梗塞,具体得解剖后才能知道。”潘小璐补了一句,“因为你要过来看,所以特意保留,等一下就送去解剖。”
“死亡时间呢?”
“大概是昨晚十二点。”
“值班的人有没有听到动静?”
潘小璐摇摇头。
徐海城眉峰紧皱,难道是许三有暗疾?只是即使有暗疾,也不可能死时表情如此扭曲。若是不是暗疾,他又是怎么死的?
环顾四周,逼仄的留置审问室一目了然。有个小窗开的很高,窗子开着,可看到外面的浅灰色天宇。门上有个透视窗,装着铁丝网。有只圆珠笔静静地躺在墙角,墙上不知道被某上嫌犯画上一只小乌龟。这方寸之地,实在找不到蹊跷的地方。
“他的交待呢?”徐海城想起管事警察曾给他一支笔与一张纸。
“在这里。”潘小璐将装着交待的证物袋递给他。
许三的字如其人,瘦小干枯,在白纸上像一个个蚂蚁。徐海城抽出细读,交待上许三的口气甚为谦卑,说自己路过珠宝店时,不小心砸破了展示橱窗,绝无抢劫之意。又洋洋洒洒地说自己现在已改过自新,请求宽大处理,愿意接受行政拘留。看来他的打算就是想在拘留所里躲一阵子,徐海城心想,他躲的是土老冒父女吗?
交待结束的地方有许三郑重其事的签名,许昭庆。
原来这才是他的本名,徐海城心想,自己认识他十多年,今天才知道他叫许昭庆,估计他奶奶死后,就没有人叫过他本名了吧。他将交待递还给潘小璐,低头看着许三的尸体,心里有点些微悲哀,一个连本来名字都湮没的人,现在终于彻底消失于这个于世界了。
目光捕捉到许三脖子处的一抹紫痕,连忙蹲下,用手轻轻地拨开许三外衣衣领,紫痕彻底暴露在眼前,原来是个牙印。“小璐,这个牙印你有什么看法?”
潘小璐愣了愣,有点尴尬地看着徐海城,这个牙印她早就留意到了,位置特殊,她猜测是许三与某个女子欢好时留下的。
徐海城抬头一看她的神色,明白她心中所思,招招手,示意她凑近细看。“你不觉得这个牙印很古怪吗?”
这个牙印呈深紫色,十分清晰,整个牙印呈椭圆形,可见咬的人嘴巴张的很开,而且是狠狠地咬下去的,而不是男女之间轻柔蜜意的咬啮。潘小璐此时也发现了,说:“是挺古怪的。”
“你猜猜看,这个牙印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潘小璐又是一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徐海城,心想莫非是前晚撞坏了大脑?许三是昨晚八点钟被抓进局里的,这个牙印自然是之前的。徐海城似是知道她所想,说:“你猜错了,如果是被抓住之前留下的,应该恢复了一些,牙印不会如此清晰。”
“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徐海城沉吟了片刻,说:“是他临死前留下的,咬过没多久,许三就死了,血液凝结,肌肉僵硬,所以牙印才会变成黑紫色,并且清晰地将牙齿的形状保留。”
潘小璐有点不敢相从自己的耳朵,片刻,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才问:“你的意思是,昨晚有人来过这里并且咬了许三?”
“很不可思议,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从牙印分析,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昨晚值班室的根本没有见到有外人进入,而且房间里也没有陌生人的脚印。”
徐海城皱眉说:“这个牙印也不可能是凭空长出来?”
“凭空长出来的。”潘小璐重复这几个字,蓦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变。
不过徐海城没有留意到,他抬起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细看,颗颗牙齿十分清楚,牙印颜色先是白色而后暗红……每一个小时,他就留意一下,大概到傍晚这个牙印就变浅变淡,几不可见。人的肌肤自我恢复能力如此迅猛,许三脖子上的牙印果然来历诡异。